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老者近乎粗鲁地打断道,“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用不着心理咨询。”倪凤英在世的亲属只有兄嫂一家,这位衣着朴素的老者应该就是她的长兄倪培忠。

那兰说:“和你们二位聊聊,是希望能更多获得一些关于凤英的情况,帮助警方尽快找到杀害凤英的凶手。”

“尽快?”老者冷笑,“还要怎么快法?这不才三十年?”

那兰想到受害者亲属在黑暗中漫长等待的凄楚,倪培忠的奚落并非无理取闹,便柔声道:“凤英的遗体被发现,可能会有更多的线索浮出来,我们要是能多了解一点凤英在世时生活,会有助于对凶手的估计。”

倪培忠却似乎得理不饶人:“估计什么?不论是哪个混账干的,舒舒服服这么多年,天理还是不公,你们这些小青年又能比那些老公安强到哪儿去?以前那个老陈警官呢?多能干多敬业的人,他又怎么样了呢?!”他声音越来越响,身边的老伴儿轻轻拽着他的袖子,他浑然不觉。

“凤英的遗体,就是那兰发现的。”巴渝生淡淡地插了一句。

倪培忠愣了一下,和老伴一起凝神看向那兰。

那兰想毫不留情地问:为什么退休老警官陈玉栋三十年前的记录里,为你们两位做了“合作态度不好”的评价?当年,倪培忠是一名基层的机关干部,老婆胡青是一名食品加工厂的检测员,人缘口碑都不错,没有任何前科或者作案动机,陈玉栋虽然对他们的态度不满,但早早就排除了二人的作案嫌疑,更何况,倪家父母早亡,邻里都知道,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手足情深,倪凤英几乎是兄嫂一手拉扯大的。

“我这儿有个问题,当年陈警官问过,我想再麻烦你们回忆一下,凤英生前——她长得漂亮——据你们所知,有没有人对她垂涎或者妒忌?或者有敌意?或者欺负过她?她有没有结交过什么不好的人?”那兰直视两位老人。

倪培忠暗黄衰老的脸上现出微红:“欺负过她?什么意思?什么算不好的人?那个时候,社会治安比现在好了不知道多少!我们机关家属院,晚上几乎用不着关门的。凤英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凡事都会和我们商量,谈了男朋友,也是立刻带回家来让我们认识,更是从来不会像现在的女孩子那样过夜生活。她下班就回家,帮着做家务。她失踪那天,是夜校下课后……”他的嗓子哽住了,没能再说下去,双眼又现淡淡水光。

一直没有开口的胡青接过老伴的话:“那天晚上本来是她男朋友去接她的,小伙子是民警,路上学雷锋做好事,送一个在路上昏倒的老头去医院挂急诊,晚了那么几分钟,就没有接到凤英,就那么几分钟……”她也说不下去了。

那兰拿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们有没有印象?”

两人盯着“仓颉大师”米治文的病榻照,一起摇头。那兰又拿出一张图片,胡青皱眉道:“这个不是照片……这上面的人,和刚才那个瘦子是不是一个人?就是年轻很多。”她看一眼巴渝生:“以前巴队长也给我们看过。”这是一张打印的画像,是市局技术人员用电脑绘图分析程序,根据米治文现在的相貌,制作的一张回溯到三十年前的“青年模拟像”。画像上的米治文依旧精瘦,但面目斯文,可以算得上清秀。

倪培忠说:“没见过这个人。和凤英交往的人里,肯定没有这样一个人。”

倪氏夫妇走后,那兰怅然若失,巴渝生劝慰说:“可以想象当年老陈的心情了吧,三十年无数次的查访、询问,无数次的碰壁。”

“至少,这次并不是一无所获。”那兰若有所思。

“哦?”

