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大家讨论去哪儿吃饭,去哪儿娱乐。何之轩选的饭店是文艺沙龙里的“苏浙汇”,大家没有意见。说到饭后娱乐,杨筱光脑子转得飞快,灵机一动,叫:“去钱柜唱K!”

这天是周五,参与本次集体活动的人又奇多,浩浩荡荡一大群,所以只得包钱柜唱价奇贵的大包厢。在饭店里,老陈嘀咕:“没想到你这把刀可真快。”

杨筱光笑得挺得意。

老陈又嘀咕:“不管咋样,我是喜欢领导大方一点的,不像菲利普老摆谱。”

杨筱光正奋战鲜嫩鲥鱼,连点头都顾不上。

口腹之欲,靡靡之音,建立一个团结有效的团队很容易。她暗地里瞅瞅何之轩,邓凯丝坐在他身边,几乎就要粘上去了。他倒是一转身,和身边的同事开始划拳。

几轮下去,几个男同事兴致都被吊起来,同何之轩玩得不亦乐乎。邓凯丝坐在一边,笑嘻嘻看着他们,难得的温柔,说:“真看不出来,何副总你也蛮会玩的!”

何之轩的态度很疏淡,笑笑不语。

大家都吃得很痛快。

后来去了钱柜,杨筱光果然看到大堂里摆了“天团”的宣传海报,现场还有无数粉丝,举着牌子穿了统一的服装,个个翘首以盼,煞有介事。

但杨筱光就怕订不到房间,众同事吵吵闹闹,说必定是没有包房了,结果何之轩打了个电话,拿好了包房号出来,把大家叫进去。

还是一间VIP大包厢。邓凯丝又笑:“还是何副总有路道。”

她今晚笑得着实多了点,她平时装严肃,摆威严,不常笑。杨筱光好一阵讶异。

娱乐同样分了尊卑,领导们先点歌,何之轩推让邓凯丝先点,邓凯丝毫不客气,何之轩再让大伙点,待大伙点完了,他才点。

杨筱光看到他翻的是一首老歌,叫做《沉默是金》,心里想,难道他委屈?

邓凯丝手快地把这一首提前了,让何之轩开场。

何之轩唱歌是不错的,杨筱光知道。很久以前,他跟着方竹参加她们的聚会,同林暖暖家的汪亦寒弟弟一起唱过这首歌。

方竹拍手,带着一种气势说:“有道理,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少年人,继续行,洒脱做人。”

那天方竹告诉好友们,她同何之轩领证了。杨筱光惊得目瞪口呆,由此对那夜记忆犹新。

今晚的何之轩还是选这首歌,依旧唱的很好,声线微沙,并不清亮,而且小小凄怆。大家没有听出来,只管鼓掌起哄。

杨筱光用手指敲桌面,开始琢磨,如何带领导出去逛逛?谁知道真是想什么应什么,他就唱完这一首,起身说抱歉,要走开抽根烟。

大家继续欢乐。

这正合了杨筱光的小伎俩,她趁着这个机会,躲在门外打了一个电话给方竹。

“在‘钱柜’吗?”

方竹说是。

杨筱光说:“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唱歌,要不要一起哈皮?”把包房号说了,而后握紧手机,想,千载难逢使用小心机,千万不要蚀把米。

方竹正被“天团”的粉丝们吵得头痛,鼻子又塞住了,折腾了好多天的感冒病菌有齐齐爆发的趋势,浑身上下都不顺畅。

她依稀记得杨筱光给的包房号应当是楼上的豪华间,就沿着旋转的楼梯走。上面轻轻吹下一层风,吊顶的垂丝玲珑灯微微晃动,眼前的光忽明忽暗。她看到上面的人时,脚下一滑,差点倒栽下去。

何之轩就靠着楼梯口正抽烟,一回头就看到了她,也及时拉住了她,不轻不重的力道。

方竹想,被杨筱光涮了一回。

她说:“我是来跟采访的。”说出口就后悔了,干什么要解释?

何之轩蹙眉,问:“你现在做娱乐版了?”

