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披香殿里的日子显然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大殿之内,奴仆早已散尽,显得有些空旷。

灯火一星如豆,照亮主仆二人的脸。

赵美人阴恻恻的开口道:“方才那丫头来的时候,东西可曾拿好了?”

芸初低着头,双手将纸条呈上:“回娘娘的话,还好那丫头机灵,在门外见到如贵人的时候,赶紧偷龙转凤,把事先夹在饭菜里的纸条给换了出来,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待她和奴婢交接时,再塞到奴婢的手心里。从头至尾,如贵人在一旁看着,奴婢可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呐。”

赵美人闻言微微松了口气:“有消息就好,本公主怕的就是没消息。”说着,打开字条,一边冷冷道,“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越是看不出破绽。”

她凝肃着脸,将字条上面的话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的看了一遍又一遍,随即高声朗笑起来,道:“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芸初不敢问字条上说的什么,只道:“娘娘,奴婢斗胆,敢问如贵人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赵美人敛神道:“不过是过来卖本公主一个人情,想来她还是忌惮于我,哼,贱婢就是贱婢,岂能和我族高贵的血统相比。”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但她说的确也有一定的道理,本公主之前的确是失策了,以为这一局是她将我困住了,谁知竟是有人背后捣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那些奴婢散尽,而今人去楼空,却是去哪里追查!”赵美人为此懊恼非常,若是让她知道是哪个奴才害的她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她非将那人抽筋扒皮了不可!

芸初叹息道:“娘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披香殿里奴仆众多,奴婢要替娘娘收高绥的消息委实有些不方便,这一来二去的,怕终被人识破,因此依奴婢之见,唯今之计,咱们还是只有另寻办法去找那背后下手的人了。”

赵美人‘嗯’了一声:“确实也只有这样了!傅蕊乔那个贱婢这一点没有说错,本公主当真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了,这纸条上说的清楚,我高绥如今已接连灭了车师,西夜两个小国,接下去只剩最后一个楼兰,只要楼兰一破,我军便可直捣大覃的关隘,所以本公主必须要给父皇和阿兄争取一点时间。”赵美人沉思片刻后嘴角漾起一抹诡异的笑,“战事于我方有利,陛下便一日不敢动我,本公主在后宫自然也就不必和皇帝撕破脸皮。”

“那娘娘的意思是……”芸舒带着探究的目光望向赵美人。

赵美人突然仰天大笑,笑的不可遏制,想到她高绥的铁骑即将踏入中原,她内心的热血就充塞于胸间,久久激荡,届时大覃风雨飘摇,那大覃的皇帝也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她想想都觉得痛快,真是痛快极了!

她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腕内的朱砂痣,这一举动让芸舒感到十分心惊,但赵美人只是用手指轻轻抚了那一点红,随后目光沉沉的望向屋外的黑夜,心想着,那时候,皇帝若是听话的,凭他那一副好皮相,她愿意留他一条贱命当自己的男*宠,若是皇帝不听话的,哼……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那就让他和他的江山殉葬吧!

大覃也不过就是如此,转瞬便可以化作齑粉,灰飞烟灭的。

赵美人躺在披香殿内的象牙雕镂花雅榻上,做着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春秋美梦。

第四十一章

不出蕊乔的所料,自那日去过披香殿之后,赵美人果然不疯了。

一连几日,披香殿外的守卫都道赵美人不知怎么的失心疯竟然好了,白日里不闹了,夜里也不嚎了,原本睡不好的侍卫们都觉得十分欣慰,终于可以顺利的交接班了。

太医院甚是纳闷,方子用的还是原来那一个,怎么先前不见她神安,而今如贵人去了一趟她倒是立刻就消停了?!

这中间种种委实引人猜测,但无一人敢问,也无人敢论。

晨省时,太后循例问起赵美人的病情,刚好皇帝那一日也提前下了早朝,便去永寿宫请安,干脆宣了太医来问个清楚。

周太医是先去的合欢殿,见如贵人脉象越来越稳,不由心中蹊跷,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蕊乔焦心道:“周大人,可是本宫的胎还有什么问题?”

