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寻在一刹那里又安静了下来,哦了一声,随意的模样:“想哭就随便哭一哭啊,也没有哪个人规定说我不能哭啊。对了,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就为给我送杯奶茶?以前顾衍之也给你送过吧,我也没见你特地跑来送给我啊?”

我看看她,也哦了一声,倚在栏杆上,轻描淡写的语气:“就从昨天开始,我随便谈了场恋爱啊,然后觉得这个消息应该跟你提一下,所以今天就过来了啊。”

叶寻寻被奶茶重重呛了一声,呛完抬起头来盯着我:“跟谁?”

我啊了一声,故作镇定道,“就是从河西路开车过来送这杯奶茶的人啊。”

“…”

我们的谈话谈到这里,因预备上课铃声的敲响而告一段落。再和叶寻寻见面是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她很早就等在了高三部的教学楼前面,在我迈出来的第一时间抓住了我的手臂:“你给我讲清楚,你真的和顾衍之谈恋爱了?”

叶寻寻难得能这么不顾形象地在公共场合这般如此地大声讲话。立刻刷刷吸引了一众目光。我的耳根在顷刻间烧得通红,拽着她往校门口一路小跑,身后一堆人里首先回过神来的是李相南:“喂杜绾,你给我等一下!刚才叶寻寻说的什么!”

我不停歇地快走了五十米,还是被李相南给堵住。一双眼睛盯着我,比中午时候叶寻寻的目光还要紧张:“杜绾,叶寻寻刚才讲的什么?你和顾衍之谈恋爱了?是真的?”

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语气一脉悠然清朗:“是真的。”

我立刻扭头。

顾衍之站在我们身后,穿一件浅米色的休闲衫。两管袖口挽起来,闲适随意的模样。我张了张口,小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找你们校长有点事。”他一面说,一面将我肩上的书包拎在手里,“你们在做什么?在校园里面一溜小跑,我在那边喊你都没听见。”

我还没有讲话,顾衍之的身后跟上来一位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呵呵的模样:“这个小姑娘就是杜绾了?”

我睁大眼,直直地看他片刻,猛地一鞠躬:“校长好!”

“好好。”圆墩墩的校长笑得慈眉善目,转头跟顾衍之说,“我突然给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好像有回T城晚报上登寻人启事,结果差点儿给登了整整一个版面的事,后来传说是给登的一个小姑娘,好像就姓杜,是杜绾吧?”

我给他说得满脸通红。脚下往顾衍之身后一缩,随即被顾衍之环住肩头搂住。听到他的声音里有点笑意:“是有这么回事。是我家杜绾的第一次辉煌成绩。”

我一只手揪住他的一点衣角,望着天上。脚下挨到他的鞋子,抬起,狠狠踩了上去。

顾衍之纹风不动。指了指一边的叶寻寻,语气慢条斯理地介绍:“这是叶正醇的小女儿,叶寻寻。”

叶寻寻两手交叉搭在身前,矜持地微微一颔首:“校长好。我的眼睛这两天有点毛病,不能摘墨镜。您别介意。”

校长噢了一声,依然和颜悦色:“读几年级了?”

“我比杜绾矮一届,读高中二年级。”

校长笑容满面地点头,目光重又转向顾衍之,然后看了李相南一眼。有片刻静默的沉寂。我和叶寻寻一起抬头去看顾衍之,他仿佛突然才想起来还有李相南这个人,唔了一声,慢吞吞开口:“这是杜绾的同学,姓李。”

李相南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扭过头来给校长微微一鞠躬:“校长好。我是李相南,读高三年级。”

等到校长离开,叶寻寻盯着顾衍之搂住我肩膀的手,幽幽开口:“我可真是要真诚地祝你们一句百年好合啊。”

我觉得脸上有点烧,低头看着地面,脚尖一点点挪动,想不动声色地退出顾衍之的臂弯范围。终于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挪出去一点,然而被顾衍之微微用力一搂,又跌回原地。听到头顶上不紧不慢的声音:“你放心。我们一定朝着这个方面努力。”

我说:“…”

叶寻寻沉默而严肃地看着他,李相南突然在一边开口:“杜绾,明天我生日,家里会开一个小型聚会。你也一起来吧?”

