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百忙中曲指连弹,冰珠应声而碎,只听一阵爆豆似的“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刹那间扬起了一片浓浓的雪雾,遮挡了众人的视线。

忽听一声闷哼,夏季身形一顿,如陨石般自半空坠落,噗地一声狠狠摔到雪地,砸出一个人形的大坑。

“大哥!”夏风再次失声,猛地扑了过去。

前后二声“大哥”相差不过数秒,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弯腰把夏季抱了起来,见他眉眼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锦袍上映着无数铜钱大的水渍,却并没见到血迹,显见并无外伤,当即松了口气。

心知是冰珠触体而化,冷气随着毛孔渗入肌肤,令血液凝滞所致。

当即盘膝而坐,伸掌抵了他的后心,缓缓将内力推送至他体内。

梅林处,积雪中悄无声息地冒出四五个白衣男子,转眼间将杜蘅主仆三人围在了中间。

“小姐!”紫苏急急上前,将杜蘅护在怀中。

杜蘅反手握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自己没事,令她不必惊慌。

“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夏雷又惊又怒,大声喝叱。

魅影低着头在雪地里仔细找了一圈,松了口气:“好险!”

抬头挺胸,谄媚地道:“回主子,二小姐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所以,他的这张皮,还可以好好地披在自个身上。

石南倏然回头,含笑望着眼前美人,黑曜石的眸子仿若冰雕雪刻,冷得彻骨。

夏雪被他瞧得心慌意乱,偏又强恃镇定,色厉内荏,悍然抢先发话:“我是平昌侯府嫡出的大小姐,你敢动我一根手指,我要阅微堂上上下下数千人给本小姐赔葬!”

“哈哈!”石南仰头大笑,直笑得梅枝上积雪簌簌而落,笑得众人心胆俱寒。

“你,你笑什么?”夏雪羞恼成怒。

石南收声撇唇,一字一句地道:“相信我,你的命没这么值钱!”

“你!”夏雪羞怒交加,脸红得象煮熟的虾子。

“姓石的,我不过是顾念着顾夏两家的旧情,这才网开一面,别以为平昌侯府真怕了你这奸商无赖!”夏季缓过气来,咬着牙,阴冷地道。

“哦?”石南慢条斯理,唇边若有似无地牵起一丝冷冷笑意:“既是如此,夏大公子还等什么,何不放马过来?”

夏季双掌一拍,喝道:“来人!”

四周一片岑寂。

石南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大公子的法螺,今日似乎不大灵光哦?”

夏季心中一紧,沉了脸提高了声音喝道:“来人!”

梅林寂寂,冥然无声。

“啧啧~”石南摇头叹息:“素闻平昌侯用兵如神,军纪严明,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倘若强敌来犯,我大齐堪忧啊!”

他装腔做势:“不行,我得把今日见闻禀明皇上,以免奸贼误国!”

夏雷不禁骇然变色:“姓石的,你,你把那些将士怎样了?”

石南讶然挑眉:“分明是你的军纪不明,号令不严,与小爷何干?小爷可是一直都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半步!”

夏季再顾不得丢脸,从腰间摸出一枚陶埙,凑到嘴边吹凑起来。

埙声幽咽,散入空中,盏茶过后,有二十几个侍卫陆续从四面八方赶到。奇的是,他们个个头顶冒着白烟,脸上大汗淋漓,一副疲于奔命的模样。

杜蘅心中一动,偷眼朝魅影瞧去。

魅影露齿一笑,低头掩去得意之色。

杜蘅已是心中有数,眸光阴晴不定。

夏家军以军纪严明著称,岂有号令不从之理?

现在看来,他们是给人引走,在梅林里乱兜圈子的缘故!

而今日的大佛寺之约,梅林之行,本就是石南提议。

莫非,他早就打算好了,要借这个机会与夏家正面交锋,将二人感情公之于众?

“哇,厉害!”石南哈哈笑着,鼓掌喝彩:“大公子排兵不行,吹奏乐器倒是一流。不去教坊司充当伶人真是屈才了,哈哈哈哈!”

饶是夏季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色,也禁不住悖然变色:“大胆刁民,竟敢污辱朝廷命官!来人,给本将拿下!”

“是!”众护卫轰然作答,转瞬间已将石南围得水泄不通。

石南气定神闲:“好威风啊,好威风!”

