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源在水底捞了大半日,已没多少体力,这才让按住了。

萧见行扶着姚氏,看她一脸青红紫黑,想要发作萧源,又看他混身的,头发像水草一般罩住了他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赤红又疲惫,嘴唇早已泡得有些脱水发白。这样子形容狼狈,他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只得让人将萧源拉回去,自己安慰着哭痛的姚氏。

萧源被人按着洗了干净,但他却什么也不吃,只在含素、雀环两名婢女的哭声中发愣。

自他幼时起,真心疼爱他的,也只有外祖父、外祖母。可是这些疼爱也很微薄。当他遇上朱沅,模糊的开始对她有了喜爱之情后,这感情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终于成了婚,他会成为她最要紧的那个人,可是为何会这样?

含素含着泪,来给萧源清理床铺:“姑爷,我家姑娘先前说了些古怪的话,给了我和雀环身契和银票,又让我们劝着您不必伤心,当时婢子不懂,原来是应在此处…姑爷,您歇着罢,别熬坏了。”

正说着,她动了动那一对鸳鸯枕,惊呼出声:“姑爷,这有一封书信!”

萧源猛然抬起头,一个剑步窜了过来,自她手中夺过书信展开。

上头是朱沅清秀的笔迹:萧郎亲启。

萧源脑中轰隆作响,那一个个的字,几乎都看不进眼里去。他反复定了几回神,才勉强看了下去。

“…千百次想开口,以为自身可无所畏惧,但我未料到已这般珍惜你我情份,并不敢当面看它凋谢。

萧郎可知,昨夜我说的女子,其实是我。是否不可置信?古有移魂之说,而我的魂魄,自大火之中,移至十数年前。

许是黄粱一梦,但梦中之事,件件刻骨。睁眼所见,桩桩相同。

我之惶恐,萧郎可能明白?唯恐家破人亡,唯恐守不住母亲、弟弟。却唯独未曾想过要寻觅良人。

…而今皇上发难,我欲守护的亦怨恨于我。未料我苦心钻营,许是罪孽深重,上苍责罚,竟将自己困于蛛网,动弹不得…

…种种事情,仔细想来,的确丧失本心…

…我重活一世,竟像是为你而来…

…萧郎你逐步紧逼,我逐渐沉溺,像我这样一个满手血腥的,满身污秽,满腔恶毒的女子,而你却自投罗网。彼时我以为,若有这一日,我必要将你一同拉着共堕无间地狱。却未想到,时至今日,我并不想令你受辱,竟只愿你安康顺遂。

萧郎,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萧郎不须对皇上怀恨…

我曾死于火中,痛楚不堪,此番便去投水。曾是了无生趣而亡,而今心中念及萧郎从此无恙,竟也甘愿赴死。

只求萧郎看顾我母亲与幼弟…”

萧源重读了三四回,满面涨得通红:“我不会嫌弃你,我会爱你护你…”他边说,边像个孩子一般哭泣起来,及至到后来抽噎得语不成声。

柳氏一整日都心神不宁,隐有不祥预感,直至接到朱沅死讯,轰隆一声,仿佛天塌了下来,她眼前一黑,一言不发的昏了过去。

皇帝在宫中也收到了朱沅投河的消息,他又另派了人沿河寻找,始终不得。便有人猜疑是被水草缠住,沉入了淤泥。

前有戚夫人,皇帝并未料到朱沅如此刚烈。

遗憾的同时,皇帝对朱沅欲念之外,也升起了几分敬佩,对萧家和朱家,也有了一分歉疚。

因着萧源当众殴打继母,便有人进言说萧源不孝,皇帝虽怜他丧妻,也道不可助长此不孝之风,当场将萧源革职,却未另行责罚。

一时曲终人散,万事消停。

第111章

无言哀窈窕,浊泪遗芳冢。

距朱沅过世已三年有余。萧源在燕京郊外买了个庄子,替她立了个衣冠冢。

正是清明时节,也是朱沅的祭日,柳氏带着沉哥儿坐了马车,前去给朱沅祭坟。

走到半路,便下起了绵绵细雨。

沉哥儿趴在柳氏膝头,一声不吭,但一对眼珠却灵动的转着,颇有些耐不住性子。

柳氏微闭着眼,安抚的摸了摸沉哥儿的头。

路面因着雨水,逐渐变得泥泞难行起来,到了中午时分,才到了萧源的庄子。

沉哥儿一下跳下了马车,就去牵柳氏的手:“娘,仔细脚下。”

