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颔首,快步往外院去。

原本满脑子都是蒋妩吩咐的差事,可在外院门前一瞧见纳穆,心里就是砰然一跳。

纳穆这些日子总是追在听雨身后,但凡有丁点儿空闲。也要制造机会在她面前晃悠一圈,谁知霍十九允了他们的婚事,见了听雨反而害羞起来。红着一张脸,半晌才有些结巴的问了一句:“听雨姐姐,你来了?可是有差事要做?”

听雨脑子方才也有一瞬的空白,想起蒋妩的焦急,也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焦急的问道:“才刚公爷出府前是与陛下在一处呢吧?我们夫人担心公爷冲动。想问问陛下方才公爷的表情神态,瞧不瞧得出一些端倪来。”

文达佳珲虽在客中。可身份毕竟尊贵,听雨也不敢上前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只能将话传给纳穆。

纳穆明白了她的来意,立即去回了文达佳珲。

听雨在廊下焦急的等,不多时却见文达佳珲披了件宝蓝色的大氅撩了帘子出来了,边走边道:“你们夫人焦急了?”

听雨垂首道:“是。”

不等再问,文达佳珲已经走远了。

听雨和纳穆连忙左右跟上。

纳穆低声解释道:“陛下担心你回不明白,且也担心忠勇公夫人,打算亲自去陪着夫人说说话。”

“那敢情好。”好歹有个人说话,不必无所事事胡思乱想吧。

听雨心下喜欢的点头,“还是你主子想得周到。”

纳穆欢喜不已,心道对心爱的人,我也能想的一样的周到。

但这话却不好说,生怕在听雨心目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文达佳珲一行很快到了潇艺院,见了蒋妩先是安抚了一番,只说霍十九好奇宫中的事就紧忙去看了,还安慰道:“你男人久经官场,不是初出茅庐的傻小子了,他做事你当放心才是。”

蒋妩摇头:“我哪里放得下心呢。他对皇上的感情太复杂也太深沉,虽然我相信他理智上什么都清楚,但是感情上想要控制得住难上加难。皇上是那样的性子,有时候专门会狗咬吕洞宾,我担心他们的矛盾会越加的激化,阿英伤心,皇上动气,本该好好的两个人,真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也不要你来操心啊,你如今只管照看好自己,别叫你男人担心,比什么都好。”文达佳珲盘着手无奈的道:“蒋妩,我从前都没发现你是这么爱乱操心的一个人。”

“我哪里是乱操心,而是事情就在眼前,仿佛可以预见一样,不得不去担心。”

“可以说你这是关心则乱么?”

“我的确关心,但还没慌乱。只是觉得焦急。”蒋妩在临窗的暖炕坐下,因肚子太大,坐下后又觉得有些憋气,索性就斜倚着软枕侧歪着:“他为了皇上做了许多事,心底里当他像是自己的子侄那般爱护。如果皇上领情就罢了,现在皇上这样的性子,恐怕天下臣子的进言他都听得下去,唯独听不下阿英的。这个时候皇上对仇将军的事做的不论对错,也都轮不到阿英来说。阿英不论说什么都是错。”

“你说的也是,你们的皇帝根本没有容人的雅量。”

“他何止是无雅量?他又想要阿英留在他身边,当他是亲人一样。能够与他亲近的说话,可同时他有喜欢看阿英对他忠心耿耿以臣子自居,百依百顺的。才好找回这些年丢失掉的自尊心。的确,他是皇上,他要臣子做什么,没有人能说不。

“可是他的想法未免太霸道了,若真正是毫无感情,只有君臣之义,阿英或许还更好受一些。但皇上毕竟是皇上,是一手带大的孩子。阿英的伤心,恐怕会更多。”

蒋妩一想到霍十九有可能在宫里受委屈,眉头就拧了起来。如果她还好,好歹也可以随着入宫去。就算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好歹可以与霍十九有商有量,出现了危险她还能够贴身保护。她不是说自己的功夫有多高,要紧的是他不离开她的视线。

但是皇上未宣,且七斤如今都抱回来了,她唯有递牌子一途才能入宫,现在递过去,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进去。

霍十九明日这个时候都家来了,还要她去做什么。

文达佳珲似能看穿蒋妩的想法,拧眉道:“蒋妩。你可不要胡来。你若在家里霍英没有后顾之忧,做事也方便一些,你若是跟着一同去了。只怕作用没起到,反倒成了霍英的累赘了。”

蒋妩低头看看圆球一样的肚子,无奈的点头:“你说的是,正因为我认同你的说法,知道我若是跟着去了也只会是阿英的累赘,这会子才会坐在这里干发牢骚。”

文达佳珲被她的话逗的噗嗤笑了:“好了。你就是这会子想的再多也没用,还是好生的安下心来。你自个儿着急,心情就有波动,就不怕你孩子跟着受影响?”