头顶上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杜绾明天跟我去打球,没有时间。”

李相南对我说:“那后天我给你补一个。”

头顶上的声音接着不紧不慢:“谢谢你啊,我家绾绾不需要这个。”

李相南说:“…”

我说:“…”

叶寻寻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来:“顾衍之,你真不要脸啊。”

顾衍之脸色有点笑容:“是么。比起十二岁就把叶同学初吻夺走的鄢某人呢。”

叶寻寻说:“…”

第二十四章、这样强大的幸福。(四)

隔着太阳眼镜,我都能感觉到叶寻寻眼中所迸发的强烈仇视光芒。

就我所知,在叶寻寻的卧室里,放有两个外表朴素却极其重要的小本子。其中一本里面记录了本市所有名人的所有重要八卦和隐私。这其中既包含名人不为人所知的奋斗史,又包含名人不为人所知的情史以及私生子等等。据叶寻寻介绍,这个本子价值连城。她曾经利用里面的消息赚到过不少心爱的翡翠,其中甚至还包括一只翠绿欲滴的玻璃种手镯。而另一本里则记录了她对接触到的人的仇视程度,以十颗星划分,零星为仇视程度最轻,往上依次积累。叶寻寻每天对这个本子进行一次不厌其烦的更改。这其中鄢玉的指数常年高达十颗星,我偶尔也会列在三到四颗星的范围里,而至于顾衍之,我在一次翻本子的时候看到他的十颗星指数没有标记,遂问向叶寻寻,后者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回答说:“他早就爆表了。”

我说:“…”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觉得叶寻寻对顾衍之的仇视程度有些莫名。然而叶寻寻一直态度极其不耐烦地拒绝告诉我原因,我就一直想象不能。当然我也不可以跑去问顾衍之说叶寻寻对你极端仇恨,你知道不知道原因之类的蠢问题。所以结局只有是憋在心里。然而在今天以后,我突然理解了叶寻寻。

要是把我换作叶寻寻,在经历了一系列总是秒杀人从未被超越的所向披靡的舌尖胜绩之后,再遇到顾衍之这么一块说什么都被反弹得更痛更狠的铁板,我在咬着牙屡败屡战,却仍然屡战屡败之后,我也愿意把顾衍之列在我的极端仇视目录第一名。

那天我们驱车回去顾宅的时候,已然华灯初上。

这主要在于我们在离开校园后,先去了商店,又去吃了晚餐。我记得那天从头到尾的情景。从顾衍之手握方向盘的姿态,到他中途停下来,带我去店中挑选衣服。这是他在我十五岁搬离顾宅之前,每个季度都会做的一件事。即使碰上工作忙碌,他也总能抽^出一天时间,把我带去店中,挑选当季的最新款。而时隔三年,他的这一行为仍然做得熟极而然。

我也记得他在签账单的时候,突然问我被叶寻寻中午抓出红痕的手背,以及回到车上后,他突然伸出手,将我凌空抱到驾驶的位置,双腿分开,坐在他身上,下巴被捏住,下一刻是再霸道不过的一通深吻。

我同时记得那时候他按在我腰际的掌心,隔着薄薄衣料所传来的微烫温度。另一只手与我五指交叉,再亲密不过的样子。以及好半晌我才从失神的状态下恢复过来,有些若无其事地,揪住的衣襟,把他拉到咫尺的距离,再在他右脸上蜻蜓点水一样,快速的一记轻吻。

做完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得极端剧烈。看到眼前好看的眼尾微微挑起来,我挺了挺胸,闪烁着眼神,语气有些心虚又有些强硬地:“回,回礼啊!凭什么只能你先来,我也可以的好不好!”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之间,我清楚地记得这样的许多事。

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你把一颗心拱手送上,等待了多年,觉得有点绝望的时候,却被别人突然接住。你在欢呼雀跃的那一刻,突然又发觉,下一步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仿佛做什么都不够好。总是有更合适的方式。你担心自己在对方眼中的样子,觉得会不会过于主动,又觉得会不会过于腼腆,或者觉得自己不够好看,又觉得自己不够成熟。那么多的缺点。可你同时又希望自己在对方的眼中,就像对方在你眼中一样的完美。

