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惯会套瓷,又大方又婉转流利,问的不落痕迹,恰到好处就获取资料。连一声不吭的杨筱光都知道了host甲出身南方小城,独自打拼多年,生性外向,很有口才,host乙本城某大学学生,业余打工,抽成提薪。

她纳罕,都道女大学生有坐台,谁知道男生也入此道。白茫茫的大地,没有谁比谁更干净。

方竹为她点的是八十元的畅饮,她干坐着又无聊,就一杯连一杯叫饮料,

Host甲正翻回忆录,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以后要享受生活,就要趁现在努力存够本。”又说,“现代女性压力多过男性,工作生活婚姻都不轻松,相应服务享受,实属应当。”

这话可体贴,杨筱光都听住了,接了话茬说:“你读过心理学?”

Host甲微笑,指着身边话少的host乙:“他就是师大念心理学专业的。”

方竹笑起来:“可不要将我们当作案例。”

Host乙适当地说:“怎样都是做貔貅,只进不出,保管放心。述说也是财富。”

呵,谁可以小看这些人?

Host乙也是细致的人,转头看看杨筱光:“这种酒烈性强,可别多喝。”他这样一说,杨筱光倒真有些头晕,忙推说要方便一下。

她起身摇摇晃晃到处找厕所,但这里建在三四十年代遗下的小洋房,里头是石库门式的九转十八弯,她沿着意大利大浮雕墙面走了一圈,又走回了吧台,三五个酒保正在耍帅地摇着调酒壶。

这样兜一圈,头更晕。杨筱光吸气,又摇摇脑袋,想要清醒一下,然后就看到了熟人。

“小正太?你在这里干嘛?”她几乎是一个健步冲过去叫出来。

对方显然也是傻了,就站在那一边,穿着好好的银色的西装,分明是要待客的模样。此刻见了她,活像见到鬼,就看着她,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杨筱光蓦地明白了他是干嘛的,可舌头转的没有心思快,又问一声:“你干嘛呀?”

潘以伦看她摇摇晃晃就要扑过来,就往前伸手扶好了她,才说:“我在打工。”

杨筱光酒劲一涌,话也钻了出来,竟有些生气:“什么不好做做这个?小心我们开除你!”

这句话的声音响了些,把精干的店长又引了来,她劈头就训潘以伦:“最后一天都给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杨筱光最是见不得犀利的女人训人,挡在潘以伦跟前就说:“你们雇佣未成年少年,还有大学生,分明非法经营——”

下面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因不放心她而前来寻找的方竹慌忙截断。她同潘以伦七手八脚拽着杨筱光就往外走,杨筱光一路还在义愤填膺:“你们怎么就不学好啊?偏偏要做这样的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将来你若是红了,这一笔多难看?做人怎么就不能积极向上一点?”

她连珠炮说一串,方竹止都止不住,潘以伦只是闷闷地说:“很晚了,明天上班别迟到了?”

杨筱光张了张嘴,呵,眼前的男孩还拿这话来堵她?她瞪瞪眼睛,极不甘心。

“还有,我早就拿到身份证了。”

“……”

“你又是来做什么?无聊寂寞?压力沉重?寻人聊天?感情受挫?一样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

“……”杨筱光喘半天,脑筋才转过来,口齿不清地说,“你真缺钱到这地步?开那样的价格,还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抿紧了唇,微微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了烟盒,老练地抽出一支烟,还未衔在嘴里,便被杨筱光一把给摘了下来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你一个未成年正太抽的什么烟哪!”

方竹拽拽她袖子:“别激动,看场合。”

潘以伦瓮声瓮气说:“你醉了。”

杨筱光还要犟嘴:“我——”舌头都大了,想不出词儿,就只能死命瞪着他。

方竹说:“走,我送你回家。”

潘以伦拿过她手里的包,一路先下了楼,已是在门口替她们招出租车。

大堂里的晚香玉的香气愈晚愈浓,人也渐渐多了,气氛逐渐暧昧。

这里一楼做的是夜总会生意,这时正是待客的最佳营业时段,多有衣冠楚楚的男士出入。方竹挽着踉跄的杨筱光下楼,时不时还招来些男人们揶揄的目光。

他们抬头看看host吧门前的海报架,再看看眼前的女人,一个性感暴露,一个醉态可掬,颇引人遐想。

杨筱光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对着投来目光的男人们嚷:“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喝酒?”方竹拦都没办法拦,深深后悔一时不察让她喝了那么多。

忽然,杨筱光见到熟人,还没想到羞愧,就先不由自主尖叫一声:“领导!”

