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同很想点头,但是,又担心刺激了小皇帝动怒,到时候一怒之下真正拿了他来出气,到时候报仇的目的没达成,反而让自己不好。

是以,景同只是斟酌着道:“皇上是主子,他们谁敢说皇上的不是啊。”

小皇帝闻言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乱了,竟然会与个阉人商议起这些事儿来。景同对他忠心耿耿,又是个低贱的奴才,有什么自然都是以他的意思为主,可以说他说东景同就不敢往西,在景同单纯的思维里,哪里会理解的了朝中那么多老狐狸的心思?

小皇帝就站起身,摸了一把景同的脑袋,“你呀,赶紧去给朕预备车马,朕要微服出宫。”

景同知道小皇帝心情好了,又对自己很亲昵,心里十分欢喜,连忙笑着应了就退了下去。

到了廊下,看了看满庭中的积雪,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一些。

看来霍十九真是要没事了。

此时的诏狱中,霍十九穿着一身灰褐色的囚服,外头披着一床洗的泛白的厚实棉被,垂眸靠墙坐着。他的发髻有些散乱,鬓角的长发灰白垂在肩头,显得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憔悴。

在他身旁,是脸颊上还挂着鞭痕的仇懋功。

“忠勇公,老夫从前是错看你了。”仇懋功声音十分虚弱,这些日在诏狱之中吃了不少的苦头,鞭笞是照着三餐来的,早就快受不住了,不过是硬撑着。

然而相较于他,忠勇公关进来也是没少吃苦头。

那些人似是想对他用刑,又担心将来皇上反口看出伤口来,是以对他用的是针刑。

细长的钢针,扎进皮肤里不过是留下个小点儿,却是钻心刺骨的疼。

更要命的,是针顺着指甲盖下头的嫩肉扎入进去。

虽然没像他那样照着三餐挨鞭子,忠勇公进来后也是受了不少的罪了,偏偏还没留下伤口,将来就是想告状都八成证据不足。

“仇将军说的哪里话,我的名声从前是不怎么好。也怪不得将军”霍十九苦笑,道:“将军先暂且歇歇,我相信皇上不过是一时生气,很快就会回心转意放了咱们出去的。”

仇懋功摇了摇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虚弱的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名臣,却也顶天立地了一辈子,英国公当初许给我高官厚禄,我依旧想着我是陈家的臣子,决不能背信弃义,想不到如今好容易盼着皇上成就了,我却是这样的下场。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如此忠心耿耿的人,到头来却闹的个家破人亡的结果,何止是仇懋功心寒,霍十九也是心寒的一个。

“皇上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仇将军千万坚持住,相信也就是这两日了。”

“忠勇公果然是忠于皇上的好汉。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皇上说话。”仇懋功挪了一下冷的毫无知觉的腿,顿时浑身鞭伤刺痛,脸上潮红。瞧得出正在发着高热。

霍十九着实心急如焚。

“仇将军且等等,我这就想法子唤人给你弄药来。”

“快别麻烦了,进了这里,还打算竖着出去吗?恐怕全尸都留不下。”

正说着话,霍十九已经站起身来,身上的棉被也盖在仇懋功身上,几步就到了牢门前,双手抓着木质的栅栏刚要说话,却听见“吱嘎”一声铁门响动。

随即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却是个年轻轻的狱卒提着个篮子进来。

随着脚步声接近,那篮子中的东西散出的热气和浓郁的肉香米香,直充斥着人鼻端,让霍十九腹中不自觉的“咕噜”了一声。

小狱卒到了跟前笑着打开了牢笼下方的小门:“呦,忠勇公,这是外头有人孝敬您的,您快用了吧。”

将篮子里的一只烧鸡,一大碗米饭,还有一小壶酒端出来,顺着小门放在牢内地上,狱卒就要提着篮子出去。

霍十九道:“是谁送的吃食?”

