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妩被拖行时,路上留了下蜿蜒一道暗红痕迹。

小皇帝看到鬓发散乱脸色惨白且身中两箭的蒋妩时。有一瞬说不出话来。

“丫头,丫头啊!你醒醒,你若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好!”霍大栓焦急大吼,已是泪流满面。

霍十九跪在她身畔,颤抖着手不敢碰触侧躺在地的蒋妩。

那两箭有一箭射中她左侧肩胛骨,另外一箭却是对穿,从右后侧射入,由肋下穿出。

随着她的呼吸,伤口挤压出更多的血。

蒋妩疼的眼前发黑,听到霍大栓底气十足的呼声才放了心。虚弱的问:“娘没事吧。”

赵氏连连摇头:“娘没事,娘没事。大夫,阿英快请大夫啊!”

小皇帝也被赵氏一嗓子惊回了神,高声吩咐已围到身边的侍卫:“抵挡住前头,尽量抓活的!立刻去请太医,最快的速度带来!要是霍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同陪葬!”

“是!”

两名侍卫领命奔出。

而前院中侍卫则趁刺客箭矢用尽时一拥而上。

“爹,娘!”

霍廿一拉着霍初六从内堂侧厅跑来,没见霍大栓夫妇受伤,却见蒋妩嫁衣染血侧躺在地,一时都呆愣住了:“娘,大嫂她”

霍大栓虎目赤红:“丫头救了我和你娘,要是丫头有个万一,我立即就跟着去了,我这老身板哪就值得丫头舍身来救!”

霍十九这会子已撕了喜服下摆,小心翼翼将蒋妩抱在怀里。用布死死按住她的伤口。

动作时,箭矢搅动,疼的蒋妩终于哼出一声。不过也因此,她能确定两箭都无大碍。

她原本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不能让霍大栓和赵氏那么好的人殒命。可扑开霍大栓时,她却瞬间计算了箭矢的角度,略微扭身,让避无可避的两箭,一箭掩盖她左肩胛上的疤痕,另外一箭选择伤害最轻的角度。只是没想到那箭的力量那么大,竟然是对穿。

蒋妩小猫似的哼声,让霍十九脸色青白。

慌乱时刻,他抛下了父母,选择了皇帝。

若没有她,父母今日怕都要死于非命。

可是她用柔弱的身体,为他父亲挡了箭,为他在忠孝难全之下作了弥补,却舍了自己。

“妩儿,没事的。”霍十九紧紧按压着她的伤口,可按住了身前,背后还有血涌出。

霍大栓与赵氏手忙搅乱的撕了衣摆为她按压止血。

小皇帝与霍廿一,霍初六都呆立在一旁。

“皇上,刺客全都服毒自尽,无一生还。”有侍卫拱手飞奔来禀。

与此同时,曹玉也心急如焚的飞身而入,见霍十九无恙才安心,蹙眉望着霍十九怀中的人。

小皇帝道:“既如此,将那些人的头颅砍下挂在城门。吩咐太医速来。”

“太医院全体正在赶来途中。”侍卫回道。

小皇帝摆手,焦躁道:“让那群狗奴才快点!在去清点伤亡,看看宾客中都有谁伤了,去寻英国公,看看国公可否伤到!”

“是!”

侍卫带人退下。皇帝此处依旧被侍卫围了一圈。

霍十九惶急的抬头寻找曹玉,见他素衣染血站在一旁,急道:“墨染,你可有法子为她止血!”

曹玉立即蹲在蒋妩身畔,重手法反复按压蒋妩身上的几处穴道,出血果然少了。

蒋妩已疼的汗湿了额发,脸上的艳妆也都花了,此时只虚软的靠着霍十九的手臂。她感觉到霍十九身上在颤抖,亦或者是她自己在不自禁颤抖。

不多时太医赶到,因怕人手不足,连京都城中各医馆里的大夫都请了来。

霍府内外都有低低的哭泣声和呼痛声。

太医院院使和院判二人跪在蒋妩身侧,先用钳字剪断了两根箭,随后道:“请挪妇人到僻静地方,臣好医治。”

不待小皇帝吩咐人来,霍十九已抱起蒋妩,向距离此处最近的偏房走去。将蒋妩轻轻放在床上。

此时的她已面色青白,可神智还算清楚。

霍大栓夫妇,霍廿一与霍初六还有小皇帝都跟了进来,一时无言的望着榻上的蒋妩。

刘院使和陈院判先合计了止血补血的药方,又道:“请皇上和诸位都暂且离开吧。”

皇帝又担忧的看了蒋妩一眼,这才率先出去,霍大栓和赵氏也与霍廿一和霍初六相携出去。

霍十九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医。”他神色平静,语气决绝。二人哪里能阻拦?