蒋妩笑道:“我的孩子壮实着呢。”

文达佳珲放不下心,也不顾及那么多的忌讳,就流下来与蒋妩说话。

而这时的宫中御书房里,小皇帝已与霍十九吵得面红耳赤。

小皇帝盘膝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抱着珐琅彩的小暖炉,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捏的指尖泛白。

霍十九站在小皇帝身侧,眉间挤出一个“川”字,“皇上,您既然问我的意思,就是想听真话,怎么臣说了真话您反而不高兴?是不是臣说出顺皇上意思的话来,才算是对皇上的好?”

“你朕没这么说。”

“可皇上这么想。”

“你来不会就是要与朕吵架的吧?”

“当然不是。”霍十九深吸了口气,平息自己的怒气,竭力理智的道:“就如同方才臣说的,仇将军为人忠诚,这些年为官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共计,却也绝非是惹是生非之人,陆天明带着人逃去了金国,这的确是叫人气愤,他的行为是叛逃不假,可皇上正值用人之际,这会子就要处置了仇将军,未免会叫天下人知道了心寒啊。”

“心寒?朕的心才是最寒的!”小皇帝怒极了,一把甩了手中的小暖炉。

暖炉在地上滚了一圈,盖子翻落,里头的炭火都掉在地上,将牡丹富贵的地毡烧了个黑窟窿,景同连忙手忙脚乱的用水将跃跃欲试的小火苗熄灭。

地毡是小皇帝素日里喜欢的,如今被弄出黑黢黢的一块,原本就气愤的心情一下如同火盆里浇入一杯酒。

蹭的起身,声音控制不住的拔高:“朕这些年来忍辱负重,为了这个国家做了多少?怎么现在好容易权力终于回到朕的手中,要惩罚个把人也要经过你的同意?”

霍十九闻言,方才满心翻腾的怒气更盛,“皇上说着话,未免太过于严重了。皇上是想给臣也扣个帽子吗?”

“扣帽子?!”小皇帝手指戳着霍十九肩头:“朕要是扣你的帽子,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朕砍的!”

霍十九倏然张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小皇帝,随即缓缓弯起嘴角笑了,“是。臣从前是奸臣,英国公还在时,臣有一段时间名声甚至不如英国公呢。多谢皇上为臣平反了。”

“你!”小皇帝话窒在口中,竟有些不敢直视霍十九的眼。

可越是这样不敢直视着他,他越觉得自己委屈气氛。他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了,难道还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吗?走了一个英国公,现在又多了个忠勇公。难道做事还要继续听人的摆布安排吗?

“皇上,臣话已经说到,就此告退了。”

霍十九觉得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毫无意义。面对这样一意孤行的小皇帝也觉得心灰意冷。转身就要离开。

景同与小绿二人原本都伺候在门前,眼瞧着霍十九出门,两人都不敢阻拦。

然而小皇帝气没消,霍十九又不经过他的允准就要告辞,更是促的他的火气攀升,高声呵斥道:“朕让你走了吗!”

霍十九停下了脚步。

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暖帘,缓缓转回身来。“皇上既觉得臣是在指手画脚,干预皇上的决策。何必还留臣在此?”

“你这是什么态度!”

“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态度,是皇上的心思变了,才觉得臣的态度不对。”霍十九现下反而平静,话音也如同清水一般。毫无波澜:“皇上待见臣时,尚且觉得臣直言不讳是忠肝义胆,这会子就觉得臣是忤逆皇上了?

他越是平静,就显得小皇帝的怒气越突兀。显得他作为君主的气度越缺少。

“你这般态度,分明是对朕不恭敬。”

“皇上误解了。臣并非不恭敬,只是说出实情罢了。皇上的担心臣知道。明日臣就上疏告老,至于皇上与金国的合作,还有肃清英国公余党之事,臣也无心去理会了。”霍十九行礼在。再度要离开。

小皇帝一听他这会子了居然还一心想着要走,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了。手边的小几被他暴躁的一把掀翻在地,大吼着道:“霍英!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拿你怎样!”

