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十九眼眶发热,眨眨眼才恢复了情绪,笑着道:“皇上是一国之君,素来一言九鼎,您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臣就在此代替孩子谢过皇上了。”

小皇帝见霍十九又恢复了往常模样,就放下了心,双手搀扶着人起来,又去侧间看已经不哭的七斤躺在蒋妩怀里玩闹。

小皇帝这个年纪,竟然会如此喜欢孩子,当真是出乎了霍大栓和赵氏的预料,他们老两口子对小皇帝这孩子的痛苦遭遇和艰难处境都十分疼惜,这会儿就随着小皇帝一同去蒋妩那处逗弄七斤。

人都不在自己身边,霍十九才敢露出脆弱的表情来。

因为昨日他收到的消息,小皇帝似乎是不能人道了。

药物过度之下,他已经不能正常宠幸妃嫔。而且因为这等事觉得窘迫焦急,越发的暴躁。

小皇帝还年轻,比蒋妩年纪还要小呢,他只是个初识人事的少年人,不该就变成这样。

霍十九一想到自己带大的孩子将来有可能会没有自己的子嗣,就觉得心脏似乎被人挖出来切成一片片的放在火上烤。

英国公!

陷害先帝,预夺皇权,狼子野心,这个人当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弥补他心头只恨!

他真恨不能自己现在就能立即提刀与他同归于尽去,偏偏英国公身边也是高手如云,连曹玉和蒋妩去刺杀都未必会有完全的把握。

侧间里一派轻松之时,霍十九的心思已经转了几个弯儿。

第二百五十三章人心

蒋妩一心关心霍十九,只要他在自己跟前,他的一举一动就都在她的关注之下,是以他眉间的郁蹙她看的真切。

她心目中,霍十九是沉稳坚韧的成熟男子,除了在乎的人,任何事在他面前都算不得大事,又何至于有事让他无端端的眼中含泪?他那般脆弱又强迫自己坚强的模样,当真让蒋妩看的心都揪成一团。

“姐姐,朕认了翀哥儿做义子,他就要叫朕干爹了。这下子便不必就纠结到底是该称呼朕叔叔好还是称呼朕舅舅好。你说是不是?”小皇帝满脸欢喜,看得出是真心喜欢七斤的。

蒋妩压下担忧和狐疑,笑道:“皇上说的是。能得皇上宠爱,是这孩子的福气。”

“英大哥的孩子必然是要天生富贵的。”

霍大栓和赵氏虽然与小皇帝相处过一阵子,可到底惧怕天威,眼瞧他这般亲切,一时既是欢喜又是惶恐。难为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会子景同到了殿外,禀道:“皇上,各位大人和家眷已经入座了。恭请皇上圣驾。”

“朕知道了。”

小皇帝便站起身来,理了理领口,随手拿了暖毛戴上。

霍十九道:“皇上,臣携家眷先去太和殿中恭候皇上。”

“不必。”小皇帝拉着霍十九的衣袖,道:“英大哥随着朕一同去便可。霍家太爷、太夫人。还有姐姐连同翀哥儿,都跟着朕。”

“皇上,这样不妥吧?”

“有何不妥?在朕心目中。你们是一家人,难道还在乎外人怎么说么?”

小皇帝的话,当真让霍十九动容。他担忧爹娘头回参加宫里的宴会,会有人刁难。毕竟他树敌不少,且霍大栓和赵氏还都是寻常庄稼人出身,那些个勋贵簪缨之家出身的人自觉高贵,必定轻视。本决定寸步不离跟着二老身边。想不到小皇帝也能急他所急。

蒋妩将七斤交给乳娘,给孩子戴上了虎头小帽。眼角余光见霍十九神色,便知他定然是被小皇帝此举感动了。小皇帝若是发自真心,倒是真值得感动,可若有心为之。那也只能说他高明,准确的抓住了霍十九的心态。

离开侧间,小皇帝已是摆足了皇帝的派头,霍十九自然与家人恭敬的随行其后。

早在殿内按官职高低落座的大臣和家眷们,眼瞧九五之尊身后竟然还跟着霍十九一行人,都十分惊愕。

惊愕之下,也不忘了下跪行礼,山呼万岁。

霍十九忙示意身后的霍大栓和赵氏停步,下跪行礼。

小皇帝笑眯眯将自己丢在龙椅上。靠着龙椅的右侧扶手半躺着,将一条腿屈起,大咧咧的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

众臣子与家眷平身后才发现小皇帝那放浪不羁的坐姿。神色各异。

小皇帝一指自己左手便的一席空位,道:“英大哥和姐姐就带着翀哥儿坐这儿,老太爷和太夫人跟朕一同坐吧。”

