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惊讶,跑过来就笑话他们:“约会约到郊区来了?”

杨筱光涨红了脸:“乱讲。”

莫北笑:“好了,不乱讲,我们找地方吃饭?”

方竹没有拒绝,他就携了两个女孩去了餐厅。

这里的环境同点心一样很雅致,杨筱光守着虾饺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悦感都冲淡不了适才的心理不适。她说:“日日看这起洋鬼子的优越感,还是做明星家门口的狗仔队强些。”

莫北说:“所以中国人要自强。”

方竹接口说:“因此国货更需自强,还以颜色方显本色。”

这话说的好,一下点透杨筱光。她惊呼:“我能理解领导的作为了。”

莫北不动声色接下话茬:“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美国某奶粉牌子把过期产品销到国内,被检查出来以后启动大型危机公关,招呼到的记者人手一笔超乎寻常的车马费,偏何之轩把钱退了回去。”

方竹眸光微微动,她喝茶,只两口,她说:“是啊,方显本色。”

莫北说:“小猪,你把他学个十足十。”

方竹只是说:“他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回他计划也庞大。”

方竹正色对牢莫北:“你——”又不再说下去。

莫北继续说:“没人能阻止如今的何之轩。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而你是不是更该用积极一些的态度处理各项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头喝茶。杨筱光在一畔听着,心里有所感,也有领悟。莫北时不时看一看她,表情充满了鼓励。

在莫北离开上洗手间的时候,杨筱光对方竹坦言:“我觉得莫北说的有道理,你是好人,我们领导也是好人,可你们为何要这样?”

方竹在好友面前,显出了一丝脆弱,也只是一闪而逝而已。

“你们不了解的。”

她还是不肯说,杨筱光也就不追问。只是她又说:“我觉得莫北说的对,你是不是应当回到家庭的怀抱?你爸爸年纪还比我爸爸大个三四岁呢!”

方竹苦笑:“你真机灵,这样接他的翎子,当他的说客。”

杨筱光笑起来:“我发觉他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方竹无奈:“你也是。”

莫北回来,两个女孩已经将点心吃了个七七八八。结了帐,他驱车送她俩回家。一路便没有对刚才的话题再做停留。

杨筱光想,莫北说话有度还有令人思考的范围,尺度把握真好。她就把话题起到别的地方去,说:“真想同史密夫一战,好教他不能小视中国人。”

莫北笑起来:“你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而且进可攻退可守。”

杨筱光想想,确实。整公司在这桩业务中最退无可守的只有何之轩,她又好怕什么呢?

方竹跟着笑,说:“当年她刚进公司,被行政部头头欺生,丢在前台干了三个月,硬是顶着不辞职。最后写好一套方案交给老总,才有今天在这行里继续安身立命。”

杨筱光对过往云烟不过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我只记得我是铜扁豆。”

莫北发问:“你怎么这么多绰号?”

杨筱光撸袖子,说道:“不管多少绰号,我决定要同洋人死战到底了。哼!”

“瞧,今天来对了,激起一爱国青年的热血,民族产业的明天有了希望。”

莫北说完,大家都笑,气氛格外融洽。

送了方竹回家之后,莫北再驱车送杨筱光。少了方竹,气氛登时又冷下来。杨筱光又琢磨,得聊什么呢?她其实是记得莫北约她的原因的。

莫北先开的口,说:“你还真是知心小姐姐,我一暗示,你就明白。”

杨筱光说:“好说好说。我也觉得应当劝好友努力让家庭圆满。”

莫北皱皱眉:“她——等她想通了吧!”

他这样一个神态,这样一句话,让杨筱光也开始担忧起来,她问:“方竹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很想帮她,但无从下手。”

莫北舒展眉眼:“你太爱助人,侠女。”

杨筱光刚要为这个新绰号得意,莫北又说:“自家的正经问题考虑的怎样了?”

