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道鼓掌了。

几套衣衫试下来,“君远”的团队都生了新思路,挺雀跃又兴奋。

工作结束之后,何之轩决定:“每周都须来一次,试验产品我们才能理解产品。”大伙都道“是”。

到了饭店里,众人才感觉腹似雷鸣。李总将东道主尽得相当体贴,菜式是早已经准备好的,等客人一来,就有满席的酒菜。

服务生送茶水上来,正站在何之轩身边,他就接手过来,转个身给自己身边的方竹倒了半杯。这个位置是杨筱光蓄意之下的成全,方竹躲都躲不掉,如今何之轩的茶也得受下来。

方竹这个习惯,杨筱光可是清楚。她自小家教严,吃饭时绝不准喝茶,方竹又不喜欢喝汤,只好在吃饭前先饮半杯茶润口。

可见没忘记方竹这个习惯的不止是她,她挺高兴。

方竹只是心内深深地悸动了一下,装作不在意,也只能不在意。她是惴惴的,坐立不安的。身边的那个人,这样沉稳,这样内敛,她是真怕自己稍逊半筹。

李总是真心高兴的那一个,好像委屈了很久,身边的朋友终于伸出援助之手。他在席间不住劝酒,还不住敬方竹,说:“有自己人站在自己这头说话,我气都顺畅。”缠得方竹没有法子。

方竹是不大会喝酒的,这杨筱光知道,不过她没做声,莫北也只管自己吃鱼,猫儿似的,半点声色都不露。

果真,何之轩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方竹,对李总说:“以茶代酒,天长地久。李总先干为敬。”

李总真的先干为敬,方竹无奈,跟着喝了茶,随后坐下来,之后所有的酒都被何之轩给挡了。最后挡不住的是李总,醉得七荤八素,是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上了他的车,叫了他工厂里的司机来开了去。

杨筱光这一顿可吃得着实高兴,被自己的创意给满足了,先前的不愉快都忘记,食欲便大开。后来上了一道酒酿园子,就她一个人埋头吃,还有人体贴地给她一碗碗盛好。

她以为是服务生,但却是正太潘以伦。

他说:“吃甜食这样不节制,小心夏天见不了人。”

杨筱光把小胸脯一挺:“本姑娘不稀罕。”

这时又上来一道餐后点心,可见李总是卯足了劲儿来招待的。杨筱光一瞧,乐了,她叫:“竹子,你最喜欢的饺子哎!还是芹菜馅的。”

这话一出口,方竹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真得走了。”

何之轩说:“我送你。”

方竹望望莫北,莫北应当也是开了车来的,可莫北没动,吃完鲈鱼吃甲鱼,和身边的老陈谈品牌专利权问题,正辩得投入。

杨筱光继续低头,她可还有三大碗酒酿圆子没消灭。

方竹没有选择,她想,栽在朋友手里也只得一叹。

何之轩站起来,替她拉开了椅子。

怀念着你的味道

方竹明白,总是回避不会是办法。再一次坐到何之轩的车里,她没有再让何之轩的副驾座的门白开,而是深深吸一口气,坐了进去。

在倒追何之轩的日子里,她最心神不定的就是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因为他的神态心情一定是老僧入定,从不起波澜的模样。

在白月光洒向大地的悲伤夜晚,何之轩的吻把的她的悲伤扫在月光之下,可她仍不能确定,她坐在何之轩的身边,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郊区通向市区的高架在夜晚十分通畅,车子走得顺,人的心思不大顺。方竹一直不做声,她是一直不晓得要怎么同何之轩说话的。

分开这么多年,好像交流都有了障碍,不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他们的过往,倒是比电影更流畅,可人到了眼前,又卡了带子。

方竹想,要么睡过去吧!把今晚全部忘记。

但是她不是何之轩,她不会知道何之轩怎么说。何之轩说:“谢谢你,方竹。”

这么一击即中,他从来不去回避任何人和事,除了她最初的追求。

方竹感觉相当糟糕,好像明星曝光恋情,非得找一些理由来解释来掩饰。她说:“怎么这样说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何之轩的表情,并排的距离只有一个好处,她不用从对方的眉头眼额多加揣测。

何之轩笑了,他笑的很轻声,还是那样好听。他的声音原本就是可以当男主播的,他不知道她当年多么喜欢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声调。

