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

司机同她一样茫然,最后她要求司机往南浦大桥上开,一路过去,天色暗下来,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路灯明明暗暗,像个无边的黑洞。

这也是她的选择。

江风猛烈,方竹扭开车窗吹了会,眼睛干了。

车子一路开到陆家嘴,大楼上的霓虹都关闭,一片漆黑。

司机问:“小姐,到底去哪条路?”

她答:“绕着滨江大道跑一圈。”

这个黑夜里,她看不清楚黄浦江的波涛,只是想起曾经她在这里听何之轩和他的同学意气风发地唱“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谁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结果,真的是他一无所有了。

方竹用手捂着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就像蜿蜒又怯懦的心事。

司机带着她绕了两三圈,然后把计价器关了,说:“五十块了,小姐,我送你回家?”

这是个好司机,可是方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司机把她又带回浦西,她回了父亲那里。

这又是走错了一个方向。她的愤怒、委屈、彷徨全数爆发。现在想想,那也是错误的。

山有虎向虎山行

杨筱光把电话挂了,人已到了公司。

在清晨的例会上,何之轩把她的广告构思拿出来讨论,基本无人反对,也就当下拍案。这个环节确定得快的离谱,杨筱光显然适应不良。

例会之后,她主动留下来。

何之轩问她:“是你写的?”

杨筱光诚实摇头,她说:“是竹子给的构思。”

何之轩在她的稿件上签好“阅”,说:“找编剧编脚本吧!”

杨筱光问:“领导,你和竹子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关系?”

何之轩把稿件推给她,他说:“只要她想,就可以。”

杨筱光微微笑起来,她说:“我不认为现在的你们会有任何障碍,我希望你们可以在一起。”

何之轩也微笑:“谢谢你。”

杨筱光走出来时,想,事情应当很简单,不应当复杂。如果人类可以少思考,该多多少欢乐?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说:“竹子,你需要的是不是思考,而是放开怀抱。”

她暂且放开了怀抱,先将广告脚本的事情安排下去。这一次依然是老搭档,最初的廉价学生编剧加资深的香港导演。不过他们的身份都已变,属“君远”聘任的外脑。

梅丽主要负责拍摄协调工作,她也有一些通天的本领,可以把正热门的几个选手一道请过来试镜头。

导演挨个的暗自观察,对身边其他工作人员说:“这个潘以伦,和其他两个比一比,就不大像能混的下娱乐圈的。”

杨筱光问:“为什么?”

导演讲:“主观能动性差,艺人要秀的出,他太收锋芒。”

潘以伦跟着另两个选手走过来,他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沿压的很低,眼圈也青着,这些天的集训和比赛,还有他病重的母亲,都让他压力重如山。

杨筱光抬眼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伦第一个看的就是她,扬眉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然后才同各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礼貌。导演和梅丽还是适宜的。

导演同他们讲剧本,这个剧本在杨筱光的构思上还有所延伸,潘以伦要拍的是她构思的第一版,暂且叫做《烽火情缘》。

潘以伦听得认真,在许多情节和拍摄手法上问得很细致。导演见他对自己的说法有反馈,就比较喜欢同他交流。

梅丽是颇得意的,对杨筱光小声说:“还是我的慧眼。”自诩伯乐,言语之间,夸夸其谈,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开。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来,这样似有若无地触碰,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扫过来扫过去,就好像无数只猫爪子在她心里抓上抓下。

杨筱光站不住了,不动声色想要用力抽开,无奈他握的死紧,她的动作又不可露相,实在辛苦。她能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意,却抓她抓得更紧。

两人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后分不出到底是谁的。

杨筱光暗中长叹,这算不算职场性骚扰?她只得同梅丽继续胡侃下去。

潘以伦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无地划着什么。她分辨不出,也无力分辨。他为什么要这样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心也被紧紧握住。这样的咫尺,好像近的密不透风。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他们要试两个镜头,请来女模特配戏,竟然又是当初和潘以伦拍饮料广告的那个女孩。女孩不认生,看见了潘以伦,笑如春花,潘以伦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风景如画,还有前世姻缘般的剧情配合。杨筱光不能感到愉快。她觑一个空,溜回办公室办公。

莫北的电话是在下午时候来的,杨筱光正心烦意乱,她把方竹的事情大约说了。

莫北问她:“你想怎么做?”