大马路上正在修地铁N号线,路途崎岖,拥堵不堪,就算是宝马,也施展不出长才,委屈地蜗居在路途中央。杨筱光的脑筋刚刚才激愤,此刻又扭曲成麻花。

她翻一翻身体,正对牢扭头看她的莫北。距离有点近,察觉不妥,要往后倚。莫北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恰好阻止了她的动作。

此时又恰好是红灯,马路上直通通的车河静默,只剩车灯永恒闪亮。静止真可怕,无事可做的情势下容易出意外。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得退路。脸上泛青泛红,直瞪瞪看莫北。心中唯一想法是该不该想一个好对词,可应付好此刻以至不尴尬?

莫北没有动,不进不退,只是看着她。

红灯还不灭,杨筱光心急如火烧,等不及,直接问:“你——那什么——你要干吗?”

“如果我亲你,你会怎么样?”

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无数星星陪伴红灯闪烁。杨筱光心脏犯怵,惨状堪比心脏病,有话要说,临到口,竟莫名其妙说:“原来言情小说都是来源于生活。”

莫北问:“怎么说?”

杨筱光小眼珠子乱转,一忽儿惊喜万分:“啊!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响了喇叭,莫北不得不坐正。前面有自行车乱穿马路,他摁了喇叭,间隙,说:“以后少看乌七八糟的言情小说,对你的正常思维没好处。”

自行车过,莫北发动车。杨筱光别转头,只看窗外过路风景。

“才怪。”

可怪,她想,恋爱到底是不是该这样?可她这样如释重负啊!

车开到杨家楼下,老远,杨筱光就眼见瞅见自家厨房间的大窗开着,隐约有杨妈的影子一闪而逝。她脑袋胀鼓鼓,归不了原位,下车时走得快,像逃兵。只听到莫北在后头喊了一声:“别撞上铁门。”

话晚到一步,杨筱光面朝地,头朝前,比身子更早冲到铁门上,发出结结实实的闷响。这下门铃都免按,杨妈的声音直接从门边的对讲器里出来。

“要死啊!走路不看路!”

杨筱光眼前的小星星还未灭,莫北下了车走过来,还把手伸过来,掌心有手帕,揉她的额头。

“唉!我拿你这家伙怎么办?”

小星星未灭,白眼翻上来。

“老兄,你别这么小言好不好?”

她自己扯过手帕,知道疼了,龇牙咧嘴,牙根都酸,酸到泪腺,眼泪开始酝酿。

真丢脸。

她闷闷说:“我上去了。”

门开下来,是楼上杨妈按好开门键。莫北将门推开,让她进去。

杨筱光捂着额头,咬着牙。眼泪要忍不住了,老天,竟然这么疼。

家门大开,杨妈眉开眼笑,杨爸心花怒放。

“那男的是谁啊?父母哪里高就?看到有车,房子也买好了对不?”

“阿光,你终于开窍了,老父甚为安慰。”

杨筱光捂着额头一路惨叫:“我疼。”

杨妈大惊,同杨爸手忙脚乱找医药箱,拿来纱布和酒精棉签。

在上药前,杨妈说:“你这抖五抖六的样子,在别人家面前要丢人死。”

杨筱光直吸气:“已经丢人了,明天不用见人了。”

杨妈把她的伤口包扎得四仰八叉,狰狞无比。一面包扎一面问莫北的情形,杨筱光本就心乱如麻,万般情绪不知从何说,只斩钉截铁否认交了这么个男朋友。

末了,杨妈无奈叹:“唉,我们也不想逼你,女孩子家家那么大,总要解决那件大事。我想我家女儿不差,人长得不丑,文化也好,工作也稳定,怎么就没个好男人来照顾?”

话酸,杨筱光眼睛又酸。

但是杨妈又说:“想来想去,还是你自己不主动,懒惰成性,就等着天上掉馅饼。掉到你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我都不知道是别人人品有问题还是你人品出问题!”气到心头,杨妈整理好医药箱愤然走人。

杨筱光傻眼躺倒,望天,天上哪里有馅饼?

