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两个人,怎么可能?

如今他贵为一国之君,稍加行动身后便得有长串的仪仗队如影随形,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受人瞩目,想要再像从前重拾二人世界的乐趣,那已是绝无可能之事!

明知他这是哄我,亦是在哄自己,我却不忍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于是笑着点头,哑声:“好。等你空了,咱们一起去长白山……”我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难以抵挡睡意的阵阵侵袭,嘴里却犹在低喃,“一起去……”

“嗯,一起去。”他轻声允诺,“我还要带你去北京,去看紫禁城……”

十二月二十七,大军抵达临津江,这几日气候回暖,河面冰层融解,大军被阻隔在了江岸这头。

皇太极满心愤怒,我只得稍加安慰。

说实在的,这几日我的体质似乎越来越差,晨起时经常会感到恶心反胃。军中食物本就粗糙,不易下咽,这么一来我更加没了胃口,时常一天下来仅靠喝水聊以度日。

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弱,我早有所觉,只是强撑着不肯开口有丝毫的抱怨。

皇太极已是十分烦扰忙碌,这当口我无法帮上他的忙,那就更不能给他添乱。

产子2

这日下午突降暴雨,气温陡然降了十多度,我冻得瑟瑟发抖,骑在马上只觉得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江水终于冰结,牢牢冻住,大军顺利渡河。两天后皇太极率领大军到达南汉山城,在西门外驻营。

朝鲜国王李被困于南汉山城之中,数次向外求援,援军俱被清军击溃。崇德元年的岁末便在这样紧张而又凄冷惨淡的对峙中悄然滑过,新年初一始,皇太极率众登上望月峰,环视南汉山城的布防形势后,决定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术,胁迫李献城投降。

大军将南汉山城团团围住,正月初二,朝鲜全罗道沈总兵率兵前来解围,被岳托率兵击退。皇太极随即遣英俄尔岱、马福塔往南汉山城,以清帝的名义致书朝鲜国王,指责其“败盟逆命”。可初三得复,李竟是将书函驳回。

正月初四,清军渡汉江,扎营于江浒。

初七这日,朝鲜全罗道沈总兵、忠清道李总兵合并来袭,试图从重重围困中救出李等人。

战况进行得非常激烈,皇太极一早便亲临第一线指挥坐镇去了,八旗将士除了调拨到前线打仗的,余下的皆是原地待命。

早起我便没吃任何东西,甚至连水也没能喝进去一口,只是不停地干呕。冬日气温寒冷,我明明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却仍是冻得瑟瑟发抖,就我目前这种状态,别说上阵厮杀,就连提刀的力气也未必能使出三分来。

这次援兵甚是狡猾,竟是分出少许兵力,绕道清军后营放火滋事。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打乱清军的部署和节奏,以期援兵能顺利进入南汉山城救驾。

随着火点的不断增加,留守的将士疲于灭火,更有一大部分的兵力被抽去看守粮草。我身上穿戴得颇为厚实,只外头套了身正黄旗小卒的甲胄,乍一看上去体型便和其他人没多大明显区别。别说那些个不知情的将士,就连亲信随从,一旦走散了,在这铺天盖地的兵卒中想要认出我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提着长刀,我努力地迫使自己混沌的意识尽量保持清醒,然而收效似乎不是很大。这个身体像是突然之间不受我的控制,时常会离奇地出现一些状况。

这样的情景让我莫名地感到害怕。

我怕……这是我身体在这个时空出现排斥现象!我怕这个时空容不下我的存在!

我最怕……从此失去皇太极!再次回到那个虽然熟悉却没有他存在的世界中去!

“宸妃娘娘!”

胯下的坐骑突然刹住脚,我身子猛地一晃,险些从马鞍上一头栽下地去。

身前有只大手牢牢地拽住了我的辔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却不失健硕精干的脸孔,我迷惘地眨了眨眼。

“宸妃娘娘!前头是山崖……”

全身乏力,我痛苦地伏在马背上,呻吟:“多谢。”

杨古利目光炯炯地瞥了我一眼,我的身份对于八旗高层将领而言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带后妃随征之举,毕竟还是得不到他们由衷的认可。私底下,他们必然认定皇太极此举荒唐。

杨古利脸上毫无遮拦地露出轻视的神气,我不由得气恼起来——我若是没病,自然也能上阵杀敌,未必就比他和他手底下的那些士兵逊色。

“微臣差人护送娘娘回营吧。”他左右环顾,“这会子火势已经减了……”

“呕!”我捂嘴干呕,难受地伏在马背上。

杨古利打量着我,颇为无奈地摇头。

咻的一声,一支利箭擦着我的头顶飞过,若非我恰好俯身干呕,说不定这箭已将我的咽喉射个对穿。

我条件反射地去摸随身佩刀,紧张之余手指竟是微微发颤。杨古利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大将,面对箭如飞蝗般的突袭,兀自镇定自若地指挥得当。

“咴——”我胯下的马匹身中一箭,箭翎微颤,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我眼前一晕,鼻端间嗅着那腥膻的血味,只觉得气血翻腾,一时左手把持不住缰绳,竟被发狂的马驹狠狠撂下马来。

杨古利在我坠地前及时拉了我一把,这才使我摔得没预想的那么狼狈。

“谢谢……”

转眼间,身后的马匹接连挨了七八支竹箭,在悲鸣惨嘶中轰然倒地,浑身抽搐地闭目待死。

我心有余悸,又惊又怕,若非侥幸,此刻被射成蜂窝状,倒地不起的只怕就该是我,而非是一匹马!