“他们两个说的和以前并没有矛盾,但有个细节不知道能不能算一个突破口。”那兰低头翻看着陈玉栋留下的那本记载着血巾案最初历史的“工作记录”,“当我问到,有没有人欺负过倪凤英,她有没有结交过什么坏人,老两口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也许他们只是随意看一眼,也许两人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

巴渝生微微点头:这是那兰做为心理师的敏锐。

“所以,我想找另一个‘合作态度不好’的人谈一谈。”那兰指着笔记本上另一名字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对那兰来说,犹如古生代。过去听父母聊起旧事,知道那个年代民风质朴单纯,革命觉悟高,很难想象会有不止一个人在公安人员调查重案时“合作态度不好”。这另一个态度不好的受访者名叫莫丽雅,根据陈玉栋的记录,她是倪凤英生前最亲近的朋友,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算得上今日的“闺蜜”。

现今的莫丽雅已是半百的妇人,也早已搬离了大院,陈警官的记录里有个两年前更新过的地址。那兰不得不敬佩陈警官对这个案子的尽心竭力,这么旧的一个线索,也一直在关注。

找到莫丽雅的时候,她刚下班回家,那兰在楼下拦住了她。莫丽雅梳妆有致,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她听那兰说明来意,细腻的脸皮立刻耷拉下来:“你们怎么没完没了的呀?那个姓陈的老警察前两年还刚和我联系过呢。我该说的早就在三十年前说了,你们这一遍遍的问又有什么用呢?”

那兰听她的声音,不响,但高高地吊在高音域上,极不自然。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倪凤英尸骨被发掘的事,微笑道:“我是来替陈老师向您道歉的,当初一定是他年轻气盛,不会说话,把您惹毛了。”

这么一说,莫丽雅反倒露出一丝带歉疚的微笑:“那倒没有。你看这些警察,一个案子这么些年破不了,还反反复复问那些老问题。”

“我们有了些新的线索。”那兰取出青年米治文的画像,“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莫丽雅看了一眼,不屑地摇头:“这就是他们的新线索?上回联系我的时候,那位老陈警察就让我看过了。没见过,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兰收起画像,微笑道:“真正的新线索,其实就是您。”

莫丽雅脸色又变冷,那兰说:“倪凤英失踪,是整个系列案件的第一起,也是最受重视的一起。案件发生的时候,江京还是一个极少有恶性刑事案件的太平世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的人们,觉悟都很高,都会和公安人员很配合。偏偏当事人倪凤英最亲近的人,她的兄嫂,和你,都被描述成‘合作态度不好’,这是巧合吗?还是另有隐情?我想老陈警官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只不过你们不可能有嫌疑,就算有话不说,他也没办法。等后面几起失踪案再发生,注意力又从倪凤英的案子上转移走了,你们的合作态度问题也被忽略了。我想了很久,你们三个人恰好都蛮不讲理的可能性不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同时‘不合作’,所以从心理学上有一个解释,就是压抑后的反作用。有些话,你很想说,但知道不合适,强压着不说,对外表现出来的是近乎‘不讲道理’,其实流露的是潜意识里的渴望表达。所以,我来了,洗耳恭听。”

不知多久,两人就这么在楼下静静地看着对方,从莫丽雅不停变换的面色看,那兰的话击中了她。终于,莫丽雅说:“你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心眼儿还挺多,还挺会算计人。”

那兰笑笑说:“我只是个爱猜谜的小书呆子。”

莫丽雅的脸皮再次放舒缓,四下看看后说:“跟我上楼进家里谈吧。”

“那些我忍着没说的话,”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后,莫丽雅又磨蹭了一阵,终于开口,目光有些僵硬,“我当时觉得,和凤英遇害本身关系不大。”她又沉默了好久,说,“刚开始发现凤英失踪的时候,我甚至认为凤英是主动消失的,如果说出我知道的那点事,反而会对凤英不利。”

那兰静静地等着莫丽雅继续说下去。她再次踌躇片刻,忽然问:“你不需要做记录吗?”

“不用的,我只是个帮助警方调查的技术员,不是负责案子的警察。”那兰知道,通常人们看见奋笔疾书做记录,说话就会更谨慎更含蓄,对获取信息反而不利。

莫丽雅看上去果然更自在了些,说:“有件事,凤英只对我一个人提起过。而且当时发了誓,谁也不能告诉的。那时候我们都在纺织厂上班,有一天在澡堂洗澡,我发现凤英的背上有一块新鲜的红印,还有些血泡,就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开始还支支吾吾,说不小心撞到哪儿了吧,我说你别骗我,这一看就是烫伤的。她这才和我说了实话:前两天她和她嫂子有了口角,她嫂子在气头上用烧热的熨斗把她烫伤了。我当时就起了疑心,凤英性子特别好特别软,绝对不是那种惹是非和家人吵架的人。于是又追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哭了起来。