杨爸拿了酸奶走进来,坐到床沿上,开好瓶盖递给杨筱光。

“老爸选女婿不看钱,你不用勉强自己,恋爱是自己的事,我闺女嫁人可得嫁仔细了,看人品也要看准了。”

杨筱光起身,勾住杨爸的脖子,眼泪同鼻涕准备同流合污。

“理解万岁。”

“不过你也别太精细了,你的缺点就是想太多,又放不开,做人不好精益求精。”

杨爸拍拍她脑袋,也出去了。

爱到深处无怨尤

回到亭子间里,方竹打开电脑,把采访的资料整理了一遍,开始奋手指疾书。

这个机会难得,她代了两回工,主编面子上颇觉为难,当她提出想在周三出刊的《新娱乐》和周四出刊的《营销人》专刊写稿,主编也就同意了。

报社的上面,影影绰绰是知晓些她的家庭背景的,不然这些年有些事不会过得这样顺遂。但强中自有强中人,这个圈子内,身家背景根本不算稀奇。主编的斡旋工夫一流,谁都可以不得罪。

但方竹工夫做到细致,回家完稿以后,拨一个电话给主编,把稿件的重点叙述了一遍。

意外的是主编竟然没有提否定意见,他说:“最近给这群外企的营销优势歌功颂德得真是够了,你的角度够好,请赶快寄来我看。”

方竹欢呼:“老编,你是大侠。”

这个马屁不正不歪,主编受落下来,嘿嘿笑:“别肚子里叫我‘大虾’就好。”

方竹想,她还真是对他某些审稿态度腹诽过,譬如接广告软文从不手软,又譬如结交某些有炒作意识的政客企业家。不过此刻他赞同她的稿件,这才是最重要的。

方竹那句话说得还算是真心。

她坐在书桌上整理资料,周三出刊的《新娱乐》,她主要写的是潘以伦——“这个男孩,一片赤诚,绝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气质,真少见。我们希望有这样的心智的选手出现在秀场添加光彩。”

根本就是不啬笔墨了。

再看今天的新稿,通篇如实报导,末尾写一笔——“我们的企业并未因此气馁,他们正用百折不挠的进取态度应对市场强敌。他们可以令我们相信,中国企业经过三十年的洗礼,正慢慢与国际市场接轨,也正开始在改革开放第四个十年,划下时代的意义。这是另一场革命。”

虽然隐晦,可又光明。接下去还有第二棒,直到民族企业的最后大手笔。

方竹握紧了鼠标,看一遍稿子,会有异样的情绪在奔腾。

她永远都记得何之轩拿了进报社第一个月工资之后说的一番话。

他说:“非常时期做新闻,要有非凡胆识和非凡正义,还要随时搏命。抗战时期的战地记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态度做新闻,也是振邦之举。如今没有那时代的艰苦,但我们仍需记着中国人的脊梁。”

方竹当时狠狠点头。她想她那一刻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做抗日战地记者的选题了。

何之轩每天跑新闻回来,方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笔比他好,所以就会做一些润色工作。

虽然是有大抱负,但是做小记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街坊琐事,方竹写着写着也会感到无聊。何之轩则在她背单词的六级词汇表里检查进度,写心得。

这样互相帮助。

方竹听了他那句话,不由就笑,不由就说:“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何之轩也笑起来,说:“选了这个专业,爱这个职业,不干这行,总不甘心。”

方竹点头,他们都是好强的人。

可是谁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进了新华社去阿富汗做战地记者,本城小报社,又是外地户口,何之轩只能跑社会线,拿两千出头的最低的薪水。再到情人节,两人不过开一下洋荤去老牌子的德大西餐馆浪漫一回。

方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但不会在父亲在家时回家。她回家只干两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换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亲的衣橱。

