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死的那是以后的事,不先犯了这条死罪,只怕我早已人头落地……十二爷的刀子可不是挂在腰上摆着好看的!”

多铎吓得哇哇大叫,过得片刻,已是语带哭声,然而却也颇为倔强,始终不见他开口求饶半句。

我其实心里也直打鼓,冷汗涔涔的将背上衣衫浸湿,如今已是势成骑虎,进退两难。正想索性撕破脸再放两句狠话,忽然身边的歌玲泽扑嗵跪倒在地,磕头颤声:“爷饶命吧!我们主子其实是……”

“歌玲泽!”我厉声喝阻,然而为时已晚。

歌玲泽已然哆哆嗦嗦的往下说道:“……四贝勒的侧福晋!望三位爷瞧在四贝勒的份上,消消气……”

“八哥的女人?!”多尔衮竦然动容,沉思着重新打量起我。

“是皇太极的女人又怎样?”阿济格呸地啐了一口,口气虽仍是恶劣,但脸上阴狠之色已然卸去大半。

我苦涩一笑,看来这下子已无可避免的把皇太极给拖下水了。

我松开手,将多铎放下地,顺便拿手帕替他擦了把眼泪鼻涕,可右手上抓着的那把匕首却没敢一并还他,只是柔声说道:“对不住啊!姐姐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吓着你是我不好,可那也是你哥哥先吓着我了……”

“你这女人……”阿济格狂怒。

我挺直腰杆,傲然道:“什么这女人那女人的,再怎么说我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之名还列于族谱之内,按着家礼,就算您是位爷,也该称呼我一声‘嫂子’才对!”

趁这会工夫,多铎早蹿到多尔衮身边,指着我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嫂子!”顿了顿,忽然撇了撇嘴,“可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宫里的那群女人就没一个敢像你这样的……”

我嘻嘻一笑,终于放心的将匕首递了过去:“那也要多谢十五弟的赞美了,这个还你。”

多铎小手一摆,将身上系的鞘子摘了下来:“索性送你作见面礼吧!”我也不客气,抬手收下,将匕首归入鞘内。

一旁的多尔衮忽然好奇的问道:“你真是八哥的福晋么?素闻八哥是个清心寡欲的,我原还觉得奇怪,这会子总算有点明白了,原来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八哥的口味与众不同!”忽而扭头,问阿济格,“十二哥,你府里有这样的女人么?只怕一个也没有吧?”

阿济格悻悻的道:“泼辣蛮横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不见得!不见得……”多尔衮啧啧有声,“我就喜欢这样带点性子的,看来我和八哥的口味一致,等我将来成人后,必定也要找个这样有趣的女人来……”

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开口闭口全都是“女人”!他才多大个人啊,现在却已经在想着今后要如何的娶妻成家了!

我擦了把冷汗,再看了眼兴致勃勃的多尔衮,忽然一懔。

这个九岁的小男孩……他就是多尔衮啊!史上赫赫有名的睿亲王多尔衮!带领清军攻陷北京,最终扶持顺治皇帝坐上紫禁城金銮殿龙椅的皇父摄政王!

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广宁1

天命七年正月,努尔哈赤发兵攻打辽河西岸的广宁城。

我原本已做好随征的准备,谁曾想年初兰豁尔在雪地里贪玩,着凉后得了风寒。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她拖着两条鼻涕虫却还缠着敖汉玩儿,结果害得才十个月大的敖汉感染风寒,先是咳嗽,而后突发高烧,竟是连日未退。

病势来得如此凶猛,眼看着肥肥胖胖的小女婴一天天削瘦下去,每日奶水不进,好容易连哄带骗的吃了一些,却常常不过几分钟便狂呕狂喷出来,我急得险些没抓狂。

皇太极见我这个样子,知道我没心思再跟去广宁。时下天寒地冻,他原就不赞同我随军,这下子倒遂了他的心。女儿得病,他却一点焦虑感也没有,始终没放在心上,气得我真想踹他两脚,可转念想到他要在这大冬天的去征战吃苦,又不禁为他心疼。

正月二十,据报金兵五万兵马抵达子河、浑河、辽河三股河流交岔之处。在强渡三岔河后,直扑西平堡,其后又在沙岭击溃明三万援军。

二十二日清晨,辽东巡抚王化贞闻讯弃广宁城而逃。

二十三日,游击孙得功孙得功和他的同伙千总郎绍贞、陆国志、守备黄进等投降,迎请金兵入城。

二十四日,努尔哈赤率兵进入广宁城,孙得功与黄进等率军民出城东三里望城岗,打旗撑伞,抬亭备轿,吹奏鼓乐的迎接金兵进城……

捷报源源不断的从前方发回,然而对于留守家里的我来说,未能亲自随行陪皇太极身边,第一时间与他同甘共苦,总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二月初十,正当我在屋里无聊得发闷时,哲哲忽然来找我,一见面就问:“大妃欲率所有汗妃赶赴广宁城抚恤八旗将士,特命众贝勒福晋随行……你可愿同去?”

