贺霖鸿说:“不是弟,我是他二哥。”

雨石端着一盘子食物过来,贺霖鸿不再说话,他真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孤独客蹙眉:“你肯定是亲的?”贺霖鸿乌鲁乌鲁地点头,贺云鸿闭了下眼睛,看向前方。

那边,每个人都已经向柴瑞汇报了今日的操练,凌欣换下了在演武场上的黑衣,又穿了那套书生的服装,她站在长桌子前,倚着桌子,背对着贺云鸿的方向。

此时她正对柴瑞说道:“…明天还有一天操练,虽然要加入独轮小车,可我觉得大家基本能记住步骤了。”

马光点头说:“正是,末将操演了五次,明日争取再行三次…”

杜轩和韩长庚走入了大殿,两个人向柴瑞行礼,柴瑞点头,韩长庚有些自惭,急忙退了,到孤独客这边来,杜轩在那边对柴瑞讲了马车的准备事宜。

韩长庚过来,与孤独客见礼,贺霖鸿急忙吞下最后一口饭,向韩长庚行礼,韩长庚一边坐下一边忙说:“不敢当,贺二公子。”

孤独客低声问韩长庚:“仁勇校尉他们又出城了?”

韩长庚点头:“他们想再去看看。”

孤独客缓慢地说,“我其实也想去探探。”

韩长庚叹气:“杜兄说,那些人讲话,他都不懂,实在无法探听到什么。”

他们交谈了几句,凌欣的声音传来:“…明天是最后一天,赵将军和张将军出城,城上的调度和城中的戒备都要靠马将军了,北门和东门内的城区,一定要完全戒严,不许闲散人等进入。”

马光点头说:“放心,末将一定严加把守,不让人能看出虚实。”

赵震对柴瑞说:“明日陛下就要登基了,可是这里除了我,许多人都要去演武场或者别的地方,后日一早就要出城,明天晚上,我们就不在这里聚了,让大家好好休息,所以,大家今天就在这里对陛下参拜一下吧?”

柴瑞沉默了片刻,点了头。凌欣觉得柴瑞今天的状态比昨天好多了,眼睛不是那么红,神色的稳定也不那么勉强。

人们一见,忙挪动椅子,大家在柴瑞面前站了,向柴瑞行礼,说了些“恭祝陛下登基”、“天佑我朝”之类的吉祥话。

柴瑞摆手让众人平身,就是没有流泪,也心情沉重。

他过去没想当皇帝,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那个讨厌上朝,更讨厌读奏章的父皇。柴瑞早就发现,父皇是个通透聪明的人,可是最不喜与人冲突。平时就爱吃喝玩乐,风花雪月,写个诗做个画,甚至亲手扎风筝,给自己做木头玩具…缠着母妃混日子。父皇想出一次宫门都要大费周章,吃一个鸡蛋被告知说要五十两银子,给母妃修一下窗户,却被报说要三千两…柴瑞觉得当皇帝真没意思。

母妃早就告诉他郑氏极为险恶,他若是想生存,必须能自保。他八岁时差点死在晋元城,母妃在他十二岁时对他说她怀疑那次是郑氏的手段。他听了就入军营,到了赵老将军的身边。那些黎明即起,被赵老将军带着,与兵士们摸爬滚打的四季寒暑,外人看来,该是苦不堪言,可是他现在回头,却觉得自己的少年时光过得充实而快乐。

他喜军营中的豪情义气,赵老将军对他的教导,赵震对他的呵护,兵士们对他的偏爱…

他发现父皇不能下狠手废太子,心中没什么遗憾。在晋元城中那位黑胖姐姐说他该当将军,那他这辈子,就要拥兵自重!成为朝中最大的将军!

他看透了太子的心性。说白了,太子因为要取悦父皇,勤于理事,可是太子骨子绝对不是个能拼死争斗的人,打死他都不见得敢与自己兵刀相见。只要他不对自己下手,自己也不会对他干什么。太子当他的皇帝,自己有兵权,选个离京城比较远的封地,当个自由自在的王爷,过得肯定比在京城好。

可谁知道会有这场战争!