魅影忽地挚起手中黑漆漆的剑枝,高声喝道:“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动手?”

平地一声雷,众将官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你唬谁呢?”夏雷冷笑一声:“区区一个商人,何来尚方宝剑?骗小……”

“咝”裂帛之声响起,魅影将裹在剑身上的黑布撕碎,露出里面一柄阔五寸,长三尺有余,古朴典雅的剑鞘,上刻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尚方宝剑!

“你~”夏雷倒吸一口冷气。

石南冲他呲牙一乐:“不好意思,小爷奉皇命去山东五省巡视灾情,顺便体察民情,刚刚抵达京师,尚未来得及覆皇命。”

“胡说!”夏雪尖叫:“他怎么可能是钦差!”

“尚方宝剑乃皇命所授,见剑如见圣上,尔等还不跪下行君臣之礼,想造反不成?”魅影高举宝剑,厉声喝叱。

孟氏纪氏早已双膝发软,不自觉地跪了下去。

“大哥~”夏雷面上阵青阵红,红着眼睛望着夏季。

就算他真是奉皇命巡视灾情的钦差大臣,也该是在山东等五省。这是临安,天子脚下,他巡的什么灾,视的什么情?

打了再说,打完后再反告他一个“滥用职权”之罪!

夏季咬着牙,心内反复权衡,胸中傲气终于抵不过天威浩荡,缓缓跪下:“臣,广西都指挥司,陈关卫指挥佥事夏季恭请圣安。”

不错,他滥用职权是真,但手里的尚方宝剑也不假!

滥用职权不过是官风不正,打钦差却是谋逆之罪,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他绝不会用平昌侯府百年基业,跟一个小人得志的市井无赖硬拼!

夏雷,夏风相继跪地,叩首。

“臣,广西卫都指挥司,张良卫镇抚夏雷,恭请圣安。”

“臣,五军忠义营指挥佥事夏风,恭请圣安。”

这三人一跪,其余人呼啦一下,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石南站在边上,淡声道了句:“圣躬安。”

说完,铮地一声抽出尚方宝剑,曲指轻弹剑身,斜睨着夏雪,笑容可掬地问:“现在,你想怎么死?”

夏雪一口浊气堵在胸口,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杜蘅冷眼瞧着眼前这出闹剧,不发一语,起身拂袖而去。

石南放出狠话:“不错,我的确喜欢阿蘅,不日即会登门求娶。谁要是敢与她为敌,休怪小爷翻脸无情!”

说罢,将尚方宝剑朝魅影一抛,急步追了上去:“阿蘅,生气啦~”

“不敢,”杜蘅冷声道:“钦差大人好威风!”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钦差大人,此刻低眉顺眼做小媳妇状:“我这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既然他们那么喜欢以势压人,咱手里有势,干嘛不压他一压?我这不也是想给你出气么?”

杜蘅蓦地停步,眸子里几欲喷出火来:“你这是在替我出气,还是想借出气的幌子,给自己正名?”

“嘿嘿~”石南干笑两声,索性承认了:“二者皆是,兼而有之~”

“算你狠!”杜蘅脸上血色全无,转身就走。

为了达到目的,所以,连她也一块利用?

“等等!”石南察觉不对,一把握住她的腕:“你干什么这么生气?”

他教训了夏家几兄妹,就算她不高兴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也不该一副横眉冷对,打算绝交的表情吧?

杜蘅奋力摔开他的手,冷声道:“小女子身份低微,岂敢生大人的气?”

“阿蘅~”石南的脸都黑了:“把话说清楚,我到底哪做错了?这样闷不吭声,掉头就走,很伤感情的,你知不知道?而且,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谁跟你有感情?”杜蘅气得直哆嗦。

“好!”石南也生气了,冷声讥刺:“你对我没感情,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我这就去昭告天下,你冰清玉洁,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行不行?”

“你!”杜蘅气得眼眶通红。

“阿蘅~”石南瞧了心疼,语气骤然软了下来:“我气糊涂了,才会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只是,你一直若即若离,我心里着急……算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还小,又刚经历丧母之痛,退婚之伤。我应该更有耐心才是,不该逼你……”

他掏心剖腹,杜蘅微微动容,默然许久,道:“你最少,应该提前知会我一声。而不是把我蒙在鼓里,先斩后奏!”

