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惊呆了。

慕容雪手下不停,将那薄如蝉翼的纱幔,撕成了布条,她神色哀伤绝望,周身却闪着一股颓废明丽的艳光。纤纤玉指下,米色纱幔如烟如雾,飘散在身边。

佳音恍然明白,那传说的夏朝妹喜,为何能让君王撕千缯以博美人一笑。惊艳之余,佳音心里也隐隐担忧,这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被人议论德妃奢靡失德,可是眼看慕容雪的神情,她又不敢出言劝阻。

而丁香和佩兰都默默地看着,神色丝毫不惊诧,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见。

慕容雪缓缓从那一地长纱上走过,神色哀艳得让人心碎。

寂寞深宫。好似她心里的某一处地方也死了一般。

自慕容雪回宫,玉娉婷便派了人时刻留意懿德宫和乾明宫的动向。她原本以为慕容雪一回宫,耶律彦定会宠爱有加,谁知道一连数日耶律彦都没有临幸她,只在御书房召见了她两次,而且时间很短,她去看了彤史,至今还是个白板,可见这两次见面什么都没发生。

玉娉婷虽然暗自窃喜,但又觉得诧异,着实弄不懂耶律彦的心思。

世人都道他对德妃情深意重,她也这般认为,可是为何千辛万苦寻回了慕容雪,他却又这般冷待?

玉娉婷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慕容雪的归来,其中另有蹊跷,并不像是耶律彦对外宣称的那样。

她正欲叫关氏去传陈安,这时,关氏匆匆进来,一脸惊色道:“娘娘,不好了,赵真娘在摘星楼上,要见皇上。”

玉娉婷不悦的责问:“静心宫不是有人看着么,怎么叫她跑了出来?”

自前朝起,先帝驾崩百日之期一满,那些后宫无子的嫔妃便要被送到鸿恩寺。其他嫔妃倒好,安安分分的呆在静心宫里,为先帝诵经,唯有赵真娘,最近闹腾的厉害,因为明天便是先帝的百日之期。

关氏道:“据说是今晨趁着守夜的太监打盹的功夫,跑了出来,然后就爬到了摘星楼上,扬言皇上若是不肯见她,她便要跳楼自尽。娘娘是后宫之主,还是去一趟为好。这种事传将出去,总是有损皇家颜面。”

玉娉婷起身道:“她不过是想以此要挟皇上,要回文昌公主,然后留在宫里,不去鸿恩寺。”

“娘娘猜得不错,她正是此意。”

摘星楼就在太液湖边,一座九层的高楼,临水而建,夏夜在那高楼上观星赏月,凉风入怀,十分爽快。

玉娉婷带人到了太液湖边,只见赵真娘骑在摘星楼的第七层围栏上。

湖边围着不少的太监宫女,一见皇后驾临便齐崭崭跪了一地。

玉娉婷道:“都散了去。”

宫女太监立刻散开。

赵真娘看来人是玉娉婷,绝望而凄苦地喊道:“我要见皇上。乔雪漪那贱人夺了我的公主,我要让皇上为我支持公道。”赵真娘知道玉娉婷绝不会向着自己,索性也不理会她,冲着碧空喊道:“皇上,皇上。”

玉娉婷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叫人上去将她推下来,她不是想死么,成全她便是。”

关氏有些迟疑,玉娉婷喝了一声,“流云,弯月,上去。”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且慢。”

玉娉婷扭头一看,竟然看见慕容雪匆匆而来。

她穿着一件豆绿色裙角绣金枝葡萄的宫装,如一抹春天的新绿,清新灵秀,纤巧美丽。玉娉婷个子高挑,素来看不上那些体态娇小的女子,但不得不说,如慕容雪这样娇俏灵巧的体态,确实惹人怜爱。

等慕容雪走上前施礼的时候,玉娉婷仔细打量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慕容雪此番归来,倒真的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面色苍白,神色黯然,不似以前在宫宴上见到的那样张扬明艳,像是所有的光芒都收敛了起来。

“皇后娘娘万福。”

“免礼。”玉娉婷意味深长地笑道:“德妃消息倒是很灵通么?”