杨筱光说:“我想看一个Happy Ending。”

莫北说:“方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谁都帮不了她。”

“莫北有时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辈子,好在何之轩能回来,不然她画地为牢,还想过一辈子。”

“因为她内疚,她还爱着他。”

“她爸也爱着他。”

杨筱光敲脑门:“我怎么没猜到你压根就是一个‘内奸’?”

莫北笑了:“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

“你认为方竹做错了?”

莫北不答,只说:“她有一句话是说对的,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虽然她负责的方式不对。”

杨筱光妥协:“只要给我一个大团圆结局,其他我不要想了。”

莫北又笑:“你真是平底锅,她也真是焖烧锅。”

这次对话稍有一些不投机,杨筱光站在好友立场看问题,誓死捍卫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面膜时,她还郁郁不乐。她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手机响起来,她闭着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谁。

“正太?”

“别叫我正太。”潘以伦说。

她听见电话的那头,有人在叫:“各位居民,请注意煤气,请关好门窗,临睡前要加强安全意识。”这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离自己很近。

杨筱光察觉不对劲,手忙脚乱撕开面膜,跑到窗前一掀窗帘。

楼下的梧桐树下,潘以伦仰头站在那里。

她以为她和他离开很远,而此刻离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杨筱光有点激动,又小心谨慎,擦干净脸,背着父母跑出了门,一直到跑到梧桐树下,拽着他的手就跑到小区外的街心花园。

两人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你晓得哇,我这把年纪……虽然……上大学的时候羡慕过……室友被男朋友用这种方式追……不过,现在……让我自己体验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伦皱眉,说:“杨筱光,你别老这把年纪这把年纪。”

杨筱光想,他真年轻,说话气都不喘。

“我都二十五六啦!你想,我三十的时候你二十七风华正茂,我四十的时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伦俯下身,就用亮得惊人的眼眸盯牢她:“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时候正当年,挺好的。”

杨筱光想要掐他,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以后去看我妈妈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

杨筱光不好动,因他钳制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疼也动不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宝刀未老,让她在月光底下大红脸。

潘以伦一动不动看着她,好像要一次看个够,看到杨筱光脸孔如火烧。

他说:“决赛结束以后,如果拿了名次,差不多也够二十万,我妈换肾的手术费就够了。”

杨筱光轻轻说:“可你卖了七年。”

潘以伦笑了,是很调皮的笑。是他稍有的调皮,杨筱光几乎贪婪地看。

“拍广告做电视剧小配角,不用太红,做三线,我想我可以在七年里存一笔钱,把书念完了先,以后可以做一些别的。”

是呵!七年以后,他才二十九,对男人来说,从头开始,未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该做的是带孩子当家庭主妇。

杨筱光黯然了一点点。

他看出来,倾身抱紧她:“杨筱光,机会成本我也懂的。你总认为我年纪小,未来变数太多,你怕失去选择的机会是不是?”

杨筱光点头又摇头,她问:“正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是想单纯地谈一次恋爱,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不用太头疼,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热,而拥抱又霸道。

杨筱光从未被异性的气息环绕的这样紧,仿佛世界上只剩两个人。

他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抬头,这一步就做错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这个男孩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气味,让她一靠近就开始迷恋。

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戏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在现实里直接来身体力行。他的舌头灵巧,用最原始的接触来袒露他的心迹。

杨筱光浑浑噩噩想,他为什么这样爱她?原来抵制也是个力气活儿,她太累,懒得动了。如果他真的这么爱她,那么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懒得思考了,有个自己爱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紧,只用唇舌与他沟通。

潘以伦了解的,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与她的默契,一直准得很灵异。

谢谢你给我的爱

杨筱光仰着头,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潘以伦在夜空下,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还有他时常挂满身的萧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闭上眼睛,用舌尖与他触碰,接触的感觉这么美好。他不再战战兢兢,不再试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将冷转成了热。

热的还有身体,他们拥抱得紧紧的,但他又是未敢逾越雷池的。

杨筱光气短,热得浑身受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潘以伦就放开了她。

他们分开了。

她涨红面孔,说:“正太,我的初吻哎!”说完以后,脸更红,不免暗骂自己三八。

潘以伦竖了手掌,这样说的:“我只好发誓,以后我只吻这一张嘴。”

杨筱光不相信,问:“如果以后你演戏不得不吻呢?”

潘以伦也笑,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有种方式叫借位。不过――”他又凑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这样又一个吻,让她溃退千里,全部的情绪显山露水。亲密接触以后,心会更明朗。是谁令她如此悸动?

