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他翻脸竟比翻书还快,惊悸中脚后跟绊到地上一头刚刚屠宰完毕的小牛犊。

“小心!”他伸手拉住我,顺势将我带入怀中。

我的心怦怦狂跳,惊慌失措地挣脱他的怀抱。

他眼神一黯,“我是洪水猛兽么?”近乎自嘲地撇嘴,“是了,现在八哥才是你的……”

他突然顿住,眼底卷起一股狂风暴雨,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将我硬生生地拖过去,“如今我才算明白过来,当初你为何处处想方设法地打听大金国汗,原来竟是存了这个心思……”他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重痛得我险些咬到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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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尔衮,松手……”

“你竟敢把我当猴戏耍!你竟敢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他额上青筋清晰可见,“可笑的是,我竟还真成了你眼中的那个大傻瓜!”

他怒火中烧,手指收紧,我清晰地听见骨头咯咯作响,剧痛难当下低头张嘴便咬。他闷哼一声,却没缩手,任凭我牙齿咬出血来。

满口的血腥味吓退了我,我惶然退后,他甩着手,左手虎口处血点淋淋。我一阵眩晕,牙印……我咬了他……

多尔衮的脸孔在我眼前变幻成三四个叠影,刹那的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努尔哈赤在懊恼决然地冲我皱眉,看到褚英瞪着霸道骄横的眼眸在不住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啊——”我痛苦地捧着头蹲下身子。

别再纠缠着我,求你……求求你们,别再来纠缠我!

“主子!”

有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下,我吓得一跳,尖叫:“走开!”

“主……子!”未央怯生生地退缩,“您没事吧?”

我茫然地左右观望,伙房的奴才们一个不见,就连多尔衮也不知去向。

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主子!大汗召唤你。”未央小心翼翼地解释,“大汗现在很生气……”

“为什么?”

“喜宴就快开始了,大汗没见着您,已是不悦。后来听大妃说让您来照应膳食,大汗便动怒了,把好端端的一盏茶给泼到了地上。”

我一听更加不敢再久留,皇太极这几天就好比是个火药筒子,稍有不慎便会迁怒于人。

当下带着未央,急匆匆地赶到镶黄旗黄幄,帐内摆开三桌筵席,皇太极与哲哲正端坐在首席主位,其他在座的还有代善、阿巴泰、巴布泰、德格类、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真是难得见他们兄弟几个到得如此齐整。

皇太极抬起头看向门口,我微微一笑,才松了口气,预备跨步上前,突然身后帘子掀动,一股疾风卷着道窈窕的人影刮了进来。

人影儿笔直地冲到主桌前,这时豪格正端着酒盅上前给父汗敬酒,那人直接撞上他,打翻了他手里的酒水。

“大汗!”既烈且傲的脆亮声音,我眼前一亮,几乎脱口惊呼。“我女儿还在呢,你却让豪格娶了那蒙古女人,你究竟准备置我女儿于何处?难道说要逼她把大福晋之位拱手让人不成?”

皇太极面色一沉,如罩寒霜。

哲哲见势不妙,忙站起柔声劝说:“三姐姐勿动怒,有话好好说!”

“要我如何好好说?眼看着蒙古女人进门了,我女儿唯有整日伤心流泪……我不管,大汗你非得给我个说法不可!”

砰的一声,皇太极一拍桌面,席上的酒盅蹦起老高,一股凛然肃杀之气自然而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莽古济嚣张的气焰为之一顿,脸色刷地白了。

