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妩剑眉一挑,面色镇定,实则已感觉到曹玉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杀气,比方才任何一刻都来的强烈。

左肩的伤不严重,可失血的她已渐渐赶到体力不支。可如此情状,偏偏要紧绷每一根神经,以应对面前劲敌。

蒋妩深知曹玉的厉害,方才在英国公府天香阁被侍卫围攻时,她虽也感觉到杀气,可那种杀气只会激发她嗜血的本性,令她热血沸腾,狂刀饮血。

如今只曹玉一人强压怒气的杀意,却如密实的网,将她紧紧禁锢在内,背脊禁不住浸透了汗。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放开霍十九,曹玉必定立即飞身上前,夺她性命。

她全盛之时尚且斗不过曹玉,合论如今受了伤,已体力不支?!

她是特工,也是杀人的工具,习惯促使她飞速计算得失,就在她尚未来得及犹豫之时,高度紧张下紧绷的身体已做出动作。

曹玉本已计划与刺客谈判,诱他放手后立即一举将之拿,谁料他竟高举半截箭矢,直奔霍十九喉咙扎去!

“爷!”

曹玉惊呼,飞身掠上,只来得及伸手阻挡。那可那箭矢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绕过他的手,竖着直扎进霍十九左前胸。

鲜血晕染,霍十九闷哼,曹玉接住霍十九软倒的身体,捂着他的胸口,然而血却不停涌出。

“爷,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定没事的!坚持住!”曹玉再也顾不得捉拿刺客,手忙脚乱将霍十九放上马车,扬鞭而去。

此时的蒋妩却是望着远去的马车,不可置信的瞪着杏眼,冷汗涔涔落下,湿了她的面庞。

他是大奸臣,是大燕朝的毒瘤祸害。

他不做好事,被千夫所指,他是死有余辜的!

对,对,她那般下手,是为民除害!是为民除害!

蒋妩捂着左肩,入手冰冷湿粘的血液,与方才霍十九涌出的血液触感截然相反。

低头,借月光望着染血的手,那沾染霍十九血液之处,似被灼伤了一般的疼,痛感传入血液,流向心脏。

她不知为何,不过是杀个奸臣罢了,心口为何会如刀绞一般的疼痛。比她前世第一次出任务时候还疼。

所以大帅才说不要与猎物相处太多,否则即便是猫,也会舍不得对老鼠下口吗?

蒋妩这时,似将附体在她身上那个身为特工的小五剥离开,又变作今生有家,有亲人,有朋友的她。

夏风吹来,她感觉到冷。

垂眸,收起眼中忧色,她面色又变的淡然坚毅,捂着伤口飞快离开,寻找最近的水源清洗,偷了件晾在民居外忘记收起的粗布衣裳穿,再想法去医馆弄了金疮药来涂。

回到蒋家时,她身上穿的已不是夜行衣,而是件半新不旧的粗布袄子。

除了她脸色略有苍白外,睡眼朦胧不知打了几盹儿的冰松丝毫看不出蒋妩有何不同。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您怎么换了衣裳?”

第五十五章勤政?

“那件划破了,我便给丢了。”蒋妩掩口打了个呵欠,含混道:“我也乏了,先睡吧。”

“破了缝补缝补便能穿,左右姑娘也是为了晚上来穿怕被人瞧见行踪嘛,丢了可惜”冰松疼惜那件夜行衣,嘀咕了两句,轻手轻脚服侍蒋妩躺下,为她盖被,又放下半新不旧的淡粉帐子,自个儿依旧歇在临窗的炕上。

不多时,蒋妩就听到冰松平稳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她还听得到方才天香阁中杀戮时的喧嚣:匕首与兵刃的碰撞声,侍卫的喊打喊杀声,割破人喉管时空洞痛苦的呼吸声,还有霍十九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倒下时那一声闷哼。

蒋妩瞪大眼,望着被夜色染成暗蓝的帐子,那些奔腾如水的声音在耳畔如何也止不住,眼前甚至看得到霍十九胸口插着半截儿箭矢,伤口不断渗血时的样子。

方才下手是身体下意识动作,最后她却是特意扎歪了。即便如此,她也知胸口那处有大血管,怕已经伤到,霍十九凶多吉少。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今日不过是杀了个奸臣罢了,可那种对自己双手染血的厌弃依旧挥之不去,只觉前世每次出过任务后那种孤独又找了上来,她注定回不了头的,她这种人,注定孤独一生。

一夜无眠,到了天色蒙蒙亮时,刚勉强迷糊着睡下,就听到沉重的叩门声,不多时就听有人在门前回话:“姑娘。不好了!”