狱卒驻足,回过身满脸笑容的道:“忠勇公就甭问了,有好吃就吃,有好喝就喝,好生享受便是。”

霍十九看了看烧鸡,就知道那不是自家送来的。

若是蒋妩能送了东西给他,不会是他不怎么爱吃的烧鸡,也不会没有被褥伤药等物。

霍十九轻笑一声,虽身着囚服,鬓发凌乱,脸色也苍白的难看,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和似是与生俱来的疏离,却叫小狱卒哆嗦了一下。

“你若想留个活路,就去给仇将军请个大夫来。皇上一时生气,将仇将军关进来不假。可皇上没说要仇将军的命。这事没有调查到水落石出之前,皇上若要仇将军活十年,你们也得伺候他十年。现在刑用的狠了,人快折磨死了,皇上若是回心转意了呢?估计那时皇上不会罢休,你们九族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发落吧。”

霍十九说罢,就缓缓坐回到原位,将自己那床被子又给仇懋功好生盖严实了,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有斜睨门前的人:“我与皇上的关系不说你也知道,聪明的就快去办吧,这是你的活路。”

小狱卒闻言,心里就是一动。

这仇将军坏了事,家眷在外头求了多久都没送进来一样儿东西,可忠勇公才一进来,整个京都城的百姓里都炸了锅,据说清流大臣们还上疏皇上了,这不,九王爷都看不下去,吩咐人给忠勇公送酒菜来。

这人不容小觑,就是虎落平阳,他也不能做的太过,好歹也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思及此,狱卒笑容真切了不少,忙行了礼道:“是,多谢忠勇公的提点,小的待会儿就去办。”想了想又道:“想必炭火也是用完了,待会儿小的再拿些炭来,还有厚实的被褥在拿来些可好?这牢里不必其他地方,公爷只能暂且将就着。”

霍十九淡淡道:“有劳。”

“不敢,不敢。”狱卒行了礼,快步就往外去。

仇懋功呵呵笑着,看样子是想大笑,偏有底气不足,呛咳了一声道:“那些鼠辈。就只会奉承,真正上了战场动起手来各个都是熊包!”

“仇将军莫要动怒。趋利避害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也不必为了这些而生气,你现在身子虚弱,还请保存体力才是,皇上这些日气也该消了,很快就会放咱们出去。将军的家人还在等候着你,你也要为了他们保重才是。”

仇懋功轻笑,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的他眉头拧紧。想起家里的人,又是叹息。

“忠勇公,你果真是忠心耿耿,到了这个时候还是相信皇上的。相比较你,我此时满心愤怒,却是不该了。”

霍十九笑着摇头。

他不是相信皇上,而是相信蒋妩。

他入了诏狱的第一晚,就在担心蒋妩和曹玉会一时冲动,派了人来劫狱。那时候他是一定不会随他们去的,否则整个霍家都要被定罪,蒋妩的后半生岂不是要在颠沛流离之中度过?

但是紧张了一夜之后,他没有见到蒋妩和曹玉安排来的人,他就明白,她远比他认为的要沉稳的多了。

再仔细想若换做是他釜底抽薪的办法是什么?皇上开口关了他,必然是要皇上开口放了他才好。

所以他虽然被从前开罪过的人用了针刑,却在忍受痛苦的时候告诉自己,这些痛苦他需要刻印在骨头里。不要忘记痛苦的缘由为何。

往后,断绝了那些愚蠢的心思,只为了家里人便可。

他没有似仇懋功那样绝望,觉得出不去了。

相反,他信任蒋妩与文达佳珲的安排和能力,他必然很快就能出去。蒋妩的性子他了解,如果不是有必定能够救他出去的本事,她恐怕会第一时间来劫狱的。

牢房外穿来一阵脚步声,在冗长的过道之中有些回响。霍十九就蹙眉看向来人的方向,却先瞧见穿了身浅蓝袍子面容清秀的景同提了个灯笼。

牢里光线昏暗,虽是白日里,也须得灯笼照明才能看得清楚四周。

霍十九心头就是一跳。

景同是小皇帝身边的人,他能提灯侍奉的人屈指可数。

莫非是

正想着,就见猜测中的人穿了件黑色貂绒的大氅,双手插在暖袖之中面无表情的走到了牢门前。

景同将灯笼插在高出,躬身站在一旁,而远处守着的,还有小皇帝带来的侍卫。

“英大哥。”

仇懋功原本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就强打精神睁开眼,乍然看到那光亮黑貂绒的袍摆,听见那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当即唬的睡意全无,身上的疼痛都要忘了,翻身撑着就想起来:“皇上?!”