“把你蒙在鼓里,这话从何说起?”石南一脸讶异:“我不是……等等!”

他猛地会过意来,愕然张大了眼睛:“你以为,我事先知道夏家几兄妹今日会来大佛寺,故意邀你在这会面,目的是借夏家兄妹之口,把咱们的关系公之于众?”

“难道不是?”杜蘅冷声反诘。

“当然不是!”石南好气又好笑:“你当我是神仙啊?你也不想想,我昨天凌晨才回来,只睡了一个时辰就爬起来去见你。事先根本不知黄姑娘之事,约在大佛寺更是临时起意!怎么可能是算计好的!”

杜蘅细一回想,似乎确是如此:“尚方宝剑怎么解释?”

他不是勘灾副使吗,怎么尚方宝剑却在他手里?

“我不是说了吗?刚回京城还未面圣。”

他嫌钦差的队伍走得慢,为了早一天见到她,这才脱离了大队,星夜兼程赶回来的。这,也是他的错?

杜蘅面上一红,嗔道:“谁问你这个?”

顿了顿,又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夏家兄妹也来了大佛寺?”

石南老老实实地道:“之前在山下,魅影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我之所以说要进禅寺,目的就是怕下山路上碰个正着,于你的声誉有损。后来进梅林,我也刻意挑的没人的道走……”

你想啊,林海雪原,梅花盛开,幽香馥郁中,情愫暗生的小情侣,拉拉小手不是挺正常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亲个小嘴……

当然,这种龌龊的小心思,他可不敢明目张胆地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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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事不单行(五四)

更新时间:2013-11-3 1:44:15 本章字数:5617

杜蘅哪知道他心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听他说得有理,不觉略略踌躇。睍莼璩晓

难不成,是她多心,今日之事果然只是巧合?

石南悄悄瞥她一眼,小声道:“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跟夏雪碰个正着。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一直跟在咱们后面的,原来是夏家兄妹。事已至此,与其畏首畏尾地让人瞧不起,不如大大方方地将咱俩的关系公之于众。”

这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然而细细一品,却是大大不妥轹。

什么叫“将咱俩的关系公之于众?”

她可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他想要公之于众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杜蘅再三斟酌,决定开诚布公:“话已至此,有些事,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我心里,你是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是可推心置腹的朋友,甚至勉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可是……酤”

“我明白,”石南情绪低落地打断她:“你不喜欢我,瞧不上我这个奸商嘛~”

“不,不是不喜欢……”她下意识反驳,话一出口,才知道多么不妥,多么容易引起歧义!

石南眼睛一亮,眉眼弯弯,笑得天地都失色。

杜蘅涨红了脸,急急解释:“可是,这种喜欢却非关男女之情。我们之间,只是朋友之谊。”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我承认,也许比朋友更亲密一些。却,也仅止于此。我觉得维持现状很好,不想再进一步了。”

石南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也就是说,你不讨厌我。不,应该说是有某种程度的喜欢,对不对?”

杜蘅面上发烧,尴尬地垂下眼帘。

“对不对?”石南固执地要得到答案,并且为了防止她变卦,拿话封死她的退路:“你刚刚才说的,可别不认帐!”

杜蘅懊恼地咬着唇,良久,几不可察地轻轻颌首。

“这就成了!只要有一分喜欢,我就有本事把它变成十分。”石南信心十足,难掩飞扬之色:“我今天也把话撂在这了。你若嫁,我便娶。你若是终身不嫁,那我便终身不娶!”

杜蘅愕然。

“别问我理由,我说不上来。”石南有些烦燥地抚了抚额:“我以前对女人从未上过心,甚至从来不觉得娶妻成亲有什么好?可我遇见了你,温柔中透着尖锐,冷静中隐藏着犀利,柔弱而又强大……”

“你也许会觉得我发疯了,在胡言乱语!”石南发现自己越说越乱,遂停下来苦笑一声,飞快地睃她一眼,做了结论:“别怀疑,我真的很想给你一个家,我们的家。”

他自幼飘零,顾老爷子对他再好,终归不是他的亲人。

家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冰冷的名词。

这么多年,他独来独往,独挡一面,早已习惯并且享受着这份孤独。

他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孤单地走下去。

他从没见过象她这样复杂,比她更矛盾的女人。那些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奇异地揉和在一起,又是那么的协调。

