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沅还在不紧不慢的念,正是一月月底了,这一个月送礼出去的数目竟有二十笔之多,每一笔都念得朱老太太心惊肉跳的。

朱沅瞟了朱临丛一眼:“爹爹送过,总该有些印象罢,这女儿可是作不了假。”

朱临丛面色难看不吭声。

朱老太太就心疼的站起来拍了他一巴掌:“败家崽子!”

朱临丛吭哧了一声:“儿子已算是寒酸的了。”

朱沅冷笑道:“祖母也莫说败家。身在其中,只随得大流。孝敬上峰,打点同僚,那都是应有之份。若不如此,更无出头之日。

我母亲已经是变卖了两个铺子来支应,只求能熬到爹爹外放那一日,怕只怕还熬不到那一日,就熬成个人干了。如今婶子、伯娘成天里要东要西,那都是在我娘身上剜肉呢。更别提再赁个院子,将一大家子接了来,服侍的人要不要全配着?十来张嘴吃穿用度还能撂着不管?这简直是张促死符。祖母最是心宽之人,断不会起这些念头,定是大伯娘、三婶娘兴风作浪,是也不是?”

朱老太太一时语塞,何氏孙氏都目光闪烁。

朱沅冷下脸来:“我母亲如今为了维护爹爹颜面,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艰难度日,便是如此,也未少过苏江一针一线。大伯娘、三婶娘尚嫌不够,仍要撺掇祖母逼死我母亲。怎么着,如今瞧着我母亲出身商家,看不顺眼,便将过往那十数年吃进肚里的不作数了?逼死了她,教我爹爹另攀个高枝不成?你们可曾想过,若逼死我母亲,便也陷我爹爹于无情无义,往后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仕途难以寸进,所谋好事也是空想一场。”

一边说,凌厉的目光便扫过朱临丛。

朱临丛心中未必没有此种想法,但被朱沅一看穿,就万万不敢有了,一时脸上尴尬也不是,义愤也不是,青红紫绿的,好一副神情。

朱沅今日枪口倒并未指着他不放,只是又去问何氏、孙氏:“是了,这一切与大伯娘、三婶娘又无干系,横竖看戏不怕台高,我家好了你们沾光,我家不好了也牵连不到你们,说不得我们家破人亡你们正好将些良田铺子二五一分。”

她一双眼里满满的恶意,黑洞洞的盯着孙氏、何氏,嘴角勾着抹冷笑:

“真真没想到呀,大伯娘、三婶娘,你们好狠的心啊。”

这一番指责,真听得何氏、孙氏心惊肉跳,万万不曾想到,不过是想来燕京享福,何曾就变成逼死一个,陷害一个。这大姑娘的眼也邪门,被她一看,就真心虚得不成了。

孙氏何氏外强中干的道:“那有的事…”

朱老太太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柳氏一早就想着朱临丛翻脸的种种,此际被朱沅勾起伤心来,不由轻轻啜泣。

这屋里僵冷之中就只有柳氏的垂泪声,这便将这些罪名坐实了九成,真显得何氏、孙氏万分可恶。

朱沅一见众人被镇住,当下决定快刀斩乱麻。

冷哼了一声道:“祖母年事已高,我们做晚辈的,就是割肉,也要孝敬她老人家。只是大伯娘、三婶娘心肠歹毒,爱挑事非。且已来多日,岂不顾念家中晚辈和事务?不如早些回去罢。宵红,领着人去给大伯娘、三婶娘收拾行礼,玉扶且去雇车,大伯娘、三婶娘即归心似箭,今日便请启程罢。”

何氏孙氏愣愣的张大嘴,她们说不出朱沅这些花样来,便只耍横:“哎呀,这是要死人啦,当侄女的把伯娘、婶娘往外撵啊!”