霍十九扶住了仇懋功,二人一同行礼:“臣参见皇上。”

“免了吧。”小皇帝看了看四周潮湿的墙壁,以及在高处开了的小小斗窗里飘进来的雪,吸了吸被冻的冰凉的鼻子,道:“这里也怪冷的。”

仇懋功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伤口疼。

霍十九却是淡淡的道:“是。皇上请回去吧。牢里阴气重。莫过了病气给您。”

小皇帝笑着道:“英大哥已经想通了吗?”

“想通?”霍十九微笑着道:“臣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臣以为那日已经说通了。”

小皇帝看着霍十九那张苍白狼狈之中依旧俊俏的脸,心里又被那种熟悉的烦躁填满了。

他强压着怒气道:“朕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你才进诏狱,隔了一夜而已,外头就已经喧闹开来老百姓里有骂的,清流文臣也有上疏说朕苛待功臣的。真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皇上是一国之君,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皇上说臣有罪,臣就有罪。”

霍十九的声音清淡如泉,毫无任何感情。

小皇帝从中已经体会不到从前那清冷却温柔的人每一次说话时的循循善诱。

他要离开他身边,去外头逍遥快活了!

这想法一旦冒上来,心里那些难以抑制的烦躁就如同火苗上浇了一勺油一般,一下子蹿升的很高。灼的他心口像是要烧出个窟窿。

“仇懋功办事不利,暂且革职,在家中养伤吧,没得朕的允准,不许离开京都。”小皇帝沉声道:“景同,吩咐太医院的人,好生为仇懋功医治。朕要十日之内,看到个活蹦乱跳的仇懋功!”

“遵旨。”景同躬身应下。

仇懋功心情复杂的磕头,不无动容的道:“臣谢皇上恩典。”

小皇帝又道:“至于英大哥,朕也会即刻放你出来,正巧这会子姐姐和翀哥儿已经被锦妃请进了宫里,待会你随朕回去,一同吃一顿团圆饭,就算是朕给你赔不是了。”

“皇上言重了。”霍十九垂眸应着,心里却是一阵担忧。蒋妩七个多月的身孕,这又是大雪天的,进宫去吃“鸿门宴”,也不知能否自保。

沉稳的起身,霍十九心里的焦急不曾流露出半分。

小皇帝冷眼看着霍十九不卑不亢的态度,并未出现他期待看到的感激涕零,更没有从霍十九的脸上看到除了平静之外的其他情绪,心里愈发的堵得慌。

拂袖转身道:“让他们放人!”

“是。”景同忙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外头就聚满了人。

显然是狱之中负责看押的狱卒和锦衣卫那些个头目才刚得了皇上亲临的消息,急匆匆的聚来行礼。

小皇帝堵着气,可到了外头,却一改方才的气愤,温和的吩咐景同安排人将仇将军送回家中,又笑着邀霍十九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才刚受了霍十九提点的小狱卒吓的额头上都冒了汗。

可不是如忠勇公所说么,皇上果真是回心转意了,幸而他方才与忠勇公说话时候还算客气,否则那煞星一出去,想要弄死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说不定话都不用说,只做个手势他就小命难保了。

狱卒纠结之时,却有个人拉了他一把。

他回头去瞧,就见是方才给忠勇公送酒菜的那个年轻人。

第四百一十章

那人生的中等身量,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续了两撇小胡子,穿的是身崭新的深蓝细棉袄,外头罩着个羊毛的坎肩。见小狱卒看过来,忙堆着笑道:“小兄弟,借一步说话,我有几句话问你呢。”

因方才往里头递东西时也得了一些好处,小狱卒也不好直接推辞,就趁着人散开之际,跟着这人到了拐角巷子处,低声问:“什么事儿?”

那人便道:“孝敬给忠勇公的东西,他老人家可动了筷儿?”

