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薇这才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仔细想想,白天刚刚废了自己的皇后,晚上就跑来这里看宠妃睡觉,确实不像个正常人会干出的事情。这么一想睡意立刻散去,她掀开被子刚打算从榻上下去,却被他阻止在半路。

“你坐在那儿别动,朕过来。”

他说着,果真走到了床边坐下。叶薇被他重新裹到丝被里,而他隔着被子将她抱住,头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久久没有说话。

虽说是九月的晚上,被子捂得这么紧还是有些热,不过片刻叶薇就不舒服了。可知道他这会儿心情复杂,她硬是忍住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在寂静深夜里依偎,仿佛同根而生的两株大树,谁也离不开谁。他感觉到她平稳的心跳,忽然就觉得自己迷茫了一天的眼睛找到了方向,如同漂泊大海的小舟,前路茫茫、水天无边,而她是指路的灯塔,引导着他前进。

“阿薇…”忍不住轻声唤道,他嗓音沙哑,“朕今天很难过。”

难过?为什么难过?因为只能废了宋楚怡而不能杀了她?

“陛下和皇后娘娘躞蹀情深,她如今做错了事,您不得不废了她,肯定会有些难过的。”

他松开她一点,借着月色与她对视,“你也是这么觉得?”

叶薇歪头想了想,“如今宫里宫外都这么认为,臣妾和旁人没什么区别,自然和他们想法一样。”

皇帝一时间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后按住她的背部,将她重新带入自己怀中,“朕这些日子刻意冷落你,你不高兴了,对吗?”

“臣妾没有。”

“在朕面前,不用说这些客套的假话。你若不高兴就直说,这不会怪你。”

“陛下,臣妾确实没有。”她语气有些无奈,“您都说了您是刻意冷落臣妾,那么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臣妾想明白了这个,也就不怎么难过了。只要您觉得时机合适,自然会再来找我。”

“既然如此,你刚才那副口吻又是怎么回事?”

“臣妾没有因为陛下的冷落不高兴,但臣妾因为陛下的隐瞒不高兴。”她看着他,一双大眼黑白分明,“您曾说过臣妾是您可以信任的人,但这次却什么计划都不肯提前告诉我,甚至连个口风都没有露。我就这么毫无心理准备地被您撂在一边,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忐忑…”

他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竟带了无限复杂的情绪,“朕很早以前就知道,即使身为天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山河倾颓,你想扭转乾坤,却总有人来阻挠掣肘。从前只是因为这状况而无奈,心中却坚信迟早有改变的那天,直到两个月前,才第一次感觉到悲愤。

“明明有想保护终身的人,她却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被人害死。而多年后的今天,我想为她报仇还得费心筹谋、隐忍蛰伏。我甚至不能直接把那些害了她的人屠戮殆尽,算什么一国之君、天下君主?真真可笑至极。

“我想到这些,才发现原来想要保护一个人是那么困难,比要杀一个人困难多了。我不希望你也重蹈她的覆辙,所以决定暂时将你藏起来。

“提刀杀戮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做,而你只需要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撸完了。不知道大家看明白了吗?其实就是当年阿薇被人从惠州接到煜都去的时候,曾经在路上遇到过贺兰晟几次,她在马车内看到他做了一些事情,就此对这个人留下了印象,所以后来在明州城内重逢她会救下他。并不完全是心血来潮…

第77章 承诺

寝殿内久久没有声响。

他的手掌还落在她肩头,两人的距离极近,叶薇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贵重而正统,一如他这个人。君临天下的帝王,从来都是俯视众生,她曾以为他绝不会说出这种近乎于自认无能的话语。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出以自己目前的立场最应该问的话,“您想要保护终身的人?您说的…是谁啊?”

皇帝闻言苦笑,“别问。至少今晚别问。朕现下不想提这个。”

逃避是软弱者的行为,他从来都自认心硬手狠,却原来碰到真正在意的事情,还是会害怕、会畏惧。

他可以把宋楚怡从后座上推落,可以掐着她的脖子扬言要剜她的眼睛,却不敢在这个与她无比相似的女子面前讲述这段过往。

他居然,怯懦至斯。

叶薇也被他的回答弄得诧异了,半晌才整理好情绪,不自然地笑道:“所以,您是因为担心臣妾,这些日子才会冷落我?还有,将我藏起来,什么意思?”