柳氏答应一声,动作颇有些缓慢,手脚显得很不利索。

沉哥儿驾轻就熟的牵着柳氏往前走去,到了庄门口,庄头就迎了出来撑伞:“亲家夫人,小公子,快里边请。”

柳氏一边缓慢的跨过庄门,一边轻声问:“姑爷可回来了?”

庄头道:“早两日就回了,每年少夫人的祭日,少爷再忙也不误的。”

这庄子圈了十数亩地,另有个池塘,沉哥儿一路走去,就见菜地里时常窜出些鸡、鸭、鹅,被小狗追得满庄子乱扑,引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

一行人到了庄后,这里种了一片杏树,如今正是杏花开放时节,入眼望去,皆是粉白。几人从小径入杏林,就见林中有座坟墓,旁边搭了个草庐。萧源正盘腿坐在庐中,默默的望着墓碑。

柳氏直到走近,眯眼去看,才看清萧源又黑瘦了些。

萧源是知道她眼睛不好的,是以也不在意她的形状。他钻出草庐,冷淡的朝柳氏点了点头:“岳母来了,已经备好了香烛钱纸,岳母可自便。”

柳氏知他心结,不以为忤,见他要走,忙道:“姑爷且慢一步…姑爷这一年可好?”

萧源回过头来:“我很好。”

柳氏眯着眼用力的去看,看见萧源手背上露出一道疤痕,长长的没入衣袖里去。她叹了口气:“姑爷不要万事拿命去博,沅儿晓得了,也不安心。”

萧源组了一支镖队,专往凶险无人敢去之处护镖。因为他很有一股子狠气,旁人失镖的地方,偏他能护得住,因此名气也越来越大,尽管价格高昂,也仍然有无数人相请,一年到头忙不过来,也就这几日能在燕京歇上一歇。

萧源回过头看了看朱沅的墓,脸上线条柔和了一些:“能早早与她相会,也是好的。”

柳氏柔声道:“姑爷说什么傻话。你对沅儿一片深情厚意,我这个为娘的,甚为感激。但姑爷还年轻…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萧源只是阴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往后这些闲话,少说。”

柳氏便闭上了嘴。萧源转身大步的离去。

柳氏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三年半了,她也算知道萧源的心思。虽然没个好脸,但对她和沉哥儿,是真真关切。

两年前朱临丛升了官,纳了一房宠妾,这妾室轻狂起来,撺掇着朱临丛在家中不消停。萧源走镖回来听说,当晚就冲进来对着朱临丛一顿拳脚,又强行要了这宠妾的身契,拎走卖了。

朱临丛喊了伊天府衙来拿人,谁知萧源进去一夜,便毫发无伤的出来了。

朱临丛又告到御前,称萧见行养子不教,纵子为恶,这折子却被皇帝留中不发。

从此朱临丛就消停了。

柳叹了一声,蹲下|身来,在坟前上了香烛,便开始烧钱纸。

钱线在盆中一被点燃,就迅速的蜷曲成灰。

柳氏低低的和朱沅说话:“…沅儿,你若能入梦,便夜里来同娘说说话,你死前娘待你恶声恶气的,如今想来就是心疼如绞…”

“…你也劝劝姑爷,老这么下去也不成…沉哥儿十分争气,先生都夸他。”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眼泪不住。

沉哥儿在一边一齐添着纸钱,见状便劝:“娘,再哭眼睛又该不好了。”

柳氏答应一声,慢慢的抹了泪。

萧源并未留柳氏用膳,待庄头送了柳氏母子出门,他才又到了墓前。他往盆中添了几张钱纸,低声道:“阿沅,你若有灵,就保佑我今夜一举成事。”