我没多想,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好呀!我去!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大早!”

我正兴奋不已,忽尔转念,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忙收了笑意,连连摇头:“不……不成。”

“怎么了?”

我瞟了哲哲一眼,心下黯然。总不能跟她讲,我这个人是见“光”就死,而阿巴亥正是那束足以照死我的光。

哲哲见我为难,越发奇怪了:“去年辽阳新城选址庆典,听说大妃的三位阿哥遇着了你,回去后十五阿哥在大妃面前直夸你,还说你相貌长得大妃有几分相似……念了好几回,连大妃都记住了你。昨儿个点人随扈去广宁,甚至还破例提了你的名字,你如何就不去呢?若是能讨得大妃欢喜,对爷也甚有益处……”

我听得不耐,甩手说:“不去就是不去!我不过是个侧室,挤那一堆大福晋里头做什么?”

哲哲讶然的站起身,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一会儿替你回了……”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这些日子敖汉折腾得你也够累了,但是过几日我不在,家里还是得麻烦你!”

我点头不语,看着她出门后的背景默默出神。歌玲泽走了过来悄悄收起桌上的杯子,而后状若无心似的睨了我一眼。

广宁2

我正烦着呢,于是没好气的说道:“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出来,不用藏藏掖掖的!”

“主子……”歌玲泽犹豫片刻,终于说道:“奴婢不明白主子为何让大福晋白白占了这好处去。爷在广宁苦战,若是见到大福晋不辞辛劳的冒雪探望,难道不会因此而感动,心生怜惜么?”

我心里一空,咬着唇,一片茫然。

“何况……这么露脸的好事,为何您要放弃呢?奴婢、奴婢真是不懂……”

“你不懂的事多了!”我冷冷一笑。

我不管皇太极会如何去想哲哲,但起码我并非是完全看不懂听不懂的傻子,哲哲先前跑来问我时,只字没提是阿巴亥点名叫我去的,我若是提出“去”,只怕这个人情便落在了她的头上,我必得承她一个人情。可惜的是她绝没料到我会说“不去”,无奈之下她只得抬出阿巴亥来压我,面上听来仍是言语婉转,没半分火气,可实际上却是在暗中提醒我不够深明大义,不配得皇太极的宠爱。

最后临走一句最狠,摆明就是警告我,她离开的这些时日由我代管家务,也不过就是代管,永远也别想夺了她的地位和权力。

哲哲!从来没敢小觑她!可是……总觉得她最近的气焰有些过于嚣张,大改以前那种温吞无害的处事方式。

到底是谁给了她这个胆子,使得她渐渐有了挑衅的勇气?她何来的资本,敢在我面前给我施压?

越想越觉心烦意乱,我忍不住抓过桌上一只细瓷花瓶,高高举起往地上猛地砸下。“啪”地声,歌玲泽惊骇得蹦起老高,面如土色的瞪着一双惊恐的眸子,不敢置信的望着我。

我哈哈一笑,觉得气顺了许多,摆手道:“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哈哈……歌玲泽,你且等着看吧,不出十天大福晋自个儿就会回来了!”

“那爷……”

“皇太极若是和她同回……”我慢慢的走向门口,身子懒洋洋的靠在门框上,屋外积雪皑皑,雪花漫漫,一片迷朦凄凉之美。我呼出一口热气,怅然笑道,“那他夫妻二人同回之日……便是我步悠然归去之时!”

哲哲她们一行人在二月十一清晨动身,十四日抵达广宁城,据报十七那日努尔哈赤便与众福晋一起打道回府。

等这里收到消息时已晚了一天,于是歌玲泽天天守在门口张望,等了两天,二十日傍晚她忽然撒腿奔进院子直喊:“回……回来了!”

当时我正在院里剪梅枝,听她这么一嚷嚷,唬得心里一颤,险些剪到了自己的手指。

“主子!您果然料得准!”

我拿眼睨她。

歌玲泽笑着喘气:“大福晋她……一个人回来了!说是爷直接去了辽阳新城……”

我抿嘴一笑,皇太极到底没让我失望。

“歌玲泽啊!”