原来他听了凌欣的预测,准备拉起强兵,将京城之敌消灭,自己的地位彻底巩固,太子根本无法奈何自己,更不用当皇帝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建立起一支大军,敌人就南下了。他本来得了贺云鸿传达的意见,已经往北边来,接到敌讯就更加速了行程。可是不久就知道父皇被俘!太子下手谕让京城投降,贺云鸿在殿上拥立了安王为帝…

柴瑞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得当皇帝了:安王必败,太子登基,于国家,会降国或者割让领土,于私仇,他不会放过贺云鸿…

他恨不得日夜兼程,赶快回来救父皇,救他的好友…可是谁能知道,他到了,母亲竟然那么烈性,一死为他解开了父皇被抓的死结。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他不必去救父皇了!母亲置父皇于死地,自己抵了命…

可是他怎么能不救?!母亲以为他当了皇帝就不会贸然行事,但他才不管,他一定要救!好在母亲明白了他的心思,托梦给他了…

想到母亲一直在,柴瑞的心疼少了些,他看向被人扶着向他行礼后又慢慢在担架上躺下的贺云鸿,又想起贺云鸿留给他的遗书,在信中,贺云鸿托付他照顾家人,而自己出城,何尝不是要将家人托付给贺云鸿。他相信这个云弟,定会全力保护好自己的妻儿…这是他的结义袍泽,胜过他的血亲手足!

贺云鸿像是知道柴瑞在看他,抬眼看来,对柴瑞点了下头,柴瑞胸中一暖——从小,母亲就告诉他,人人都要有朋友和亲人,贵为皇帝也要有亲情爱意。云弟是他的好朋友,不要欺负他…母亲的话从来不错的。

等人们行礼后散开,柴瑞对凌欣说:“我想和姐姐说几句话。”

凌欣也正好想与柴瑞私谈,忙点头说:“好。”

柴瑞起身,与凌欣走到了殿角,柴瑞说道:“姐姐,我听了他们说的,姐姐的策略和步骤,大家都明白了,姐姐那日就不要出城了吧,可以和马将军在城上指挥。”

凌欣想起那时自己也让柴瑞只在城门处,险些要笑,可是知道柴瑞肯定依然心情不好,就很严肃地说:“陛下,这事早就定了。我既然对娘娘说了,就不能改的。何况,我也有要做的事。”

柴瑞皱着眉,凌欣咬了下牙,从怀里掏出信件,不好意思看柴瑞,微低下头,将信件双手递给柴瑞:“请…请陛下…帮我…交给…蒋先生…我…很佩服他…”如果蒋旭图真的想借自己给柴瑞留个好印象,自己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现在能帮就帮他一次。

柴瑞头一次见凌欣如此羞涩,惊得眨了几下眼睛,以为看错了,凌欣见柴瑞迟迟不接信,终于抬头看柴瑞,警觉地问:“陛下,蒋先生可好?!”伤重了?!

柴瑞忙接过信,马上放入怀中,胡乱地说:“还…还好…”

凌欣目光咄咄逼人地追问:“请问陛下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伤在了何处?”

柴瑞的面皮开始抽动,他忙抬手搓脸:“没…没什么…该快好了…他就是脸…”脸薄!不好意思对你说实话!

凌欣见柴瑞摸脸,一下恍然:“你是说他毁容了?!”