你动用了全部心思,小心翼翼来维护这段感情。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诸多的突发奇想。比如某一日突然表示要学习做蛋糕,然后事实证明我做得一塌糊涂,还差点在厨房中酿出爆炸,最后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在顾衍之回家之前把所有痕迹消灭掉;比如某一日又觉得顾衍之卧室中的那种黑灰色调的床单比较成熟好看,然后又觉得这种突然改变意味会不会太明显,最后犹豫了好多天,以顾衍之一天下班后带回来的新淡紫色床单而告终;再比如在临近高考之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拽着叶寻寻去商场中试穿高跟鞋。

最后我挑选了一双有十公分高,有着细细不足拇指盖粗的鞋跟的高跟鞋。黑色的绒面,脚跟有秀气的枚红色的一点绑带。

我穿上以后,觉得世界都恍惚有些不一样。

导购的小姐在一边微笑告诉我:“穿高跟鞋要挺胸,抬头,前脚掌先着地,后跟再落下。就是这样。”

我跟着小心照做。叶寻寻坐在沙发上,仰脸看着我:“你能站稳吗?我看着都觉着你根本站不稳。”

我扶着柜台的墙壁,秉着呼吸,忍受着脚下的一点疼痛,轻声说:“试一试就会好的。”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在那时候我对长大的概念仍然肤浅,然而在那个时候,我尝试做了可以证明长大的几乎所有事。高跟鞋只是其中的一件。我在柜台试了许久,直到叶寻寻等得有点不耐烦,我仍然没能学会穿着高跟鞋自然而优雅地走路。然而我还是签了单,并且将顾衍之的银行卡副卡刷得毅然决然。

我拎着鞋子回去顾宅。很庆幸的是顾衍之还没有回来。我跑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穿上高跟鞋,在铺有纯白羊毛地毯的地面上慢慢走路。高跟鞋是美丽而磨人的东西,我在那一天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脚尖因挤压而肿痛,脚跟也不适应地打脚。总之脚下的每个地方都在抗议叫嚣。然而我置若罔闻。并且斗志昂扬。直到我走了不知多久,突然门被敲了两下,很快从外面推开。

我心里一惊,脚下没有站稳,身体在空中一前一后一晃一歪,在顾衍之的眼皮底下不受控制地倒下来。

我的脚踝一下子扭得生疼。高跟鞋蹦到半米之外。这导致我在高考的那两天都是以一瘸一拐的姿势进的考场。然而摔倒的那个时候远远想不到这么多。我的脑海空白,眼泪在瞬间迸了出来。

顾衍之大步迅速地走过来,蹲下^身,我的小腿很快被人轻柔握住。他一边扬声唤管家拿来毛巾冰块,一边问我:“疼不疼?”

我疼得几乎想呲牙,然而我忍住一切可能发出的声音,眼泪也收起,镇定地说:“有一点。”

我忽然被人打横抱起,放到床边。顾衍之半蹲在床前,我的脚垫在他的膝盖上。他隔着包了冰块的毛巾握住我的脚踝。酸痛肿胀的感觉一弹一弹,我甚至觉得脑神经都在痛。闭着眼上半身不停地前仰后合。忽然听到顾衍之的声音,仍是从容沉静,不紧不缓:“绾绾,你在任何时候都很好。我始终属于你。不需要心急。”

我一直觉得,遇上顾衍之,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运气。

叶寻寻常常指出我记忆力不好,不好的表现就是丢三落四,然后认为这是我之前一段时间服用安眠片的后遗症。我却很顺利地一直记得有关顾衍之的所有事。我在高考之后与叶寻寻有过讨论,我们分别叙述对顾衍之和鄢玉的了解程度。事实证明时隔多年,叶寻寻对鄢玉的了解程度仍然仅限于他的身高血型。她甚至不了解鄢玉的眼镜度数。相较之下我对顾衍之的了解就广泛太多,内容包含过敏源口头禅身高体重诸多方面,乃至顾衍之的字迹我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我这样如数家珍到最后,终于使得叶寻寻崩溃得受不了。