她立即否认:“没有,只是给同事代工。”再补充,“一直做社会版。”

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不曾放开,此刻也感觉出她的体温微高,蹙着眉头问:“你感冒了?”牵住她上来,又说,“我送你回家。”

方竹本来想推辞的,可是他拉着她一路就走了出去。她不由自主就跟着,走到大门口,迎面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大力甩脱他的手:“不用。”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引得旁边的陌生人们也侧目。

何之轩果真就此放开她的手,但是说:“在这里等我。”

这么不容置疑的语调和态度,方竹就真的站在原地等着了。

她想,她怎么不自己先走?想一想,腿脚却是软的,头脑也是晕的。趁还有半丝的清明,发了一条消息给杨筱光:“你害死我。”

杨筱光没有回复。

何之轩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方竹一看,是辆沃尔沃 C30 ,要三十多万呢!他确实混的很不错了,忽然就感到欣慰。

他打开副驾座的门,示意她上来。

方竹略一踌躇,还是上了车后座。

“咔哒”两声,两人同时关上了车门。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方竹报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辗转反侧,浑身上下都闷闷地痛。

还是何之轩先开的口,问:“为什么不回家?”

方竹开口,声音有一点儿哑,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那里离单位近,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呢!”

他“嗯”了一声,专心开着车,没有接着问什么。

车子驶到了大马路上,他开得很稳,方竹丝毫不感到颠簸。后座的空间很大,她无所适从,手脚都不知道要怎样摆才好,只好沉默,只好静坐。

能说什么呢?她想,她总不能问他,这些年混的好不好。这又与她有多大关系呢?问出来倒是显得自己多事了。

可又是何之轩开的口,他却是问了她这些年的境况。

方竹闭一闭眼睛,憋了憋气,才说,一切过的不错,还给杂志做特约撰稿人,在这行里算是有了些声名,能够立身了。

何之轩扬了扬眉,这是他年轻时候最神气的表情,他说:“你一直能做的最好。”

方竹扭头看窗外,她想说,你才做的最好。

看看他的着装和他的车就能明白了。可她,绝对不是做的最好,这样的灰头土脸。第一次重逢,她在做广告软文采访;第二次重逢,她在暧昧的娱乐场所穿着暴露;第三次重逢,她来这个地方采访一群比她年纪小的纨绔小偶像。

做的最好,也许她曾经能做的最好。可是自从失败了第一次,后来也绝对不会做的最好了。

分手的时候,她说:“何之轩,我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失败。走到这个地步,你输了我也输了,这么彻彻底底,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什么话都不说,站在她的对面望定她。

那时,她是真的以为,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他们是一起失败的。她最后选择了一个解决方式,而他没有异议。两个人的过去,定格在那一个瞬间,此后你好我坏,永不相干。那样,她至少还剩着快刀斩断乱麻的骄傲。

直到再一次见到他,她发现,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却仍旧无法坦然。呵!这可真令人丧气。

她的精神状态不好,神情又萎靡不振,就这样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视线模糊。调开视线,忽然就看见自己脚上灰尘扑扑的耐克鞋,如同她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再次见到他至今,她就一直这样低着头,灰蒙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个休止符。

方竹悚然一惊,她原来是害怕看到他再看她一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绝再变成省略号。

但,绝不能如此。

前头到了一个地铁站,旁边还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说:“我正要买东西,你放我在这里下就成了,买了正好坐地铁回家,这里不好停车。”

何之轩把车停在路旁,并没有马上打开车门。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儿有些干燥。她又说:“何之轩,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他才探手,把车门开了下来。

方竹推开车门,钻了出去,风呼呼一吹,头发就乱了。她冲着车里的他摆摆手,转一个身,他在她身后说:“别忘了买板蓝根。”

她本可以回头朝他微笑,说“我知道”,但步子一顿,笔直地就往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店里开着暖气,温暖如春。鼻头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红了。她站在玻璃旁的“关东煮”边上,偷偷瞧着他的车,他在那儿停了好几秒,然后缓缓动了起来,直到离开这里。

她想,他毕竟还是没等她。

这又是委屈的,让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无法洒脱做人。

杨筱光的短信终于回复过来——六个点的省略号。

是这样好的一个朋友,费了心思来帮自己,可又哪里知道,自己和何之轩,千言万语,只有一本乱帐。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方竹买了一包纸巾,鼻子却突然通了,原来是酸了。她以为自己会因此流下眼泪,谁知竟没有。用力吸了两下,终于能呼吸新鲜空气。