“啊?!”柴瑞惊得放下手。

凌欣却觉得心头一阵轻松——原来蒋旭图不想见她,不是因为她太过张狂,不是因为她不听他的话出手救了贺云鸿,是因为他毁容了!这下就全解释得清楚了!难怪他这么躲着,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男子,因为毁容,心中少了安全感,这个咱还不懂吗?那这封信…没事,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也没什么,幸亏只写了好话…

凌欣咬牙忍住了微笑,对柴瑞说:“你对他说,我…”她忽又一想,现在说什么呀?后天自己死在城外怎么办?!别给人留个烂摊子!她清了下嗓子,有些脸红地说道:“我从城外回来,再去拜访他。”说完忙转身就往大厅去了。

柴瑞慢慢往回走,再次感叹自己的母亲真是太对了:凌欣就是再强硬,内心深处也如平常女子一样,渴望着一份情感,哪怕对方是个没见过面的谋士,还可能毁容了。

他知道贺云鸿肯定看到凌大小姐给自己信了,就看向贺云鸿,果然见贺云鸿紧闭双目,脸色铁青,像是被气晕过去了。柴瑞暗叹:贺云鸿称凌大小姐为“我妻”,看着自己的妻子与别人暗通款曲,这滋味是不好受。虽然这个“奸夫”就是贺云鸿自己,但是凌大小姐并不知道啊!所以,算是实打实的“奸夫”。

贺云鸿心里就是明白,也很郁闷!他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可是凌欣毫不在意他!接了蒋旭图的信,就又写上信了…他一会儿苦一会儿甜,只能使劲闭着眼睛,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在心中安慰自己,反正他最后一定会和她在一起,挫折只是过程,他不在乎!…耳朵竖起来,听凌欣说话。

这个晚上,相比于过去的大框架,人们谈的,多是细节,凌欣因为嗓子有些哑,话不多,但她表情轻松,一个晚上,她都没有往贺云鸿那边看。柴瑞担心地一次次偷瞥贺云鸿,好在贺云鸿与他在朝会听朝臣们说了半天明日登基的事情,也很累了,不久就在人们的讨论声中睡着了。

柴瑞见孤独客给贺云鸿号脉,贺云鸿无知无觉,知道他睡了,就起了身,让人给贺云鸿再次放了屏风,在屏风后将那封信塞入了贺云鸿的怀中,才离开了大殿。

第87章 上城

这个晚上,凌欣没有让大家熬得太晚,坚持在午夜时散了。厅中没有了人们的叫嚷,贺云鸿也就没有睡到大天亮,四更天时就醒了。他一醒,就感到怀中有东西,他一摸,是一封信,忙挣扎着坐起来,担架吱呀响,在担架旁睡着的雨石听见声音起来,问道:“公子要什么?”

贺云鸿指了指壁上的宫灯,雨石去点了盏灯过来,给贺云鸿放在了担架边的椅子上。

贺云鸿拿出那封信,正是凌欣给蒋旭图的信。

没有了众人的大殿里空荡荡的,贺云鸿借着一盏孤灯,默默地读了那张纸许久,他能读出那信中的疑惑和伤感。这是她的遗书,她的告别,就如当初自己面临死亡时,带着留恋,可是坚持前行。在一个位置上,就要去做那些事。她说喜欢她的选择。他们是一种人,有一样的心和不愿认输的骄傲。只是她要带着失望离去,她可以面对死亡,却无法接受蒋旭图的回避,她甚至想放弃蒋旭图了,就如当初放弃贺云鸿,因为她没有及时得到回应…

雨石打着哈欠,躺在椅子上又睡了。贺云鸿却没有睡意,他一遍遍地读着信,等到了天亮。

太监们进来,要抬着贺云鸿去更衣洗漱,参加皇帝登基,贺云鸿才将信折了,放入了怀里。

贺云鸿与柴瑞一同吃了早饭,又同柴瑞去了朝堂。

这一整天,柴瑞拜祭太庙,又到回朝中受百官参拜,礼毕后,柴瑞正式为帝,年号“弘兴”。一个月中周朝出现了第四个皇帝,真是史无前例。

贺云鸿一直陪着柴瑞。虽然在路上他能躺躺,可是在仪式中他都是被扶着站着。朝堂上,他免不了与重要朝臣互礼。等到典礼终于散了时,贺云鸿已经快累瘫了,他去了一个偏殿,斜靠在一张罗圈椅子里,写字让陪着他的寿昌去叫宋源来。