皇帝轻叹口气,“朕做了一些事情,如果泄露必然开罪左相。虽然朕已经尽力将祸水东引,但西涯公何其奸猾,用不了太久就会再次疑心到朕身上。到那时,朕身边受看重的人,都会成为他们箭矢所向的靶子。”

祸水东引?哦,一定是说这次他策划了此等大事,在外人看来最有嫌疑的却是谢怀。他与宋演同为上皇宠臣,这些年明里暗里肯定没少争斗。那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真的甘愿担这个虚名,好让皇帝多争取到一些和左相周旋的时间。

想明白这个后,叶薇忽然心生警觉。他话里的暗示太过明显,在这个特殊时期,只要稍微聪明点的人都能猜出内里深意。

他可是多次赞许她与他心有灵犀啊…

抿了下唇,她慢慢道:“您做了一些事情?和…皇后娘娘被废有关系?”

皇帝果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兹事体大,要不是你这么坚持,朕真不打算告诉你。”

心跳越来越快,叶薇怀疑自己都能听到那砰砰砰的声音。今晚的一切都太过奇怪,超出了她的掌控和理解。皇帝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一个帝王对待宠爱的妃子,简直有点情根深种的意味了!

她心乱如麻,他却抚着她的脸颊轻轻笑了,“朕刚刚听到你叫了我的名字。”

叶薇一愣,有片刻的茫然。适才她从噩梦中惊醒,惶恐不已的时候,好像确实喊了句什么。

似乎是…贺兰晟?

意外一个接一个,她有点应对不暇,“陛下,臣妾失仪,请您不要见怪…”

他阻拦了她想请罪的动作,长臂一伸便将人圈在怀中,“朕本来就没有怪你。说说,梦到了什么,为何唤我?”

他从后面拥住她,心房贴着她的脊背,滚烫的热度让人不安,“臣妾…臣妾只是梦到了刚入宫的事情。我被苏氏施以脊杖,性命垂危之时就盼着陛下前来解救。我也不知怎么会唤了您的名讳…”

他低声念道:“贺兰晟…很多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记忆里,好像还是七八岁时在传睢,王府的伴读无法无天,有次与我吵架,脱口唤了这么一句——就算是他,也被管家杖责了二十大板,此后再不曾逾矩。那晚在太液池上,你唤过我子孟,如今想来,好像还不如适才直呼其名来得有趣。再叫一次试试。”

她觉得为难,“陛下,这不合规矩…”

称呼君王的表字已经是僭越,遑论直呼其名?除了那些大字不识的平头老百姓,稍微读过点书的人家都明白,连名带姓称呼别人是十分无礼的行为!

“这里没有别人,不会有谁知道。朕喜欢你那么叫我,所以再叫一次,好不好?”他认真和她打着商量,心中却有个不敢宣之于口念头。

如果楚惜还活着,大概也会这么毫不客气地称呼他吧?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短,却也能看出她是不喜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一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惜这些想法不能让她知道。之前的那次交谈还历历在目,她是如此介意被当成别的女人的替身,他不能这般伤她。

眼前的君王目光深沉,里面浮动的全是不达不目的不罢休的坚持,叶薇终于屈服,“好、好吧…”

深吸口气,她勇敢地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贺兰…晟?”

视线交织,他并没有答应,只是唇角慢慢勾起。极清浅的笑容,叶薇却觉得窗外的月色都被衬得失了光彩。

“恩。是我。”他嘴唇落到她额头,无限怜爱,“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危险,就这么叫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来救你的。”

楚惜已经离去,母亲远在传睢,他身边也就只她一个是他真正在乎的。他不会让楚惜的遭遇发生在她身上,左相也好,旁人也罢,都休想再把那套阴谋用到她的身上。

“朕以帝王之尊起誓,以后我会佑你护你,不让你受一丝伤害。”

宋楚怡被废的三日后,叶薇终于找到机会和沈蕴初见了面。

她是以替上皇祈福的名义被锁入无极阁抄经,如今既然经抄完了,那么除非上皇和陛下又有旨意,便不用再回那幽僻之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叶薇虽然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因着最近宫中局势混乱,为明哲保身二人都决定低调行事,几乎不怎么离开寝宫。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才终于能松口气,见见老友、聊聊近况,彼此都生出无限感慨。

“我瞧你气色不大好,是无极阁里日子太清苦了吧?回头吩咐太医署开几帖药好好调理调理。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上心,不然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沈蕴初微微一笑,“大半年不见,阿薇你怎么变得唠叨了?果真是女人岁数越大爱操的闲心也越多,你再这么下去早晚得成老妈子。”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关心你你倒来取笑我。”叶薇扬起纨扇作势要打她,沈蕴初连忙闪避,“贵姬娘娘气性可真大,这样下去底下人得对你心生畏惧了!”