直呼名讳。且还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小皇帝还是第一次。

话吼了出来,小皇帝自己都愣了。

霍十九却毫无惊讶的提起袍摆跪下,“臣不敢。天下都是皇上的,何况霍英区区一个人?皇上大可以像对待仇将军那样对待臣。只是皇上莫要迁怒臣妻儿罢了,臣已经没有父母家人。只剩下那么一点血脉。霍家不能在臣这里断了根。”

想起他做过的事,想起霍大栓和赵氏慈爱的笑脸。小皇帝心虚的别开眼。

“朕又没说要杀你,但没有朕的允准,你也不准离开朕!”

霍十九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小皇帝,许久才道:“皇上何必如此执着?左右您是一国之君,决不能做食言而肥之事罢了。那类的承诺若是许了诺做不到,是就会被人当做笑柄的。而仇将军这里,若是能够悬崖勒马,天下臣民都只会夸赞皇上的智谋。”

话题饶了一圈,又回到了仇将军。

小皇帝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告罄。

转念一想,这段日子只要一有个什么事,霍十九就会怅然若失的提起霍家死去的那些人,难道是英国公临死之前告诉了霍十九?

小皇帝未免仔细打量霍十九的神色,实在无法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在想那等灭门的惨事,如果霍十九知道是他做的,会到现在都不来质问?

霍十九对他不会藏着掖着,就比如今日不赞同仇将军下诏狱,他宁可冒着被定犯上之罪的危险也要大胆进言。

小皇帝的心里又有了点底。

“你不必再说了,念在素日的情分,朕不治你的罪。你回去吧。”

“皇上,您若真将仇将军治罪,往后怕是若真有了动兵的时候,恐怕会后悔。而且往后敢效忠您的人,会越来越少。因为不做事恰好没事,做事做不成,皇上还会不问青红皂白的杀人。”

小皇帝听的堵得慌,冷笑道:“其中也包括你吗?觉得朕是个无道昏君,再也不想辅佐效忠朕?”

霍十九放声笑了。

笑声爽朗是前所未有的。

小皇帝被他笑的不明所以,怒瞪着他。

霍十九笑的嗓子都有些哑了,才缓缓的道:“这么多年来的相处,臣如何做的,皇上都是看在眼里,若这样皇上都能说出怀疑臣忠心的话,臣无话可说,只能遵从皇上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

“臣会继续效忠皇上,但是不想再为官做事了。让臣走吧。”

“朕若不答应仇将军的事,你就以辞官为威胁?”

“这是两码事,皇上不必将这两件事牵扯在一起。”

第四百零四章诏狱

“朕将这两件事牵扯在一起?分明是你在利用此事威胁于朕!”

霍十九又是无声的笑着,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皇上又给臣扣上个帽子,不问别的,也不算臣从前已经比茅坑还丑的名声随便挑出一样儿来就能治臣的罪,就单单的以辞官威胁天子,足够将臣拖出去剐了。”

“你分明是蓄意挑衅朕!”

“臣没有。”霍十九叩头道:“臣只是直言进谏于皇上。皇上不肯采纳,觉得臣说的是错的,就也罢了。臣也知道自己的三板斧早已起不了什么作用,已经愿意让贤,皇上还要臣怎么样?”

“朕让你怎么样?这下子反倒朕成了逼迫忠臣的歹人了!?好,你既让朕说,朕就开口,朕要你留下,全然效忠于朕,你做得到吗!”

“皇上”霍十九秀丽的眼中蒙上一层雾,鬓角的尘霜将他俊俏的的脸也显得沧桑:“臣难道一直坐的,都不算全然效忠吗?天下是皇上的,皇上愿意怎么办臣不管了还不成吗?”

“不成!朕要你留下!”

说到底,都是方才他的那一句明日就要上疏辞官告老让他慌了神,“朕几次三番挽留你不听,朕放低了姿态求你你不听,如今又为了一个罪臣来以辞官做威胁,你不要以为朕真的不敢动你!”

“皇上是一国之君,又有什么不敢的?”