柳氏也不哭了,一下慌张起来。她是最知道自己这俩妯娌,就是滚刀肉,说不过理时,当真敢到院门外滚地。她们拍拍屁|股走人,朱家还得在这住着。朱沅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今在家人面前厉害些已是掖不住了,到底不要闹到门外去。她叹了一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心中就想着要服软说好话。

谁知道朱沅不慌不忙的:“既然你们执意不走,非要逼死我母亲,也莫怪我不义了。我看我母亲往后也不必往苏江送米粮银钱,几位堂兄弟娶亲上学,都莫想我家再补贴半分了。”

这可真是拿住了命脉,何氏孙氏一下就闭了嘴,青着脸互相看看,几番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萧见行正要归家,就见隔壁朱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他也不甚在意的看了一眼。

只见几名仆从将包袱籐筐往车上送,两名粗鄙妇人看着穿戴不像婆子,面色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立在阶下,不情不愿的像不想上车,一名老实巴交的男子正推搡着其中一个。

他瞥过一眼,便家去了。

只两家比邻久了,仆从之间都有些嘴碎。夜里姚氏便将此事说与他听了:“这朱家大姑娘,好大的威风!将一屋子长辈拿捏得死死的,愣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她正说着,就见萧见行蹭的一下坐起身来。

姚氏唬了一跳,跟着坐了起来:“我的好老爷,这是发了什么事儿?”

萧见行绷着脸左思右想:厉害是厉害了,就怕太厉害…若是不孝,就万万不能要的。

他一面想,一面瞥了姚氏一眼。

姚氏心中一阵肉跳,又想着这几日并未出甚纰漏,不知萧见行这莫测高深的模样是为何。

要让一个人服软,以德服人是上乘,拿捏人是下乘。

以德服人这种事,需水滴石穿,费时费力。朱沅心中诸事相缠,便只用了最粗暴的法子。前头种种不过铺垫遮掩,真正的重点不过是“谁掌钱粮,谁才有话语权。”一巴掌将何氏孙氏打醒:须知你们要看谁脸色行事。

柳氏亦是豁然开朗,她原本也不是过于软弱的人。只不过一直想着服从丈夫,孝敬长辈,和睦妯娌。多少事她想到了,却撕不开脸皮去说破。

此际看朱沅做来,效果半点也不差。

且何氏、孙氏虽不甘,却也应承了回家后不敢乱说话。

“我出了银钱,我为何还要这般憋屈?”

这句话在柳氏心中响若惊雷,让她一夜都不曾睡得安稳。

朱沅按着袖子,写下了一个“静”字。她太浮躁了,近日宫中的氛围,逼得她亦不觉浮躁起来。

窗子吱呀一声被撑得高了些。

朱沅抬头,就见一只瘦削的手正将窗扇继续往上抬。紧接着就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

朱沅心中莫名的平息了些,瞪了萧源一眼。

萧源一撑窗棂,一头就翻了进来。

“沅姐姐。”他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只唤了这一句,就说抿着唇不说话了。

朱沅心中一软,低下头来。

萧源也不吭声,就站到她身侧,掂起墨碇替她磨墨。

朱沅斜斜的看了一眼,见他纯粹是没事找事,满满的一池墨,倒教他搅得溢了出来。

萧源自觉不对,连忙放下墨碇,不想指尖已是沾了点黑。

朱沅叹了一声,拿了块帕子给给他擦手。

萧源连忙摆手:“我可舍不得。”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就往衣襟上一揩。

朱沅瞧着他这身显见得是新衫,靛青的松江锦上已有了一抹乌黑,不免心中略有些无奈,这无奈之中,又有些淡淡的喜欢。

萧源浑然不知,只是没话找话:“我听说你家今天极热闹的,想来就是你回来了。”

朱沅嗯了一声:“你倒耳尖。”

萧源耳朵立即要竖起来似的:“是呀!”

朱沅看他一眼:“我并非在夸你。”

萧源仍是乐滋滋的点头:“嗯。”

朱沅又是一阵无奈,这回连她也忍不住露出笑容:“真是没皮没脸。”

萧源得了这笑容立即就灿烂了,一下贴近,搂住:“我天天念着你,沅姐姐。”

热热的呼吸喷在朱沅的头顶。

朱沅的心也一下热了。

原本近日皇帝多事,清元宫朱沅根本不能靠近,与萧源许久不见了。

此次一见,记起先前有些冲动的亲密,心中也有些尴尬。但此时却被他一下消融了,好像彼此昨天才见过,亲呢无间。

他是如此自然的抱着她。

朱沅不由得放任自己将脸贴在他胸前,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萧源在朱沅面前是有些聒噪的,此时竟也福至心灵,只静静的抱着她,不说话了。

萧源抱了好一阵,少见的有些扭捏:“沅姐姐,我们能先订亲么?”