到入了夜,庄上陆续来了八人,这些都是萧源镖队的镖师。

他手下共有三十多人,但只有这八人,是萧源在无数次押镖中与之生死与共的兄弟,十分可信。

众人聚在屋里,萧源压低了声音道:“有不想去的,自可不去。萧源绝不怪罪。”

众人都道:“萧兄,事到临头,为何还说这样的话?命也是萧兄救的,幸而无家小拖累,将命还给萧兄也是应该。”

萧源站起来:“走罢。”

一行人均是夜行衣,软底鞋,在漆黑的夜中行走。发出的动静极小,有人听见也不过以为是只猫经过。

萧源这处庄子离东燕山不算太远,走了一个时辰,便看见了东燕山下的营火。

皇帝这两日在此狩猎。萧源原本就是在东大营任过兵卒,也正是在先帝于东燕山狩猎时护驾有功才得以升任武骑侍从。

他对此地形非常熟悉,早已仔细琢磨过潜入路线。

皇帝被东大营兵卒包围了起来,层层护卫。

萧源站定了,做了个手势,众人便将夜行衣一脱,原来里边竟上已穿上了东大营兵卒的衣服,这是萧源令人仿造出来的,他甚至仿造出了腰牌。

“…你们只管四处放火、游走,将水搅浑,尽量不要与人交手,营地乱起来了,你们便逃罢。”

这也是事先说好的,但几人都仍有些担忧:“萧兄一人怎么成?不如…”

话没说完就被萧源打断:“我会潜伏接近,等营地乱了再出手。我知道有个方位,因着地势必然守卫薄弱一些。诸位尽量求活…我却是死而无憾了。”

几人等到个士兵换班的时机,正是要四下分散了潜入,但离营地不过五米之遥,突然前方树后斜里走出来一个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众人心中一紧,已是有人抬起了手弩,要致其于死地。

萧源却眼疾手快的一把按住了他。

那人逆着营地的火光,看不清面容,但他手上的东西却被照了个清楚。

萧源心中突突直跳,瞪圆了眼望着来人,一时只觉脑中发昏,呼吸困难。

那人手中是只头钗。初一看去,萧源只觉莫名其妙,不知他拿支钗挥手作甚。但他随即就如被雷击,他认出来——这是朱沅的头钗——且还是她自尽时戴的!

不会错的,整理朱沅旧物时独不见了几样,其中这只钗是朱沅日常就喜欢戴的!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希望这意味着什么。期待又恐惧的等着来人靠近。

不过五米之远,却像是走了百年。

来人低低的说道:“你果然要动手,快随我退走,回去再同你说。”

萧源一把夺过发钗,声音低而嘶哑:“你如何有这发钗?!”

那人听出他语气里的危险,若一个不好,恐怕就会死在当场,顿时低声道:“萧夫人还活着…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是走罢。”

这一道惊雷震得萧源僵在当地,他紧紧的攥着发钗,微微的有些哆嗦,钗尾扎进了肉中仍无所觉。

他的这种形状,着实引人叹息。

来人叹了一声,也不卖关子了,低声道:“萧兄听不出我的声音么?”

萧源两耳只听得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奔流,他这话虽入了耳,却听不到萧源心中去。直到来人又重复了一次,萧源方才稳定心神,竭力分辨:“…你是,是,戚云淮?”