宋源和尚华荣一早就得了上次入宫见过的那个内侍口信,说让他们在礼仪之后等在朝会殿外。

两次朝官更换后,职位混乱,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可是个官就要来朝中礼拜新帝登基,肯定不会有错。何况勇王柴瑞与安王和太子都不同,勇王为人豁达,与他有龌龊的人不多。相比前面两个皇帝的登基,这次的仪式,人数众多。新帝坐下,大殿内外几百官员行礼之时,衣衫动作的声音山响,其间还夹杂着玉佩碰撞的动听脆声,场面十分壮观。

马光带领禁军列队在周围,执行安保。

宋源和尚华荣自觉官阶不高,不敢往前面凑,一直在后面遥遥地看着。他们知道那份官位单子上,贺云鸿给自己官复原位为吏部侍郎,可是此时贺云鸿无官无品不说,身份还是个罪犯。但贺云鸿一身官服,一直被扶着站在新帝座下,俨然已是首臣。

经过请诏、颁诏、捧诏,最后对众臣读登基诏书后,登基典礼基本结束。宋源和尚华荣听命等在了大殿外,看着朝臣们相继离宫。

宋源小声对尚华荣说:“登基诏书有贺侍郎那篇檄文的底子,想来那官位的单子,也不会大改吧。”

尚华荣也小声回答:“新帝常年都在兵营,过去若是上位,本就要用贺相的班底。现在贺相伤残,自然要依赖贺侍郎,我敢说,那单子会一字不改地出来。”

才说完,一个老太监就过来了,笑眯眯地行礼问:“尚员外郎?”

尚华荣忙回礼:“不敢当,在下尚华荣!”

老太监将一个金色文书袋捧过来说:“贺侍郎留言交给尚员外郎。陛下刚刚登基,参知政事等官位未定,陛下亲批御玺制诏,明发诏告,员外郎接了吧,一会儿马将军就来护送官人回吏部。”

尚华荣知道是那份官位诏书,忙行了大礼,小心接了,说道:“多谢陛下信任!”

老太监笑着一礼,转身离开。

尚华荣大气也不敢出,弯身等着老太监远了才直了身体。宋源一向见尚华荣粗声大气的,看到他这么恭顺,面现疑惑。

等那个太监走远了,尚华荣才小声对宋源说:“那是我对你提过的余公公,原来夏贵妃的得力之人,后来给了陛下掌管勇王府。此人博闻广记,深不可测,他大概连你小子喜欢吃什么都知道。”

宋源“啊”声点头。

寿昌走来行礼说:“请宋官人这边来。”宋源向尚华荣行礼,与寿昌往偏殿去,正看见那个囚车游街时挡住他的马将军从偏殿中走出,神色阴郁,宋源忙行礼,马光举手,两个人擦肩而过,远远地,宋源听身后有人说:“员外郎?末将马光,奉命护员外郎回吏部…”

宋源走入偏殿,见贺云鸿闭目坐在椅子里,面现憔悴,宋源行礼:“贺侍郎!”

贺云鸿睁开眼睛,也不看宋源,用满是结痂的手指提笔,在身前书案的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宋源看了,露出震惊的神色,贺云鸿向炭火盆点了下下巴,宋源将那张纸拿了,投入了炭火盆中。

贺云鸿又闭上眼睛,对宋源抬了下手,宋源低声说:“贺侍郎放心,在下一定办妥。”然后行了个礼,告退了。

他走出偏殿,远远地见尚华荣与马将军走远了,就脚步匆忙,追上了他们,说道:“我与你们一起回吏部。”

尚华荣点头:“的确应该,今夜别睡觉了。”宋源再看马光,见他表情自然,没有了方才的阴沉。

到了宫门,马光点了一队军士,送两个人回到了吏部,时已近晚,尚华荣开了封袋,先宣读了吏部官员的委任,然后就开始分派事物,让人们准备发往各部的委任文书。马光的兵士们等着,负责传送。