她对我做蛋糕买高跟鞋之类的行为一早表示过兴致缺缺,并觉得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到这一天,终于忍无可忍掀桌而起。对我同顾衍之这样周全细密的认知从不可理喻升级为了不可置信,兼难以理解。

她在房间中兀自兜转了几十圈,终于停下来,对我郑重其事地说她认为顾衍之是对我洗了脑才把我弄到这个地步。我呆了一下表示同样的不可置信,兼难以理解,然后对她说她想多了。叶寻寻在我面前坐下来,握着我的手,严肃对我说:“我跟你讲,顾衍之一定是对你实施了洗脑。洗脑这个东西很恐怖的,但是它确实真实存在。顾衍之一定是把符合他自己利益的认识强行灌输到了你的脑子里,颠覆你原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让你自己认为你本来就应该是附属于他的,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种洗脑特别适用于精神世界比较纯洁,又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比如你。而且是不知不觉中你就被侵蚀了。你跟顾衍之一起生活这么久,他下手的机会多得是。鄢玉就会这个东西,而且他对这个的手法特别熟悉,在很多人身上做过实验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百。一定是鄢玉把这个东西教给了顾衍之,然后顾衍之又用在了你身上。一定是这样。”

我良久没有开口。叶寻寻摇着我的肩膀继续振聋发聩:“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顾衍之他就是有问题,他那么阴险,又不要脸,做这种事最得心应手了,杜绾你赶紧醒一醒吧!”

又过了良久,我看着她,缓缓说:“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啊。”

“…”叶寻寻说,“这不是重点好吧!你就是被顾衍之控制了,这才是重点好不好!你其实应该是不怎么喜欢他,被他控制了才觉得他是这么好的,你醒一醒好不好?喜欢一个人很辛苦的,你难道不觉得你这种喜欢太辛苦了吗?”

我说:“我觉得重点就应该是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啊。跟一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做朋友,叶寻寻你可真辛苦啊。你觉得累吗?要不我们绝交吧?”

“…”

叶寻寻跟我对视良久,终于放弃,面露恨铁不成钢的悲愤之色,猛然摔门而去。

第二十五章、这样强大的幸福。(五)

高考后不久,我回去山中扫墓。

父亲的墓前始终有人打扫,因而我去的时候还干干净净。几年前在墓前种下的一颗松树,如今已经长成半人高。树冠郁郁葱葱。我站在墓前良久,顾衍之一直等在山下。

我还记得父亲的音容。以及他在说话时那种独特的语气。带着一点难以名状的轻缓从容。母亲曾经常常说,在教我一点点慢慢走路的时候,他比镇上所有的父亲都耐心。而我一直记得,幼时他背着我上山,微微颠簸中,他一边讲笑话逗趣的情景。

以前的许多事我还都记得。不敢忘,也没有忘。有时还会梦到。皆是旧事,温馨得难以名状,梦境中感情恍如昨日,只是画面泛着微微一点时光的旧黄色。有时又仅仅是梦到父亲而已,没有其他的任何事情,只有他站在那里,无声地,温和地看着我,眼角有淡淡笑意。

每年我回来扫墓,少则一次,多则三四次。每次逗留的时间都不短,向父亲讲一讲近来的大事小事。这里面提到的人物包括叶寻寻鄢玉江燕南,偶尔还有无可奈何的李相南,当然,提到的最多的仍是顾衍之。而今年应该是我站在墓前时间最久的一次。

前不久一次聚餐吃饭的时候,江燕南咬着红酒杯看我和顾衍之。那笑容意味深长。过不了多久他还是忍不住,晃着酒杯悠悠说,他总觉得顾衍之是我的父亲在冥冥之中派来接替他照顾我的。从最开始到现在,一切都发生得恰到好处。再早一点和再晚一点,指不定就是另外一番光景。这样奇妙的缘分,只有上天注定。

江燕南这个人,顾衍之给他的评论是,经常顽话连篇,偶尔醍醐灌顶。我觉得他这一次的言论应该属于后者。我站在父亲的墓碑前面沉默半晌,看他照片上的五官容貌,想了想,最后还是低声开口:“父亲,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我太过幸福?幸福得简直有点不像是真的,总觉得应该把现在经历的事砍掉一大半才正常。我觉得自己一直在云端上,可是这种感觉,应该积攒到未来慢慢回馈才是,一下子全部给过来,万一以后用光了,该怎么办呢?”