刘院使和陈院判也顾不得许多,手脚麻利的用剪刀划开嫁衣,先拔掉她肩上的箭止血,又检查右侧对穿的伤口。

二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大人放心,夫人吉人天相,这一箭并未伤及要害。”

“那拔箭后可有大碍?”

“是会失血的,不过依脉象看,夫人身体底子好,只要止住血,当无大碍。”

霍十九点头,道:“劳烦二位。”

第六十八章惩处

霍十九平日便矜贵高不可攀,此刻虽听闻蒋妩性命无忧略放下了心。可冷淡神色仍旧让刘院使和陈院判背脊生寒,心里打颤。

霍十九的手段谁人不知?若是治不好他夫人,恐怕不用等到明日锦衣卫就能随便给他们安个罪名,全家老小就都完了。是以二人格外慎重,事无巨细的亲力亲为起来。

望着床榻上已陷入昏迷的人,霍十九颤抖的心始终无法恢复平静,手上和身上沾染了她的鲜血,仿若带着灼烫的温度烹灼着他的心。

危难时刻,他下意识选择了小皇帝,没有救他的父母,他内疚。

而新婚妻子做到了他没有做到的,且用柔弱的身体为他的父亲挡箭,他震撼。

他不懂,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哪里来的勇气?人的本能不是应该趋利避害的吗?不是应该自私一些,顾着自己一些吗?今日这样情况,连他都来不及保护父母,若是他们二老真有万一,也没有人会怪罪她的。

可她当真豁出性命去那样做了。这两箭,扎在她身上,穿入她体内,刺透了的却是他的心。心房重重壁垒,在鲜血的侵染下终于坍塌下来。

他从前对她是很喜欢。但是即便迎娶了她过门,给了她十里红妆的盛大婚礼,其实也是为了弥补一些必须会对她的亏欠。

就在几刻前,他还未想过与她做一对真夫妻。他只想让她做“霍夫人”而已。他会给她霍夫人该有的名分、地位,让她安富尊荣以弥补缺失,却未想与她有切实的感情沾染。

因为一旦动了感情。就割舍不掉了。只有保持距离,才能让内心平静。

但现在,心境完全不同了。

眼看着两位杏林圣手用雪白布锦擦拭她白腻光滑的肌肤上的血渍,他的心就跟着一抽一抽的疼。背脊上的汗毛竖着,流着冷汗,那箭扎在她身上,比插在他身上还要疼。

霍十九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外头霍大栓派霍初六进来查问了四五次,刘院使才直起腰。用锦帕擦手上的血,道:“指挥使大人,尊夫人伤口已经止了血,这些日子切勿沾水,要用的药我已经开了方子,定要遵医嘱按时服用不可怠慢,夫人失血过多,且伤口症候定会引起高热,内外夹攻之下会十分危险,若是退了烧。人便也就无大碍了。”

霍十九愈发沉默,“嗯”了一声。

听了大夫的话,霍初六已搀扶着赵氏急匆匆进来。

赵氏的双眼哭肿成核桃,霍初六也哭的眼睛通红,拉着两位太医仔细问了要如何照料的注意事项。

两位太医自然又细细的说了一遍。

言罢,二人去与小皇帝回话。

霍十九步履沉重缓慢的走向床畔。俯身,左手撑榻,抬右手想要为她拂开被汗水粘在额头的碎发,却发现他的手上沾满她的血,当即愣住,一股寒气再次从脚底蹿升至心里。

她险些就丧命了

霍初六道:“大哥,你也先去盥洗一番,大嫂这里有我和娘呢,皇上这会子还在外头,您也该去陪同一番。”

