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白月光

方竹静静地等一炷香燃烬。

相片上的女人永远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少妇姿态,眉梢眼角的幸福,连相机都遮不尽。不管结果如何,最初的母亲,总是快乐的。为自己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撑着额,在五斗橱前站了好一会,直到腿脚麻痹,才稍稍醒转。这间斗室,实在太小,窗门一关,她只觉得气闷。她决定出去散散心。

街上倒还尚可,车来人往,总算热闹。她默默沿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走,一棵一棵,好像萧条的岁月。街上的人也是默默的,行色匆匆,一切看上去都落寞。只有偶尔一两声炮仗爆破的声音,提醒人们新年即将到来。

方竹想,难怪人这样少,一个大年,这个城市里多少人背起行囊回家团聚。

团聚团聚,人只有团团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个人一条影,还有天上的白月光,与这萧条梧桐倒相称,与这一两声势单力薄的炮仗声相称,但是离开团聚有多么远?

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一间大酒店前,那边正热闹,有人举办婚礼。方竹就定定站在马路的这一边,看着那边的人如何聚如何散,看着新娘伸手揽起曳地的婚纱,被新郎抱进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亲众一齐欢笑,把花朵撒向天空,然后就下了一场幸福的花雨。

多么圆满!

方竹看得累了,就斜斜靠在行人道的栏杆上,托着下巴,踮起脚。还是不想走。

不知过了有多久,身后有人在叫她。

“方竹。”

她想,这声音多熟悉啊!

好多年前,在她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声音叫她:“方竹别待在这里。”

这个声音现在在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想,是啊,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就发了神经病会到了这里?

她没有回头,她说:“是啊,何之轩,我只是随便走走,路过而已。”

何之轩站到了她的身边,他静定地看着她。

在二十层的高度,他从自己的办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眼看到这样熟悉的身影。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对这个身影毫不在乎。可是一次两次,他看着她自信洋溢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用认真的表情和严肃的口吻告诉他,她在追求他。

他想,这个女孩,短短碎碎的发,常穿简单的白衬衫,看起来还是像个十六岁的中学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种灵慧的漂亮,可是太冲动太直接。

她曾经在专业课上同老师辩论,选一门讲铭文的选修课,都能够掘地三尺发扬考据精神,非要将老师讲义上的一个小漏洞驳倒。

这个老师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里肯同这样顶真的新生计较?可新生计较到了底,把自己写好的论文贴的布告栏里。

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副教授必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方竹的家里人摇一个电话来,副教授也只好当学生淘气。

他给副教授做论文助理,他接过她打电话过来同副教授论理的电话。那时候他想,骄娇女才有蛮横的才气。

他同她正面交锋在那次市里的新闻大赛上。何之轩当然认同她做的报导,但并不代表他认输。又是她家里摇一个电话来,他轻易地就输了。

所以,当她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很喜欢他。他在想,他拿什么喜欢她?

他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里。

她在看他打篮球,看他自习,坐着他的座位,叫着他的名字。他都知道。他还知道,她选修他上过的课,跟着他的老师做报告,把他做的论文当案例。期末还争取拿他拿过的奖学金。

她也许从不知道他知道她做过的那么多事情。

有些事情她都没有在意,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烦闷的时候,会在马路上乱走,会停驻在马路上发呆。

这么些年,他也藏了许多知道在心间,不曾对人语。

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他竟然看到她的朋友任职这间公司,原来天涯海角的距离,一下缩短到透过一个人就能得知对方的讯息。

到如今,面对面,已非当日枕边的呵欠。

方竹还在想,说什么呢?可是就是先笑了,先说话:“我饿了,不知有没有空一道吃晚饭?”

何之轩就点一点头,带着她走。他说:“附近有一家餐馆。”

一来一去,谁都不落势。

方竹和他肩并肩,很友好,很自然。只是心里想,怎么就走到了杨筱光的单位下面,又在想,他怎么会下来?

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会想入非非,过头以后,会更难过。

她就问他:“工作忙不忙。”

何之轩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菲利普和你不合拍?”

何之轩笑,她精明起来,能识清他人的眉头眼额,丝毫不差的。他说:“公事公办的话,没有太大问题。”

往前一拐,就是一间饺子馆。一进去就是扑鼻子的香气。

方竹用一种快乐的神态选了一个周围人满为患的位子。何之轩从收银台买了单,坐到她的对面,说:“芹菜虾米,没有错吧?”

方竹微笑,他还记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应该如何答。

顿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快要沉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方竹问:“回来怎么打算?事情难做吗?”

何之轩说:“再难的都已经做过了,这一次是想做一些实在的项目。北方有个运动品牌想进一线市场。”

方竹蹙眉:“有点困难。”

“不比国际大品牌,本地市场向来排外得厉害。”

点到了方竹的心上,这时饺子上来了,又鲜又香,她才发觉是真饿了,先吃了两个,才说:“何之轩,你干什么不找港台或欧美的客户?”