来人侧了侧脸,让火光照在半张脸上,侧脸线条堪称绝美,俊眉修目,正是戚云淮。

看到他,萧源心中定了两分。

戚云淮的的种种传闻,萧源也略知一二。

三年前皇帝隐隐发难,戚国公为了向皇帝投诚,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戚云淮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燕京诸人都以为他已死。

虽不知他为何今日在此,但说他为皇帝效命,挖个坑让萧源来跳是不大可能的。

对朱沅消息的渴求,终是胜过了这绝佳的行刺机会。

萧源做了个手势,一行人又悄无声息的退下山去。

一连退出了两里,萧源终是站定了,迫近一步。

戚云淮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与他的距离,平稳淡然:“莫急,萧夫人的确未死。其中种种,还是让她亲自与你说才好。”

萧源怎么能不急,这样的惊喜简直让他混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一会露出一个笑,一会又锁紧了眉头:“她在那儿?”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戚云淮左右看了看。萧源立即道:“都信得过。”

戚云淮道:“在西域。”

萧源在原地走动起来,他转了好几个圈,才在戚云淮面前站定。

戚云淮看他兴奋的模样,不觉间也为他喜悦的情绪感染,微笑着看他:“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只是这两年,皇上虽不曾专门派人寻找萧夫人,但从种种迹象发现,他也有令人顺带留心——必竟死不见尸是一大疑点。所以我们也不敢与你联系,怕你按捺不住露了痕迹。

原本年后便想借着押一趟镖的名义,让你去西域一趟,与她相会。不曾想我发觉你行事有异,几番猜测,只怕你要出事,只得阻止…

萧兄,如果要行刺皇帝,萧夫人当年在宫中与皇帝最后一面便可做到…但事后萧、朱两家便有灭族之祸。她也是忧心你行事冲动,才央戚某每回潜回燕京时多留心于你。”

萧源立即道:“我不会再行刺了,我要立即去西域,天一亮,立即。”

戚云淮对此答案半点也不意外,他笑了笑:“好罢,想来萧夫人也有一番惊喜了。”

萧源立即让几个兄弟回去收拾行装,自己也欲回庄子上去,但又有些犹豫,只怕戚云淮一去就不见了踪影。

戚云淮看出他心思,只得道:“戚某绝无虚言。”

萧源嘴上应了,但仍是一路跟踪了戚云淮,见着了他落脚之处,才自己返回了庄子。

戚国公正与幕僚商议,就听人说老太太请他过去。

戚国公只好去了。他脚步比从前轻快许多。

这两年,他新娶了个继室,可惜只生了个女儿,但戚国公身体还健壮,想生出儿子是早晚的事。

老太太在佛堂等着他。

见了他,开门见山道:“我问了戚五,说是云淮现了踪迹,你要对他动手?”

戚国公点了点头:“皇上对他很忌惮,除了这孽障,迎合圣心,对戚家也是好事。”

老太太将拐杖往地上一顿:“他失踪三年!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你根本就是为了自己心中怨恨要杀他。不求你打掩护,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珠丫头被你胡乱嫁了也就算了,你对沈氏再恨,也要念着云淮是你的骨肉,何需如此!”

戚国公被揭破了心思。

他这几年过得越畅快,就对从前的憋屈越憎恶。此时忍不住道:“娘,那贱人所生,怎确定就是我的骨肉?娘为何从未起过疑心?”

老太太吃惊的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恍然道:“…难怪。他出生之时,你还不是国公。我记得,你当时是在长福任官…是以他出生时的样子,你没见过。云淮呀,刚生下来,跟你刚生下来时,那小眼睛、小鼻子、小眉毛、小嘴巴,一模一样!我当时一看啊,心软软的,就想起了你幼时的可爱之处。当时我身边服侍的老人,都说和你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绝对是你的嫡亲骨肉!只是后头一长大,这眉眼开了,渐渐儿长得就像沈氏了…”

戚国公呆立当场,面上涨得通红,他痛苦的道:“不可能,不可能…”

老太太怜悯心疼的看着他,叹了口气。

戚云淮这所宅子是用旁人的名字置办的,只有个耳朵半聋的老仆平素照料,戚云淮偶尔回来燕京才用上两日。

天一亮,这老仆便比比划划的,戚云淮闻言哭笑不得,出门一看,果然萧源背着行囊用手支着头坐在台阶上,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被拴在一边的树上,甩着尾巴悠闲的吃草。

戚云淮弯下腰去拍了拍萧源的肩:“萧兄。”

萧源半梦半醒之间精神一振,站起来转过身,迫不及待的道:“出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