朱沅有些诧异的站直了,抬头看他。

少年满脸的期待,又满脸真诚。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条收紧,眼神灼热。

朱沅挑眉询问。

萧源轻咳了一声,脸有些红了:“家父欲给我订亲…我怕平添些麻烦。”

朱沅哦了一声。

萧源着急的道:“沅姐姐,我知道我不够好。但我会一直进取,我们先订亲,姐姐有些什么要求,我都会在正式成婚前做到的。”

朱沅啐了他一口:“你倒会盘算,订了亲,你若做不到,我还能退婚?”

萧源一下肃容道:“一定做到!”掷地有声,都震动了朱沅,她一点也不怀疑他做不到了。

朱沅默然。

萧源紧紧的盯着她,要一个答复,却只越来越绝望。

就在他真正要绝望的时候,朱沅却抬头看着他:“我并不要求你官居几品,却只有旁的要求。”

萧源大喜,一下只觉全身的喜悦都要将他涨开了来,连忙道:“什么要求?沅姐姐只管说!”

朱沅道:“第一点要求,便是要忠贞。世间要女子对男子忠贞,我却也要你对我忠贞。不单是不许纳妾偷吃,就是逢场作戏摸摸旁人的手,心里喜欢多看旁人两眼,那也是不成的。”

萧源此际心中只有一个她,那有旁人的位置:“绝无问题!”

朱沅笑了笑:“第二点,不管什么事,都必须站在我这一方,哪怕是我为非作歹。”

萧源笑眯眯的:“沅姐姐怎会为非作歹?沅姐姐都是对的。”

朱沅却不说话。萧源立即道:“是,一定站在沅姐姐这一方。”

朱沅只见这小羊羔一点也不知险恶的钻进笼来,不免勾唇笑道:“原先我也不想招惹你。你却执意如此。往后你若辜负了我,却莫怪我。”

萧源不知就里,只是满心喜悦:“沅姐姐,若辜负了你,不必姐姐怪罪,我自家也饶不了自家。”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我在加油了

第92章

“大姑娘,大姑娘。”

是含素的声音。朱沅仿佛在极香甜的梦中,迟迟不舍醒来。

她好容易睁开眼,就见含素正伸着手来摸她的额头,对上朱沅的目光,含素就是担忧道:“大姑娘从未如此晚起,莫是有些身子不适罢?”

朱沅微微笑道:“我自己便是大夫。”

含素正色道:“常言道:医者不能自医。”但摸了摸朱沅的额上,却并未觉着不妥,倒也罢了。当下服侍朱沅起身。

含素替朱沅挽了双螺髻。朱沅从镜中瞥了含素一眼:“我脸上有什么?”

含素一怔:“只觉着姑娘这笑,同平常都不一样。”

朱沅微微一怔,还未说话,朱沉就拉着朱沣一路奔了进来:“大姐姐,大姐姐!”

朱沅站了起来,待朱沉冲到她身前,便伸出手去摸了摸朱沉的头,一眼又看到朱沣有些畏缩的模样,便也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头顶。

朱沣顿时眼前一亮。

小孩子最是敏感。朱沣刚到朱家时,被贾氏暗地里一挑唆,仗着童言童语,倒替贾氏争宠。彼时他连柳氏都不惧。

只后头一日日的,倒觉着这大姐姐可怕,连他姨娘贾氏在大姐姐面前都是不敢放肆的。

朱沅积威愈重,到了如今,给朱沣一个好脸,倒让他受宠若惊似的。

朱沅在桌边坐下用早膳,顺便推了碟点心给两兄弟。

许是柳氏如今格外用心,朱沉看着倒不错,端正的坐下,在婢女端上的铜盆里净了手,才掂起块点心斯文的吃了起来。朱沣在一旁也是有样学样。

昨日朱沅归家便是一阵大闹,也没空闲同朱沉说话。如今看着这两兄弟都长开了些,眉目间十分相似,大眼粉颊,一对金童一般,倒是讨喜。

几人默不吭声的用完,朱沅擦了擦嘴,这才笑着道:“姐姐这阵儿不在家,你们耍些什么?”