“凤英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哥哥一起过,后来她哥娶了媳妇,他们还在一起住,在她进厂上班前,都是她哥哥供养她。平时看上去兄妹俩挺不错的,但是那天凤英告诉我,她哥哥和嫂子对她的虐待,从很早就开始了。她哥还没有结婚的时候,脾气上来的时候会动拳头,倒还谈不上难以忍受,结婚后那嫂子动手不多,但说话尖酸难听,给凤英加上一层精神折磨。凤英的性子本来就软,因为没父母疼爱,从小就对哥哥有情感上的依赖,又念着哥哥拉扯她长大的恩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搞这个的一定知道,她这样反让兄嫂二人变本加厉。当天在澡堂里,她让我看她的身上,那些平常不露出来的地方,比如胳肢窝下面、脚底板、腿的内侧,都青一块紫一块,还有结了痂的伤疤。

“我当时惊呆了,说你怎么这么面啊!你即便还不了手,你也要揭发呀,你的男朋友小范不是民警吗?凤英说,这怎么可以?这是家里面的事,长兄为父,哥哥教训妹妹,也不算犯法吧,我难道希望我哥被抓到监狱里去吗?他就是脾气坏些,我嫂子就是人尖酸点,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蛋哪!我就希望快快和小范结了婚,搬出去不和他们整天在一起,就好了。

“她这观点我不同意,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错,就说,小范人看上去不错,但结婚可是大事,仓促不得,不过你是得离这家子越远越好,比如搬到外面去住。凤英好久不说话,好像对我的建议有些动心。”莫丽雅叹了口气,把怅然的目光收回,看着那兰,悲哀写在脸上。

“后来呢?”那兰问。

“没有了,完了。不久她就失踪了。”莫丽雅看着那兰仍充满质询的双眼,“我知道你的疑问,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当初不告诉警察。其实我差点就要说出来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那兰点点头:“你知道不会是倪培忠夫妇作案,因为失踪的当晚,有证人见到他们,证人就是你、你们一家,倪培忠和你父亲是老邻居、老朋友,那天在你们家下象棋,胡青也在和你妈聊天儿,直到倪凤英的男朋友着急地找到你们说没接到她。我想,你的第一个反应是,凤英逃走了。”

“可不是,我想,她一定是又被欺负了,然后躲了起来,不久就会回来,会和我联系。可随后那截手指寄回来……”莫丽雅深吸了几口气,“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倪凤英一定是被害了。我该不该去和公安说倪培忠夫妻俩虐待凤英的事呢?说了能怎么样?倪培忠那天晚上不可能有时间去作案,他们在凤英失踪后的着急和收到手指后丢了魂儿的样子也不像装出来的,如果我报告公安,他们夫妻俩就完了,要被没完没了地调查不说,在单位里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处分,开除都有可能!当时他们还有两个小孩儿……

“我这一犹豫就是三年,等到第二起断手指的案子发生,我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没错,倪培忠夫妇不可能和凤英的事儿有关。”

那兰问:“那为什么,这些没说出来的话还会憋得您难受呢?”她知道答案,只是引导莫丽雅继续说下去。

“当然会啊!我这个人觉悟什么的谈不上,是非黑白总明白的。體倪培忠胡青他们虽然和系列失踪案、凶杀案没什么关系,并不代表他们欺负凤英的事也可以一笔勾销!你说,做了不好的事儿,总得有点惩罚、有点报应吧?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才能给他们点教训,又不毁了他们两个……他们都六十岁的人了,都有孙子孙女了!”

那兰点点头,轻声说:“谢谢您,莫阿姨,您是个善良的人,你说的我懂了。不过我相信,做坏事的人,无论是大奸大恶的,还是普通人,都会受到惩罚,只是时机、方式不同罢了。”

倪培忠夫妇也早已搬离了以前生活的大院,住进了小高层的公寓,和莫丽雅家在一个小区。倪凤英并没有从倪家消失,一进门就可以感觉到:客厅一侧挂着数个镜框,除了倪培忠胡青一家三代八口的全家福、各个孩子的成长轨迹外,还有几张黑白旧照片,倪培忠父母的遗像,倪、胡二人的结婚照,和清安江大桥前的倪凤英,青春的微笑和略带伤感的眼睛。

那兰几乎是武力入侵倪家。倪培忠只拉开一点点门,那兰就硬生生挤入,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看着办,是回答我,还是等警察来再问一遍。”

胡青叫着:“哪儿有你这样的……”

那兰盯着墙上相框里倪凤英说:“你们有没有做过伤害凤英的事儿?”