“不敢,不敢。”赵氏和和霍大栓受宠若惊,连连叩头。

殿内那些个看热闹的,就都用各色眼光审视着大奸臣的父母。毕竟能养的出那种儿子的父母也很有“能力”。

霍大栓和赵氏哪里被这么多人的眼神凌迟过?此时当真感觉芒刺在背。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生怕做的不对不好。会叫人更加瞧不起霍十九。

小皇帝皱着眉头,这会儿他多说什么,也只会让人更加注意霍大栓夫妇。而皇帝随意的一句话就是圣旨,哪里能有拒绝的份儿。

霍十九心疼的攥紧拳头,刚要开口为父母解围,身后便传来温柔的女声。

“皇上,还是让公公和婆婆来与妾身同席为好。”

小皇帝再不济,也是皇帝,竟然有人敢对皇帝的旨意提出异议?众人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蒋妩身上。

霍大栓和赵氏终于不是众人注目的焦点,终于松了口气。

蒋妩自然不在乎,身子笔直的站着,仿若一颗劲松,笑道:“皇上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生来天之骄子自然不会怯场,妾身的公婆却不习惯被人注目,皇上还是收回成命吧。”

霍大栓急的额头冒汗。想不到蒋妩会为了他们老两口拒绝皇帝的美意。

赵氏也很焦急,紧忙的给霍十九使眼色。

霍十九却没动作。

因为他清楚,蒋妩既然先开口,就是不愿他在这种事上抛头露面,而他也相信小皇帝不会故意为难的。

果然小皇帝坐直了身子,眼神精亮的看着蒋妩,温和的道:“既然好姐姐这样说,老太爷、太夫人就去与姐姐同席吧。是朕的疏忽,未曾考虑到二老的感受,只想着与二老亲近。”

“皇上真是折煞老身了。”赵氏越发紧张的背脊冒汗。

霍大栓已经开始同情起长子。

不过是一场宴会,就如此暗潮汹涌的,这么多年霍十九在家人的不理解,天下人的唾骂之中,是如何在朝堂上屹立不倒,还与那些不知情的人周旋的?

蒋妩这厢已到了赵氏和霍大栓跟前,搀扶起二人,引领者到了霍十九身后的案几旁坐下。

小皇帝的眼神则是一直追随者蒋妩和霍大栓夫妇,大咧咧的道:“姐姐今儿这身翟衣真是极漂亮,衬你艳丽的容色。看来也只有超品命妇的妆,还未必压得住姐姐的天姿呢。”

直白的夸赞,让霍十九一愣。

殿内更是鸦雀无声,朝臣的眼神在小皇帝与蒋妩之间游移。

身为一国之君,直白的夸赞臣子的妻子容色出众

英国公捋顺着胡须,大笑道:“皇上好眼光,老臣也觉得锦宁侯夫人是担得起正红色的。”

身为正妻,有资格着正红。

可皇后是皇帝的正妻,大妆之下也着正红。

如此模棱两可的话,着实让下头的人多了几分遐想。毕竟小皇帝才刚十五,后宫之中妃嫔的确有,正宫之位却是空悬,且如今还没有子嗣,却急着认一个大臣的长子做义子,且还将场面办的如此盛大隆重。

什么事,就怕前后联系。

霍十九已经垂了眼眸,双手握拳,淡淡笑道:“多谢国公爷夸奖,蒋氏既然身为本侯嫡妻,皇上亲口封的超一品诰命,自然担得起正红色。今日国公爷前来,我恰好借此机会,借皇上的宴会敬您一杯,感激前些日子贵府宴席上招待的好酒。”

看向小皇帝:“皇上觉得如何?”

蒋妩所有谣言的开始,就是在英国公府的酒宴之后。小皇帝自然知道霍十九的恨,当下笑道:“英大哥随意便是。敬了这杯酒,就开宴吧。”

霍十九道了句“遵旨”,就回身接过身后小内侍手中的酒坛,下了丹墀缓步走向英国。

蒋妩担忧的皱紧了眉头。

霍十九却是笑着拿过酒盏,斟了两盏,其中一盏递给了英国公。

英国公虎目中闪着凶光,却是笑着接了过去,眼神盯着霍十九,仰头一饮而尽。

霍十九也毫不退让,眼神交汇之下并未有从前见面时候的卑微和毕恭毕敬,也是将酒饮尽了。

这个时候,他就算在隐忍,也不可能对一个给自己的妻子下了那种下作药的人有好脸,他发自内心的痛恨英国公,而且再继续谦卑,英国公也不会相信了。他先前对蒋妩的真心英国公是知道的。

二人饮酒之时,彼此间的眼神交汇只有二人清楚,朝臣与家眷们却觉得这俩大奸臣果真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的。

饮罢了酒,小皇帝适时地道:“今儿朕认了锦宁侯世子为义子,从今往后,你们对翀哥儿就像对皇子一般恭敬,不可有丝毫怠慢。将来翀哥儿大了,朕还要安排最好的师父教他学问呢!”