朱沉仰着头看她:“每日同沣哥儿,还有小五、石头作耍。”小五、石头是柳家下人的孩子,比朱沉、朱沣要大上一些。

朱沉又道:“爹爹有闲也教我们识字,只说明年便请先生到家来开蒙。”

朱沅闲闲的问了几句,让雀环将她昨日带回来的一个木匣子寻了出来,给了两兄弟一人一个香囊,外头绣着有趣的蛐蛐图,中间却放了些防虫驱蚊的草药。另又给了两人各一个玛瑙九连环。

两兄弟都十分喜欢,朱沉更是咯咯的笑道:“大姐姐回来便有好东西,就不知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朱沅闻言,脸上便是微微一滞。连朱沣都有些古怪的看了朱沉一眼。

朱沉的奶娘脸色都变了,哄朱沉道:“这九连环红红的可真好看,比上回那个像是难解些,也不知你们兄弟谁先解得。”

朱沉朱沣这心思立即就被引开了。朱沅静静的看着他们摆弄了一阵,才起身道:“去给祖母请安罢。”

两兄弟这才哦了一声,将目光从九连环上移开,两人的奶娘连忙上前小心的收起。

待一行人到了朱老太太屋里,才知道她此时还未起身。

侍候她的丫头小心的道:“老太太像是有些不舒服,只不肯请大夫。”

朱沅心中了然,想来朱老太太昨日未能拦着,心中也是憋了气。

朱沅便朝丫环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丫环虽得了老太太的命不许人进去,但到底也不敢违逆朱沅,只得一脸为难的欲言又止。

朱沅挑开帘子走进内室,就见朱老太太一身素面银鼠色的衣衫,朝里卧在雕花高脚床上,一动也不动。

朱沅慢慢走近,拿起床边的团扇,轻轻的替朱老太太扇起风来。

朱老太太一下坐起:“不是说过不许…!”

话说到一半,看见是朱沅,脸上的怒色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愣了半晌,哼了一声,复又向内卧了。

屋里静静的,朱沅她一下一下的扇着,也不说话。

到末了竟是朱老太太忍不住了,撑着坐了起来,一手按了按发僵的腰,面色古古怪怪的望着朱沅:“大丫头,你这性子倒耐得住。比我这半截要入土的老太婆都耐得住。”

朱沅微微一笑,她当然耐得住,多少个夜晚,她就在无边的怨毒烧心中静静的躺着。

“祖母,孙女知道您心里不舒坦,怨孙女没有顾念着堂兄弟们,没给伯娘婶娘脸面。”

朱家几代窝在乡镇,朱老太太要不是记着丈夫那点交代,让朱临丛念书出仕,朱家同寻常乡镇人家也没甚两样。朱老太太同寻常的老太太也没两样,没有那许多弯弯道道,她掖不住话,顿时就拉下了脸子:“你心里头有数,还真能将人给撵了?话都说敞亮了,她们住几日,寻个梯子下了,自是走了。偏你这几日都耐不住?”

朱沅也知自己昨日行事有些急躁,确实是在宫中被那氛围给憋得狠了。

她看着朱老太太那堆满了皱纹的脸。也许朱老太太是觉着祖孙俩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分别。但在朱沅,却是十数年不曾见过朱老太太了。

朱老太太也疼她,却要远远的排到几位堂兄弟后头。前世她水深火热,朱老太太是没有片言只语的。也许是消息没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但有限的两次与沉哥儿相见,朱沅也曾问起祖母,沉哥儿却是支支吾吾的,当时朱沅的心便是更凉了一层。

是以朱沅对朱老太太恨也恨不起,多敬爱也说不上,但无论如何,孝字也压在头上,必得要哄回来了。

“祖母莫气,孙女儿是毛燥了些。往后祖母教着,孙女儿自是会学着。只是如今实是家中艰难,如若不然,我母亲是您看了十数年的,她可是个小器的人?”

朱老太太心中一寻思,柳氏可是个难得的大方人。

当初柳氏带着大笔嫁妆进门,朱老太太怕她仗着银子在家中张狂,有意压她一头。不想柳氏竟是难得的贤良,供养一家上下并无二话。面对朱老太太不时的敲打,也并未发作。

朱老太太这么一想,又没了何氏孙氏在面前撺掇,倒觉出柳氏几分好了。

朱沅见朱老太太面色松动,便道:“我母亲一心是想做个贤良人,但这贤良人难做。祖母您在苏江,谁不称道?都夸您一个妇道人家凭一己之力拉扯大三个出息儿子。”

朱老太太神色一动,不免有些隐隐的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