他讲:“方竹,你总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从不会失误。”

这叫什么话?他在抱怨?还是讽刺?他的声音这样平缓,她听不出来,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继续添油加醋:“很多人分开了,老死不相往来,那样真不好。你瞧,我们还能是朋友,多好?我正好接了这样的一个采访,我赞同你们公司的计划,你真的不用谢我,我是公事公办,又能帮朋友一个小忙,何乐而不为呢?我是个有责任心的记者,你以前可是教会我很多的,我觉得你说得都对。我们要客观,要真实,还要有民族情操。何之轩,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何之轩在微笑,方竹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微笑。他说:“你说的都对,没有错。”

这样短的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说话。方竹轻轻吁一口气。他惜言如金的好处在于,她不用绞尽脑汁去应对。她觉得她同他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各自对对方的心意如何,她都不愿意在明面上输得太惨。

车子轻轻一转,已经进了市区,道路突然就变得明亮起来,人行道边的商店霓虹灿烂如天上星辉,看得都是热闹的。

何之轩问她:“感冒都好了?”

这话还是能让方竹心底轻轻一触的。她点点头。

前面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车停了。

何之轩转过头,他望住正偷偷望着他的方竹。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直视对方,经年的分离,从未如此接近,眼神相交,似过千年。太炽热了,会出事。

方竹想的没有错,确实如此。

何之轩松开了握住方向盘的手,伸过来,在她尚未回过神的那片刻,按在了她的下巴上。

那相触的是久违的体温,温柔地通过肌肤传递到心底。方竹的心,跳得匆促而慌乱,就怕一瞬之后,溃退千里。

这些年她午夜梦回,怀念他身上淡淡烟草的味道,正如辛晓琪那一首幸福又感伤的歌。

他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学会抽烟,因为寻工作压力大,后来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为压力更大。

她说“我们结婚吧”,何之轩当时没有反对,只是抽了一支烟,一支烟以后,他问:“什么时候去领证?”

方竹趁着父亲去北京开会,周阿姨又出去买菜的档口偷偷回家拿了户口本,同何之轩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约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日,领证的人相当多。排队等候的时候,何之轩又摸出了香烟,被方竹一把抢过去。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

他就笑一笑,说:“好的,老婆。”

这话说得真是甜蜜,那个时刻,方竹直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直到山无棱天地绝。

在等着民政局阿姨敲章时,何之轩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谨严肃又认真。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心慢慢就平静了。

阿姨认得她户口所在地代表的意义,望望穿着朴素的何之轩,拍马屁似地打趣:“傻小子娶媳妇了,运气真不错!”

何之轩的瞬间就变了变色,方竹发现了,捏了捏他的手臂,含羞带嗔:“傻小子,以后怎样对媳妇,你可要掂量着啊!”

何之轩反应过来,说:“工资一定上交,一定上交。”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声来。

领完证的那天下午,她对何之轩说:“你同我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怕冷清,这样最好。”

何之轩说:“你说好就好。”

那晚他们叫来了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们,唱着“少年人,洒脱做人”直到天明。回到何之轩的亭子间,两个人都已经累的不行。

何之轩在新婚的早晨,挽了袖子淘米,准备为方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饿了。但方竹从他的身后轻轻抱住他,整个人腻在他的背上。

他说:“方竹,别淘气。”

方竹对着他的背脊呵气:“我没——”

没有说完,何之轩已经转过身,手还是湿嗒嗒的,只能用手臂环抱住她。

方竹小声说:“我们结婚了呀!”

两枚红章,两本证书。他们已经转换身份,什么都要学习去做,有一个新开始等着他们。

何之轩转个身吻她,话语在唇齿之间:“谢谢你提醒了我啊!”