宋源一边在尚华荣身边帮忙,一边惦记着贺云鸿交托的事情,帮着尚华荣发放完了文书,宋源拱手向尚华荣告辞,离开尚华荣的屋子,他才要出门,忽然见李连德从走廊那边走了过来。他想起当初就是这个李连德和郑兴一起,在贺侍郎门外议论勇王为凌大小姐出气的事,说来这两个人算是拐弯的亲戚,李连德一向嘴松…

宋源心中一动,抽回了脚步,虚掩了门,转身对尚华荣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张扬。”

尚华荣大嗓门惯了,哼道:“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什么事?!”

宋源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低声说道:“这事还真不能说是好事,你知道就行了,别乱传…”

宋源说了,尚华荣失声道:“那我们还做这些事干吗?!”

宋源正色说:“自然是为了国家大义!尽忠尽力,乃是我辈之责!”

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远去,宋源对尚华荣挑了下眉毛,尚华荣一愣,接着恍然摇头,说道:“你这小子!”

宋源开门出去了,尚华荣想了想,哼了一声,接着忙活公事。

宋源回到自己屋子里,站在窗子边观望,见郑兴疾步离开了,才坐下来开始写任命文书。

柴瑞在大殿被一群朝臣围住,一个个轮着对他深礼,表示对夏贵妃的哀悼。因为谈及母亲,柴瑞不能不理,只板着脸逐一点头还了礼。总算应付完了,余公公过来告诉他官位诏书和那几份折子都发了,柴瑞“嗯”了一声,问道:“贺侍郎呢?”余公公躬身道:“在偏殿。”柴瑞就往偏殿走,太监才说了句“陛下到!”柴瑞走入了屋中,正见贺云鸿睁开了眼睛,向他看来。贺云鸿神情黯然,眼角有泪痕,似是才哭过。柴瑞也觉难受,他虽然因那个梦和行将到来的战斗多了斗志,可是悲哀依然在怀——这皇位是母亲的命换来的。

柴瑞让人将贺云鸿扶入担架,抬回贺云鸿在皇宫的寝室休息,自己则穿着父亲的龙袍,去向夏贵妃的棺柩再一次跪拜。

柴瑞叩拜后,站立了许久,终于让人合了棺材,开放灵堂,允宫中其他人前来祭奠。

登基典礼后的第一个晚餐,柴瑞与皇后姜氏和小螃蟹用的餐,小婴儿睡在篮子里陪席。

贺云鸿太过疲备,在担架上就开始迷迷糊糊,回到卧室,一直没起来。

凌欣一整天都在城中的作坊中忙碌,中间她抽时间去了趟诚心玉店,嘱咐那些山寨弟弟们次日行动的要点。又去了次演武场,与明日要出城的领队者又碰了一下面,再说了些次日的步骤。大家告别时都说要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在城门见了。

凌欣回到宫中已经是二更天,她遵循自己给别人的指示,洗了个澡,吃了饭,就赶快睡觉。次日是拼体力的活儿,她可得养足了精神。自从那次死亡后,凌欣对死亡本身已然没有了恐惧,就像曾经走过了一扇门,对那门不再惧怕。何况,她觉得这次她的准备和充足,自己不该有什么危险,就是有事,只希望这次在门后等着她的,因为她这么多年有意识的努力,会比上次美好许多。

杜方等人再次出城,给那边给押解的百姓送去了些匕首之类的武器,也都在三更天回城,为次日养精蓄锐。

贺云鸿虚脱了一般,躺到了时近午夜。孤独客来了,给贺云鸿换了药,强迫他吃了药,喝了浓稠的汤汁,又被扎了一通针。孤独客说他太耗心神,再次不告诉他就扎了他的睡穴。见贺云鸿睡着了,孤独客才离开,觉得照贺云鸿在大殿中睡觉的劲头,贺云鸿怎么也该睡到天亮。