我的生活是什么

杨筱光回到家,不是很舒畅,洗过热水澡,开了暖气,窝在床上用笔记本上网。可脑子里不得闲,她隐隐感觉事情做得比较冒昧比较冲。

这些年她不是没琢磨过方竹的往事。老实讲,当年方竹和何之轩到底怎么回事,她并不是很明白。只记得当初一听说方竹扯了离婚证,她就心情激动,冲到何之轩面前大骂他没有良心。

可不?方竹为了同他结婚,差点和那位威严的大校父亲脱离父女关系。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在杨爸杨妈听来都要碎嘴一句“小姑娘不大孝顺”的。

在她眼里,方竹是为何之轩背了骂名的。

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她又直觉当年的事件里还有故事。这真是头疼的事,她想不透,发阵呆,不再继续想,干脆开了工作文档干活。

在年度计划上,何之轩修改的批注用红色字体标注出来,十分高瞻远瞩且切实可行,预算分配又合理,连成本会计都服气。他的业务能力只消留蛛丝马迹,就足以让部下心悦诚服。

她看一遍,觉着公司发展很有希望,不由生出好些信心。

最后,她开了通讯录,检查一遍最近的联系人名单,在P字列里,看见了潘以伦的名字。她想了下,拿起枕头边上的电话就拨了过去。那边是向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

杨筱光先问:“正太,你身体有没好点?”

“杨筱光?”那头的“正太”弟弟没有想到是她打电话过来,声音非常疑惑及惊讶。

但声音背景嘈杂,他来不及寒暄,就有人在叫:“你快点,生意做不做?这么晚又没别的生意,还让人等半天。”

潘以伦忙对那边的人说:“对不起,马上就好。”

杨筱光呆一呆,他没休息?还在工作?在哪儿工作?下意识就问:“你在干嘛?”

他答:“在茶馆干活。”

原来那间茶馆要营业到深夜,她倒是不知道。看一眼闹钟,十一点都过了,她想,该说什么呢?好在还是有事情可以说的,她终于想了起来,就说:“通知你哈,薪水下个礼拜会打到‘天明’的账户,记得问梅丽要。”又补充一句,“为自己付出的多争取一点,梅丽会克扣。”

“好,我明白。”潘以伦的声音微微上扬,好像挺高兴。

杨筱光道晚安:“早点休息。”收了线,膀子冻得冷,钻进被窝,又开始琢磨,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还在做劳动人民?

年前的工作仍旧得继续执行,杨筱光带着神鬼知人不知的小唏嘘得继续勤奋工作。

让老李受伤的展会布置妥当,顺利开展。杨筱光带着实习生督场,何之轩表示会例行出席,老陈忙不迭亲自陪同。

那晚何之轩离奇失踪,在场同事均感蹊跷,但领导后来解释,说是遇见了熟人,大家也不好多问了。杨筱光当然对那晚发生的事情有无数揣测,可又不敢问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憋在喉咙里快要得支气管炎了。

这回在现场,老陈又在,基本也不大会有让她旁敲侧击的机会。倒是做展会搭建的费总意外出席,晃着一头精美绝伦的“美杜莎海藻发”同大小展商交换名片,大谈自己的经营优势,无外乎价格便宜之类,听得杨筱光差点要“石化”。

费总转了一圈转到何之轩身边,笑得如同三月的迎春花,丝毫没觉察何之轩其实板着一冰山面孔。

可见不少女人贴在帅哥身边都会发点十三点。包括自己,杨筱光很客观地在肚子里下结论。

上午开幕式结束之后,跟场的事情便移交给实习生打理。杨筱光觑一个空,也没有想提早下班,她问费总的助理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偷偷去临近的超市买了个水果篮就赶去了老李家。

这时已临近下班高峰,十字路口川流不息,杨筱光随着人流走,如同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上足发条,不断向前向前,像无法停止的时代车轮。

好不容易挤上公车,她突然就觉得很累,靠在拉杆旁小憩打盹。

公车又开过好几站,忽忽上来一大群人,顿时变得异常拥挤。

杨筱光被身后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头怒视,一个男孩正全力护住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顾旁人。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别转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矜贵。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小点微酸和遗憾在心头。她侧了侧身子,让开那对小情侣,准备下一站下车。

老李家在闹市背面僻静简陋的平房,用一条弄堂通到闹市中心。一半繁华地一半贫民窟,在冬日的夕阳下被遮掩。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的露天电子广告牌在播一些公益广告,也给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做宣传。路人都停滞在马路这段等绿灯,兼看电子广告。

有一支广告吸引人。

云从地平线升起,浮过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变得绚烂,云中升起一颗闪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缭乱,背景更加神秘,不知是哪支广告。最后答案揭晓,从云端星群中闪出五个大字——“炫我青春星”,一行小字做补充——“男儿版即时报名中”。

有人说:“这是什么广告?”