皇太极冷冷地瞪着她,一言不发。

莽古济气得身子浑身发颤,她原是夹带着怒气而来,可这会子皇太极未置一词却已将她的气势弹压殆尽。

“哼!”她猛一跺脚,最终愤恨地拂袖而去。

莽古济离开的刹那,皇太极的身边陡然站起一个人来,转身追了上去。

“代善!”皇太极噌地站起,怒目相对。

代善的去势稍顿,却仍是脚步未停地跑到了门口。

“你莫后悔!”啪的一声,皇太极将桌上的杯碗狠狠地砸到地上。

“哗!”帐帘摇曳,代善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我错愕地站在门口,代善方才就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分明看到他脸上的决绝,似乎……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莽古济与前夫武尔古岱生有两女,长女哈达那拉氏,嫁与岳托为大福晋,也就是兰豁尔的生母,我以前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次女则嫁给豪格为妻。姐妹二人皆是性情温柔之人,与莽古济自小傲气狂妄的性子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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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古济在武尔古岱亡故后奉命改嫁琐诺木杜棱,因她身为汗姐,身份高贵,琐诺木杜棱原先的大福晋自然得退让其位。然而这对夫妻却是貌合神离,琐诺木杜棱十分信赖亲信托古,同样爱屋及乌地宠爱托古的妹妹。莽古济心高气傲,认为琐诺木杜棱怠慢了她,夫妻二人时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这位骄横过头的三格格为了争风吃醋,甚至声称托古兄妹想要谋害于她,蛮横地要求皇太极替她除去托古。

皇太极对她的无理要求自然不会理会,这之后被罢黜了大贝勒封号的莽古尔泰在天聪六年十二月初二暴毙,莽古济一口咬定胞兄的死因蹊跷,得理不饶人的她愤愤不平,趁着莽古尔泰周年祭,煽动正蓝旗将士借着扫墓之名,纠结滋事。若非皇太极及时出面镇压,险些把事情闹大。

可以说,皇太极对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姐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而这一次,代善选在这样的时机下出帐去追莽古济,意味着正红旗与正蓝旗这两股势力有可能拧成一股绳,这是皇太极最无法忍受的事——在他而言,这是在向他的王权独尊挑衅!

只要是毒瘤,皇太极便绝不会容许它在自己眼皮底下滋长扩大。

据报代善追上莽古济后,将她请到了自己的营帐,设宴款待……

皇太极看着可怜兮兮、几欲垂泪的我,终还是咽下这口气,等着代善前来自动请罪。可左等右等,据侍卫禀告,莽古济格格早回去了,代善却仍是没来。

“派个人去传召吧。”我咬着嘴唇,哀伤地说,“他会想明白的,他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皇太极额上青筋凸起,终是在我无声地恳求下,松开了紧绷的拳头。

派出去的太监很快就回来了,可带回来的结果却让我吓了一大跳。

“回大汗,大贝勒称小阿哥祜塞得病,无法奉召前来……”

砰!皇太极一拳砸在书案上,吓得小太监扑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要我怎么饶他?你要我……”

眼泪夺眶而出,我捂着嘴轻轻啜泣。他面色微变,从桌后跳了出来,“悠然!悠然……别哭。”他用力搂紧我,下巴顶住我的头顶,恨声,“不许再为他流泪……”

皇太极再次压下了心中怒火。

第二日阿巴泰在营中娶俄尔哲图福晋,大摆筵席,皇太极偕我一同亲往祝贺。酒席之上,萨哈廉借敬酒之际,婉言代父解释求情。

皇太极当即说道:“我与你阿玛意见相左,不过你阿玛是我兄长,我焉能责怪他什么?只是以后但凡你阿玛有做得欠妥之处,你如果能够体谅我的苦心,当需好好劝谏他!”

“是!大汗圣明!”萨哈廉暗暗地嘘了口气,躬身离开。

这番敲山震虎的谕旨晌午才传达给萨哈廉,谁承想到得傍晚,营中传出大贝勒竟然带着亲信家眷私自返回盛京,旁人劝阻不得。

萨哈廉前来回报请罪时面如死灰,一脸惶恐。

皇太极连日来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萨哈廉首当其冲,在一通责骂之后,被狼狈地轰出营帐。

我早已震骇无语,只觉得手足无力,皇太极的杀意已经很明显地摆在脸上。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终于还是……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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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不是我不肯放过他,是他执迷不悟!”

怔怔地,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一颗心仿佛正在被一把钝刀反复割着,左右撕扯成两瓣。

难道说……代善的命运终将和褚英、阿敏他们一样吗?