霍初六说的话是无心的。可霍十九心里自然而然觉得一种讽刺。

在最亲的人与皇帝之间,他始终是选择后者。

霍十九沉默的直起身向外走去,依旧是一身大红喜服,依旧是高挑身量,依旧如从前那般贵气从容。可不知为何,霍初六和赵氏都看得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和寂寞。

送走了小皇帝,确定了伤亡人数,得知死者只有一人是五品官,其余皆为仆从,且英国公并无大碍。

霍十九便将今夜当值的所有霍家侍卫和御前侍卫都叫了来,一一盘查问话,追查疏漏。

好端端的会放进十余名刺客,难道侍卫们都是吃白饭的?

直到天明时分,霍十九终于在严刑逼供威逼利诱之下,抓出了两名有吃里扒外嫌疑的人,一人是霍府的侍卫,另一人是霍家外院今日负责采买的一名管事。

霍十九悠然坐在圈椅,此时已梳洗过,穿了身家常的秋香色的直裰,疲惫的慵懒撑颐,莞尔一笑。

“有能耐吃里扒外,这会子就该有担当负起责任来。既然你们不顾着你们老子娘一家子的死活,那就随了你们心愿吧。”

回头吩咐曹玉:“墨染,去将陶管事和张侍卫一家子老小都请来。”

“是。”

曹玉肃然领命,不多时就带来男女老幼十余人。

天色渐亮,下人已熄了灯,霍十九的容颜在幽蓝晨光之下越发显得冰冷。

看了眼那一群人中还有两个孩子,霍十九道:“不满十四的带下去。”

曹玉领命,立即吩咐了丫鬟婆子将两个孩子带了下去。

陶管事和张侍卫此时已经面如死灰,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他们知道恐怕此生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二人跪地行礼,叩头:“多谢大人。”

他遣走孩子们,必然是让他们躲避开今生最不愿见到且最难忘记的画面。

霍十九疲惫的叹息一声,站起身,缓缓说了句:“陶、张二人,杖毙。家人观刑后一律放出府去,终身行乞。若是被我发现你们有谁胆敢私自改了行当,那就都跟着去吧。现在有谁想死的,也痛快点趁早,免得分作两次发送。”

话音落下,霍十九已走向后宅。

陶、张二人以及家人,均瘫软在地。

很快,前院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霍大栓一夜没睡,听下人说前头在打罚下人,还是勒令杖毙的,待问清楚霍十九缘由后,第一次没有咒骂他狠毒不拿人当人看,重重的点头道:“罚的好!”

这些年,霍十九还是头回得到亲爹的肯定,现在却是心情沉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去书房写了折子陈述详情,吩咐人送到皇帝的别院。又折身去了蒋妩此即暂居的厢房。

尚未进门,却听见一阵呜咽的哭声。

“才刚刚成婚,好日子才刚开始,我的妩姐儿,做什么就遭了这样的灾。”

“亲家母,太医说妩儿没事,但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疏忽。”

 

第六十九章封诰

“妩姐儿虽顽劣,可是我捧在掌上含在口中,身上哪曾受过这样的伤。”唐氏含泪望着赵氏,见赵氏双眼红肿面色憔悴,是真心为蒋妩着急的,也不好太过苛责,只得强自控制情绪,道:

“我原本想妩姐儿与霍指挥使成婚,是难违之法,经皇上几番插手,已是无法抗拒。那就罢了吧,不能抗拒,就不论外头人如何说,且只想着她能安享富贵也算得上是享福的。可想不到,才刚拜了堂,就发生这样的事,往后是否比此番还要凶险谁能说的定?现在妩姐儿发着高热,还不知能不能过得去这一关,若侥幸活了下来,下一次她是否还该有如此好运。”

赵氏抹泪,诚恳解释道:“亲家母的心情我知道,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若我的闺女受了这样大重的伤,我也会如你这般想法。你放心,往后我们只会将妩儿当做自己家的女孩对待”