“奴婢在。”

“准备收拾行囊吧。”我放下剪子,轻轻的笑。

她困惑的望着我:“主子是要去辽阳找爷么?”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伸手点在她的额头,笑道,“辽阳新城已成,我们怎么可能还会留在这里继续住下去?让你收拾行囊,自然是要准备搬家了!”

不老1

天命七年二月,大金国迁都太子河滨辽阳新都。

三月初三,大金汗努尔哈赤提出“八和硕贝勒共理国政”,向所有人表明了他对于身后继位事宜的看法。他已然不打算再立任何人为储君,而是决定在自己身故之后,将国政交由八旗旗主共治。

是时八旗势力也跟着发生变化,努尔哈赤将自己所拥有的正黄旗三十牛录分作两股,一半给了十二阿哥阿济格,一半给了十四阿哥多尔衮,又将镶黄旗十五牛录给了十五阿哥多铎,自留十五牛录;又因代善之子岳托、硕托已然成人分家单过,遂命代善将镶红旗分于岳托、硕托,由岳托执掌旗主之职;另将阿济格原统的镶白旗归于褚英长子杜度。

如此一来,八旗势力平分,势均力敌,互相牵制。

这一方案一经推出,皇太极足足在家郁闷了一个月。我知他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汗位他是势在必得了,关键还是要看怎么个得法?

如今的四小贝勒中,只岳托、杜度与他交好,然而即使不计较其他内在的变端,粗略的将这些合起来也不过就是三旗半的兵力,无法在八旗势力中占据绝大的优势。

更何况,随着大妃阿巴亥的重新执掌后宫,她的三个儿子竟然也分得了一旗半的兵力,而且还是八旗里面最最重要的两黄旗。努尔哈赤甚至有意要在身故之后将剩下的镶黄旗十五牛录一并交给多铎接管。

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就如同一盘混战的棋局,而皇太极正落在这盘棋局里焦灼备战。我虽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却也清楚他一定不会就此轻易放弃他的目标。

哪怕……这些个阻挡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亲人!

这一年的四月初六,孙带格格喜获麟儿,努尔哈赤得知消息后,高兴之余竟亲自给这孩子赐名为“额尔克代青”!

到得秋七月,一等大臣安费扬古突然病故。

紧接着,隔年冬十月,一等大臣扈尔汉亡故……

五大臣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仅剩下的何和礼听说入冬后身子也不怎么爽利。眼瞅着往昔那群一同打天下的故人们一个个消逝,不知道努尔哈赤心里会怎么想。

毕竟……他也老了!

而不被时间吞噬侵蚀的人,唯有一个我!

就算皇太极再如何强硬施压,府里的下人们却仍是不断窃窃私语,偷偷议论。

这个布喜娅玛拉的身体仿佛永远的被停留在了三十四岁,哪怕“我”实际年龄已然超过四十岁,可是单从外貌而论,怎么看都还像是个三十岁不到的。

早些年大家也许还不曾留心,但是眼瞅着这么多年过去了,甚至就连哲哲也已完全脱却少女时期的稚嫩,变成一个端庄娇柔的成熟女子,而我却仍是一点变化也没有。那张始终留有疤痕的脸上,居然连一条细小的鱼尾纹都没有多出来。

于是乎,关于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侧福晋是个妖异邪怪的谣言在四贝勒府里不胫而走。为此,皇太极甚至动用了家法,将两个私底下嚼舌根的仆妇生生的打废了双腿。

其实,真的不怪她们!

日常照镜,面对着这么一张诡异的、毫无变化的脸孔,连我自己都觉得恐怖。

这是一个被上天遗弃了的身体!

而我的灵魂至今仍被禁锢在这个身体里,无法解脱!

“会怕我吗?”

“不会。”他眼眸蕴藏的深情不似作假,他是爱我的,一心一意的爱着我。

除了他的天下……

“我怕。”我惆怅的一笑,“我会怕……”

“不用怕,一切有我。”

不老2

天命九年二月,努尔哈赤派库尔缠、希福等人前往蒙古科尔沁部,与其首领奥巴等缔结盟约。

奥巴是为了摆脱察哈尔部林丹汗对他的统治,借用努尔哈赤的力量;努尔哈赤则是为了解除伐明的后顾之忧,利用科尔沁对付察哈尔部。

双方结盟,可谓各有目的,各取所需。

随着金国与科尔沁的结盟,哲哲主母的架子开始端得越发像样,这个往日沉静的女子,最近脸上老是闪烁着一种令我心颤的微笑。

“爷,过几日是我的生日,可巧科尔沁来了人,可否允我在府里设宴,稍加款待?”