这份工作原本是母亲的专职,但母亲不在了,方竹想要做得如同母亲在世一般。但父亲给她回家时,打过一个电话,口气依旧是严厉的,他说:“每个人任性都要有个限度,方竹,你别挑战你父容忍的限度。”

还是命令的口吻,丝毫不容转圜。方竹赌气将它遗忘。

保姆周阿姨摇头,在旁也劝:“没有见谁家的女儿避开自己的爸爸。”

父亲的勤务兵小张更是曾候在方竹的宿舍楼门口等着她出现。

方竹对小张说:“小张,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

小张说:“你是孩子,要体谅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正和俄罗斯谈一项重要的军事技术合作,这是国家大事。”

小张就比她大了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爱学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弥留了九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迎面走过来,她拉着何之轩的手就走了。但是何之轩已经看到了小张,他猜到是怎么回事,就说:“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

方竹咬唇不语。

何之轩说:“我陪你回去。”

方竹考虑了一个星期才答应何之轩。

她也累了,和父亲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再过一年,她也将毕业,总得回家的。父亲虽然是母亲不能满意的丈夫,却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何之轩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警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警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

她知道父亲休假了,这个提前问过小张。她望望何之轩,何之轩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的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前途的记者,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且果断。

方竹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从来都是弹眼落睛。

但是她想错了,父亲竟在知道她要回来的这天没有出现,周阿姨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孩子大了,要懂分寸,不好和乱七八糟的人不明不白混在一起,那样多坍台啊!”

这样的话,一直冠冕堂皇的父亲不会说出口,但是他的意思态度明确,周阿姨了解上意,用这么直白的俚语精确表达。且还语重心长:“小竹,你别糊涂!就是我这样看着你长大的,也觉着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要辩驳,可是对着周阿姨,有气都不好撒。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是买了极品的茅台和黄山毛峰一起来,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诺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周阿姨,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

方竹垂头丧气走出来时,何之轩刚刚好抽完一支烟。

她说:“对不起。”

何之轩说:“下次吧!”

但要找一个“下一次”多少难?父亲在方竹恋爱问题上没有如以往甩开皮带体罚,而是直接冷处理了。方竹寻了好几次时间,父亲都没有空,她也终于火气上来了,在大三的暑假发誓不回家。

何之轩自然是不愿意她这样做的,但看着方竹一个人住在寝室里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说:“住我那儿吧!”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轩临时租的小亭子间。

那段岁月真是美。

亭子间很小,何之轩买了塑料窗帘,带翠竹的,边上还有一只大熊猫,憨态可掬。他们把窗帘挂在屋子的中央,倒不是避嫌男女有别,纯粹为了给她一个洗澡的空间。房子小,要洗澡只能在室内,何之轩买了一个大木桶回来。这样的细致周到。

她洗澡时,不是忘记拿内裤就是忘记拿毛巾,那就要何之轩拿给她。

何之轩说:“都不害臊!”

她硬着头皮腆着脸,说:“不害臊。”

房租、水电煤,那样小的房子,加上方竹这口要吃饭的人,日子开始捉襟见肘。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斤斤计较过日子,日日吃方便面,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酱面。

方竹从没这样苦过,也从没这样甜过。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亲密,他们如果一般情侣那样热吻抚摸,但何之轩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他说:“你这样搬出来,已经招人口实,我也不能让人看扁了。”

他的声音轻淡,态度冷冽。方竹有些难过有些彷徨,茫茫黑夜里,何之轩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他们依偎在一起,她又会想,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忍住他的欲望,这样呵护如珍宝般的爱,世间难求,她不该多想。

但现实里依然得算计着钱过日子,

夜里,他们最常的娱乐是拿着椅子到天井里乘凉,室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机。何之轩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买这些大件。方竹也不以为忤,高高兴兴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满天的繁星,那样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满了情意,颗颗都是牛郎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