这么玩闹了一番,彼此都觉得并未因为长久不见而变得生分,心下顿觉安慰。沈蕴初见叶薇锦衣华服、美貌更胜从前,忍不住感慨,“其实我在无极阁并不怎么辛苦。你在六尚局那边规矩立得好,那些人知道你与我走得近,并不敢过分苛刻于我,日常饮食都过得去。倒是你,在外面的大半年才真的是劳心费神,我光是听旁人讲都替你捏一把汗。”

说到在六尚局立规矩,还多亏了宋楚怡。去岁除夕,她出手陷害,害得她被软禁在拾翠殿数日。那几天真正是食不果腹、室寒如冰,导致她一出来就对皇帝告了一状。六尚局因此折损了几位管事,而她也在那边得了个“不好伺候”的名声。蕴初被软禁之后,她便派人去打过招呼,如今看来那些人也知趣,果真没敢像当初对她那样祈福蕴初。

“当初咱们说了要一起为表姐报仇,可我在中途就被迫离场,再出来时才发现你都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沈蕴初自嘲一笑,瞧见叶薇的表情时微微挑眉,“怎么,难道三清殿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做的?”

沈蕴初眼睫轻颤,“我以为,你是通过某种方式联络到了谢道长,当晚的事情,是你们联手策划。难道不是?”

她提起谢怀,立刻挑动了叶薇脑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你早知道谢怀就是天一道长?姚氏失子那晚在毓秀殿,你看见他时,表情并不怎么惊讶。还有更早以前,咱们一起去小三清殿给姚氏的孩子跪拜祈福,我说天一道长是个老头子,你当时的神色就有些不对。你究竟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蕴初没料到这么早的事情她居然还记得,顿了片刻方道:“我其实并不确定,只是一直有个猜测。表姐去世之后,我遵照她的遗嘱,请来谢道长为她诵经超度。那是我们头回见面,以前都只在表姐的讲述中知道他。表姐的三七过后,他便回了青云观,我因为放心不下,特意找了机会去山中进香,这才知道他把观主的位置让给了师弟,孤身一人不知去了哪里。就在同一年,天一道长入宫献丹的事情传遍天下,大家都说那位道长是神仙中人。我也不知哪里来的执念,居然坚信天一道长便是他,所以入宫之后一直想找个机会见他一面…”

看着神情复杂的女子,叶薇心头满是震惊。当初书信戏言,她说如果她被继母给弄死了,请表妹千万请来谢观主为她超度。岂料一语成谶,她真的死于继母和妹妹的算计之下,而她也遵照她们的约定,把谢怀请到了她的坟前。

蕴初并不知道谢怀对死去的宋楚惜心存爱慕,也就不知道让他亲自为心上人超度亡魂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哪怕是对男女之情始终抱有怀疑的她自己,光是想象下那个画面,都忍不住难受。

谢怀他当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为她诵经的?

第78章 妄念

沈蕴初见叶薇许久不语,试探唤道:“阿薇,你怎么了?”

叶薇回过神来,掩饰一笑,“只是有点惊讶,原来楚惜姐姐故去之后,是谢道长为她做这等事体。可既然她的死别有内情,宋府应该不准谢怀登门吊祭才对,你们是怎么做的?”

“连我都不曾在表姐头七之前入她灵堂吊祭,何况谢道长一个外人?他们说表姐生的是顽疾,就算咽气了还是会过人,所以停灵出殡都只走了过场,头七刚满便匆匆下葬。待我们赶到惠州时,她的尸骨已经归入宋氏祖坟。我不忍表姐的遗愿落空,又实在想见她一面,于是和谢道长趁着夜色潜入了陵园…”

叶薇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桩往事,整个人都愣在那儿了。

谢怀和沈蕴初,一个是仪容出众、德高望重的道观之主,一个是英姿飒爽、幼承庭训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两个人居然做出夜闯陵园的事情,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你们的胆子…还真是大啊。”憋了老半天,她也只能说出这么句话来,“若是被人发现,谢怀固然是无法在惠州立足,蕴初你的闺誉也得彻底毁了。若再被有心人引导,恐怕连私通这种话都能传出来…”

沈蕴初淡笑,“是啊,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晚我的胆子真是大极了。”

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事情,叶薇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对,“不过,既然棺木已经入土,罪证都毁得差不多了,只要蕴初你说想请青云观的观主为表姐超度,料来宋家人也会答应,又何必冒此大险?”