屋里一片寂静。

稍后,是逐渐加快的呼吸声和倪培忠不安的踱步声。

“你凭什么这么说!”倪培忠抗拒的声音里带着怯颤。

“我没有说你们该被抓入监狱,也没有说你们害了凤英,只是问你们,在凤英生前,你们对她怎么样?这么多年来,你们的心里是否有过不安?今天见到凤英的遗体和遗物,有没有哪怕一丝丝悔恨,悔恨自己当初该对后来遭遇不幸的妹妹再好那么一点儿,不要有肢体上和精神上的虐待?”那兰的双眼湿了,她是个不喜欢啰嗦的人,但此刻觉得自己可以这样一直数落下去、质问下去。

“滚出去!”倪培忠咆哮。

胡青拉开了大门,也尖叫着:“出去!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那兰知道,他们已经默认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悔恨,但他们被真相击中了。她走出门,身后还能听见夫妻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回头说:“如果你们想找人谈谈,可以联系我,我的名片已经塞在你们的信箱里。”

她旋即走下楼,没有再看二人一眼。

她在楼下站了一阵,定定心神。倪培忠夫妻的失态让她感到悲哀,悲哀二人的过失和倪凤英身世的凄凉。往小区门口走了不远,就看见莫丽雅在路边冷冷看着她。

“你去找他们了?”莫丽雅问。

那兰点点头。

“被他们轰出来了?”

那兰又点头:“他们恼羞成怒。”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凤英已经去了,回不来了。”

“做了错事的人,至少应该知道自己错了,否则,对谁都不公平。”那兰想说,如果当年倪凤英能得到更多的帮助,如果更早有人照亮倪家的阴暗面,或许她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

两人默然立了片刻,莫丽雅正想再说什么,一声女子的尖叫陡然从不远处的楼上传来。

倪家所在的那栋楼。

又是一声惨叫,那兰一阵心悸。

两人不约而同往回走去。莫丽雅忽然也惊叫了起来。

一个灰色的人影在黄昏的余光中从高楼坠落,坠入将至的夜的黑暗。

钝响过后,血溅水泥路面。

坠楼的是倪培忠。

那兰也失声叫了起来,但她随即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抓紧了莫丽雅的手臂,然后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五点二十八分。

五点二十八分。

就在那兰抬腕的时候,她身后二十五米左右的一个楼门前,那人也看了看表。那人刚通完电话不久,正用怜悯的目光望着那兰,惨案就发生了。真不明白那兰为什么要去倪培忠家趟这浑水,她甚至完全不应该卷入这断指案,应该彻底停止和米治文玩老宅男游戏。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血巾断指案还会发生,三十年了没有人能阻止,那兰不是要螳臂挡车吗?

我和她玩的,才是至尊的游戏。

14.第二字

倪培忠被当场宣告死亡。从七楼跳下,头先着地,死亡是唯一的结果。

警方随后在倪家发现了同样头颅破裂的胡青。胡青的尸体边,躺着一柄沾血的头。头柄上的血迹上甚至有手印,在场取样的技术人员几乎当场就能断定那是倪培忠的指纹。

两个小时内,实验室里的指纹核对结果证实了技术人员的猜测:倪培忠用头将老妻锤杀,然后自己坠楼身亡。

“你在案发前不久登门倪培忠家,究竟说了些什么?”分局听证室里,坐在那兰对面的警官自我介绍叫金硕,公安部刑事侦查局特大案件协调处的一位副处长,血巾断指案“复活”后,专门从北京前来协调侦破工作。巴渝生到了现场后,逗留少顷就匆匆离去,那兰隐隐觉得,他在有意回避,而这位金处长锋芒毕露,对那兰“私访”的不满露在言表之间。

巴渝生为什么要有意回避?

那兰如实说了,金硕问:“你去他家之前,有没有慎重考虑过,做这件事后果会怎么样?对我们的侦破会有什么帮助?”