“臣等遵旨!”

“皇上圣明!!”

潮水般的赞誉之声掩盖了霍十九与英国公的对话。却将众人好容易分散的注意力,又扯回到原来。

小皇帝对霍十九的儿子,可真是好啊!

乐声奏起,舞姬款款到了殿中,翩然起舞。

蒋妩却是无心欣赏。

回身将乳母怀中的七斤抱在怀里,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转而笑着吩咐宫人给霍大栓和赵氏布菜斟酒,与二老笑谈着。

乐声奏响,霍大栓这才敢压低了嗓子与蒋妩说话:“我的娘,平日里阿英上朝就都这么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可苦了我儿子了。”

“是啊,若是不来一次,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心眼儿多的人,你瞅瞅那些个人,穿的人模狗样的,一个个都是龌龊心思!”赵氏比霍大栓敏感,方才紧张之下才没领会意思,这会儿却是气的脸上发白,压低了声音对蒋妩道:“妩丫头,你别动气,回头那些有龌龊心思的阿英一准儿一个个的收拾了,给你出气。”

蒋妩笑道:“娘,我自来就是河东狮,也不在乎外头的传言,只要咱们家里人过的好,都平平安安,何必在乎那些呢。七斤能得皇上的喜欢是他的福气,将来皇上安排的师父也必不会差了,这对咱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蒋妩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可也只能这么劝说赵氏和霍大栓。让他们放宽心。

第二百五十四章犯上

果然,听了蒋妩的话,赵氏和霍大栓心里都舒坦了许多,他们是淳朴庄稼人,自然想不到那些表面光鲜内心复杂的贵胄们心里是如何猜测的。赵氏虽然比霍大栓明白一些,但听闻蒋妩的话后,就只觉得是那些人妒忌羡慕七斤。

霍大栓到这会儿也是半明白半糊涂,只顾着微笑,瞧着自家儿媳妇愈发顺眼,憨厚的笑道:“妩丫头,我当初就觉得你嫁给阿英是委屈了你,如今我敬重你是条汉子,更加这么觉得了。阿英那个混小子上辈子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事。你看他从前那些姨娘,一个个明明是野花,还当做个娇花来养,整日里调三窝四、操鬼吊猴的,断没有个体统,我那时懒得理会阿英这个猴崽子,不过他前辈子八成积了阴德,竟有缘分娶了你。你真真是咱们霍家的福星。”

这话说的

赵氏险些将吃进口中的温热酒水喷出来,将一张淡施脂粉的脸憋的通红。

“什么叫敬重妩姐儿是条汉子?不会讲话就别乱开口!”赵氏拉过蒋妩的手,笑着解释道:“妩姐儿莫多心,你爹他不是觉着你太那个的意思,他是欢喜。”

蒋妩原本满心的愁云和郁结,这会儿却因这两位朴实慈爱的老人一番话而冲淡了,抱着可爱的儿子,看着含笑的公婆,蒋妩满腔豪情宛若此刻殿内音调逐渐升高的丝竹之声。

无论如何。保护这些需要保护的人,是最要紧的事。

此刻殿内两排八角宫灯洒下的温暖烛光将殿内照的亮如白日,身着粉白舞衣的舞姬飞速旋转。柔软的腰肢下是月华裙展开华魅的裙摆。看的许多人抚掌高声喝彩。

蒋便做欣赏舞蹈,不着痕迹的看向英国公所在席位。

几名官员,这会儿正围绕在英国公的案几旁敬酒,这些人她都自霍十九那处仔细询问过,人人都是官居高位,各个都是英国公一手提拔的好手。而那些人,都在英国公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状似无意的向着小皇帝和她所在的方向看来。

蒋妩红唇弯起,妍丽容色在真红翟衣与珠翠环绕之下。在温暖昏黄的光线之中,只觉冷艳高华。

英国公仿佛想不到蒋妩也在看着他的方向,更想不到蒋妩会毫不闪躲的与他对视。在花白柔顺的须髯掩盖下的双唇,便噙了冷笑。

淡淡移开视线。对着身边几人道:“蒋学文倒是生了个有用的女儿。”

“国公爷何必在意,不过是跟着霍英那跳梁小丑胡混的罢了。一个不洁的妇道人家,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是,若是这事儿传扬开,倒要看看蒋氏如何开脱。”