周太医回过神来道:“哦,贵人主子大可放心,贵人腹中的胎儿并无大碍,身子骨眼下也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蕊乔闻言面上大喜,但却故意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周太医无辜道:“既是本宫的胎没事,周大人为何还一副牵肠挂肚,闷闷不乐的样子,难不成……呵,本宫的胎没事,反倒是不合周大人的意?”

周太医大惊,赶忙跪下来,神色慌张道:“娘娘洪福齐天,下官只不过是稍作调理,因娘娘身子已大好了,下官一时欣喜,竟是呆住了,呵呵……娘娘切莫误会,呵呵!”

周太医不得不干笑两声以掩饰自己先前的失态。

蕊乔仍是笑的温和,似玉面菩萨一般,但不知为什么,周太医愣是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之后到了永寿宫,太后先是问起的赵美人:“哀家听闻披香殿那位竟是不药而愈了?”

周太医先前在蕊乔那里吓着了,眼下就谨慎了许多,字字句句在心中打了腹稿,从容道:“不瞒太后,赵美人眼下神智确然是清醒了许多,不单是微臣,整个太医院也在为着赵美人不断调整方子,日日都有大小例会,增减药材,或删添剂量,而今赵美人恢复之神速连微臣都为之惊叹,但微臣只怕会反复,仍是建议赵美人日日服用安神汤以作巩固。”

一番话把整个太医院上下都搭进去了,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点名将来赵美人还是有机会复发的,到时候可就不关他们什么事儿了。他们都尽力而为着呢。

太后点点头,又问:“那合欢殿的主子呢?”

周太医道:“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如贵人娘娘的胎业已归正,一切安然无恙,微臣今日正是先去请了平安脉才过来的,请陛下和太后放心。”

“哦?”太后面上一喜,随即又不放心的再问一遍,“周卿,当真是没事了?”

周太医肯定道:“微臣可以向太后保证,如贵人娘娘的胎平安无事,娘娘到底年轻,身子骨强健,经过微臣与孙大人的一力相保,娘娘的脉象大好,再不见血亏气虚之象,当可顺利诞下麟儿。”

太后大喜,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一边望向太后和芬箬道,“哀家这回总算是放下心来了。”

跟着周太医领了赏赐便退下,留下皇帝他们一家子叙话。

太后颇有些不满的对皇帝道:“哀家听闻自从如贵人有孕以来,皇帝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去探望过她了,如贵人到底是为我皇家孕育子嗣,也请陛下顾念她的辛劳,莫要叫人寒了心。”说着,瞟了一眼贤妃,“长春宫倒是跑的勤快。”

贤妃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敢说话,只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淑妃见状忙打圆场道:“啊呀,陛下可是头风又犯了?也难怪,这天气呀,热的跟火炉似的,像要把人烤干了,谁知一会子又下起大雨来,臣妾听闻陛下漏夜批阅奏疏,想来被政事侵扰,心烦难耐,贤妃妹妹最是手巧体贴,从前皇后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她在一处侍疾,说是谁的手都不及贤妃妹妹的巧,可见皇后说的是真的了。蕊哥儿那处嘛,毕竟是养着孩子的,眼下是紧要的关头,陛下多去长春宫走动走动也是应当。”

这说的漂亮,太后总算不吱声了,皇帝面上也是一如既往,心里却是快活,这是称了他的意,当下清了清喉咙,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站起来,道:“好吧,既然如此,母后,儿臣今日便去一趟合欢殿吧。”

太后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皇帝便端着一张怏怏不快的脸走了。

只是才踏出宫门外,立刻换上另一副嘴脸,开心的什么似的,同海大寿讲:“今日咱们过去,谁也不告诉,要不声不响的过去,老远要是合欢殿的下人见着了,你赶紧跑过去吩咐他们不许出声惊动了如贵人,朕要给她一个惊喜。”