“至少,我没想到,倪培忠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就做出这样过激的事。”那兰没有讲出那套“做错事的人”的理论。

做错事的人,已经死了。

金处长说:“你是学心理学的,又有精神病学背景……”

那兰知道后面的指控会很强烈。

“……你应该知道有暴力行为的人,精神状态容易不稳定,尤其在受到刺激的时候。倪培忠刚得知自己妹妹的确凿死讯,心情应该已经很动荡,再突然有人来告诉他,他历年的家暴行为逃不脱你的‘法眼’,他产生过激反应的可能性会小吗?”金处长说到激愤处,站了起来,仿佛倪家的惨剧真的是那兰一手导演。

那兰这才注意看了看金硕,看上去三十刚出头,身材不高,长得很精神,他眉宇间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看即知是那种有强烈事业心的人。

“我想证实倪培忠对妹妹施暴,为了调查案情需要……”

“从今天起,你在本案调查中做的每件事,都要征得我们刑侦队的批准,包括和米治文的交流……像过去那种半夜三更突然闯到病房和米治文对骂的行为,不能再发生了。”金硕又坐了下来,“哦,你可能猜到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和市局沟通过了,接替巴队长对这个案件的调查工作。巴队长当然还有一些更重要的突发案件要应付,没办法在这个案子上分心了……”

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那兰说:“记得米治文的话吗?断指案还会继续发生!你特地从公安部远道而来,这个案子难道不算重要?”

“这是局里的决定。”金硕再次起身,说了再见,准备离开听证室,但随即被那兰叫住。

“我要去医院见米治文,希望得到你的批准。”

那兰来到普仁医院的时候,暮色已深。她没想到,巴渝生在危重病房区等着她。

“我以为你和这个案子说拜拜了。”那兰甚至可以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欣慰。

巴渝生微笑:“我的确被要求回避这起案件的侦破,但现在是……我的业余时间。我不可能真的对它撒手不管吧。”

“为什么要回避?”

巴渝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回避的要求本身合情合理,所以我照做了。你进去和米治文交谈前,有一个调查进展最好知道一下。我在被通知回避前,在案发现场,注意到倪家的无绳电话没有放在座机上充电,有可能是在近期内刚通过话。查了通话记录后发现,果然就在倪培忠杀妻跳楼前两分钟,也就是在你离开倪家后几分钟,有人给倪家打了电话。”

那兰沉吟:“难道倪培忠受电话的唆使,放下电话后立刻杀人、然后自杀?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做?难道像那些悬疑小说里用惯的老套路,有人对他施了催眠术?不靠谱。谁打的电话呢?”她知道,不会有人欣然自招,一定用的是匿名手机。

“无名手机。”

那兰心头一动:“米治文!那个电话打到倪家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巴渝生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那时候正好起身去了卫生间。米治文现在的身体状况,上次厕所都算大动干戈,所以护理人员和我们在这儿监视的同事印象深刻。”

“说不定真是他!”那兰轻声惊呼。

“没有从他身上搜出手机。”巴渝生轻叹,“当然,就算是他打的电话,也不可能将手机仍带在身边等我们来缴获罪证。”

那兰说:“如果不是米治文打的电话,那会是谁?”

巴渝生点点头。那兰明白,他知道她来的目的。

“仓颉大师。”那兰在米治文床前,一点不觉得这称呼有任何可笑之处。

米治文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半睡半醒状态,听到那兰的声音后,仍微闭双眼,将她晾在那儿足有两分钟。

“你坐。”他终于开口,“你的耐性越来越好了,再次说明我没看错人。”

“你认识倪培忠和胡青吗?”那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出那兰所料,米治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为什么总问那些警察问过的问题?”

那兰说:“同样的问题,难道不能有不同的解答?我以为,你对待我和对待警察不同,否则,为什么不让警察来解你的字谜?”

米治文无语了,过了一阵才说:“你是在指责我糊弄警方?这样的大罪过我可担待不起。所以,回答也是一样的,我不认识这两个自以为很凶狠,实际上完全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人。”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两人的死讯。

“你没有打电话给他们?”