“快走!”杨古利抄起我的胳膊,挥舞着手中的钢刀,替我挡开迎面射来的乱箭。他所率领的兵将挡在前面,井然有序地摆开阵势,与敌对峙。

“娘娘!请上马!”杨古利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让出自己的坐骑,硬托着我往马鞍上爬。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心有所动,才欲低头唤他一同上马,杨古利已不耐地叫道:“快走!”反手拿刀背用力砸在马臀后。

我被动地纵马疾驰两步,忍不住担心地回头瞧他。

只见一片乱石之间,大清与朝鲜的士兵已混作一团,厮杀得难解难分。年过六旬的杨古利手持长刀,徒步杀敌,英勇不减当年……

杨古利……舒穆禄杨古利……

脑海里离奇地浮现出三十年前那段尘封许久的记忆。

乌竭岩之战!那个奋勇杀退乌拉敌兵的杨古利!那个把马让给我逃命的杨古利!那个一刀砍下乌拉大将首级的杨古利……

眼角模糊地瞥到一抹鬼祟的身影,我心头狂跳,凄厉地脱口尖叫:“小心——”

“砰——”伴随着我的喊叫声,杨古利徐徐转过身来,黄色的铠甲被鲜血染红,他的胸口犹如绽开一朵无比诡异娇艳的红花。

藏身岩石后的朝鲜小兵见偷袭得逞,高举着手里的鸟铳兴奋地大喊:“我射中他了!我射中他了!正黄旗的……是大清皇帝!我射中大清皇帝了……”

杨古利满脸错愕与不甘,我神魂俱飞,从马上狼狈地翻下,踉踉跄跄地奔向他。

杨古利……

产子3

“……杨古利,你伤得很厉害吧……”

双臂微张,寒风将他花白的发丝吹乱,在我距离他还有一丈远时,这个身经百战,顽强如铁的汉子嘴里狂喷出一口血雾,仰面倒下。

正黄旗的士兵及时冲上去抱住了他。

满脸血污,他的眼瞪得大大的,僵硬的五指仍是将手中的钢刀扣得极紧。

“……格格,请上马……”

“……杨古利,你伤得很厉害吧?”

“……还行……”

“……我乃建州舒穆禄杨古利是也……”

杨古利……

眼前猛地一黑,我险险摔倒在他身上,一时血气上涌,只觉得刹那间胸腔中迸发出难言的悲愤与凄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失去理智地从他手里掰下那柄钢刀,发疯般地冲了出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脑袋嗡嗡直响,仿佛有无数个嘈杂的声音在怒吼,胸臆难舒,我需要发泄!

需要……泄恨!

“住手!”有人在我耳边厉吼一声,掌心骤然作痛,钢刀被人硬生生地夺走。

我怅然若失,模糊间一张帅气的脸孔跳入眼帘,紧张而又担忧地抱紧了我,“阿步!不要这样……不要怕,有我在,没事的……你不要怕……”

“哥,你疯啦?”多铎压抑着嗓子,焦急地喊,“那么多人在看,她是皇上的女人……是关雎宫宸妃,不是你能碰得的……”

“滚开!”多尔衮怒喝一声,“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清楚,这点分寸不用你老来提醒我!”

“哥!你真的疯了!难道打下长山,不分昼夜地提前赶到这里,就只为了这个女人……”

眩晕,意识在困顿中渐渐迷失。

皇太极,杨古利死了!

我好怕!好怕……

你在哪儿?快来救我,求你回来,不要离开我……

我需要你,皇太极……

眼皮涩得黏在一块儿,我睡意正浓,不愿睁眼。一阵轻微的晃动却是执著地要把我摇醒,“悠然……醒醒……”

“嗯……”我呻吟一声,翻身缓缓睁开眼来。

皇太极一脸焦急地看着我,眼中有喜有忧,四目相对,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颤巍巍地抱住了我,“吓死我了。”

我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白天杨古利的惨死,不禁心有悱恻,感伤至深,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皇上吉祥!”一名年约四十、满面疲倦之色的男人被多尔衮生拉硬拽地拖进了王帐。

我见他服装特异,赫然穿着朝鲜服饰,肩上战战兢兢地背负了一只大木箱子。

皇太极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这家伙在宽甸一带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我因见他医术不赖,难得又会讲咱们满语,便收在军中暂充医官……”

皇太极摆手,他显然对朝鲜大夫的感观印象不是很好。

我虚弱地笑了下,出声打圆场:“你叫什么名字?”