我下山时,天边已经接近黄昏时候。大山远处的云彩高宏广阔,随意剪裁的绸缎一般。顾衍之倚在车边,米白色的上衫,鼻管上架着一副太阳眼镜,姿态再随意不过。等我走近,将我揽过去,自然而然的动作。然后他低头看看我,嘴角有点笑容:“有点难过?”

我跟他说:“我刚才把我高考的事说给了父亲,说我不但瘸着上的考场,答题时还掉了链子。然后说我这次一定没考好。说完我觉得墓旁边的那棵松树晃了两晃,你说,是不是我父亲地下有知,责怪我来着?”

顾衍之嗯了一声,摘下太阳镜,扣在我的鼻梁上,笑着说:“那我去跟你父亲说一说。”

我以为他只是随口玩笑,然而顾衍之当真上了山。我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树丛后面,过了半小时才看到他下来。以前顾衍之从来没这么做过,我迎上前,很着急地问他做了什么,他说不过是随便说了两句。我说你贸贸然上去找我父亲我父亲都不见得认识你,顾衍之哦了一声说你父亲一定认识我,说完他便打开了车门,我从他身后死死抱住他不准走,坚持要扒出来他究竟在山上说了些什么,脑子里一边快速想着自己最近有没有留把柄在这个人手上,然后很沮丧地发现我简直浑身都是把柄,顾衍之随便告一告状我都辩解无能。这个认知简直让人绝望,我理所当然地更加着急,以把他的衬衫拽坏的力度坚持让他说清楚,到最后顾衍之终于被我磨得受不了。

我的两只手腕突然被人捉住。整个人被一股力道往前一带压在车身上。我下意识挣扎,然而没什么效果,眼前越挨越近的脸庞越发靠过来,我努力把脸撇向一边:“等,等等!这里是外面!外面!”

我的鼻尖被人咬了一口,有人慢条斯理开口:“就是知道在外面。”

说完就是一记长长喘息不能的深吻。直到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听见他的声音:“我只是告诉你父亲,后年我们再来山中的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变成了我的岳父大人。请他先做一点心理准备。”

我已经东西南北分不清楚,迷迷糊糊中哦了一声,便被带进了车子里。直到五分钟后,车子早已驶出大半,我突然转过脸来:“你刚才说什么?岳父大人?”

他说:“啊。”

我顿了一下,被他格外平静的声音弄得更加飘忽:“我觉得,我好像哪里理解错误,总觉得有些不太对。”

飘忽中有一个依然镇定的声音:“绾绾,你没有理解错误。等你过了二十岁生日,我们结婚。”

“…”

我瞪着他,将这句话足足消化了三分钟。

再开口时,依然语无伦次:“等一等,什么时候你跟我说过我们要结婚的事?你之前根本没有说过的对吧!你就直接上山去,跟我父亲讲结婚的吗?到时候我分明还没有大学毕业的,谁,谁要跟你这么早就结婚啊!”

“可以先登记,等你毕业之后再举行婚礼。”他说得心平气和,然后抽空看了我一眼,声音愈发低回温和,“绾绾,到你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他的语调轻柔成这样,让我不由自主跟着有点喃喃,却仍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总觉得哪里少了一点什么啊…”

他不置可否的模样,突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巧克力,腾出一只手递到我的面前来:“吃糖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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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山中回来,按照原本的计划,接下来的应当是一趟海边旅行。然而终究敌不过顾衍之的出差变动。我们回到T市第三天,顾衍之就连同秘书几人一起去了A城。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床边看他收拾行李,问:“你们要去几天呢?”

“半个月左右。”

我噢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把手边的衬衣折叠好递给他。又问:“这半个月你们都在A城吗?”

他嗯了一声,想了想,说:“可以给你带些那边的糕点回来。据说味道还可以。”

我在心中想我对糕点才没什么兴趣,一面仰起脸,又问道:“那这段时间里你们会不会很忙呢?”