一开始纯粹只是好奇,慢慢地受到她的吸引,了解后发现她其实跟他一样,表面上温和,骨子里冷漠疏离。

那份遗世孤立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令他越来越靠近,想保护,想疼宠,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最后,他突然发现孤独变得那么难以忍受,奇迹般地萌生了想成家的念头……

杜蘅深深动容。

两世为人,从来不曾有人象他这样,不论对错,永远维护着她。也从来不曾享受过如此无微不致地呵护,毫无保留的宠爱。

可她没有忘记,他们之间横亘的,是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两世为人,不止嫁过人,生过孩子,而且心怀仇恨,接近他的目的是利用他帮她复仇。

他看到的,是经过伪装后的她,并不是真实的她。

如果有一天真相揭开,他发现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单纯美好的女子。

她很清楚,到时爱有多深,恨就会有多浓,而她带给他的伤痛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愈合。

保持距离,也许会给彼此留下遗憾,起码不会反目成仇。

而她,不想失去这份弥足珍贵的信任和友情,更,不想失去他!

她低眉,小心地斟酌着词汇:“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也很感激。可是,很抱歉,我们真的不合适……”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石南不悦地打断她。

杜蘅呼吸微微一窒,自顾自地轻声道:“以你的优秀,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更值得你疼惜的女子。”

“是,”石南很不高兴,再次打断她:“世界这么大,怎么会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但不是我喜欢的,再好也没用。”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她委婉暗示。

“我们周围绝大多数人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石南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象咱们这种程度,已经比大多数老夫老妻都了解得透彻得多了!”

杜蘅语塞。

好吧,她不得不承认,的确用了个最不恰当的理由去说服他。

“相信我,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对的,你会感激我今天所做的决定……”杜蘅只能用力强调,却惊讶地发现,说出这一段话,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她垂眸,死死地盯着脚尖,生恐泄露了一点蛛丝蚂迹。

“相信我,你如果不找诸多借口拒绝,直接答应嫁我,我会更感激。”石南沉着脸,冷冷地道。

杜蘅还想再说,话到嘴边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象是矫情,只好沉默。

算了,他年少气盛,自己越是拒绝,说不定越是激起他的好胜心和征服欲,反而越是放不下。

不如先搁一段时间,等他冷静下来,或许就不会这么执着了。

“我只问你一件事。”石南表情严肃:“你信不信我?”

“这是两码事。”杜蘅蹙眉。

“信不信?”

她犹豫一下,轻轻颌首。

“信不信?”他却不满意,非要听到她亲口作答。

“信。”

是不是不管我变成谁,什么身份,这份信任始终都不改?”石南再问。

“什么意思?”杜蘅狐疑。

“你别管,只要回答是不是就可以了。”石南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却又在强硬里透露出一丝罕见的害怕和不自信。

杜蘅察觉到了,于是很认真想了想,道:“是。”

“那就行了,”石南心上一颗大石落地:“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

杜蘅不放心:“你可别乱来。”

他当然不会乱来,他要去打一场仗,打一场他人生中最重大的战役。或者说,下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份赌注。

他不知道结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不论输赢,他都会回到她的身边,不离不弃相伴一生。

区别在于,是心无挂碍,还是有所牵绊。

在此之前,他不想令她担心,所以转开话题:“夏季那个人,远比他的外表阴狠得多。最近这几天,你没事最好别出门。如果出门,一定不要嫌招摇怕麻烦,多带护卫。另外,我会叮嘱初七,叫她寸步不离。”

“可别~”杜蘅连连摇手,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初七那孩子心眼太实,你若是说寸步不离,她就真的不离寸步……”

尤记得初七刚到杨柳院,半夜三更蹲在床头盯着她,差点没给她吓死,连上个茅房都在边上虎视眈眈!

石南的脸上露出笑容:“就算不方便,也请尽量忍耐。”

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道:“聂宇平不在,我把魅影调过来给你用几天。”

杜蘅骇然:“不用了,他总不至于杀上/门来。”

“这很难说,他欺你是女子,在外面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弄不好真会摸上/门来。”石南表情严肃:“最多三天,我就能抽出时间。到时夏季应该就没有精力来找你麻烦了。”

杜蘅心中疑云更盛:“这三天,你要做什么?”

石南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时候不早了,再不下山城门可真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