大堂中央的水晶吊灯宛若太阳,不,比太阳光更刺眼。方竹的心笼里起了微小的挣扎,暴露在光天化日,滑稽、可笑、无力。她苍凉地甚至是衣冠并不齐整地站在此端,看着彼端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人。

两人从来都会表情很一致,比赛一样的蹙眉、放开、再互相点头。

方竹的手松了一下,杨筱光就用直觉指挥行动,“蹬蹬蹬”三步并两步凑到何之轩的跟前说:“我们做采访——”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方竹狠狠拉了出去。

何之轩低低地问:“怎么穿成这样?”

方竹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他要走的方向,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何之轩又蹙眉,他也许在生气。可是她怎么样又关他什么事?但方竹就是微微一笑:“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她想,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她来这里的理由也许都会比他高尚。

所以何之轩的眉头皱的更紧。

他的朋友出来了,见他正同两个女孩搭讪,说:“吆!小何,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杨筱光认得那人,又要叫出来,被方竹掐了一下,只能呼痛了。方竹一扭头,把胸背挺一挺,万不好示弱,架着杨筱光往外走。

但走出来下台阶时,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反倒幸亏有潘以伦及时的搀扶。

之后在车上,杨筱光头脑清醒了些,摇摇头,说:“他们是不是去夜总会啊?”又说,“后来出来那男的好像是电视台里的领导?”转一个身,“咚”一下又睡过去了。

方竹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在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她也曾想过,如果再见他,该用怎样一种姿态。想过很多,可没有想到最后在他面前,还要这样恃强。

万事皆变,本性难移。种种执念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多想,简单才是福。

人生正道是正经

杨筱光在第二天起床时,头还阵阵作痛。

杨妈的面色比较难看,直唠叨:“整天不干正事,也不见和个男人喝醉回来。”

杨筱光赶紧收拾提包,道一声:“我上班了。”用三秒钟时间消失在杨妈面前。

这真是烦恼一天的开始。

杨筱光对于昨夜还是意识相当清晰的,她知道遇见了在那里打工的正太潘以伦,又遇见了去夜总会的领导何之轩,最后在车里,方竹开了着窗,吹了一路的夜风。

这真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冬夜,杨筱光也被感染,心情烦躁。

到了公司,苏比见她就问:“动漫新品发布会是不是你手里跟的项目?”

“是。”杨筱光预感不妙。

“展台搭建现场的木桩子倒了,砸伤了一个工人。”

杨筱光立刻抓起手机,与现场跟单的项目员通电话。项目员是跟着杨筱光实习的毕业生,头一次碰到这样情况,惊慌失措,带着哭腔:“小杨姐姐,对方公司骂我们,说是我们催工才让他们的工人加班加点,体力透支。他们咬定向我们索赔,怎么办?”

“工人伤的怎样?有没送医院。”

“木桩砸到小腿,他们说可能骨折。”

杨筱光安抚:“好,你先别着急,在现场待着,我马上就过来。”

挂好电话,她不耽误,准备向菲利普汇报,却被邓凯丝挡在门外。

“老总飞香港了。”

杨筱光转个圈,老陈又出去跟项目了,现场无人做主。她跺跺脚,最后进了何之轩的办公室。

何之轩把事情听个大概,就先一把抓起椅背上的西装,说:“先去现场看。”

这倒让杨筱光一呆,直到何之轩催她,她才赶紧跟上,一路还介绍项目细节:“我们和办展览的多媒体行业协会是老关系,这回活动时间紧,规模又大,现在是年末,大家手里项目都多,工程部人手抽调不够,就请了一直合作的搭建公司做。”

“我们和对方公司签订的合同里是否有工伤负责条款?”何之轩问。

“没有,合作多了,又这么熟,大家都大意,想减少手续。合同都是简单的代理合约。”