冰松拉开屋门,奔进来的正是前些日子教导她规矩的孙嬷嬷,惶急之下奔跑,肚子上的肉都颠簸出一层浪:“我的姑娘,您怎么还有心思睡觉!大人他不好了!”

蒋妩心里一沉,撩帐子问:“什么不好?”

“大人他病危了,姑娘快些去瞧瞧吧!晚了,晚了怕是”孙嬷嬷以袖拭泪。

冰松惊呼:“啊!怎会这样!昨日还好好的呢!”

蒋妩起身。刚要下地,就觉眼前发黑,脑袋嗡的一声响,连鼻尖儿都凉了。

她知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只需调养即可,至于肩上伤口着实算不得什么,咬牙便可忍耐过去。

而她身形晃动,惹得冰松和孙嬷嬷一阵惶急:“姑娘莫急,哎。也怪奴婢多嘴,可实情就是如此,姑娘您快些洗漱了。就随着奴婢去吧?”

冰松也劝蒋妩“指挥使不会有事”之类的话。

蒋妩下地趿鞋。由冰松伺候穿上一件半旧的豆绿细棉袄子,又趁她去打水时背过身看了眼肩上的伤口,纱布上略有血渍,不过已经干涸,想来并无大碍。

洗漱后随意挽了个发纂儿,蒋妩也来不及吃早饭。就辞了父母姊妹,不施脂粉的随孙嬷嬷往霍府去。

马车行进时,蒋妩心下已渐渐平静,或许仇裳音说霍十九“气数已尽”的话当真未卜先知,今生他作恶多端。遇上了她这个未婚妻,也是命中注定。

不多时来到霍府。蒋妩却见早前人声鼎分的门前这会子空荡荡的。下马车步入大门时,看到脸色煞白的霍初六徘徊着。

“嫂子!”见蒋妩来,霍初六两步奔到近前,拉着她的手道:“你可算来了,大哥他很不好,这会子皇上也来了,太医瞧过,只说凶险之极,未必能熬的过去这一关。”说到此处,霍初六已有泪落下。

蒋妩心又沉了几分,方才在马车上的平静荡然无存,又不能表现的过了,佯作疑惑问:“你慢些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儿还好好的,如何今儿个人就不行了?太医怎么说的,到底是什么病?”

“不是病,是刺客!”霍初六拉着蒋妩的手往里走,骂道:“那个杀千刀的,用折断的箭矢捅了我大哥胸口,太医说虽未伤及脏腑,可因伤了大血管,昨晚上流血不止,废了好大力气才止了血。这会子大哥已经昏迷不醒,爹和娘也伤心透了,二哥也独自一人关在房里偷偷地哭,大哥虽不好,可那是于朝政上,他平日里却并非是个坏人,如今走上这条路,我都不知是否该帮大哥怨恨谁。“

想到昨日还见面,对她疼爱有加的霍大栓与赵氏,蒋妩胸口一阵疼。霍初六说的不错。霍十九虽不做好事,可那是政治上的事,与他平日为人无关。而且霍大栓夫妇却当真是实在的好人,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且这状况是她造成的,蒋妩心里怎能好过?

霍初六眼见着蒋妩脸色惨白如纸,右手按着左肩,似承受不住打击一般摇摇欲坠,心知她的心疼焦急,忙宽慰她:“嫂子放心,大哥吉人天相,或许没事的呢。再者说太医也没说大哥定然救不活了。下月初五就是你们二人大婚的正日子,还有这么大一桩喜事要办,大哥也不会忍心撒手去了。”

“嗯。”蒋妩领会霍初六的体贴,但无力多言,只点头,随她来到前头霍十九的书房。

霍十九回府后就被安置在此处隔壁的卧室。

蒋妩方进门,就看到赵氏掩口呜咽,听到她锥心泣血的哭声。

霍大栓则如被挑了线的木偶,坐在一旁眼神儿发直,不住的咒骂:“兔崽子,不肯听老子的话,半分不肯学好,现下这样了,焉知不是素日作恶太多!活该!你有种就这撒手去了!你要活过来,老子也掐死你”

虽是声声咒骂,蒋妩却听得出其中痛心,眼眶一热,已有泪落下。

“爹,娘,嫂子来了。”