潘以伦说:“你这个象牙塔里的乖宝宝”。她想,是呵,活了二十五年连接吻都不会。但他是熟练的。

分开时候,她细微不可闻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杨筱光躲无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纪比他大,她的学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来都比他稳定……她,从来都比他幸福。他们是多么不一样,也多么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无数的不可能能够变成可能。他们之间不再说话,只闻对方的呼吸声。这也是一种力量,这样排山倒海,是她无法抗拒的。

杨筱光又不做声了,她低下头,唇上还残留他的温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杨筱光说:“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很奇怪——”

潘以伦握紧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轻轻拂扫。

他的发,密密黑的,留长了就柔软了,可以在夜风下微微地飘动,会更美。她瞬间明白了长发美男为何会这样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发。

这是什么感觉?发丝在指尖,这个男孩是她的。

想一刻,心里就有滚烫的东西在激荡。从未有过的感觉,呼吸都困难。

潘以伦握着她的手,紧了松,松了紧,他开始说话:“我的爸爸是知青,在安徽铜陵插队的时候娶了当地出身的妈妈。回城很艰难,好在全家都回来了,不过爸爸没有劳保,也找不到固定工作。”

他头一回说起他的事情,她也头一回听。她安静地坐着,听他说。

“爸爸给小区做保安,有一天遇到小偷,他尽忠职守地去追了。他们有三个人,他才一个,没有路人帮助他,对方人多势众,捅了他三刀。”

风冷了,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故事,她怔怔地反握住潘以伦的手,也唯有握住他的手。

“区里给我们发了一个锦旗,是‘见义勇为好市民’,还有两万块钱的抚恤金。警察没有抓到小偷,这样的案子太多了,不少是破不了的。

“初三的时候我认识了区里的扛把子,他们说可以帮我捉到小偷,我就跟着他们,打架斗殴,贩卖盗版CD的事情都做过。我们这个区的人看中邻区地盘人气旺,卖碟子卖的动,就过界挑衅。我是个打前锋的小喽啰,可是我打听到捅死我爸爸的小偷就是他们那边的人,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

“那天的前几天,我找到两个嫌疑人,偷袭了他们,一个人被我打断了肋骨,另外一个伤了眼睛,我只是被砍伤拇指。我爸爸是‘见义勇为好市民’,我不是。我在初三的时候就学会了以暴治暴。那天早晨,要不是你从车里出来多管闲事,恐怕我当天就被废了。”

他的声音轻轻飘在夜风里,杨筱光很艰涩地听着。她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和她多么不一样?

潘以伦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是我初三时候的数学老师。我经常逃课去卖盗版CD,被他批评过很多次。”

杨筱光问他:“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在少教所待了三年,我妈妈不来看我,她被我伤透了心,说权当没有生过我。我放出来以后,念了中专,考不上大学,只好早点工作。我被关进去时,那两个人也被刑事扣押了,杀我爸爸的那一个失踪了,我打伤的那两个只不过是望风的。他们伤的很重,我被罚了款。妈妈为了那些罚款,一天打两份工,那两年她过得很累。”

“正太。”

潘以伦也握紧杨筱光的手。

“如果我爸爸当年遇到像你这样能管闲事的,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你一钻出车说话,我就认出了你。我初中对面就是你们学校,我看到过你扶老人过马路,有人骑自行车撞了你同学,你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没想过过了这些年还能再遇到你。呵!杨筱光,你怎么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老李受伤压根就不关你什么事。”

杨筱光难以呼吸顺畅,她几乎震惊了,定定看着潘以伦,听着这些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往事。

“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我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做你男朋友。”潘以伦无奈地望住她,“我比你小,你爸妈也不一定看的上我,但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筱光任有潘以伦握紧她的手,将它安放在他的胸口,她很难厘清自己的思绪,很难开口再说些什么。

潘以伦说:“小姐姐,谢谢你。”

爱你这些年以来

潘以伦送了杨筱光回家以后,又在她家楼下站了一会,看到她的房间灯亮起来,又看到她掀开了窗帘布。

杨筱光探出身子摆摆手,打了一个手势,在问他怎么回去。

她原本以为他大概是懂不了她复杂的手势的,但是他懂了,他也做了一个动作。

“翻墙。”

杨筱光笑起来。这时跑来一条小区邻居养的金毛,竟绕着潘以伦摇头摆尾,要好的不得了。连狗都是好色的,她撇嘴。

潘以伦拍拍金毛的脑袋,金毛乐的转一个圈,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杨筱光,不知道为什么就凶狠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