话不曾说完,唐氏已道:“赵姐姐。我知你是厚道的人,若霍家是寻常百姓家,妩姐儿能有你这样贤惠宽容的婆婆,是她掉进福堆儿里,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如今妩姐儿这样,我做母亲的瞧在眼里,当真恨不能以身代之。我当真是被吓怕了。赵姐姐,你若是真的疼妩姐儿,就开开恩,与霍指挥使好生说一说,左右他们也没成了事实,我想就这样将妩姐儿接回家去,这桩婚事就此作罢吧。”

唐氏的话,听的赵氏倏然大惊。

站在门前的霍十九清冷面容上疲惫更甚。手握着福寿不断纹夹竹棉帘陷入沉思。

他到底要不要趁此机会放手

“亲家母,阿英对妩儿动了多少的心,咱们做长辈的看在眼里。此番的确是我们的疏忽,没有保护好妩儿。可是天灾,非人力所能控制的。我不怕亲家母怀疑我是这会子才这样说。看着妩姐儿那样,我当真恨不能当时就被箭射死,也绝不想让她受伤。”赵氏急的脸上通红,泪眼朦胧道:“俗语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孩子们既然心悦彼此,咱们做长辈的,哪里能横插一杠子。”

唐氏回头看向床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着的蒋妩,拭泪坚决的道:“我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绝不能容许我的女儿每日生活在危机里。就算我陪着她一同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比这成日里提心吊胆的好。”

一直坐在蒋妩床畔的蒋嫣和霍初六一时间都相对无言。蒋嫣心内悲感,为了蒋妩,也为了自己。霍初六则是一时想不到怎样劝说。

正当这时,门帘一挑。

已经听了许久的霍十九进了门。

唐氏原本摄于霍十九的气势和厉害。此刻也为了女儿鼓足勇气,才要开口,霍十九却道:

“岳母方才的话我已经听清了。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们二人的婚事到底是特殊。”

说到特殊,自然便会想起蒋妩为何会嫁给霍十九。两方都不愿意想起的回忆又一次从角落中挖了出来。赵氏面上很是尴尬。

霍十九坦然道:“既然我们的婚事有皇上过问,便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况且如今已是礼成,若按着岳母方才说的,要么我休妻,要么我们和离。”

“不论是休弃还是和离我们都不怕,我已经打定主意带着妩儿去做姑子了。”

“岳母爱女心切,当真令人动容。只是岳母可曾考虑过妩儿的感受?当初定亲,并非她所愿,现在要和离也并非她所愿。我霍英虽不才。可谁都知道我从没有过强抢民女那种下作手段。若是妩儿脱离危险清醒之后,当真不愿为我妻,我自然会去寻皇上说明情况,到时候无论如何也放妩儿自由。但若妩儿不愿,我定当疼惜爱护。视她如珍如。”

唐氏没有想到霍十九会如此通情达理,来至于床畔,手背贴着蒋妩的额头,见她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半晌方道:“霍指挥使,对我家妩姐儿是用了十足的心思,我是看在眼里的。我们也并没有想要玩弄指挥使的意思。只是妩姐儿才刚成婚就这么着了,今日听了消息,满京都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还有人说妩儿她我是真的被吓怕了。”

霍十九垂眸沉默。赵氏仿若要受不了打击,扶着身畔圈椅坐下才觉得头晕好了些。

就在两厢僵持之时,却听床上传来虚弱的一声:“娘。”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一拥而上围在床畔。

“妩儿,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疼的厉害吗?”唐氏心疼的蹲在如意脚踏,双手想要碰触她,却怕碰疼了她。

蒋妩声音沙哑,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没事,就是疼。疼点好,只有活着才感觉得到疼。娘,我不与霍英和离。”

霍十九猛然抬头望着蒋妩。

蒋妩的眼睛越过众人,与他目光只相对一瞬,就别开了眼,也分不清脸庞是因羞涩而泛红,还是因发热而红霞满布,虚弱的说了句:“我心悦他,不想和离。”

“妩儿!”赵氏满心欢喜动容,当即哽咽出声。

唐氏则面色沉重的道:“妩姐儿,你可要想清楚了,娘是为了你好啊.‘

蒋妩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还一味强撑着,道:“我,我不怕。”

“你这傻孩子。”唐氏拭泪道:“好好好,你快歇着,一切等你伤势好了再从长计议。”

蒋妩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