“后来我们确实是这么做的,只是我找到谢道长那天下午,他很坚持。他一定要去,我说服不了他,反而被他说服,所以…我就跟着去了。”

说这句话时,沈蕴初的语气有点奇怪,初听像是在抱怨被拖入险境,可仔细一品,才发现更像是回忆起了桩美好的往事。她的眼神落在虚无的空中,惆怅之下暗藏温柔,如同上巳踏青的丽人,虽然笑称满头落花恼人,心中却终究是欢喜的。

虽然谢怀不顾她的安危、带着她以身犯险,她却是欢喜无限、甘心情愿。

好像在盛夏天嗅了下瑞脑,一股寒意直接冲上头顶。叶薇曾经怀疑过的事情终于落到实处,徒留给她石破天惊的无措与茫然。

蕴初她果然对谢怀…

扶了扶冰凉的额头,她告诉自己要冷静。果然是天不遂人愿,重活一世受到的冲击一个接一个,怎么这些看起来聪明睿智的故人都放着安生日子不过,争先恐后跑去那痴情孽海里沉沦了?闲得慌吗!

清了清嗓子,她装作什么也没发觉,“如此说来,谢道长他对楚惜姐姐还真是有情有义,我辈难及。”

“他们年少相识、互为知己,当中的情谊自然是我们旁人不能理解和介入的。”沈蕴初轻叹口气,“只是苦了谢道长,表姐这一走,徒留他孤孤单单在这世上。‘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古来男女,没有比这更悲凉的事情。”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叶薇的心被这两句诗弄得狠狠颤了下,喉头都有些发紧。看着蕴初怅惘中带着无奈的神情,她终于发觉自己刚才的想法至少有一点错了。

谢怀对宋楚惜心存爱慕,蕴初她是知情的。

谢怀明明是潇洒不羁的性子,却甘愿入宫廷这座牢笼,她从前只是不解,以为权势果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可是如今听到蕴初娓娓道来这些往事,一个可怕的猜测忽然浮上心头。

他豁出性命不要,跑到煜都蛊惑上皇、祸乱朝纲,难道是因为…

及时遏制住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有点不敢去窥探那个答案。如同大船航行在壮阔江面,只要不知道水底藏着怎样的礁石深渊,就能毫无畏惧地继续向前。若哪天当真触礁,道一声“命数如此”便可罢了。

目光落在蕴初身上,她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以蕴初的性子也不该入宫。她记忆里的蕴初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自小便骑马练剑,梦想着嫁个大侠然后和他一起行走江湖。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甘心老死在这九重宫阙里?

抿了抿唇,她还是决定问出口,“蕴初,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究竟…为什么到宫里来?”

沈蕴初不妨她有此一问,神情便有些不够自然,“家里人让我来,我便来了。反正我不来,也会有别的姐妹入宫,何苦拖累她们一生?”

这答案合情合理,叶薇却觉得不是真话。为了保护那些并不亲近的姐妹,就毁掉自己的一生?这么无私可不像她。

而且她是宁城沈氏的嫡女,备受父亲疼爱,只要自己不愿意,绝不会有人逼她。

所以,她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这些日子的烦躁似乎在此刻尽数涌了上来,她已极力克制,却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的话让彼此都变了脸色。

“你是不是因为猜到谢怀在宫中,所以专程来见他的?为了个对你无意的男人,就把自己一辈子的年华锁入了这黄金樊笼,蕴初你…简直糊涂至极!”

水蓝的帷幕垂下,被穿堂微风带动,上面墨绿的穗子一下下的晃动。殿内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讲话,只能听到越来越明显的喘息声。

叶薇看着她苍白惊怒的脸色,也明白自己话说得过了。从前她是她名正言顺的表姐,妹妹做下糊涂事的时候教训责备无可厚非,可如今两人已无血缘关系,她再端出这副姐姐的口吻恐怕只会让她反感。

若因为此事而导致二人离心,才真的是得不偿失!