何之轩边听边点头,说:“看了再说。”

杨筱光无来由就有了些心安。

展台搭建现场很混乱,十几人围住实习生发难。实习生见到杨筱光像见到从天而降的救星。

对方领头的项目员正在吵嚷,杨筱光客客气气说:“我们先来了解状况,请大家心平气和。”

项目员说:“还了解什么?有人受了伤你们又不肯负责任。”

杨筱光狐疑,扭头看实习生。

实习生嗫嚅道:“刚才邓经理来电话,说法务看过合同,没有工伤责任条款,不好算我们公司责任。”

杨筱光沉下气,磨磨牙,后勤哪里知道前锋的苦?她只好先说:“实际情况我们看过再商量,但是工期紧张,请各位帮帮忙,先赶掉这部分工再讲。”

项目员一昧不让:“和你们这种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不负责任,先讲清楚比较好。”

后头的工人跟着起哄,一人一句“先讲责任”,让杨筱光非常窝火,她就干脆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吧?”

“我们工人伤在你们搭建现场,因为你们催工,医药费误工费应该你们出。”

杨筱光一想,这要求不算离谱,只要受伤工人不算伤太重,应该可以向公司申请工伤费用。

但实习生低声同她咬耳朵:“我问邓经理申请过工伤费用了,她骂我公私不分,公司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她说合同没有列明,而且操作失误没有经过鉴定,我们应该拒付医药费。”

杨筱光听得冒火,还来不及发作,就被人一拍肩膀。

何之轩从她身后走上来,说:“木桩从接线处横倒下来砸到人字梯,摔伤的应该是电工吧?”

对方说一声:“是”。

何之轩继续说:“人字梯是不是我们公司的?”

对方说:“不是。”

“人字梯有点问题,好像缺了螺丝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带倒了木桩。”

对方几个工人面面相觑,无语了。

项目员强声说:“不就为赶工,我们加班加点,哪有时间管别的?”

何之轩微笑:“谢谢你们的配合,如果你们的设备有问题,可以先和我们沟通,我们公司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杨筱光暗惊,又懊恼,她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管眼前的燃眉之急,并没有仔细观察细节。听何之轩这样一讲,看来事实也并非像对方说的。领导毕竟是领导。

对方气焰果然消了几分。”

何之轩又说:“这样,工期按照合同执行,不能拖延。工伤的问题,我们公司研究后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不过因为这个误了工期,我们要按照合同要求赔偿的。”

他说完以后,就手指挥对方散开继续开工。对方倒是被他的气势给震住,当下乖乖去干活了。

杨筱光却及时反应过来,抢在所有人牵头,把现场的人字梯和登高设备在最短的时间里全部检查一遍,又从写了一张便签递给项目员:“这是我们工程部经理电话,有什么需要欢迎电他。”

对方脸色青白不接,“哼”一声:“你跟我们费总交代吧!”

杨筱光决定要活宝态度打败他:“放心放心,我会向你们费馨汇报的。”

何之轩问:“受伤的工人送去哪家医院?”

“就近的区中心医院。”有人说。

杨筱光问:“领导,你现在去探病?”

何之轩没答,看看现场,说:“回头写份报告,简单处理一下好。改天替我约一下对方的费总。”

杨筱光大喜过望,看来此事有领导表示负责了,她放下一半的心,再望望展馆内忙碌的情景,说:“今晚我跟进搭建工作,刚出意外,不想再有什么岔子。”

何之轩却有些意外,瞧了她一会,笑:“挺认真的。”

杨筱光想,经过昨晚,更怕尴尬,唯有努力化尴尬为无形。便一摞袖子,笑道:“咱做广告这行,就是要有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畜牲使’的心理准备。”

说完差点咬舌头,她这不是在说“领导是畜牲”嘛!领导的俊脸果真扭曲了一下下,最后交待:“注意安全,完工以后早点回家。”

杨筱光送走领导,回到展馆,工人们又开始开工。她与实习生一起研究项目进展。忙至将要下班时分,实习生开始不安分了,扭捏好几次,终于开口:“小杨姐姐,我今天和男朋友约好了看电影。”

杨筱光用眼角瞅她,想要让她惭愧让她自卑:“什么电影?”