霍大栓愣了会儿才回过神,见蒋妩一身朴素家常衣服,面纱都忘了戴,小脸煞白的垂泪,心里一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憋了半天才道:“好丫头,你去看看那混账吧,若是他真的去了那也是他没有福气,你,你往后就可以嫁给个好人了。”

蒋妩心中大恸,抹泪颔首。

内间,方跨入门槛,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曹玉依旧穿着昨晚儿那身染血的灰色棉布直裰,直挺挺跪在地当中,三名太医颤抖着跪伏一旁。

小皇帝披了件大红锦袍,里头还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的侧坐在床畔,抿唇沉默着。

而铺设官绿色锦缎床褥的架子床上,霍十九穿着雪白中衣,锦缎薄被盖到腹部,直挺挺躺着,双目紧闭,面白如纸,毫无生气。若非仔细去看他胸口起伏,当真觉得此人已是去了。

蒋妩咬紧牙关,忍下心头忽然来袭的绞痛,行大礼道:“皇上。”

小皇帝不似从前几次见面时的活脱顽皮,只是略抬了抬眼皮,就又看回霍十九,公鸭嗓喃喃道:“你来了?就瞧瞧他吧。太医说,英大哥失血过多,若熬得过这两日也就罢了,熬不过去,就交代了。”

“是,多谢皇上。”

“不必谢,倒是朕,对不起英大哥。如今他受了伤,定是有人妒忌朕待英大哥的信任。”小皇帝站起身,低头望着三名太医,气势十足的冷然道:“朕告诉你们!英大哥若真有三长两短,你们太医院这群蠢材就都得给英大哥陪葬!”

“是,臣遵旨,臣定当竭尽所能!”太医唬的满脑门子热汗。

小皇帝又深深叹息,挺直背脊负手出去,临出门前叫了曹玉:“你跟着来,与朕好生说说细节,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伤英大哥!”

曹玉叩头,随即起身跟上。

屋内就余下蒋妩与霍初六两人。

坐在床沿,蒋妩看着霍十九长睫低垂,在昏迷时十分孩子气的俊颜,心内的疼痛已经麻木了,剩余的唯有空洞之感。

太医斟酌着开了房子,赵氏去厨房亲自熬了药端来,蒋妩就与赵氏扶着霍十九,好容易将药给他喂下去。

而不过片刻功夫,霍十九就发起了高热。

太医们直呼凶险,伤后发热是极正常的,可就怕失血过多的人会受不住。

蒋妩见情况凶险,不论是出于假意还是真心,她都必须留下,就派了一人回蒋家去报信儿,就说她暂且住在霍府,帮衬着照顾霍十九。

蒋学文打发了传话的小子回去后,独自一人阴沉着脸坐在前厅中。

唐氏、蒋嫣、蒋晨风、蒋娇和仇裳音见他如此,人人噤若寒蝉。

唐氏温和的问:“老爷,您若有什么心事,就只管与妾身直言,妾身虽鲁钝,可到底多个人多分力量。”

可蒋学文心中的苦闷,又如何能与妻子女儿道出?难道要让他们知道蒋妩出阁并非真正为了婚姻的幸福,而是为了刺探消息?

若给唐氏知道,再温柔的性子也会被激怒的。

就连他自己,午夜梦回时都忍不住心疼蒋妩。

因为她的处境,等于断绝了她自身幸福的可能,哪里有一个男人能够受得住妻子的背叛?

百感交集之时,乔妈妈来回,“老爷,外头有位宫里的老爷给您送信儿来了。”

蒋学文闻言,忙收敛心情,整理情绪,带着蒋晨风起身迎了出去。

两厢见过礼后,那内侍就留下了小皇帝的口谕。

今日未正,小皇帝要在乾清宫办大朝会。

蒋学文喜的蹭的起身,连连击掌,“好!好!看来大燕国兴盛有望了!皇上开始主动勤政了!”

第五十六章急了

蒋学文欢天喜地的更衣预备上朝时,蒋妩正绞了帕子覆在霍十九额头,因伤口颇深,失血过多,霍十九发着高热,已开始呓语,惨白干燥的双唇翕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蒋妩的脸色也不好,这会子身上冷,肩头伤口也比昨夜还疼,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想倒下歇着,此时仅凭意志力支撑,除了面色难看外并瞧不出异常。

赵氏虽也伤心,却不至蒋妩这般脸色惨白,她瞧着便知蒋妩对霍十九是动了真感情的,对未来的媳妇越加喜欢,可一想儿子都未必活得下来,媳妇儿还不定是谁家的媳妇,心里悲感,又落下泪来。