可是贺云鸿也就睡了一个时辰,就在夜静更深之时又睁开了眼睛。他的屋中生着火龙,温暖而安谧,窗外的夜空圆月高悬,月光将宫窗照得白亮亮的。贺云鸿躺在枕上看着窗户,回想着凌欣信中的话语,以及凌欣得到了蒋旭图的消息后,在大厅中,对他不看一眼的彻底忽视,心中酸甜苦辣,真是无法细辨。此时此刻,他刑伤未愈,而凌欣在几个时辰后就要出城拼杀,相亲相爱的夫妻该是分分秒秒相伴不离,可他们两人,却两处不知对方何在,都在孤独中黯然神伤,只有窗外寒夜一轮明月同照…

贺云鸿终于起身,睡在屋中矮榻上的雨石自然也醒了,起来点了灯,给贺云鸿披衣,睡意沉重地问:“公子…想要喝什么…”

贺云鸿胃里还留着那些药,不想吃喝,摇头,指了指放在床脚的小几。雨石将小几搬过来,放在了贺云鸿的身前,贺云鸿做了个写字的手势,雨石忙去给贺云鸿拿了笔墨纸砚,自己歪坐在床边给他磨墨,可是墨磨好了,坐在床上的贺云鸿却迟迟没有拿起笔。

他若还是以蒋旭图的身份与凌欣交流,凌欣就总不会注意到贺云鸿。而他需要凌欣接受自己,不是那个虚幻的人物。只要凌欣不对贺云鸿生起强烈的好感,贺云鸿就不愿与她相认。贺云鸿一想到捅破身份,凌欣会看向他的鄙夷目光,就有种想死的感觉。他宁可隐忍如此,也不愿冒险去坦白,免得凌欣愤然而去。

可是此时,凌欣就要出城了,他已经没有时间调节两个人的关系。虽然柴瑞说夏贵妃托了梦,可是万一梦只是梦,和现实无关呢?万一她遭遇危险呢?他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死亡时,在心中对蒋旭图也生疑疏远,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在全心喜欢着她,为了她,可以放弃生命…

贺云鸿长叹了口气,终于用左手提笔,慢慢写:“欣妹如唔,我因伤不能见君,深感歉憾。我对君无任何指摘,望君莫过多虑。君此去,一定要平安归来,我未忘鸳盟,愿与君永结燕好,同生共死,无论此生彼岸,相伴恒远。”他没有落蒋旭图的名字,只按了那个小印。

写完,贺云鸿觉得既轻松又酸楚。他将信封好,才让雨石撤了床几,又躺下,睁眼等到了四更就起身了。他示意雨石从匣子里取出了玉竹簪,给他簪在了头上。狱中的斗篷已经被洗净了,可是没有缝补好,他让雨石帮他系在了肩膀和上身处,然后在外面穿了厚厚的深蓝色外衣,最后披了灰鼠皮的披风。

贺云鸿往柴瑞那里去时,天还没有亮。可到了柴瑞的寝宫,他被雨石和寿昌扶下宫辇,走入侧殿时,柴瑞已经在等着他了。柴瑞梳理得干净,新刮了脸,一身皇帝正装——金黄色外袍,绣得蟠龙满身,有种浑身发亮的感觉。他情绪振奋昂扬,没有了哀伤的样子。

皇后姜氏他旁边,也是全套礼服,可两眼肿得桃子一般,几乎睁不开。

贺云鸿行礼,柴瑞示意了一下摆了早餐的桌子,贺云鸿慢慢地走了过去,扶着桌子站着,等柴瑞坐了,自己才缓缓地坐下,姜氏亲自为柴瑞拿起筷子,双手捧给了柴瑞。

柴瑞对姜氏说:“我说了多少次了,母妃托了梦,我肯定会回来的。”

姜氏含泪笑着:“那是自然,妾…妾身…今天一定在宫里…备好宴席给…陛下…”