慕容雪不卑不亢回道:“方才懿德宫的宫女刚好从御花园经过,回宫后对我说起。”她听到这个消息便匆匆赶来,并没想到会遇见玉娉婷。

赵真娘低头看见慕容雪,顿时如濒死之人捡到了一根浮木,在摘星楼上喊道:“德妃娘娘,文昌公主是我所生,这后宫人人知晓,乔雪漪夺我公主,求德妃娘娘为我做主啊。”

赵真娘一声缟素,那高楼上吹过来的湖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四下翻飞,凄厉绝望如女鬼。

慕容雪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她被老皇帝抱在膝盖上,丰腴美丽,端庄大方。这后宫,将一个如此温婉的女子变成了这样的模样。慕容雪心里一阵难过,对她喊道:“你先下来。”

“我不能下去,我要见皇上,德妃娘娘,你都忘了吗,当年我是怎么帮你的,如今我有难,你就袖手旁观不成?你难道忍心看着我母女分离,永无相见之日么?”

赵真娘凄厉的哭喊,让慕容雪哀伤而无力,她何尝不想帮她,可是连她自己的家人都顾不上,连许泽都枉死。

她心里一痛,仰头之间,光芒刺痛了眼。

赵真娘哭喊道:“德妃娘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日若不是我求了先帝为你赐婚,你如何会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德妃娘娘,求你让我见皇上一面,为我说情。”

玉娉婷冷眼旁观,一时间倒也不叫人上去推赵真娘下楼了,反而好整以暇地看慕容雪出丑难过的样子。

赵真娘的句句哭诉,让慕容雪难过之极,她仰头看着赵真娘道:“你先下来,我替你去求皇上。”

赵真娘哭道:“皇上不来见我,我便不下去。没了公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慕容雪见状,疾步便朝着勤政殿而去。

耶律彦下了朝,一眼便看见慕容雪正候在通往御书房的道旁。

他微微一怔,晨风料峭,她脸色苍白,他想起了昨夜她满怀恨意离去的模样。

他隐隐有些后悔,但一想到她心里有了别人,为了别人如此伤心欲绝,便觉得妒火中烧。难以克制。

慕容雪的目光里恨意消散,却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漠然和疏离,仿佛他是个陌生人。这种眼神,比恨意更让他觉得难受。

“皇上。”慕容雪跪在了地上。

耶律彦道:“起来说话。”

慕容雪并未起身,双手伏地:“皇上,赵真娘在摘星楼上,求皇上去见她一面。”

耶律彦微微眯起眼眸,赵真娘见他所为何事,他自然知道。

“朕知道了。”

“皇上若不去见她,她便跳楼。”

“那又如何。”

慕容雪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竟然对赵真娘的生死如此冷漠。 她一时间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失望,只觉得眼前的耶律彦,再也不是自己曾经倾心相爱的那个人,那个人,虽然面上冷漠,却有一副良善之心。而登上皇位的他,身上有了杀伐决断的戾气。

许泽,赵真娘,这些人,在他眼中,不是一条性命,而如一只蝼蚁。

她从昨夜起,已经下了决心不再见他,可是今日却不得不为了赵真娘而来求他。

“求皇上看在她对我有恩的份上,见她一面。”

“她对你有恩?”耶律彦失笑:“你莫非都忘了?若不是她专程在先帝面前举荐你,你又怎么会被选入宫里。”

慕容雪道:“是,可是后来若不是她,我不会嫁入昭阳王府。”

听到这句话,耶律彦的语气和缓了许多。“那也是她为了自己打算,为将来铺路,你道她是真心为你好么?”的确,和慕容雪的这一场缘分,是因为赵真娘,留她到现在,也是念着她的这一点功绩。

“她是文昌公主生母,理应和乔太妃一起养育公主,而不是被赶到鸿恩寺。”

“宫中自有律规,这是先帝的旨意,不可更改。”

没想到他冷情如此,心硬如此。 慕容雪抬起头,缓缓道:“不是因为先帝,而是因为她,对么?”

耶律彦怒道:“住口。”

慕容雪站起身来,神色决然而冷漠:“臣妾祝皇上得偿所愿。”

耶律彦气得浑身发抖。

不远处,关氏脸色苍白,悄然转身。

☆、80V章

慕容雪走后,玉娉婷吩咐关氏悄然跟去看看情况。

她想借着此事看看耶律彦对慕容雪的态度究竟如何。他若真的爱慕容雪,不至于将她接回宫里,便一次都未曾招幸,甚至连懿德宫都未踏足。

赵真娘算是耶律彦和慕容雪的媒人,如果耶律彦看重与慕容雪的感情,必定会念着这关系,来看一看赵真娘。若是他不肯来,那也就说明,他对慕容雪的感情远非外面所传言的那般,或许只是个幌子。

关氏很快回来,玉娉婷低声问:“如何?”