他的动作微微停下来,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立刻补充:“我就是随便问一问啊,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顿了顿,看着天花板,又随意说了一句,“当然,你如果告诉我,你也没有损失的嘛,对不对?”

我听到一声轻笑,突然腰际一紧,整个人已经被掐着腰身带进一个怀抱里。下意识揪住一点衣料,下巴已经被抬起。我眼前的人面容英俊,眼角犹有笑意:“忙不忙,总归没什么关系。你可以在想起来的时候打个电话试一下,看我能不能在三声之内接起。”

我小声问:“那,要是你没有接起呢?比如哪个秘书找你啊,或者哪个美人找你啊,再或者,哪个美人秘书找你啊什么的…”

我的下巴被人捏住,轻轻摇晃两下。顾衍之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好笑:“有人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我一起来?”

我看着他,心里觉得有一点泄气。

到了一定地步,总会变得贪心。得到的回应越多,就越贪心。以前顾衍之出差,其实和现在没有两样,那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问过他问题。可是现在我一口气问了他那么多。问完之后仍然觉得抓不住舍不得。而把这种情感剥离以后,我甚至还隐隐对他生出某些怨念——明明你可以明白看出我对你的留恋,可是你脸上笑容未改,调侃口吻轻松,根本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应的舍不得。

我有点郁闷,一下子就把刚才顾衍之承诺过的话全忘记,只记得他这一句玩笑话。把他的手从下巴处拿开,有几分赌气的意味:“我才不去呢。”

我自己已经这样讲,到了第二天,自然就还是顾衍之和秘书两人相携离开。顾衍之的这个秘书长相美丽而带点英气,一看就是女性中干练成熟的上佳代表。我思忖着自己性格的未来发展趋势,觉得绝对达不到这种气质。也就做不成顾衍之的秘书。所以只能放弃,有点嫉妒地看着他们一起走出客厅。一面看一面想昨天晚上就应该吹点冷风,今天一大早要是让顾衍之看到我感冒发烧,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点心疼。也就不会这么随意地只给我一个背影。这样想着的时候顾衍之他们已经越走越远,眼看就要跨进车子里,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站在台阶上用尽全力地重重咳嗽两声。

下一刻就看到顾衍之的动作停了停,转过身来看了看我。我面色平静地又咳嗽两声,他终于朝着我走回来。然而还未等他走近眼前,管家突然钻出来,遮住我大半视线之后,关切地问我:“杜小姐昨天晚上着凉了?”

我压低嗓音,努力做出喉咙不适的样子:“啊。”

管家的神情慈祥:“哎,正好我有祖传秘方,几样简单东西熬了喝下去,对着凉很有一套,包你半天就恢复活蹦乱跳。快不要在这风口站着了,进屋我去给你煎药。”

“…”

我神色挣扎着不想走,终于等到顾衍之走回眼前。管家也很快看到了他,更重要的是,在我开口之前他有些诧异地先开了口:“少爷怎么回来了?不是要紧着赶航班,那就赶紧走吧。杜绾小姐只是有点着凉,很快就能好的。您不用担心。”

“…”

我木然而绝望地瞪着管家,几乎想把他的后背瞪出一个洞。然后又转头眼巴巴地看向顾衍之,他对着管家嗯了一声,转头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我叫鄢玉过来?”

这根本就不是我想听的回答。我突然之间又觉得有点泄气。肩膀耷下去,看着地面说:“没有,就是一点着凉而已,喝点水都能好的。你不是要走,那我们再见啊。”

说完我转身进了房子,一口气上了楼。不久听到院子里引擎启动的声音。我趴在床边,看着车子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消失,撑着下巴发呆良久。忽然身后有人敲了敲门,我吓了一跳,弹起身来,鄢玉拎着只医药箱站在门口,推了推眼镜,有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说:“顾衍之打电话说你感冒,叫我过来看看。拜托以后这种小病痛不要再找我了行不行,跟不学医的人总归讲不通,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简直在大材小用?对了顾衍之他人呢?刚才在楼下也没见着。”