那个早晨似乎应该很热,方竹汗流浃背。

何之轩的表情很紧张,她也很紧张。他们调整、尝试、配合又挫败。她吃疼,不知道该怎么做,身体承受的冲击,那么陌生,但血液渐渐沸腾,要冲破那一点。

这是大胆的莽撞的,成就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的脸都红得要滴血。

但其实那个早晨是带着一点儿春夏交界的奇异寒凉的。

当他们将被子盖在身上时,才发觉热血之后有点儿冷。方竹枕在何之轩温暖的胸膛上,望着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只觉得全身侵染了他的气息,就像婴儿脱胎换骨,站在这个起点,重新成长。

那时候并不知道凡是成长,都会有代价。

何之轩就这样看着方竹,她的眼神又恍惚,面色润红,惊疑不定。她往后退了一退,避开了他的手指。

这样的她,是惶惑的,是迷茫的。在白月光的夜晚,她就像流浪的小孩,不知道该去向何方。那晚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她。他曾经以为她住在黄金城堡,但却发现她同样一无所有。

她对陌生的世界跃跃欲试,那神情那姿态,像极了最初的他。

他一直没有同她说过,当年高考结束,背着行囊来到这座繁华之城,他与她有过同样的憧憬和迷惘。

这样真不好。两个憧憬得不到实现的人在现实面前毫无准备地一起奔跑,最终会跌得很惨。

他想,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了更好的准备,也许一切也将不一样。这需要时间,而激情往往令人忽视时间。

何之轩收回了手,他冷静下来。

他知道,方竹又退了,跌过以后知道痛。这么多年,谁都没有白过。她的面色那样怪,充满期待,又极力想要回避,还有一丝难堪。

正如这个城市的性格,扭捏的,矛盾的,不坦诚又从不认输,自以为是地非要维持表面光辉灿烂。

他们的步调还不一致,这些年各顾各的跑,也许彼此的跑道已成为乱麻线。他得理一理,便专心开车。

后来一直没有多说什么话,一路到了方竹的家门口,何之轩突然就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要求,方竹白了白脸。

何之轩话不多,人稳重,不代表他就是亦步亦趋的人。他的要求提出来,人也跟着下了车,还锁好了车门。

方竹只得领着他进了石库门。

这样在二楼的亭子间,拥有狭窄而不够稳固的木质楼梯,一路上还没有灯,方竹提醒:“十六级楼梯,小心一点。”

到了二楼,方竹打开一扇窄窄的木门,扭亮了电灯。

这是一间九平米都不到的小房间,藏青色的窗帘,藏青色的床单,藏青色的被褥,桌椅书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简易色调最单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可见住的人常常打扫,只有书架上的书报杂志散乱放着。

方竹的习惯,何之轩一直知道。

她喜欢把最近常看的书报杂志都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书架临着写字台的那一端总是乱着的。

方竹看见他盯着书架看,有些发窘,走过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书桌旁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说:“你坐。”又说,“开水没有烧呢!你想喝什么?我这儿只有乌龙茶,要喝得等等。”

何之轩轻轻皱眉,望望她:“你已经不需要用乌龙茶减肥了。”

他们当年结婚结得匆忙,连婚纱照都没来得及拍,也没有钱拍。商量了决定结婚周年补拍,方竹以此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减肥计划,不但节食,还狂喝乌龙茶。

但后来婚纱照没有拍成他们就离了婚。

而如今的她清减了不少,再拍婚纱照也许不用减肥了。

方竹眼神闪烁,颇觉尴尬。她说:“我这儿还有啤酒,这倒不用等,可你还能不能喝?”

何之轩点头。

方竹的小亭子间一角放着小冰箱,冰箱上头搁着微波炉,微波炉上头堆了一堆陈年旧报纸,还没有处理的。不论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总是会有马大哈地缺一处没有打理好。她因此生出许多烦恼,可还是改不了习惯。

何之轩悄悄站了起来,看她蹲下来打开冰箱门。里头塞满了各种速冻食品,最多的是水饺,“湾仔码头”的,“思念”的,“龙凤”的,各样品牌都有。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都这几样口味:芹菜馅和白菜馅。

何之轩第一次为方竹包饺子,是他们结婚一个礼拜以后。天天方便面、炸酱面吃得厌弃了,方竹终于挑食,但绝不会无理要求去下馆子。

两人琢磨会打理些什么菜。

方竹苦恼地说:“我会番茄炒蛋,芹菜炒肉丝和冬瓜汤。我妈妈没把好手艺传给我,不然我们可以吃火朣菜。”她没想过那时没有多余闲钱买特级火腿。

何之轩会包饺子,这是方竹从小到大鲜少尝试的,她对他的手艺比自己的手艺更感兴趣。他们一起去超市买好饺子皮,何之轩亲自剁馅,方竹选了自己最爱的芹菜,放了虾米,还放了很多调味黄酒。

后来烧好的饺子又咸又涩,但他们两个人一个不落全部吃掉。

何之轩动手做家务的次数多了,包饺子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方竹这个南方姑娘慢慢就把饺子当成了主食。

也许方竹觉着冰箱太乱,也许她觉着暴露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气馁,就匆匆又关上冰箱门,站起来说:“找不到,我还是去烧水吧!”