何之轩并没有动放在眼前的饺子,他只是继续说:“你念书的时候常说民族品牌需要扶持。”

方竹叹息:“是啊,那时候我用美加净,现在的美加净已被联合利华糟蹋得找不到了。我很难过,这些年物是人非。”

何之轩把她的最末那句话听得这样仔细,轻轻皱了一皱眉头,又说:“那个运动品牌年前才被原厂从外商手里赎回来,现在需要重建渠道。”

“重新树立信心,树立人生道路,那可不容易。”

他看她,不好动声色,也不好让她看透,他说:“是不容易。”他看着她吃东西。他知道她面对食物的时候,至为直白,至为可爱,往往会放的更开。

那一年的情人节,他从舍友那里知道她离家出走。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包了一顿饺子,用小暖锅装好了送去她的寝室。

她就穿着睡衣,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看起来似足病号。

他说:“方竹,别待在这里。吃完了以后出去走走。”

她饿得狠了,吸里呼噜把饺子吃了个精光,有一股狠劲儿。吃完以后,他们去了操场,在那儿散步。何之轩不远不近地跟在方竹后头。

方竹絮絮说着话,说着她的妈妈。他们那样的家庭,原来沉闷又寂寞。相伴的母女,永远等待父亲的归来。她把她的人生,从记事开始说到上大学,说完以后,她一回头,他能看见她满脸的泪。

她是一直精神头那么好的人,这一刻就像个脆弱的瓷娃娃。

他就走到她的跟前,掏出餐巾纸,她一把抢过去,捂住脸,在白月光下不住地哭,嘶声力竭。哭完以后,她开始跑步。她的耐力很好,一圈又一圈,可以绵长地跑下来。跑到最后,泪也干了,眼睛肿着。

样子不好看,她知道,她又伤心又懊恼地问:“何之轩,你来干什么呢?”

他说:“就是来陪陪你。”

她说:“可你听我说了多少废话。”

他说:“没有。”

后来他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宿舍。

方竹在宿舍楼前站定,说:“其实我不需要同情的爱。”

何之轩看着她,看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他的手伸过来,拂开她额头的发,往她的额上亲了一亲。

他说:“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爱。好好睡觉,好好保重,让你的妈妈放心。”

方竹呆怔,失措,无语。

何之轩转身离去之前说:“要留在这个城市有点儿困难,没个五六年也买不起房子,我两手空空,不好拖累别人。别人还有家里可以依靠,我去办一个暂住证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方竹还是望住他。

他笑笑,说:“不过,没事儿。明天早上我给你冲开水。”

方竹吃得饱了,却发现何之轩面前的饺子动也没有动。她问:“不饿?”

何之轩却问:“感冒好了一点了?”

方竹说:“板蓝根万试万灵。”又说,“我对你的项目有兴趣,可以拨一个整版。”

“好的。”

方竹又说:“这里的饺子没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轩浅浅笑一笑,开始吃了起来。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饺子只吃芹菜馅。三两口,他吃毕,要拿餐巾纸,方竹已经递了过来,他接的时候,手指一触,方竹猛地就缩了手。

走出饺子馆,方竹说:“谢谢你的晚饭。”

何之轩说:“方竹,早一点睡觉,让你的妈妈放心。”

只这一句话,方竹的鼻子又开始泛酸。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多想上前拥有他有力的拥抱,甚至轻轻的额吻,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情人夜。那一个吻,把她心里的伤口一一安抚。

但是他只是说,他没有行动,他的指尖都没有动一动,就这样临风站立。

月光照下来,方竹看清地上自己的一条影子,和他是分离的。她被风一吹,稍微清醒。刚才才说过的,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都过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有可能旧事重演?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车站就在旁边,这里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烦你送了,再见。”

你我都是认真人

杨筱光照例度了一个孤独又苦恼的新年。

方竹自从同何之轩离婚以后,一般在新年会接海外的专题跑国外避年;林暖暖小两口开始急三火四地到处看房,准备来年婚礼。杨爸杨妈探亲去了江苏,她又一向懒得跑亲戚,最后落单过一个电视儿童的新年。

一般她会储好薯片汽水,让自己尽量舒服。不过也会想,没有感情烦恼的人真是不太好,无聊的时候没有人来陪伴。

年初五的夜半,杨筱光独自看了一出老剧,叫做《爱情麻辣烫》,不免胡思乱想,谈情说爱也有谈情说爱的烦恼,单单方竹和何之轩不为人知的往事就在她脑子里自动生成八十集狗血韩剧了。

这时,外边鞭炮声声响,震耳欲聋。杨筱光捂住耳朵,好容易等到清静了,她往床上一躺,黑夜里响了两声凄惨猫叫,像荒山野岭里无主的孤魂,一股凉气“飕飕”就从背脊后升起。

夜晚的寂寞从来不会让女人美丽。杨筱光举头望天花板,不得不承认,年一过,她又得老一岁了。

年后,逢春,万物复苏。公司照常运作,职员照常上班。

杨筱光在年后第一天上班就察觉到办公室气氛的不寻常,同事们窃窃私语。

“何副总在老总办公室逗留超过两小时。”

杨筱光一问,原来英明副总何之轩的新提案被否了,他正同高层积极沟通之中。

她问老陈:“那是一个什么提案啊?”