我哦了一声,情绪低落地说:“他跟秘书私奔去了。”

“…”

第二十六章、这样强大的幸福。(六)

顾衍之和秘书一连私奔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有回来。

这期间的前一周,我每天按捺住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冷静地秉承着“既然你走得这样洒脱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好了”的原则,没有给顾衍之拨过去一个电话。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听不见他的声音。每天早晚,顾衍之都会固定两通电话打回顾宅。第一天的早上他将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刚刚吃完早饭正在客厅看书,兴致恹恹。直至听到管家对着电话喊了句“少爷”,我才猛地抬头望过去。管家回头看我一眼,笑容满面嗯了一声。我又立即若无其事地坐端正。同时把表情拗成冷淡不在意。很快管家拎着手提电话走过来,跟我说顾衍之要和我通话,我哦了一声,跟管家说那你就跟他讲我还没睡醒请他就此挂了吧,然后就听见顾衍之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过来,慢条斯理也哦了一声:“这样啊。”

我说:“…”

我们诸如这种不咸不淡的手机通话维持了五天。第六天的时候我觉得我基本已经忍到了临界点,在数着夜晚九点钟钟声敲响,顾衍之的电话如期而至的时候,我在响起半声铃音时就接起电话:“喂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打家里的电话,你拨我的手机不行吗!”

他在那边回答得不紧不慢:“只是方便查岗而已。”

我说:“…”

我握着电话,在心里有个声音。很想问一问他这种有规律地拨电话回来,究竟是觉得我只是他分门别类应该做的任务,还是对我的敷衍不在意。所幸我还有点冷静,一边忍不住这么想的同时一边又知道自己只是想太多,然而还是无法忍住不去想。这般如此的后果就是觉得我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杂乱理不清楚的绳子。

我踌躇了一下,小声说:“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指在你打电话之前。”

我还是没有忍住。我还是想问他这种问题。更甚者,我其实想跟他时时刻刻通着电话,知道他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即使没有他的声音,至少我还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当然这终究是不可能。甚至简直强词夺理。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终于发现我若无其事忍住的这六天,在这一刻功亏一篑,并且喷薄而出,来势凶猛。

他说:“随手拿铅笔画了点东西。”

“那画的什么?”

他沉吟片刻,再开口时仿佛有点兴致的语气:“一颗挺好玩的球。”

我知道顾衍之的素描很有一套。虽然画得很少,却每每传神。一边想象着他手握铅笔,半挽起袖口绘图的样子,无论怎么想都好看得本身就是一幅画一般。顿时有些嫉妒在缓缓酝酿升腾,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真讨厌那只笔啊。”

顾衍之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终于反应过来我刚才说了些什么,脸在顷刻之间烧到通红,手忙脚乱地掩饰:“什,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别的意思!是你自己想多了好不好!你不准笑!喂,你还笑!你不准笑!”

我看到不远处镜子里映出我此刻几欲跳脚的恼怒模样,那边的笑声终于略略止住。我听到顾衍之的声音,清晰低沉,带有远胜过方才的温柔语气:“我也很想你。”

我突然从跳脚中安静下来。听到自己在这边的呼吸。看到镜子里的人脸颊瘪起,托起腮帮,有点怨念的模样。片刻后,我低声否认:“我才没有想你呢。”

可我接下来几天的行为里分明透着反话。我把顾衍之那句三声电话响的承诺记了起来,不停对自己催眠,既然顾衍之他说他想我,既然他已经给了我这承诺,我总没有放弃不用的道理。这样一直催眠两天,终于把自己催眠完毕,我在一天上午的时候往A城打了电话。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果然我听到顾衍之的声音:“绾绾。”

我镇定地啊了一声。按照刚才所计划的那样,问得有几分随意:“你在做些什么?忙不忙?”

他说:“不是很忙。”

我疑似听到那边有人剧烈咳嗽的声音。在一刹那里终于反应过来今天应当是周一。按照惯例,早上九点的顾衍之应该坐在会议室里才对。我啊了一声:“你在开会?”

顾衍之回答:“没有。”

我听到那边隐约有什么东西咕咚倒地的声音。停了停:“你真的没有开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