顺手拿过纨扇,她胡乱地扇了两下,思考该用什么话来周旋一下。孰料还没想出结果,蕴初却肩膀轻颤,竟是苦笑了一声。

“你刚才的口吻…恍惚间我还以为是表姐回来了。”她闭上眼睛,有晶莹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她以前就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是胡作非为的性子,教训起我来却总是一套一套。我知道她觉得我不够聪明,怕我被人给害了…”

叶薇听到这里忍不住跟着苦笑起来。自认为聪明的姐姐到头来反倒先被人害死,而惨遭嫌弃的妹妹却安安生生活到现在,世事果真捉摸不透。

擦干了眼泪,沈蕴初平静地看着叶薇,承认得十分爽快,“你倒是很敏锐。确如你所说,我入宫是为了见他。之前大半年不曾如愿,我还当老天不肯垂怜,又或是我猜错了,他并不是天一道长。你知道吗?那晚在毓秀殿,我亲眼看着他踩着台阶一步步上来,当时真的觉得,哪怕即刻死了也没有遗憾。”

这还是叶薇头回从这个表妹口中听到这样的情深之语,再忆起那晚她被罚入无极阁抄经后,朝着谢怀那虔诚的一拜,如同信徒朝见心中的真神,不由酸涩震撼无奈叹息种种情绪一起涌上。

“你这样…他知道吗?”

她摇摇头,“这些不过是我自己生的妄念,并无任何人知晓。若非今日被你看穿,我是谁都不打算告诉的。那个人的心已经随着表姐一起埋入了三尺黄土,哪怕我召来天兵神将,也无法掘出。你也别为我担忧,我做这些并是不想求得什么,只是不该起的心思已经起了,我压不下去,便只好随它。”

沈蕴初说话的时候,右手轻轻托着腮,樱唇勾出个模糊的笑容。无极阁黑暗狭窄,她在那里待了足足八个月,出来后就厌极了不见天日的感觉,所以哪怕白天清思殿也燃着烛火。一室明亮,而她年轻姣好的面庞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中,是闺中时期不曾拥有的妩媚风韵。

这样的容光焕发,仅仅是因为她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男人?

叶薇看着这样陌生的蕴初,忽然就觉得茫然。这是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表妹,可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尝尽了情爱的酸涩与凄楚,变成了她理解不了的模样。

“你这样又是何苦?”她蹙紧了眉头,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了,“世间男女因有缘而相逢,继而心生爱悦,认为自己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这样的感情每天都在发生,放眼望去比比皆是,可是又有几个长久了?不过是人心一时迷惘而生出的幻想,便以为是千秋万世、矢志不渝了!”

沈蕴初偏头看她,眼中居然闪出了调侃的笑意,“我现在明白你为何能与表姐成为朋友了,你们的许多看法简直是如出一辙。她也这么觉得,说什么‘男女之情就像那着火的房子,烧起来的时候轰轰烈烈、摧枯拉朽,等到那股劲头过去了,却只能得到一地的断壁残垣、断砖废瓦。到得那时,你才会明白自己的心动得有多么可笑’。我以前不与她争,但心中从未认同。我知道姑母的事伤了她的心,所以便觉天下男子皆不可信,世间真情全为笑柄。但世事不是这般绝对,俊杰男儿如此之多,并非个个都是左相。”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加更,照例很晚,大家明天来看叭!mua! (*╯3╰)

第79章 试探

延和五年的九月在整个延和一朝都是个特殊的月份。就是在这个月初,皇帝废掉了出身高贵、有左相作倚仗的结发妻子宋皇后,椒房殿的宫人齐齐下狱,绝大多数都熬不过重刑锻炼,最终惨死囹圄。而宋氏在废后圣旨颁下的三天后,正式从长秋宫搬到了皇宫西南角的阳东宫,成为这九重宫阙中又一个落败者。

移宫那天的场景叶薇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闻宋楚怡走得很狼狈,用董承徽的话来说便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她的贴身侍女落衣、蝶衣都已死在慎刑司,皇帝重新派了两个宫女给她,名为伺候、实则监视。皇后在位这些年御下颇为严苛,导致她在宫嫔中也很不得人心,此番被废,除了与她打小交好的睦昭仪岳氏,居然连璟淑媛都不曾露面相送。

叶薇也想过要不要去看看宋楚怡怎么个狼狈法,可大抵是因为这段时间天气多变,她又好不容易解决了一桩大事,提着的心气猛地松下,精神就不大好。终日贪睡,一天倒有半日的功夫赖在床上,连时辰都过得颠倒了。

这日她总算精神好点,又闻得皇帝传召,想着自己好些日子不曾仔细装扮,便也来了兴致。妙蕊替她挽了个妖娆的灵蛇髻,两枚赤金嵌蓝宝的插梳斜斜贴在侧面,身上则是水蓝色对襟齐腰襦裙,轻|薄的绉纱覆盖住女子细白幼嫩的肌肤,却遮不住绮罗下的娉婷丽质、绝代风华。