杨筱光想,电视台怎么也玩抽象艺术?

有人答:“选秀吧?”

杨筱光想,什么要求都没有,怎么选?超级女声好歹也是比唱歌吧!又想,本城电视台的策划思维一向天马行空得人目瞪口呆。

还有人说:“还男儿版,酸到牙倒。”

杨筱光心里哈哈一笑。

绿灯亮起来,杨筱光过了马路,从繁华商业街走向清贫小弄堂,七拐八弯,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杨筱光熟这里,是因为以前接过慈善机构的项目,就是在这里找到五个需要资助的孩子,向社会各界呼吁捐助。这里大多聚集的是本城的低保居民和外劳务工者,比方竹租的石库门环境还要糟糕。

她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老李家,老李一家自是很意外她的到来,更不用提她手里还提着礼品。

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谢:“杨筱光,要我们怎么谢你?上回还给我们付了医药费——”

杨筱光打断她:“不是不是,那是我们单位的一点心意。

她被老李夫妻俩待如上宾,坐在九平米小屋里唯一宽敞的棕绷床上。

老李已经能坐着做手工,手里正赶着一些活儿,他说:“你们这么好的公司真是第一次碰到。你们的老总不但包了我半个月的住院费,还帮我找了份糊信封的临时工做。不用动腿脚,方便我养伤,又不用闲着。他说等我腿脚好以后,介绍我去什么物业小区做电工。那样就稳定了。”

李妻给杨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叶,聊以作为谢礼。她插口:“老李单位也给了些工伤费,这个坎子总算能熬过去了。”

杨筱光拿着杯子默默在手心暖着,喝一口,还是有点苦的。她一侧脸,看到窗口缝隙中漏进来的灿烂阳光。

李家女儿也阳光灿烂地跳进屋子。

“妈,以伦哥哥给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脸蛋红扑扑,手里捧着红扑扑的纸桶。相映可爱。她身后有男声叫:“春妮,早点做功课。”

女孩原来叫李春妮,名字很土,被外人听到,面色马上就变掉,支支唔唔不说话了。

杨筱光当没有听到,起身要告辞。被老李夫妇隆而重之送出门外,他们本想要留饭。杨筱光只好推说晚上有饭局,推让一阵,她带些满足地跨出李家大门。

老李家的对面,是公用自来水池。有人正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动作麻利又用力。

他动作到一半,回头,扯起右边的唇角笑,眉眼弯弯,无辜纯良。潘以伦式的招牌笑容。

他说:“杨筱光,你好。”

杨筱光看着他淘米的熟练动作,问:“你住这里啊?”

潘以伦下巴扬了扬,方向是老李家对门,也不大,门面黑洞洞的。

他问她:“又来学雷锋?”

杨筱光没有脸皮厚到当自己是雷锋,只是说:“顺便来看看。”

潘以伦说:“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的。”所以杨筱光微笑,也是杨氏招牌可爱笑容,不亚于潘氏。

她问:“钱拿到了?”刚才听到李春妮说他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还没有。”潘以伦淘完米,淘米水倒进水桶,搅了几下拖把,还准备拖地。

这个男孩,做家务的动作都有流畅的线条,和运动时一样有力。杨筱光望望自己青葱的十根手指头,承认差距。

潘以伦突然问她:“你知道电视台新办的那个选秀活动吗?”

杨筱光问:“炫我青春秀?”摇头,“才看到广告。”

潘以伦说:“赛程三个月,晋级都有奖金,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别克和十万现金,今后还有影视和广告约。”

杨筱光认真说:“虽然说现在流行选秀,短期聚集焦点,主办方赞助商赚个盆满钵满。但选秀艺人的价值也就那几个月,后面的经济约会很麻烦,形同卖身。”

她瞅瞅他的脚,才发现,他穿的还是陈旧帆布鞋,就忍不住问:“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着用钱?”又问,“你确定想进演艺圈?”她记起他签合同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但潘以伦却是笑着,眼神很清澈,说:“你不是说过红的话,前途无限,最后可以名利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