小皇帝的声音很高。语气中泄露出压抑不去的火气,反观霍十九依旧能平静的说话,平静的谈笑风生。

如此对比。什么忠臣,什么全为了他,他分明是根本不在乎他!

“来人!”小皇帝暴躁的踹了一脚落地的小几。

景同与小绿见状都垂首施礼:“皇上。”

“霍英忤逆圣意,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竟敢公然挑衅于朕!他不是为了罪臣说话吗?那就将他跟那罪臣关同一间里!”

“皇上,您的意思是要将忠勇公下到诏狱?”景同诧异不已。

小皇帝拂袖,转回身不看霍十九。“还要朕再说一次?你的差事当的愈发好了!”

“奴才这就去办,这就去办!”景同激动不已。又要强压着别叫人看出来,苦着脸做出十分惋惜的模样,柔声道:“忠勇公,请吧。”

霍十九望着小皇帝的背影。眼中逐渐变作一片清明。

俯身叩头,额头碰触地面时,他便知道他们二人的君臣情分,已经尽了。

自此今后,霍英不在是从前那个一心我为了国家自我牺牲的人。

承诺先帝的,霍英已经做到,不算愧对君王,也不算亏对兄长。将来若到了地下见了义兄,大可以笑着施礼说一句不负所托。

他是臣子。不是木偶,心不可被一伤再伤,今后他之会多为了自己以及家人考虑。

抬起头时。霍十九面色平静的优雅起身,毫无情绪的道了声:“多谢皇上赏,臣告退。”就随着景同转身离开御书房。

小皇帝闻声豁然转回身,双手紧握成拳,死死的望着霍十九的背影。

回头,回头啊!

只要你回头。朕就饶过你!朕就还如从前那样对待你,依旧当你是兄长。是支柱!

只可惜,霍十九听不到他心中所想,小皇帝只看到霍十九高挑的背影无比坚定的,以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清冷疏远离开了他的视线。

小皇帝便知道,霍十九这一次真的伤了心。

但是,他又何尝不伤心?难道他就不能为了他顺从一些吗?就不能为了他留下吗?!

他家人都已经被他杀光了,如今就只剩媳妇和儿子,霍翀年纪还小,能在霍十九跟吹风的就只有蒋妩一个。必定是蒋妩执意要离开京都,才让霍十九萌生了离去的念头!

否则以他的了解,霍十九那样有雄心有抱负的人,如今正是施展才华的大好时机,他会想走?

一定是那个女人野性难驯,不安于室,勾的爷们必须顺着她的心!

小皇帝愤怒的用力踹了一脚桌角。

才刚悄无声息进来收拾残局的小内侍们被唬的都跪了下来

蒋妩晚膳时就觉得心神不宁,只吃了小半碗熬的稀烂的粳米粥就撂了筷,蹙眉问听雨:“去人打听了么?怎么公爷还不回来?”

“才刚人已经去了,夫人莫要焦急,皇上信任公爷,惯常就要留公爷说话儿的,今儿个没准是两人谈起了国家大事,留下公爷吃晚饭,也未可知。”

蒋妩摇了摇头。

如果是平常没事的时候,莫说霍十九不回家来用饭,就是留在宫里住下他也不管。

可现下是出了仇将军的事。

“夫人。”廊下来了个小丫头子。

听雨眉头就是一皱,忙迎了出去。撂下脸低声训斥:“谁准你进来的!”

小丫头原是听了蒋妩的吩咐,在外头听了信儿就急忙的赶来回话了。只想着夫人吩咐的事她办的妥当,定会得了赏赐。

见听雨如此厉害,心道莫非是自己抢了她的风头她才不依?便高声道:“是夫人吩咐我的。”

小女孩不过十岁,童音清脆的很,蒋妩在屋里听的分明,就道:“让她进来说话吧。”

听雨跺了跺脚,心道自己真是疏忽了,定是下午夫人亲自送金国陛下出去时吩咐了人,她虽跟在一旁,但只顾着与纳穆说话,竟然没注意到。

听雨自责不已之时,小丫头已经进了屋,也不敢抬眼去看屋内的华丽陈设,更不敢去瞧蒋妩,就跪下磕了头,道:“夫人吩咐我在外院守着,总算等到了,才刚见曹公子去了客院,许是去见咱们府上的贵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