皇帝原本正在书房批阅奏疏,听到宦官通传说“慧贵姬到了”,这才丢下笔抬头看。明黄帷幕掀起,她踩着漆黑的水磨石砖地款款而来,一身幽幽的蓝色,所过之处便如睡莲盛开,将这略显阴暗的斗室也增亮了三分。

手中的长峰紫毫还浸着浓稠的墨汁,他却只顾盯着她看,许久方勾唇一笑,“昔年曹子建为甄后作《洛神赋》,盛赞其冠绝当世的美貌,如果让他瞧见朕的阿薇,只怕还得再写一篇。”

叶薇眄他一眼,“陛下也信那些市井传闻?曹子建的《洛神赋》咏的明明是洛水女神,关甄后什么事了?君不知甄氏足足大了曹植十余岁,这两个人有暧昧才奇怪了。”

“知道你书读得多,也不用处处显摆。朕不过瞧你梳了灵蛇髻,一时有感而发,这才想着法儿的夸你美貌。不领情便罢,怎么还非得让朕下不来台呢?”

他这般装模作样,惹得她发笑,抿着唇点头,“那好,臣妾就受了陛下的褒扬。既然貌比甄后,臣妾也想要一篇赋让这美貌留存于世。这里没有曹子建,只能陛下代劳,您快些作。”

“才说了给朕个台阶,你还越来越过分。那曹子建何许人也?天下才华共一担,他就独占了八斗,朕又如何比得?”

“您不是皇帝吗?难道还比不过个终生不得志的陈思王?”

“文章千古事,皇帝不皇帝的在这上头还真不重要。恐怕正因为朕是皇帝,才更比不上陈思王。”皇帝淡淡笑道。

“这却是为何?”

“人心只那么点大,在功名权力上花的心思多了,别的方面自然就得落下。卿不见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名留青史的文人是仕途顺畅了的?”

叶薇思索了片刻,发现果真如此,只好叹口气道:“陛下所言有理,臣妾无话可说。”

见她眉毛又耷拉下来了,他有点好笑,“就这么想要?”

叶薇扁嘴点头。这回不是假话,刚才被他那么一说,她还真的很想要篇给自己的赋。得文采斐然、读之忘俗,这才配得上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看你丧气的。要是真的想要,朕也可以作,但最后出来你多半是不满意的。要朕作么?”

叶薇想了想,认真摇头,“陛下既然都觉得臣妾不会满意,那还是不要作了。若您果真写得不好,臣妾烧薪覆瓮于君不敬,勉强留下又难免不甘,反倒左右为难。所以还是不要了。”

她这番话委实没给他留面子,连烧薪覆瓮都说出来了。好在皇帝并不生气,反倒拉着她坐到自己怀中,弹了弹她额头,“还是这个样子好。前几天朕去看你,总见你缩在床上,没精打采的看得人真是悬心。问了御医也说不出个究竟,气得朕差点发落了他们。”

“臣妾身子孱弱,自己也很苦恼,太医署的大人们着实是被臣妾连累了。好在如今也大好了,您且放宽心吧。”

他搂着她顿了会儿,放亲亲她的额头,低声道:“你要安然无恙,朕才能宽心。”

他话里有并不遮掩的情思,听得叶薇心头一凝,几乎是立刻转移话题,“对了,您今日特意传召臣妾,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皇帝笑笑,从一摞奏疏中抽出两本,“今年动乱频发,西北和岭南先后出现天灾,前阵子又废了皇后,朝臣们都说宫中需要点喜事来冲一冲。朕思来想去,决定大封一次六宫,毕竟皇后挪了位,正一品的四妃全部空着,也需要填人进去。”

叶薇微愣,“大封六宫?这种事情您应该和襄愉夫人商量,为何找上臣妾?总不会需要我给哪位姐姐妹妹拟封号吧?”

“自然不是,朕找你是有另一桩事情想问问。得先知道你的想法,朕才好决定你后面的位置。”

他语气不同寻常,叶薇也不由认了真,“何事?”

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还记得宋氏被废那天晚上吗?我去披香殿找你,说因为不想左相一党把矛头对准于你,所以决定暂时冷落你。我将你藏起来,以躲避那半个月的滔天巨浪、各方杀机。”

她点头,“臣妾记得。陛下的回护之恩,臣妾感念在心。”

他摸摸她的脸颊,女子肌肤冰凉如玉,让他指尖也生出寒意,“那么,以后呢?以后你希望朕怎么做?”

叶薇一愣,然后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