为此,还特地撤掉了鸾仪,一路哼着跑调儿的小曲儿晃悠悠的踱过去。

海大寿在心里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觉着吧……这皇帝一般分为两种,有脑子的和没脑子的。

有脑子的皇帝没感情,女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容器,专门用来生孩子的工具;没脑子的皇帝那就更可以理解了,要美人不要江山呗!殊不知红颜易老,终成枯骨一堆,海大寿以为第一类皇帝是正常的,第二来皇帝只在乎曾经拥有,说白了就是缺心眼。但海大寿新近发现,原来还有第三类皇帝,那就是本来是一个正常的皇帝,突然某一天不知怎么的,是被雷劈了,还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了,迷上了一个女人,于是自此一发不可收的从一个正常的皇帝向一个缺心眼的皇帝过渡。

他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自己身旁的这位主子,目测这位大概就是正处在过渡期的,一心一意摩拳擦掌的要给人一个惊喜。若不论每个人的出身,海大寿是打从心眼里瞧不上他,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那是他们家万岁爷,只得道:“主子,这样不好吧,娘娘正安胎呢,万一弄不好,惊喜弄成惊吓那可怎么办?”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哪里听的进去,主要是他想蕊乔想了好久,久的满心满眼都是她,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他总算是体会到了。当下大手一挥,不容置喙道:“不妨事的,朕的女人哪来的那么矫揉造作,她的品性朕最是清楚不过,耐摔打的很,从小和朕干架都不怕,还怕这个。”末尾,还‘嘁’了一声。

等他们到了合欢殿门口,守卫的奴才果然要进去禀报,被海大寿眼捷手快的给拦住了,皇帝自是施施然走了进去,一路见到了海棠,柳絮,丹枫,最后是木槿,木槿离得蕊乔最近,正要开口,被皇帝伸手拦住了,示意她噤声,木槿也知道这是情趣,赶忙悄无声息的退下。

皇帝当即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内。

蕊乔正躺在她那一架落地的华榻上,榻上三面没有插屏,只挂了几重烟雾般轻柔的透明纱帐,远远看去更像一座纱亭,而她身处其间,身形隐隐绰绰,似林间休憩的仙女。

她当真是百无聊赖,本想起身走走,又兼天热,身子犯懒,便只有躺下。

几个丫头便她不适意,在塌下的折枝莲纹玉缸里放满了冰块,人一走进去,就比外头凉快了几分。

可蕊乔还是热的慌,她已经穿的够少得了,额头上仍有细密的汗珠,便支起半个身子来想拿块巾子来擦一擦,结果刚一转过身就‘啊’的一声,连连拍着心口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她身形较之前丰腴了许多,若是天天看倒也不易察觉出来,只是皇帝有好些日子不见她了,眼下只觉得她脸也圆了,胸前更是波!涛!汹!涌!特别是蕊乔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驾到,连裹弦都没有穿,只穿了一条湖水蓝联珠对雀的菱纱齐胸襦裙,一眼望过去,底下的春色清晰可见,却又若隐若现,把皇帝看的两眼发直。

他双膝跪在床沿,是想着扑过去抱她的,谁知蕊乔猛的回过神来,双手捂住胸口,红着脸道:“啊呀,陛下,臣妾衣衫不整,您等我换一身衣裳再见驾行吗?”

皇帝无耻的笑道:“不行。”说完,不由分说的还是抱了上去,也不嫌热。

蕊乔反应机敏,早就背过身去,省的被他揩了油,皇帝便是从身后抱着她的,干脆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道:“有什么可害臊的,都是要跟五哥生孩子的人了。”

说到这个,蕊乔回过头,楚楚可怜的说:“五哥,你来啦,其实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嗯……”皇帝还是心猿意马的盯着她的胸,以前怎么没感觉出来有那么大呢?!!!

蕊乔道:“我…嗯,这些日子,我觉得……觉得……”

她支支吾吾的,他的视线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胸,搞得蕊乔说什么都跟对牛弹琴似的,没办法蕊乔只得拘起手指弹了一下他额头。

皇帝回神到:“怎么?”