“没瞧着皇上才刚都御驾亲临了么,都只顾着接驾,哪里有功夫去瞧那个呢。”

中年人从袖中掏出个银锭子来,笑着塞进狱卒手中,凑在他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小狱卒惊诧的叫道:“你这人不至于吧,这么些银子,再买多少酒买不得,做什么非要将哪壶酒弄回来。”

“劳烦小哥儿,那烧鸡忠勇公没动,怎么处置都成,只是那酒壶,是我家主子心爱之物。务必请将酒壶取回。”

狱卒掂了掂银子,想了想道:“好吧,我就帮你这一遭。”

他便趁着无人注意之际到了里头,见原本牢里放着的吃食都不见了,又忙到了外头来,见几名狱卒正在分着吃鸡,就只得上前将放在一旁的酒壶取了来,又与兄弟几人插科打诨几句,承诺回头再筛一壶更好的酒来给兄弟们暖暖身子。这才将满满的一壶酒成功的带了出来交给中年人。

那中年人收起酒壶,拉着小狱卒去了巷子深处,低声笑着道:“小兄弟。可知道我是哪个府上的?”

“你不是九王爷府上的?你这人好生啰嗦,又问这个做什么”话音未落,已觉得腹部剧痛。低头看去,雪亮的匕首从腹部拔出,鲜血透过棉袄涌了出来。

“你”狱卒瞪大了眼,到了这会子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丧命。

中年人在他倒下之际又补了两刀,从他怀中搜出刚才那银锭子。这才冷笑了一声,拿起就酒壶走了。

大雪簌簌落下。在倒地之人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鲜血汹涌而出处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马车上,小皇帝将黑貂绒大氅解下披在霍十九身上,见他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不由心疼。

自与霍十九相识至今,只见过他是最潇洒的人,从来都是气度矜贵,神清气爽。哪里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小皇帝到底有些心软了,就耐着性子道:“英大哥,你若不忤逆于朕,又何至于如此呢?真看你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看。你可还好?”

上下打量霍十九身上,并未见伤痕,也放心了不少。“朕只说关了你,又没说要对你用刑,想来那些狗崽子们也不敢对你如何。”

霍十九颔首道:“皇上说的是,臣只受了针刑而已。不似仇将军,满身伤口层叠,还请皇上开恩。吩咐人好生为他医治。往后若真有动兵之时,我大燕还要仰仗仇将军。”

小皇帝听着这话。就觉得心里不爽。

仰仗?他身为九五之尊,需要仰仗谁?

这一整日,包括去亲自迎了霍十九与仇懋功出来,他都是心不甘的。但既决定了要将人好生惩治一番,到了如今去而因为天下人的舆论不得已亲自去放了人出来,他当他现在心里多舒坦么?

关心他两句,他便又给他扯到仇懋功身上。

“好了,朕放了你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继续来忤逆朕。待会回宫好生换身衣裳,朕已让人给你预备了热汤沐浴,好生去去晦气,也暖暖身子。至于那针刑,回头朕会好生问问的。”

霍十九只笑着点了下头,不在多言了。二人的意见既然不同,他再多说又有什么用?

到了宫中,就去小皇帝的寝殿侧殿里头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石青云锦袄,披上小皇帝亲赏的那件黑貂绒大氅。头发也整齐的以白玉簪子挽在头顶。

除了气色不大好,其余与往常并无二致。

小皇帝看他如此,心情也好了不少,就道:“朕才刚已经问过了是何人对你用刑,已经吩咐了人将他们拿下,随后交给你处置。英大哥,朕都亲自去接你出来了,你也就不要再气了吧?”

“臣不敢,臣惶恐。”霍十九跪下行礼,只说这样一句,再没了多余的话。

小皇帝就觉得霍十九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变化,对他的态度还是恭敬,却不那么亲昵了。

小皇帝就有些着急,起身道:“英大哥不会记朕的仇吧?虽关了你,那也是你忤逆朕的意思,真不是放了你出来么?”

“臣不敢,皇上仁慈,臣身沐圣恩,感激不尽。”规矩的叩头。

小皇帝看的咬牙,双臂负在背后握着拳,半晌才放开,蹲下沈耐心的道:“英大哥,朕也有朕的苦衷”

霍十九只垂眸跪着,不去看小皇帝的脸,听着他软硬兼施的摆道理,心里却如同冰封了的湖面一般翻不起丝毫涟漪。

若说从前还不清醒,大冬日在诏狱里受着,他也该“冷”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