才转身,手就被何之轩抓住了。很紧,她要挣脱,两人角力。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点,从分开那一年起,到此时此刻。鼓点乱了,她不想乱,最后转头无奈笑一笑:“何之轩,你喝茶不喝茶?要不我下楼买饮料吧?你来我家都没什么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

何之轩只是在想,她在喝乌龙茶的那些日子里,身上染了些茶叶香,靠近一些,这气息更浓。这么些年,她还是那个她,站在原地,他靠近一些,就能闻到当年朝夕相处的气息。

他原来一直在怀念。

我们去看演唱会

潘以伦乘着排练的间隙,将演唱会的票子送到杨筱光公司里。

杨筱光笑嘻嘻地说:“那我岂不是讨了你的便宜?”

潘以伦只是微笑,带些征询地问:“我来接你?”

杨筱光点头。他又望住她额头上的伤,她用手捂住:“保证能在演唱会时以最佳状态见偶像。”

潘以伦笑起来还是要命的好看。

他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出来的形象都有专人打理好。“云腾”的服装设计师跟着他几个转,春夏最新款都由他们试。

这也是何之轩项目计划中的一部分,先预热,再将答案放在结局时。网上已有一些评论选手服饰的帖子,网友纷纷猜测他穿的是什么牌子的衣服,主流意见是美国的某中端品牌,这样大气和随意,很能显出年轻人的活力。

何之轩认为“云腾”在推出新款同时,可以学习ZARA的经营模式,并详细写了一份计划书交给李总。

潘以伦试衣服时,也同设计师讨论,建议除主推产品以外,其余可跟风欧美市场中卖的最好款式,然后根据品牌自身特色和中国人的喜好加以改进,这样能事半功倍。

杨筱光听得侧目,她想,潘以伦与何之轩在这个层面的问题上有这样的共识,真是不简单。

她对潘以伦说:“你这个模特做得好,成半个策划专员了。”

潘以伦讲:“这些衣服还没有面市,我只当第一个顾客提意见。”

还是很有见解的意见。

她同方竹说起这个事,方竹斜睨她一眼:“所谓人不可貌相,谁允许模特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现今大品牌不少创始人是模特出身。有才有貌的处处有,学历不好代表水平。”

她服气点头。

杨筱光真心赞潘以伦:“正太,你很棒。”

潘以伦告诉她一件事:“云腾的设计师是巴黎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大把外企高薪的工不去打,就为民族品牌效力,令人佩服。”

杨筱光想,谁说新时代没有英雄?英雄不是非要流血牺牲,能为国家兴盛杀出一条血路的,皆是。

她想她与潘以伦在某些层面上还是很能取得共鸣。因而同他一起看演唱会,她还是带着一些期待和兴奋的。

他是新近的小名人,一走进“君远”从最初的无人在意到如今变作热门货。苏比等几个年轻小姑娘围着他打转,直要他签名。

杨筱光笑她们,被苏比教育:“这叫有效投资,短期回报。”

说的还真有道理,杨筱光效仿,把纸递给潘以伦,说:“快快,在你大红前,给我签十几二十个名,往后我好在淘宝卖。”

潘以伦都不拿正眼瞧她:“别人二十出头,这样的行为实属正常。”

杨筱光叉腰:“我也很年轻。”

于是潘以伦就把她当作很年轻的人,来接她去看演唱会时,带了一堆零食。

苏比存心来揩油,下手奇快,刷刷刷拿走了果冻、薯片和王老吉,杨筱光把王老吉抢下来,又对潘以伦说,“小孩乱花钱。”

潘以伦笑:“还好了。”

趁着如狼似虎的同事们还没蜂拥出来,杨筱光推着潘以伦出去。走出大楼,潘以伦拿了一副眼镜戴上。她以为只有莫北戴眼镜好看,没有想到正太戴上眼镜,也能很好看,文气俊秀,恰似白面书生。

杨筱光看着他笑,他说:“不应该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