“我害怕。”蕊乔抿了抿唇,“我是真害怕。”

蕊乔没撒谎,她这几日白天还好,晚上一躺下去就怕的要命,想怎么转眼间自己就能有了个孩子呢?以后还得管自己叫娘,那她就成老一辈的人物了,可她才多大,她还嫩的很呢,于是就心慌起来,总觉得自己不能生好这个孩子。

皇帝亲了亲她的耳垂道:“你这是胡思乱想,待朕给你摸摸,你就定心了。”说着,伸出手去探进她的裙子里,大手覆在她的肚子上。

掌心热乎乎的,透过皮肤传递进来,皇帝一边揉一边道:“怎么样?舒服吧?”

蕊乔满足的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又道:“眼下虽则肚子还不大,但摸着倒像个西瓜。”

他笑起来像个孩子,说的话也像孩子。

蕊乔嗔了他一眼,“要不然怎么有瓜熟蒂落一说呢!”

她是无心的动作,却是风情万种,害的他心上一跳,手下不自觉就不安分了,说好了只摸肚子的,结果趁着蕊乔不注意,越摸越往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那只狼爪子都已经爬到她胸口了,一边摸一边还道:“大,真大。”

再看他的神色,一脸的大义凛然,庄严肃穆。

蕊乔气结。

第四十二章

正要掰开他那不老实的爪子,那头皇帝却搂着她的肩,温声道:“可还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朕了?我们蕊儿想我了没有?今日可是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被母后‘逼’着过来的。”

蕊乔淡淡的讽刺他:“可不是嚒,由头就是陛下已经连续五日宿在长春宫了呢!”

皇帝好笑的看她:“你这是醋了?我还以为咱们蕊乔一惯不醋的,如今看来却不是,连我在别人那儿宿了几夜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可见没少下功夫,是真醋了。”

“谁说的。”蕊乔撅着嘴不悦道,“我就是不耐烦听小福禄天天在耳边念叨这个。且陛下都已有人陪了,还要我来做什么。”

“没有!”皇帝一本正经的解释,“绝对没有!我不就是在长春宫里歇一觉嘛,陪贤妃下几把棋,喝几口茶,别的什么都没干,真的!真要干了什么,我今日能这样?”他搂着她的后腰,蕊乔可以感觉到他此时此刻身体上的变化。

皇帝咬住她耳朵,收紧手臂道:“可想死我们蕊儿了。”

蕊乔半侧过头,眸中波光潋滟,用手点着他的胸口道:“可是……我怕伤着孩子。终归是不要了吧?”她咬着下唇,神情极是为难,她也知道男人在这上头最是忍不得,忍多了怕有毛病,所以体贴的替他解开了外袍,省的他热的慌,又看了看他那‘昂首挺胸’的玩意儿,真是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弱弱的问:“要不然,等我帮您纾解纾解?”

皇帝苦笑道:“说什么呢!”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让我睡在你身旁就行了。”

蕊乔知道他是体恤她,心中一甜,嘴上道:“那可不得憋坏了嚒?”

皇帝叹了口气道:“你也晓得朕憋坏了啊!可不憋怎么办?眼下你光是怀胎就要十月,之后还有月子里也不能侍寝来着,你说这么长的日子叫朕怎么过?漫漫长夜啊……”

蕊乔听了嗤嗤的笑,搂住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柔声道:“以前也不知道五哥好这一口,我还当五哥是铁打的,除了我姐,其余的都是庸脂俗粉,不近女色呢。”