关氏摇头。

看来果然是自己猜想的那样,耶律彦对慕容雪的感情不过是个表面文章,慕容雪跪地求他,他都不肯给个薄面来应付一场。玉娉婷心里很是舒畅,对身边的太监刘熙吩咐道:“你去楼上,给赵真娘传一句话去。告诉她,皇上不会来了,她若想死便只管跳下去,若不想死,便自己下来回静心宫去,明日老老实实去鸿恩寺。此事本宫不予追究。”

玉娉婷说罢,转身便带着一众宫女内侍离去,刘熙领命上摘星楼给赵真娘传话,很快,摘星楼下空无一人。太液池的风吹到栏杆上,赵真娘衣裙翩飞,如一只断翅的孤雁。

刘熙气喘吁吁地爬上摘星楼七楼,隔着栏杆将玉娉婷的话转述了一遍。

赵真娘绝望地哭喊起来:“皇上,德妃娘娘。”

还未走到湖边的慕容雪听见了赵真娘的哭喊,心里无比凝重,一路上她都在想,该如何劝说赵真娘下来。

刘熙下了摘星楼之后,赵真娘疯了一般,对着嘉怡宫的方向喊道:“公主,你的娘亲是赵真娘,不是乔雪漪!乔雪漪你抢我孩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容雪一听赵真娘的语气不对,急忙跑向湖边,可惜迟了一步,一个白色身影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慕容雪心里一抽,险些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湖水砰地一声被溅起水花,那水花如同溅到了慕容雪的心上,冰凉一片。

她不及多想,跑到湖边一跃而入。紧随其后的丁香佩兰和佳音,以及随行的几个宫女都惊得面色苍白,狂喊起来。

“快来人,来人哪。”

“娘娘落水了,快来人。”

慕容雪朝着赵真娘落水的地方游去,春寒料峭,湖水刺骨,她奋力在水中找到一抹白色的影子,终于一把抓住了赵真娘的头发。

湖边岸上噪杂一片,很快惊动了附近的宿卫,众人涌到太液池便,将慕容雪和赵真娘救上了岸边。

丁香佩兰看着脸色苍白的慕容雪,急得都快要哭出来,虽然知道慕容雪会水,但这寒冷的早春,这一折腾必定会受寒病倒。

佳音急忙吩咐身后的宫女:“去叫太医来。”

“速回宫将浴池放满热水,叫厨房熬姜汤。”

几个宫女分头跑开了。

丁香催着衣衫尽湿的慕容雪赶紧回去。慕容雪顾不得自己,吩咐一名太监:“速去请太医来救赵真娘。”

丁香哭道:“小姐放心,佩兰在这儿守着她便是,小姐您赶紧回去换衣服。”

回到懿德宫,慕容雪泡在热水中,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彻骨的寒意浸透的四肢百骸,便是泡在温暖的水中,喝过姜汤,依旧驱散不去心里的凉意。

耶律彦的冷漠绝情,她今天才算是真正的领教到。这便是君王么?

她抱着胳臂,心里莫名的伤悲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抑地她几乎不能呼吸。

丁香手里捧着一套干衣服,走过来。

“小姐,被子都暖好了,屋子里也生了火。”

慕容雪起身穿上衣服,进了寝殿。

屋子里烘地温暖如春,丁香扶着她坐到床上,用厚厚的被子围着她,怀里又放上暖炉。

慕容雪静悄悄地任由她做着这些,一言不发,沉默的可怕。

丁香有些担心,小声道:“小姐,你没事吧。”

慕容雪闭上了眼睛。

丁香以为她累了,便不再说话,放下纱帐,便悄声出去了。

过不多时,佩兰从静心宫回来。

丁香问道:“赵真娘如何了?”

“已经救过来了。”

“那就好,不然小姐还不恨死皇上了。”

“皇上这一次的确是伤了小姐的心。不论如何,赵真娘也是小姐和皇上的媒人。”

“将公主交给乔太妃养育,是先帝的旨意,先帝未满百日皇上便违背先帝旨意,便是不孝不敬。”

两人窃窃私语,慕容雪听得一清二楚。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只想睡一觉醒来,自己还是在回春医馆,十六岁的那个春天,梨花开得皎洁芬芳,没有后来的这一切。

玉娉婷没想到自己走后,赵真娘会当真跳了楼,而且慕容雪还亲自跳到湖中救了她,于是便对关氏感叹了一句,“真没想到慕容雪竟然会跳下去救她。”

关氏小心翼翼道:“慕容雪倒像是个心里良善的好人,对娘娘并不是威胁。娘娘要防范的,另有其人。”

“此话怎讲?”