手足相残!

我可以自我安慰地认为这是一个帝皇为了要独霸天下而不得不实行的政治手段。对于阿敏、莽古尔泰,甚至对于当年被逼殉葬的阿巴亥,我都能任由自己狠起心肠漠视不理,任由时代的命运巨轮残酷地从他们身上碾过,湮灭了他们的生存轨迹。

然而代善……

代善不能!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惨死,记忆中那个温柔似水的儒雅少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他即使做不成我的爱人,却也是我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亲人!

他不能死!

皇太极可以为了巩固皇权,清除一切障碍,唯独代善不能!

“皇太极……”我哽声凝咽。我最爱的人要杀我最亲的人,这叫我情何以堪?

双膝一软,我凄然跪倒,泣不成声。

“悠然!”皇太极爆出一声厉吼,箭一般向我冲了过来,“你起来!”

他使劲拽着我的胳膊,我固执地摇头,甩落一串泪珠。

“我曾向你允诺,这一生你无须再跪任何人!可是今天……你却为了代善不惜下跪求我!悠然——”他厉声怒吼,心痛得令我神魂俱颤,“他对你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你为了他,屈尊下跪?”

他气恼地推开我,愤恨地退后两步,挥手一劈,咔嚓一声将矗立一旁的一杆正黄旗纛旗徒手劈断。

我惊慌抬头,却见他右手掌缘殷红一片,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地溅到地上。我脑子一阵眩晕,惊呼着从地上爬起,抢上去查看他的伤势。

他倔强地甩开我的手,紧绷着脸,漠然地疾步走出汗帐。

我错愕地伸着手愣在原地,心痛不已,呆立了两三秒后才幡然醒悟,忙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到得帐外,兜头罩下一蓬沙尘,呛得我连连咳嗽。身前马蹄阵阵,皇太极竟然骑着大白飞驰而去。

事出突然,身后随行的亲信侍卫丝毫不敢怠慢,纷纷上马急追。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马厩时,拴在栏上的就只剩下小白一骑而已。

小白性子刚烈,自我走后,便只认皇太极一人,其他人休想近它的身,更遑论是骑上马背驰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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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这次和之前无数次的尝试一般无二,我伸手解开它的绳套,才替它安上马鞍,它便回头张嘴咬我,鼻子里哧哧地直喷气,在原地打着转儿,死活不肯让我骑到背上去。

“小白!小白……求你,帮帮我……”我含泪呜咽,咬牙将左脚套进马蹬,抓着它的马鬃,翻身上马。

“啊——”没等我把右腿跨过去,小白使劲尥个了蹶子,我没能抓紧,被它狠狠地甩在地上。

背上剧痛,我撑着后腰缓缓坐起,眼睁睁地看着小白得得得地跑远了。

我又气又急,沾满泥巴的手背擦去脸上泪痕,发狠地说道:“好!既然你不认我,我留你何用?不如一刀宰了你……”

“你这女人,好狠的心哪!”不远处突然有人发一声喊,没等我闻声回头,腰上猛地一紧,竟是被人揽臂抱住,腾空飞离地面。

多尔衮将我稳稳地放在身前,我挣扎着才想拿手肘去撞他,他突然大喝一声:“抓紧了!”一扬马鞭,催马疾驰。

“这是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呼呼的风啸声中,多尔衮贴近我的耳郭,粗重地喘气,“我有预感,大汗这次回盛京,必然会发生大事!啧,三尊泥菩萨终于要轮到最后一尊了……”

一路穿过军营,只见各旗营帐纷纷慌乱收起,不断有人在放声呐喊:“大汗有命——拔营回京——大汗有命——”

我心有所动地抓紧了马鬃,低下头沉默片刻,哑声问道:“大贝勒会受什么样的处罚?”