皇太极放下折子,抬头看了看哲哲,她静静的站在书案旁,恭顺有礼,不卑不亢,语气温柔谦和,完全挑不出丁点的毛病。

“那好吧,家里的事你作主就是了,更何况那是你的亲戚……”很简略一句回话,算是应了。

哲哲肃了肃身,笑靥如花:“多谢爷。”

我原躺在内室的软榻上,从缝隙里偷窥他俩对话,待她笑逐颜开似的退了出去,不由放下看了一半的满文版《水浒》,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出来。

皇太极听见脚步声后,回头冲我一笑:“那书怎么样?”

我皱了皱鼻子:“一般,那个叫达海的巴克什有好几处都译错了。”

“那只能说明你的女真文字水准又提高了。”他笑着扔掉手里的毛笔,伸手将我揽过,拉坐在他的膝盖上。“你到底什么时候看过用汉字书写的原文《水浒》?我记得书房里还没收录到此书呢?”

他眼眸熠熠生辉,黢黑透亮,我能在他的瞳孔内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影子。

“以后告诉你。”我轻笑,类似于这样的话这些年已经不知道从我嘴里敷衍过多少回了。

“以后?以后是多后?”他左手托着我的腰背,右手惩罚性的探到我的胳肢窝底下,作势欲呵。

没等他动手,我已然笑翻,若非他事先早有准备,保不齐我就滚地上去了:“以后……以后就是……哈哈……你不再爱我的时候……”

皇太极脸色一沉,收了手:“那算了,看样子我是一辈子也无法得知答案了。”

我笑着喘气,斜眼睨他:“真的很想知道?”

他表情古怪的盯着我:“不是很想,只是好奇,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好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是一天两天,那是一年两年罗?”我耍贫嘴打岔。

他吸了口气:“不是,是整整二十六年……你至今没有告诉我,‘满汉一家’的‘满’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满清’又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一惊,从他身上蹦了起来。

天哪,满汉一家!

二十六年前……这么久远的事,他居然还能记得那么清楚?我可早就彻头彻尾忘得一干二净了!

皇太极一把拽牢我,叹道:“好了,好了……不愿说就算了。别动不动就瞪着眼珠子蹦达,再跳两下我的腿就快被你压断了!”

“哈!”我翻白眼,不服气的又跳了两下,“怎么就压断你的腿了?我有那么重么?我这是在给你做体能训练好不好?省得你打仗骑马腿脚不利落!”

“哎唷……”他故意嚎叫,“这算什么道理,天下还有比你更不讲理的人么?”

“怎么没有?”我斜眼瞄他,见他笑得诡异,忙又改口,“不对!哪个说我不讲理了?你又绕着弯子损我……”

他也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低头将唇瓣温柔的覆下,封住了我所有的牢骚……

满室浓情缱绻。

祝寿1

如今宫里行的是四贝勒轮值制,四大贝勒一人轮一月辅佐大汗打理政务,这个月正好轮到皇太极,所以他在家的时间就越发的减少,即使回家也会待在书房没完没了的看折子。

这日天没亮他就出门了,我闷得发慌,便换了套马褂长裤,让歌玲泽到马厩去将小白牵出来,我打算去城外遛马,顺便再练练刀法。

才将腰刀从萨尔玛手里接过,没等我出房门,歌玲泽一脸郁闷的回来了。

“怎么了?小白给你气受了?”我打趣的问,“不会是又给你尥蹶子了吧?”

“哪啊……”歌玲泽噘起嘴,“主子,您让奴婢去牵马,可小白早不在马厩了。奴婢问了养马的奴才,他竟然说小白一大早给一个小姑娘骑走了!”

我正抽刀拂拭刀身,听了这话不由愣住:“什么小姑娘?”

“奴婢也不知道,小白欺生,寻常之人休想靠得近它……再说,咱府里哪个不知小白是主子的坐骑,谁也不敢乱骑的。”

我点头,沉吟片刻,轻轻将刀身推回,站了起来:“走,瞧瞧去!”

出了院门,才走到花园子,便见路径上奴仆来往不断,十分匆忙。

“家里来客人了?”我困惑不已。

歌玲泽机灵的拦住一名正拎着一只红木食盒的小丫头,劈头问道:“这是送哪的?”

小丫头抬眼瞧见是我,唬得小脸一白,慌忙跪下,说道:“回侧福晋,这是大屋里的嬷嬷要的,今儿个是大福晋的寿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