“《哈利波特》。”

真幼稚!可无从选择,她向来不为难人。只好在眼里装满关爱和理解:“去吧去吧!私人生活还是需要的嘛!”

实习生没有景仰崇拜的表情,只有如遇大赦的侥幸,瞬间跑了个没影。

杨筱光无比胸闷,她的领导才能真差!叹口气,继续孤身奋斗。

这回她做了长期奋战的准备,又把工具等查了一遍,项目员被她检查得面红耳赤,挠挠头,说:“杨小姐,你放心。”

杨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吗?”

项目员莫可奈何,来交心说些大白话:“我们也没办法,老李伤了腿,看样子多半会骨折。上头费总是不会肯出医药费的,你们是大公司,这点医药费不是大问题,但是对老李来说,可是大问题啊!”

情有可原,与理不容。

杨筱光没好声气:“如果不是我们副总仔细,是不是用这个讹定我们?”

项目员恍然大悟:“是你们副总啊?难怪眼睛那么尖。我们不是存心的,因为要赶你们的工就来不及换,谁知道今天就出事了,你看你们副总一来就看出破绽,不也说明我们没有存心伪造现场嘛!”又陪笑,“没办法,吃这口饭的都是苦哈哈的,就拼命为了挣那么点钱。”

杨筱光听这项目员说了这番话,便渐渐平心静气,想到伤员,就问:“你们费馨真不管这事?”

项目员点头:“老李是劳务公司请的临时工,不算正式编制,我们费总讲明了不管。”

杨筱光攥拳头,工人阶级依然受压迫,劳动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又叹气,人人都有难处。看着项目员为难的样子,她理解了他。

项目员也服气她,说留着跟单,就留足了时间,检查细节,指导工程,做得一丝不苟。等到晚上叫盒饭,还特地为她多叫了一盒。

杨筱光正蹲下仔细检查展台地板的接缝,一边还客气说不要,其实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于是决定不再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盒饭送到了,送货员叫:“一共一百二十八元。”

这声音可有点熟,杨筱光抬起头,展厅里灯火通明,照得门外黯淡无光。那人从黑暗深处走向光明。

裤子,很熟;衣服,很熟;帽子,也很熟。都是班尼路的。不过那人手里多了大包的塑胶袋,装满一次性盒子。

杨筱光站起来,傻兮兮瞅着他。

来人撇了一下嘴唇,问:“大姐,你转行进了施工队?”

杨筱光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尘,裤子上有灰尘,衣服上有灰尘,头发上必然也有灰尘,还不如他一身班尼路干净。

她不甘示弱,立刻回嘴:“小正太改邪归正了?”

潘以伦没有争辩,送好货收好钱,扬扬手里的人民币:“可不得改邪归正吗?”

杨筱光莫名感到些许安慰,不由说:“好孩子。”

潘以伦站在那边笑着看项目员拿出一盒饭交到她手里,说:“茭白肉丝,炸猪排,泰国香米,口味上乘。”

香味四溢,杨筱光几乎要流口水。她垂涎欲滴的样子在潘以伦的眼里很滑稽,像幼儿园排队等吃饭的幼龄小朋友,毫不掩饰自己的需求,就差胸口再别一条长长的手帕。这样的她,一点都不像比他更年长。

他忍不住逗她:“小心脂肪。”

杨筱光黯然了几秒钟,在脂肪和美味之间做挣扎。美味战胜脂肪,她竖竖眉毛:“民以食为天,吃完再减。”

麻利打开盒盖子,杨筱光向脂肪进攻,猛咬两口香酥猪排,才发现潘以伦并没有走。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加黑白分明,专注看人时,有点勾人。男孩子长的好真是要人命。

杨筱光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在蓄意勾引她,只问:“有问题?”

潘以伦坦率地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工啊?”

杨筱光不知为何,有点不是味道,粗声粗声说:“等通知吧你!”想想,又说,“干什么都要走正道啊,走正道是正经!”

项目员走过来,不明白状况,玩笑说:“我们杨小姐厉害着呢!把关可严了,千万别被她抓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