“你再问这样弱智的问题,我要在心目中把你降格为纯粹的花瓶了,而且是太古板的那种。”米治文咳了起来,仿佛真的被气到了。

那兰站起身说:“欢迎你把我当成傻瓜,那真是求之不得。再见!”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多少次这样小孩子气的“故作姿态”。

偏偏米治文的情商似乎很成问题,有时候精明过头一针见血,有时候真如孩子般简单,他忙说:“不要走!你到护士那里看看下午五点的记录,那里有我留下的一句话。”

那兰到了护士办公室,值班护士听她说明来意,愣了一下说:“倒真是的呢,五点钟我做检查的时候他问我要手里的病历,说要送我几个他发明的吉祥字,我知道他神经兮兮的,就成全他一下,把记录本给他,他真的写了几个古里古怪的字,都一样的,我也没多问。”她将病历本拿给那兰,果然,在护士五点钟的记录下面,是五个一模一样的怪字。

看不懂。那兰正准备拿去问米治文这和倪培忠夫妇的死有什么关系,忽然发现那几个字的“背后”似乎还写了什么。她将那张记录纸翻过来,纸背面写着四个数字:1728。

十七点二十八分,倪培忠坠楼的时间。

米治文在护士下午五点查房的病历记录上,写下了倪培忠杀妻并自杀的时间,两起命案发生在二十八分钟后。

“你……”那兰拿着病历本,回到米治文床前。

“还不明白吗?我算到了他们两个的命运。”米治文阴阴地笑。

不可思议。那兰默默站了一阵,古怪的念头一个个冒上来:难道他有某种特异的能力?难道倪凤英尸骨的位置,也是他推算出来的?那兰本人从来没有经历见识过超乎理解力的现象,但她知道巴渝生对超自然的现象深信不疑,虽然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

“你还只是仓颉,好像还没有改名为伏羲吧?你只是在告诉我们,你有个同伙,你们共同策划的这个案子,好像生怕警方没猜到作案的另有其人。他是谁?你们是怎么联系的?”那兰还有无数的问题,但知道米治文合作的可能性为零,即便再次要挟离开猜字的游戏,米治文也不会透露出他的同谋。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挑明了同谋的存在?

“看见我送给美丽护士小姐的那几个字了吗?”

那兰心头一动,莫非……

“她没有领悟,受不起那几个字,我只好猥琐一次,转送给你。”米治文用布满血丝的一双小眼盯紧了那兰。那兰的背脊上冷气森森。

“只是一个字,你重复了五遍而已。”

“重复几遍是为了完善书法,字一个就够了……找一个人,一个字就够了。”

果然,那字是找到另一个断指案受害者的密匙。

那兰将米治文新创的那个字放在金硕面前。金硕说:“看来你颇有斩获。”盯着那个字皱了会儿眉,又说:“好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个字我们会尽快找专家分析……如果分析有困难,就暂时搁置一下,毕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那个打电话给倪培忠的人。”

“暂时搁置?”那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什么比这个案子更要紧的,打电话给倪培忠的人,很可能就是整个断指案三十年的罪魁祸首!只有破解了这个字,才可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那兰同学,”金硕大概试图幽默一下,“你别忘了,米治文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是个狡猾的犯罪分子,你真的相信他会带着你一步步接近真相?”

这话乍一听不无道理,那兰一时语塞,但随即说:“虽然他表面上疯疯癫癫,但迄今为止,他说的话还没有错过。不是因为上次的那个字,怎么会找到倪凤英的尸骨?他甚至‘预测’出倪培忠夫妇的死亡。所以米治文至少会带我们对整个案情有更广泛深刻的理解,才有可能预防下一起断指案的发生!”

金硕犹豫片刻,显然那兰的话至少有部分进入了他的思维,他问:“你有什么建议?”

“立刻把那个字发给一个叫楚怀山的志愿者,你听说过他吧?”

金硕冷笑:“巴队长的秘密武器之一。”那兰几乎可以听出来,秘密武器之二大概就是指的自己。他摇头说:“我们先请教真正的文字专家……”

“可是,上回要不是他……”

“那兰,已经很晚了,我会派车送你回学校。”

那兰怎么也没想到,金硕派车的司机就是金硕,他给那兰拉开副驾驶的门,自己坐在司机位上,说:“你得告诉我怎么走,我没去过江大。”

“怎么好意思劳你大驾,你一定忙得无法想象。”那兰感觉金硕绝非只是要送她回江大,多半别有用心。

果然,车开出一段后,金硕问:“听说你表姐在北京上班。”

那兰说:“是啊。”同时想,你肯定看过我去年在东北的囧事,又想,难道你对表姐有意思吗?表姐成露恢复单身一年了,她再缺爱,我也不能把她往你这个火坑里塞。

金硕问:“你和她经常见面吗?”

“她是江京妹子,父母和哥哥都还在江京,所以常回来,过年过节的都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