朝鲜男子颤了下,哆哆嗦嗦地回答:“回……回……”一时吃不准我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磕头道,“小的名叫韩应奎。”

我点点头,皇太极在一旁冷言插嘴道:“你满语讲得不错。”

“是……是。勉强……”冷汗滴滴答答地滑落他额头。

皇太极阴郁着脸色,挥手示意他上前诊脉,韩应奎战战兢兢地跪爬至榻前,我见他实在抖得厉害,于心不忍,转头向皇太极道:“咱们军中的医官何在?”

皇太极不答,多尔衮在一旁小声解释:“军中的医官如今都派出去了……”我瞧他眼神闪烁,先还不明所以,回首又见皇太极冷漠淡然,顿时恍然醒悟。

是了。这次随军的医官不下十位,若说都不在军营内,那是不大可能,无法前来探病的唯一阻碍便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不能轻易暴露,这是个瞒下不瞒上的机密,若是请了医官来瞧病,难免有泄露的可能,若是因此阵前动摇军心,旁的暂且不说,只怕于皇太极的君王颜面已是有害无益。

心下了然。

这个韩应奎……在替我应诊之后,只怕会被灭口!

杀一个军医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但是杀一个朝鲜人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心恻然,韩应奎颤颤地伸出手指,搭在我右手腕侧。

“咝?”他倒吸一口冷气,眼睑掀起,诧异地扬眸瞥了我一眼。

我微微颔首,示意他莫要惊慌。

他因发现我是女子,愈发地诚惶诚恐,按在腕上的手指抖个不停。

“怎么说?”皇太极低沉探询。

韩应奎倏地缩手,一脸震骇,“请……请夫人换左手……容小的再诊一次……”

皇太极面显不耐之色,我将左手递与他,软声安抚,“不急的,先生慢慢诊断就是。”

韩应奎却是愈发怕得厉害,面上血色尽退,足足过了三四分钟,他忽然倒退两步,频频磕头道:“皇上饶过小的吧!小的擅长骨科外症,您让小的在军中替将士疗伤接骨,这原非难事……只是这位……这位……千金贵体,小的实在不敢妄加断言……”

“到底怎么回事!”多尔衮冲动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咬牙,“你倒是给句整话,若是只会拿言语搪塞,我留你何用?”

“九王饶命!九王饶命!”韩应奎吓得痛哭流涕,慌道:“这位夫人原是喜脉……”

“什么?!”皇太极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原本镇定自若的冷静面具完全被击溃,惊讶、震撼、狂喜……种种神情在他脸上一一闪过。

产子4

多尔衮的手一松,韩应奎扑通摔倒在地。

喜脉……怎么可能?

我惊呆,脑子里糊涂得像是一锅稀烂的粥。自上月行经过后,我身子便一直不大好,皇太极体贴我,夜里虽仍是同榻而眠,却从未再行夫妻之礼。

这……这韩应奎突然间告诉我,我怀孕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这简直就是……最最莫名其妙的一笔糊涂账!

“喜脉?!”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上去,也顾不得帝皇尊颜了,直接大手一捞,将韩应奎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有喜了……哈哈,朕要做阿玛了……”

相对于皇太极的欣喜若狂,多尔衮面色阴暗,我顾不得分心去分析他脸色难看的原因,只是憋着满心的困惑,尴尬地看着皇太极。

“悠然……”皇太极扑到我跟前,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一双漆黑的眸瞳熠熠生辉,好似天上的繁星般耀眼,煞是迷人。那股兴奋深深地震撼我的心灵,即使我心中困惑未解,亦被他的喜悦传染,由衷地展露笑容。

“我要做阿玛了!我终于要做阿玛了……”

“皇上!”我拍着他的臂膀,示意他镇定,“你早已是阿玛了!”

他难道忘了豪格、敖汉,还有一大群的子女了么?瞧他此刻的兴奋劲,竟像是第一次听到妻子怀孕似的,也不怕被多尔衮瞧见,日后落个耻笑君王的话柄。

“恭喜皇上!”多尔衮适时跪下,头压得很低,声音冷静得可怕,明为恭喜,却是都听不出一丝半点的喜悦之情。

皇太极早已喜出望外,哪里还听得出多尔衮的异样,只是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悠然,谢谢你……谢谢你……我居然不知道你有孕了,这些天尽忙于战事,未曾好好照顾你……”

何止他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韩应奎,羞涩地启口:“敢问先生,孕期多久了?”

“三……三个月……”

三个月?我猛地瞪大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饶命!”韩应奎突然颤声低呼,“娘娘……娘娘的脉象有滑胎之相……只恐,只恐胎儿不保……”

天旋地转,我几欲晕厥,一双手死死地攥住皇太极的衣袖,只觉四周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娘娘血气不稳,恕小的斗胆,请问……月前娘娘可曾有腰腹坠胀、胎漏下血之状……”

“住口!”皇太极厉声冷喝,“这是朕的孩儿!你听明白了,这是大清国的皇嗣!”

多尔衮猛地一颤,倏然抬起头来,目光冷峻森沉。

韩应奎抖若筛糠,“是……小的,不敢……胡言乱语……娘,娘娘玉体……”

我虚软地瘫倒,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皇上饶命,小的……惶恐……皇上若是不信……可请,请军中御医容后复诊……”

孩子……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