“到底是国公爷好计谋。这计谋来的快,真使出了这一招,咱们是绝不会吃亏的。倒要看看他们的怎么办。”

英国公从锦绣深褐色荷包里拿出缀了大红流苏的象牙小梳子,含笑梳起胡须来。

看到英国公的神色和他身边那些满脸巴结的官员,蒋妩不屑之下。心生惊醒,皓齿咬了下唇,半晌方松开。目光就落到前头还能与小皇帝谈笑风生的霍十九身上。

他看得出,霍十九纵然将背脊挺的很直,依旧是有些僵硬和疲惫的。他身旁端坐的曹玉则是浑身紧绷着,大有蓄势待发之势,仿若遇上塌天的大事,恨不能化作虎狼。将猎物碎尸拆骨吞食入腹。

曹玉的性子蒋妩是清楚的,他虽是江湖侠士。却有忠孝之心,平日里不会仅仅计较,性情又较为温润和善,断然不会无缘由的这般狠辣模样。

蒋妩便知或许小皇帝与霍十九方才有了一段她不知道的对话。让曹玉这个旁观者都跟着动了气。

想来,与她方才在意的是一样的。

小皇帝这会儿正往她处看来,一见她闪着探究的明眸正打量自己,当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那笑容,当真是温柔又关切。

他还不够!看来当真不是她用龌龊心思冤枉了他,小皇帝分明就是故意要做出她与他很亲密,甚至是有私通苟合之态的模样!他强迫认她的儿子做义子,这会儿又在群臣面前这番作态,将她贞洁名誉弃之不顾,当真可恶至极!

蒋妩的火气蹭的窜起,手中握着的白瓷盖碗突然发出一声破碎的脆响,顷刻间瓷片掉落桌上,茶水混着淡淡的血水流了下来,而她的拳头还是紧握着。

小皇帝着实被她这般模样吓了一跳,惊呼道:“姐姐没事儿吧?”

小皇帝的一句话,将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向了蒋妩这方。

霍十九回过头,正看到蒋妩素手搁在桌上,指缝流血,面色沉静的模样,当即起身到了她近前跪坐,展开她的手掌疼惜的道:“疼吗?”

小皇帝吞了口口水。

官窑的茶碗可不是市卖货,一个妇道人家竟然能将茶碗生生捏碎了,可见用出了多大的力气。如过她握的是人的手腕子呢?

“这个,茶碗也太脆了,定然是那群狗奴才不当心,将有了瑕疵的茶碗还给您端了上来。”景同这会儿已到了蒋妩身旁,跪下赔罪道:“还请锦宁侯夫人息怒,奴才这就让人来给您重新上茶来。”

霍十九道:“还请景公公先唤御医来为妙。”

小皇帝符合道:“对,对,姐姐的一双纤纤素手,不能因为个劣质的盖碗给弄上了疤痕。那样儿朕可是会心疼的!来人,请御医!还有,今儿个负责茶水的都给朕拖出去砍了!”

丝竹渐弱,一舞暂休,舞姬们列队退下。太和殿中众位宾客又看向了蒋妩这方,各个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样。还用多言吗?小皇帝那个紧张的模样,显然比锦宁侯还要厉害上几分。锦宁侯分明是绿云罩顶做了龟公!

霍大栓这会儿才回过味来,虎目圆瞠,诧然看向小皇帝,喃喃道:“这孩子这是啥意思啊!”

霍十九浓眉拧起,回过头去平静的看着小皇帝。二人目光相遇,小皇帝有一瞬的狼狈,可随后就面色如常了。

霍十九心内大恸。小皇帝想要个继承人,怕将来到了地下对不住祖宗。正瞧要接着这个机会为将来铺路,也好让七斤的存在更加正式。

他倒是对他们霍家信任。

可是,他将他置于何地?将蒋妩又至于何地?一口一个哥哥,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这会儿却将屎盆子亲手扣在他们的头上。

蒋妩推开了霍十九的发凉的手,将七斤交给身后的乳娘,起身走到小皇帝跟前。

小皇笑着站起来,“姐姐,你手上的伤严重么?”说着便要去碰触她的右手。

蒋妩却借俯身去拿酒盏的动作避开了他的碰触,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黑色点漆菊花酒盏中温酒泼在了小皇帝脸上。

酒水顺着小皇帝的容长脸流淌而下,顺着他的鼻尖和下巴低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他方才眼中的笑意似一瞬间凝结了,时间也仿若停止在这一刻。愤怒、难堪和暴虐像是被殿外突然而至的风雪席卷而来。在他唇边酝起冷笑,使他双眼迸发怒火。

“放肆!”扬手就是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