柴瑞给贺云鸿盛了一碗米糊,说道:“这是昨天我问了孤独郎中,孤独郎中说你能吃的,米都碾碎了,我觉得不够,还让他们将肉末也弄碎了放了进去,你该是能用的。”

贺云鸿双手接了,柴瑞又递来了一支小玉管,说道:“我让人去库里找的,他们说是从个玉雕上弄下来的,比芦管要好。”贺云鸿又接过,眼中闪光,忙低头慢慢地用食。

柴瑞知道他不好意思,也不看他,自己开始用饭,很快就吃完了。

姜氏说:“我让人去叫皇儿了。”

柴瑞对姜氏说:“我与云弟去御书房留些东西,一会儿让人给你,你收好。让小螃蟹过去就是了。”

姜氏脸色一变,勉强说:“陛下!不是说没事吗…”

柴瑞轻松地说:“自然是无事的,那些只是为防意外。”

姜氏低头又哽咽了,柴瑞忙过来扶贺云鸿,说道:“你别在云弟面前哭呀,让人笑话。”

姜氏擦泪:“陛下!陛下!我自恨不能像姐姐那样…”

柴瑞见贺云鸿扶桌起身时,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姜氏的话语,突然皱眉,忙打断姜氏说道:“我才说了…”

姜氏不好意思地看贺云鸿:“是妾身失礼了。”

贺云鸿摇头,对姜氏行礼告辞,与柴瑞一同慢慢走了出去。

这次,柴瑞和贺云鸿都上了御辇,一起到了御书房,贺云鸿在案前铺了纸,柴瑞说:“就是为防万一,你起份诏书,说我若回不来,传位给我二皇兄。”他叹气:“怎么也不能让他再得皇位,不然你们都有麻烦了…”

贺云鸿知道柴瑞指的是废帝,他没表情,研磨后,拿起了笔,下笔如飞地写了诏书,给柴瑞看,柴瑞一愣:“你立小螃蟹为帝?他那么小,怎么能登位?”

贺云鸿用笔在一边的纸上潦草地写:废帝要降,二皇子懦弱,三皇子淫荡,都不能继位,这些人一旦有了权,反而不利抵抗,让小螃蟹继位,至少能让皇后垂帘听政,赵震马光他们还能继续打下去。当然,这只是万一,你自己要回来!现在别人都不行…

柴瑞想了想,看着贺云鸿点头说:“好,有你在,我放心。”提笔签了名。

贺云鸿又连起了两份诏书,都是要求大家不降的意思,柴瑞又签名。然后,柴瑞看了看外面说道:“我得出宫了,不能等小螃蟹了。”

贺云鸿从怀中拿出了给凌欣的信,递给了柴瑞,柴瑞接过来一看,点头说,“我会让人交给姐姐的。”放入的衣襟中。

贺云鸿又写:“我要上城看着你们。”

柴瑞翻抽屉,打开一个暗匣,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有一枚浮雕蟠龙玉牌,他拿出来说道:“这是龙徽牌,如朕亲临,父皇说是给我藏着的…”他停顿,又说道:“你拿着,可以随意入军中。”

贺云鸿接了,柴瑞说:“云弟,咱们就此别过。”

贺云鸿起身深施了一礼,用笔在案上写:“得胜而归。”

柴瑞一笑:“好。”回身对太监寿昌说:“你今天就跟着贺侍郎。”寿昌躬身称是。柴瑞刚要出门,余公公在门外说:“皇后娘娘到了。”

皇后姜氏抱着明显还带着睡意的小螃蟹来了,在门口气喘地说:“孩子,跟你爹说,晚上回来吃饭。”

小螃蟹张开双臂,让柴瑞抱,童声童气地说:“爹,晚上回来吃饭饭!”

柴瑞将小螃蟹抱过来,像凌欣那样亲了亲小螃蟹的脸,说道:“好!”

小螃蟹又说:“姑姑!”

柴瑞点头说:“好,也让姑姑来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