身后的多尔衮不答,马步颠簸,我的心阵阵抽痛。

“你是个聪明人。”他忽然幽幽叹道,“何必明知故问……”

我僵呆。

“这次老二的脑子不知道是不是烧坏了,隐忍那么多年,居然开始愚蠢地自掘坟墓……”多尔衮冷笑,过得片刻,忽然沉声警告,“这事你别管!朝政之事后宫少插手干预,八哥为人精明,心眼甚多,别看你此刻得宠,若是锋芒太露,他日必遭嫌弃。”

不要管代善的死活吗?

真的……能不管吗?

“多尔衮……”我低下腰去,搂住马颈,将脸埋在浓密杂乱的鬃毛内,默默地任由眼泪无声地淌下,“你不明白的……不明白……”

他怎么能够明白我的心?怎会了解我、皇太极、代善三人之间纠葛数十年的复杂感情?

“阿步?”多尔衮小心翼翼地询问,“阿步……怎么了?”

我蒙着脸,拼命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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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固执地腾出左手来扳我的肩膀,“哭什么?这事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你既然跟了他,早该料到伴君如伴虎,他拿你撒撒气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如何这般想不开?”他放低声音,柔声哄我,“快别哭了,我带你抢在大妃她们之前回宫,你使些手段让他重新宠幸你就是了!”

他说得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我心里的苦只有自己才能明白,转眼瞥到他的左手虎口处结了块深红色的痂,心里一颤,眼前仿佛晃过皇太极血淋淋的右手……

皇太极!

对不起,皇太极!

是我伤了你!是我伤了你的心……

可是……为什么非得除去代善呢?

为什么你就不能容下他?为什么……

难道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急赶慢赶地回到盛京时已是九月十八的下午,平虏堡大队人马尚且滞后许多脚程,但城里却已是炸开了锅,乱作一团。

多尔衮方才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未等勒缰稳住,早有一干镶白旗将士守在门口,心急火燎地冲上来,大嚷:“贝勒爷可算是回来了!到底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昨儿个大汗一回来就下令关闭宫门?”

多尔衮利落地跳下马去,身心疲惫的我刚从马上翻下,听了这话,着地时脚下一软,顿时无力地瘫到了地上。

多尔衮一把揪住其中一名副将的衣襟,瞪大眼喝道:“你说什么?”

“大汗昨儿个回宫后,宫门随即关闭……今早诸位贝勒大臣们想借着早朝进宫一探究竟,可谁知宫门仍是紧闭不开,等了半天,宫里才有小太监出来传话——大汗拒理朝政,喝令文武众臣不必入宫!”

我四肢乏力,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冷得不行。

“居然……会这么严重?”多尔衮惊讶地露出狐疑之色,“就算是要定代善的罪,又何必弄得这般决绝,倒像是跟谁在怄气似的。”嗤声蔑笑,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暂且不管他,咱们等着看好戏就是!”顿了顿,他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我。

我微微喘息,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堵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多尔衮靠近我,向我递出右手,“宫门关啦!看样子你一个人是进不去的,只有等大妃她们回来再说了!”

我茫然地抬起头,他的脸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我欲哭无泪,茫然呓语:“他在生我的气……”

“嘁,瞧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令他为了你动怒?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多尔衮收回右手,忽然撩起袍子下摆,弯腰在我身前蹲下,压低声促狭而又古怪地嗤笑,“那家伙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会再为了女人而心动了。这个世上能使他失去理智却又无可奈何的女人……早就死了!”

我先是一震,接着一颗心被强烈的酸痛包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地上凉,赶紧起来吧!”多尔衮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从地上硬拽了起来。他身后的那些镶白旗将士早识趣地扭过头去,假装视而不见。

他突然将嘴唇压在我的耳上,热辣辣的呼吸灼痛了我的耳垂,“我倒是希望他能狠心把这道门关上一辈子,而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去!”

九月十九。

九月二十……

宫门始终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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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同去平虏堡的八旗贝勒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哲哲她们一群汗妃、福晋、女眷皆是乘坐马车,走得较慢,是以与大队人马一起仍是滞留在路上。

诸位贝勒大臣集聚一堂,商议着各种办法。

九月二十二,文武大臣、贝勒亲贵齐赴宫门之外,隔着高高的宫墙诚心祈求,皇太极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