“今日娘娘让我悄然跟去,看看皇上的态度。奴婢亲眼所见,皇上对慕容雪十分冷漠,慕容雪苦求无果之后,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说,你不是因为先帝,而是因为她,对么?”

“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雪的意思是,皇上不肯将文昌公主还给赵真娘,是因为她。这个她是谁,慕容雪未说,但显然皇上知道她所指是谁,当即变了脸色,勃然大怒。奴婢不敢多待,急忙避开了。”

“她?那个她?”玉娉婷拧起眉头,突然脸色一变,“乔太妃?”

关氏呐呐道:“奴婢不敢妄猜。”

不是她又会有谁?玉娉婷心里如狂澜呼啸,刹那间所有的疑惑好似都迎刃而解了。

为何乔雪漪一力主张让自己嫁给耶律彦,为何她在耶律彦登基的路上不遗余力的支持,为自己出谋划策,为何耶律彦登基之后,不近女色,为何在世人面前演戏深爱慕容雪,其实却对她不闻不问。

原来都是为了掩盖这样的一份不伦之恋。

自然,文昌公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还给赵真娘,否则去鸿恩寺的人,便是乔雪漪,自此他再也不能随意地和乔雪漪在后宫暗度陈仓。

想到这些,玉娉婷愤怒地几乎发狂,自己被骗得真苦。连慕容雪都窥破了其中隐情,而自己却一直都被乔雪漪骗到现在,枉自己还对她敬重有加,感谢她让自己当上了皇后。而耶律彦借助慕容雪这块招牌,更是在世人面前扮演了一个重情重义的仁厚明君。

两人真是打的一对好算盘。

心里的嫉恨之火烧得玉娉婷理智全无,厉声吩咐关氏:“去嘉怡宫。”

关氏急忙道:“娘娘千万不可挑破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若是被捅开了,不禁从此得罪了皇上,连娘娘也颜面无存。”

“我自然不会那么傻。”玉娉婷咬牙道:“但我也不会任由他们如此过分。”

关氏忐忑不安问道:“那娘娘打算如何?”

“我自有主张。”

玉娉婷带着关氏,流云弯月和刘熙等人到了嘉怡宫。

乔雪漪见她到来,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赵真娘没事吧。”

“原来太妃也知道了。”玉娉婷忍着心里的嫉恨和愤怒,努力让自己的神色显得一如往常,对乔雪漪道:“她没事。跳入湖中之后,刚好德妃路过,亲自救了她。”

“德妃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玉娉婷道:“赵真娘虽然被救了过来,却继续寻死觅活,哭闹不休,非要见公主一面。本宫想,明日她们便要去鸿恩寺了,从此和公主再无相见之日,便答应她带公主去静心宫,叫她母女见上最后一面。”

乔雪漪虽然心里不大愿意,但想一想,毕竟文昌公主是赵真娘所生,自己夺了她女儿,心里也多少有些愧疚,便让乳母张氏抱了公主过来,随着玉娉婷离开了嘉怡宫。

小公主在乳母怀里,还扭头对着乔雪漪挥了挥小手,十分可爱乖巧。

乔雪漪心里柔软安静,这若是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和他生的孩子。

她突然间心里一酸,微微叹了口气,来生吧。

公主一走,宫里便格外的安静,乔雪漪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便拿了一本佛经歪在榻上慢慢诵读。不多时,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放下佛经,心里又想起了他。自从老皇帝驾崩之后,她终于可以随时随地地想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即便做梦都要警醒着,生怕梦里叫出他的名字。

耶律彦放下手中奏章,问秦树道:“懿德宫情况如何?”

“回禀皇上,太医已经去了,德妃娘娘并无大碍。”

耶律彦终按捺不住挂心,起身道:“去懿德宫。”

秦树松了口气,心道皇上您得了信儿一早就去便是,何苦硬生生苦熬到现在,不是自虐么?

自慕容雪回宫,耶律彦这还是第一次来到懿德宫,但这里的一切他都不陌生。登基之时,其实他已经认为她不在人世,但心里却还想着一定要给她挑一处宫室,那怕空上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