皇帝啧啧嘴,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发生的一件事儿。

那一年秋末,正是狩猎的季节。

先皇浩浩荡荡的领着一众儿子和臣工们去到最远的草原上,一来是为了验收几个儿子马上的功底,二来也算是帝王惯常的手段,趁此机会接见几个小国,安抚一下边疆。

李巽在几个皇子里不算瞩目,上有太子,是皇后的嫡长子,舅舅公孙太尉大权在握,自是处处高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的。老二与太子一母同胞,不用想也知道是同气连枝,三王爷李泰倒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可惜无心政事,此次出行,纯粹是带着傅琴绘出来郊游的。至于四王爷骑射在皇族中无人能敌,第一天就猎了十只獐子,十六只狐狸,一头白虎,三只羚羊,收获颇丰。老六吴王,年纪最小,只有十二,但是最得先皇宠爱,所以李巽夹在他们中间总是不起眼,也懒得去博眼球,时常自己一个人带着闲散部队,与其说是打猎,不如说是骑马到处游玩。

且那一年的木兰秋狝特殊在,连皇帝最小的儿子吴王都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因此朝中上下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官都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把自己的女儿塞到随行队伍里来,就为了‘一不小心’好让诸位皇子们相中,回到京师以后便可予以婚配了。

这是一场争上枝头的盛宴。可想而知,场面是何等的壮观!

李巽记得十分清楚,在皇帝抵达行宫的第二日设宴款待高绥国王的时候,几个皇子虽是坐的最靠近皇帝,但是坐在外围的那些个姑娘,每一个身上都抹得香喷喷的,且都是不同的气味,各种香粉扑面而来的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害的他连打了几十个喷嚏,失礼于御前,只得赶紧借口离座,到一旁歇息够了才回来。

李泰还笑他:“咱们老五从来都是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还当他长进了,原来还是如此!哈哈!”说完,举起酒杯,遥遥的向着傅琴绘那个方向,傅琴绘眉目含情,一样举杯,两人同时仰头饮尽。

顺着李泰的目光,李巽望过去,一眼就见到了蕊乔。

她不比琴绘,已年届十五,父母正张罗着婚事,眼看就要定下是李泰了,她还只有十一岁,比自己小了足足两岁,与她身边那一堆满脑袋插着珠钗的女孩儿相比,她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只扎了一根小辫儿,发尾上绑着系铃铛的红绳,额角又簪了一朵青玉造的玉兰花,相当的马虎敷衍。

“要不是那一头辫子,都该以为是个男的了。”李巽嘀咕道。

李泰说:“你从刚才就自言自语什么呢。”

“没啊。”他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李泰笑笑:“又和乔儿闹别扭了吧,我说你们两个也真是冤孽,碰到一块儿就是吵,原先想着我若是能和琴绘一起,以后等乔儿大了,也让太傅做主,把她许给你,但是现在一看,就算是她愿意,你也是不肯的。倒不如趁着今日好好瞧瞧,有哪家姑娘是合你眼缘的。”

李巽不屑一顾道,“那是!谁要她!瘦的跟猴子的似的!”

李泰诧异的转过头看他:“你说什么?”一边笑着摇头,“你说说你这是什么狗赖的眼光,照我看,这么多女孩儿里头,要论相貌,那就属蕊乔顶顶标志了,你居然说她像瘦猴?”李泰道,“罢了,同你说欣赏美人的事,你从来是不懂得,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天生这上头少根筋。”

李巽心中一惊,深深地打量了李泰一眼,想着他该不会干脆大小通吃,把琴绘娶了之后也把蕊乔也一并给纳进府里吧?要说先例,之前也不是没有姐姐当正妃,妹妹做侧妃的事情。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李巽就觉得即便是自己不喜欢蕊乔,但是要让她委屈给别人做小的,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毕竟嫡庶之分的差异,再没有人比他们皇家的人更懂的了。

他举起酒盅遮住眼睛,视线偷偷的溜向蕊乔,却见那户部尚书的儿子,似乎是叫什么杜蘅的,正走到蕊乔的身边蹲下来,表情十成的讨好,递上一样什么东西,他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但是蕊乔显然是很高兴,满脸的惊讶,跟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崇拜的望着杜衡说了什么,杜衡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李巽一下子有些冒火,猛喝了一口酒,闷闷地看着那面的动静。

显然,杜蘅的行径也引起了傅琴绘的注意,探过头去,没一会,他们那边竟是拉开了长桌子,吩咐几个婢女研开了磨。

李泰见状出言道:“这是又玩什么新奇有趣的呢?”说着大步走过去,“怎么能少得了我?”