老陈说:“打通路,做牌子。”

可真是大项目了。

她又问:“东家是哪位?”

老陈说:“最近才从洋鬼子手里为自己的休闲衫系列赎身的民族产业。”

这可不是好东家,杨筱光皱眉头,业内传闻赎身价远高于当年的收购价,这间民族产业哪里有钱请大公司来打通路做牌子?

但杨筱光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她问:“谁会跟案?”

老陈沉默,神情复杂,随后同杨筱光说:“其实我羡慕‘蒙牛’大手笔,超女以后优酸乳市场份额拿下多少?”

杨筱光比了下手指头,霍,好大一条数。她摸出苹果去茶水间洗,水声哗哗,她开始纠结老陈纠结过的事件。

下午,何之轩从菲利普办公室一出来就召开了项目会议,交代任务:企划部制定推广草案和广告片筹备,客服部跟进客户需求,设计部对口外包公司进行CIS系统建设。

那家服饰厂的资料已经完备妥当地放在每个人面前。老陈看好以后,嗫嚅:“预算?”又闭嘴。

何之轩说:“按项目签合同,非月费式。”

成本会计跟着皱眉头了。

何之轩喝茶,神态自若,忽而说:“下个月香港审计公司会来内审,大家准备一下各自手里的工作流程。”

重磅炸弹,人人都表现出痴傻状态。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客服经理对杨筱光小声讲:“百度上市的时候,前台小姐是不是也成了百万富翁?”

杨筱光心里跳得很急,想要琢磨一下领导表情再下判断,不过,领导一如既往没有表情。这也许是领导者的最高境界,我自岿然不动。她突然想,方竹是不是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对于她来说,承仰他人鼻息,只好认命干活。

何之轩开始介绍这个项目:

这个品牌资格很老,可以追溯到解放前,一直是本城的名牌产品,改革开放以后迎来第二春,谁知道引进外资是引狼入室,销售通路被蚕食,产品被打压,品牌价值也贬值。

厂长是个裁缝出身的六十五岁老头,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企业人,铁骨铮铮发誓不言败,到处找咨询公司提供解决方案,但无利润买卖没有人愿意做,对方的经费着实有限。

为什么何之轩愿意做?杨筱光疑问之后,是在胸口渐渐升腾起一股热气。

开完了会,她精神恢复了一些,眉眼舒展地走出会议室,一抬头就撞上了菲利普。

杨筱光恭敬地站好,朝他点头问好:“老总好。”

这种恭敬并非伪装,她是真心。

当年新进公司做实习生,为人锋芒太露,惹出同邓凯丝的一段矛盾,最落魄时被贬谪到前台,连换水工都做过。但她不甘心就此落魄,用心努力,花了一个月时间做好一份当时企划部跟案的一个项目市场调研报告,直接发至菲利普私人邮箱,心想,最坏打算便是卷铺盖走人。

一天以后,菲利普亲自签了一张调令,杨筱光如愿进了企划部。

杨筱光最常说的是“士为知己者用”,菲利普让她入行,她一直都记得,用出色有效的工作做回报。但日复一日重复劳动,她就要跟着工作一起僵化。

在去年,杨筱光认真考虑过跳槽问题,但摆不平杨妈,她也不好妄动。适才看到何之轩的项目,跃跃欲试的念头被激发了,她承认她有了暌违已久的士气。

可站在菲利普的面前,她还是收敛。

菲利普直接就说:“你跟进的广告拍摄项目也很好,那条广告我看过,年轻人做新的东西总是很快。”

杨筱光斟酌字句:“第一次做,还在学习。”

“什么都要学习,不能急功近利。好好做,慢慢来。”

菲利普笑一笑,杨筱光把眉毛低下来,才看见他手里端着咖啡,必定是蓝山,港佬没有咖啡毋宁死。她还是很知道菲利普的习性的。

她说:“春季的发布会比较重要,有几样文件需要老总过目。”

菲利普说:“等一歇拿来我看。”

杨筱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一个深呼吸。她对着镜子,对着自己笑,笑得有点惨兮兮,腮帮子一鼓,决定豁出去。

回到了家,杨妈好饭好菜照顾。饭后,母女幸福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杨爸则在一边看着报纸,看到激动处忍不住发飙:“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现在竟然还有这种有伤风化的店。”

杨筱光凑过去瞅,原来是方竹当日做的暗访。但这上的也太迟了,都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不晓得方竹打了多少关节才让报导见天日。她也真是个不达目的死不休的主儿。

杨筱光咕哝一句:“这也算三百六十行。”

没想到杨爸极之气愤,“啪”地一甩报纸,说:“我最看不得学生不学好,追求享受捞偏门。”

杨筱光这才拿来仔细阅读,方竹将大学生的事儿也隐晦地说了,且用词相当铿锵。杨筱光想,这下好了,这家店大半是要关门大吉的。又一想,还好正太老早撤了。

她打个哈欠,屁股旁边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个没有名片的手机号码。她接起来问:“谁啊?”

对方迟疑了一下。

“谁啊?”

那边声音传过来。

“我是潘以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