“伯母先去歇着吧,这里我来照顾便是。”蒋妩对赵氏心存怜悯和愧疚,生怕她再将身子毁了,忙给霍初六使了个眼色。

“娘,我陪着你去歇息,就让大嫂在此处照顾大哥。”霍初六会意点头,半搀半拉扯的将赵氏带出了屋外。

屋内便只余下蒋妩与曹玉,一坐一站沉默望着床上的人。

若是支开曹玉,其实此时是杀死霍十九的最好时机。除掉他,等于除掉一个祸害,皇上身边少了此人撺掇,或许会学好。

可她望着奄奄一息的霍十九,却知自己如何都下不了手了。

身为一个特工,当心内的意志动摇时,便也宣告任务的失败。从前她遇到这类情况的几率很小,即便遇到。也会及时撤离,往后在寻找合适的机会以确保万无一失。

现在,她退无可退。只要她放不开亲情,她就必须在此局中。她手中沾染鲜血无数,可谓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此番还是第一次在收割人性命时如此难受。

蒋妩又为霍十九换了帕子,惨白着脸回头看向曹玉:“劳烦曹公子去催一催太医吩咐的那个补气的汤药,还有。最好预备上好人参和赤砂糖,熬独参汤来。”

曹玉的脸色比蒋妩的好看不了多少,闻言道:“独参汤太医已吩咐预备下了,我这就去端来。”

蒋妩点头。

曹玉出去时,她才软了身子靠着床柱暂且闭目养神。

不多时,曹玉急匆匆端了独参汤回来。

蒋妩又坐的笔直,接过描金的精致小碗,示意曹玉将霍十九扶起,干脆的给他灌了两碗。

最后罐中剩下一些。蒋妩倒出大半碗,在曹玉诧异目光下一饮而尽。

她若不吃,怕待会儿就要体力不支昏倒。肩头的伤会藏不住。

曹玉蹙眉:“三姑娘怎么吃这个?”

“看着似乎好吃。我尝尝。”蒋妩淡定的将碗放回婢子手中的黑漆托盘上。

曹玉眉头一跳。唇角抽了抽,连药都馋的人,可真是

看在她对霍十九的照顾极为上心,且也真一副柔弱的快要昏倒的模样,吃就吃吧。

蒋妩这会子恢复了一些力气,又替霍十九换了额上的帕子。这才道:“预备烈酒给他擦身,那样能够退热。否则人即便醒过来,怕也要烧坏了。”

曹玉当然知道高烧的严重,曾经就见过因高热不退烧坏了肺的,也见过烧坏了那话不能人道的。

虽生机渺茫。好歹也要竭尽全力。

他连忙吩咐人去预备烈酒来。

霍大栓在外间听见了动静儿,听说是要给霍十九擦身的。便露胳膊挽袖子进来,推开了原本要伺候的曹玉道:“还是我来。”

回头又对蒋妩:“丫头先去歇着,你瞅瞅你那脸色,比这兔崽子的还差,可不要他还没好你也倒下了,我跟你说,这小子命硬着呢,没事儿!老子在这里守着,他敢蹬腿试试,老子窝心脚踹出他屎尿来!”

口中骂着,手上动作却是笨拙的方轻,生怕他伤口再裂开。

蒋妩看的心中酸楚,越发觉得内疚,颔首退了下去。

曹玉就含着泪给霍大栓打下手,替霍十九擦身降温。

蒋妩一到了外间就吩咐婢子:“去吩咐厨房煮面来,给全家的主子们都送一些。”

婢子道是退下。

不多时刚出锅的肉丝面送上,蒋妩连汤带水的吃了一大碗,心慌才好一些,又要了一碗慢条斯理的吃着。

霍大栓与曹玉擦着手到外间来,正看到蒋妩面前放了个空碗,正捧着第二碗喝汤。

曹玉嘴角再度抽搐。

蒋妩放下碗筷,道:“都吃写东西吧,也好保存体力,否则霍英还没好,咱们都倒下了。”

“你说的有理。”霍大栓点头,也吩咐婢子盛面来,与曹玉一人吃了一碗。

%

蒋学文身着官服,与一众清流文臣意气风发的于班房等待上朝。

这么多年了,皇帝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要上朝主持政事,他们如何能不激动?人人面上洋溢着笑容,一是欢喜霍英那大奸臣遇刺快要死了,二是觉得皇上一改从前,大燕必定开始转运了!三则喜霍十九一出事,活许仇将军那方暂且可以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