傅琴绘笑嘻嘻的朝李泰福了一福道:“回三爷的话,杜公子献了怀素的帖子给妹妹呢。”

“原来是怀素。”李巽跟在李泰的身后,凉凉道。

皇帝见他们一群孩子玩在一起,很是开心,向公孙太尉和傅斯年几个大臣道:“这几个孩子呀,都是文的,成日里捣鼓这个帖那个帖,朕在这上头如今这造诣大约也越不过他们去。听说老三那一手《兰亭序》临摹的还颇有几分书圣再世的风骨。”

公孙太尉意有所指道:“那也是太傅大人教的好,诸位皇子才能满腹经纶。”

傅斯年道:“臣下不敢居功,几位小殿下能文能武,可若论胸中丘壑,还是比不上太子殿下。”

公孙太尉满意一笑,心道算这傅斯年还是个识相的,也懒得管那几个孩子折腾什么了。

那边厢,李巽走近了就见一群人正围着蕊乔看她写字,从提笔到下笔,不过一个兔起鹘落的瞬间,却是一气呵成,不得不说,他找不到什么缺点,如果一定要说缺点的话,那就是她的字不似女儿家的含蓄婉约,反倒豪迈恣意,犹如飞鸟出林,正得了怀素的神韵。

杜衡抚掌击节道:“好,好字,这贴看来算是送对人了,还请姑娘不要再推拒,笑纳了吧。”

四周响起轻微的起哄声,也有人附和道:“确实是好字,好的很呐,委实开眼。”

蕊乔有点不好意思,心知这众目睽睽下的一收,等同于变相的接受了什么,只得婉言道:“多谢公子的美意,其实蕊乔并不擅长这些,尤其是不熟悉怀素的贴,今日是初见,欣喜万分,却不敢不占,须知这好东西总是要共人赏之,鉴之才是愉悦。”

傅琴绘见李泰正在品评蕊乔的字,一边看一边止不住的点头,又看了众人一眼,突然上前插话道:“正是这个理!我这个妹子呀,凡事只图个新鲜,从前是未有怀素的真迹才觉着稀罕,其实她最擅长的同时最欣赏的还是铁画银钩。”

铁画银钩祝枝山,与怀素,张旭齐名,笔法徘徊俯仰,容与风流。

人群一时哗然,大覃虽是开放,但一个女子不好好地学女工绣花也罢了,临帖习字总该学个像样的,哪有女孩子成日里狂草狂草还是狂草的,都说字如其人,只怕她性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转瞬间,适才还对她交口称赞的人顿时对她指指点点起来,蕊乔红着脸站在原地,呐呐的不知所措。

李巽眉头一挑,顺着傅琴绘的话接着道:“说什么铁画银钩,当真坏了好兴致,这祝允明又不是什么蜚声良誉之人,有什么好拿来说道的,倒是琴绘姐姐的一手簪花小楷写的最是雅致,竟是藏拙,不肯露一手!”

傅琴绘拿着绢帕掩嘴笑道:“区区伎俩,上不了台面。”

李泰也道:“你的簪花小楷确然是好,也是时候让众人开开眼了。”

既然两位皇子都这样说,起哄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傅琴绘笑道:“如此,今日便献丑了。”

言毕,施施然的提起一管狼毫,俯身临了一帖《灵飞经》,观者无不叹服,直道:“当真是‘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尽得卫夫人之遗风。”

傅琴绘一个劲的自谦,至于她到底说了什么,蕊乔不晓得,因为她早已经被人群挤到外边儿去了,她本来也不在意那些个赞扬,只是……她看了一眼李巽,心里有点难受,手里紧紧的拽着适才自己写的纸张,一步一步的后退,继而飞奔出了围帐,无人留意到她的去向。

第四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