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赤胆忠心,便是如此吧。

她摇头,“怎么能怪到您身上?臣妾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您特意来相救这份情,我记着的。”

顿了顿,溢出丝苦笑,“您知道吗?悯枝其实一点都不怕死的,早在当年我被苏氏施以脊杖的时候,她便是和我一同受刑。那时候她跟我说,黄泉路上也会陪着我,两个人肯定不寂寞。去年除夕夜,皇后娘娘设计陷害我,被幽禁在拾翠殿的时候,她还是说,如果真的有个好歹,她总会和我一起。我那时候就觉得,这丫头真是傻透了,丢性命的事情,她却视作光荣,一点都不害怕。

“所以这次,她会这么选择我其实不该惊讶才对。我现在只是很后悔,这一年多以来,我因为觉得她性子不够沉稳,许多事情都瞒着她,让她生出了我不信任她的感觉。这次在紫微殿,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不肯给我惹半点麻烦…

“她怕我嫌弃她…”

声音到最后有些颤抖,隐约的哽咽更是让皇帝心头抽痛,又怜又爱地将她搂得更紧,“你还能梦到她,说明她没有生你的气。况且你梦到的都是快乐的往事,这也说明了她不愿折磨你,哪怕入梦都希望你能高兴。她不会怪你的。”

是,她知道悯枝不会怪她。可有些事情却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再在意。

叶薇摇摇头,不想让自己继续陷在这种情绪中。思绪忽地转到另一件事上,她犹豫了瞬,还是把忍了这么多天的困惑问出了口,“太后娘娘…您和她说了什么吗?”

那天赵太后的表现太让人惊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里面必定有什么问题。

终于问到这个了。皇帝暗自无奈,顺着她长发摸了摸,“母后所担心的,无非是朕不是她亲生,若她再不握紧手中的权力,宫中就没人尊重她这个太后。韵妃中毒的事给我提了个醒儿,所以之后便找到机会和她深谈了次。无论如何,她养育我十几年,期间也颇费了些心思。如今万里同风,朕自然会以天下养,敬她重她。我让她安心。”

原来如此。因为这个,赵太后那可怕的疑心病和暴躁脾气才好了许多,开始找回些年轻时的清醒判断。不仅如此,考虑到她是皇帝宠爱的妃子,对她的态度都好转不少,那天在建章宫甚至想办法帮她脱身。

她也是在对皇帝的保证作出回应吧。

“母后从前不喜欢你,都是因为一些误会。以后不会了,她会护着你的…”

“那那天的事,也是太后娘娘给您报的信吗?”大长公主说了,她们对外是隐瞒了消息的,皇帝还能及时赶到,只能是有人暗中报信。

皇帝想了想,黑暗中一双眼眸有柔光闪过,“不是。”

叶薇一愣,“不是?”

食指缠绕上她的长发,他忽然觉得有些事即使重要,告诉她也无妨。秘密憋久了也会变得无趣,而这些牵扯两宫关系的机密大事,拿来作为卧床夜话、哄劝美人的谈资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是周兆。”

叶薇愕然。周兆?太上皇身边最受信任的大宦官周兆?这真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周兆是你的人?”太过惊讶,措辞间都忘记了尊卑之分。好在皇帝并不在意,“可以这么说。”

许多事情立刻明白了,连周兆都是他的人,那当初废黜皇后、以及之后对付左相能进行得那么顺利也就不足为奇。她想起之前的某个深夜,也是在这张床榻上,他拥着她承诺,以后的日子会护她佑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她以为她是被毫无防备地送到建章宫,但原来那里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保护着她。

“现在想来真是惭愧,朕说了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却还是害得悯枝惨死。”

事情已经发生,他不会再说什么如果悯枝别自尽得那么快,他拼着得罪父皇也会救她出去。这些假设如今看来毫无意义,只有懦夫才不肯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好。

叶薇讶异抬眼。虽然皇帝对悯枝的葬仪很是厚待,但她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她的性命,兴师动众赶到建章宫也只是为了救她而已。若不是怕悯枝落到大长公主手里会牵连到她,甚至不会费那么大功夫去帮她脱身,更乐意在平息上皇对她的怀疑后,把悯枝送去当他消气的靶子。一个婢子而已,还入不了他的眼。

正因为明白这些,所以此刻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她第一感觉是听错了。对视片刻后,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将头埋入他怀中。

原来他真的明白,明白悯枝对她有多重要。这世上能被她信任的人那么少,上一世是蕴初和谢怀,这一世则添了悯枝、妙蕊两个婢女。她死了,她如同失去了个亲人,心中的苦痛煎熬可想而知。

他在意她,所以能够做到爱屋及乌。

她忽然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对他的防备太过残忍。这个男人是她这一世的良人,他们有肌肤之亲,有闺房画眉、月下共酌的恩爱,她从不曾真正把他当做夫君,可他却尽到了身为夫君的所有责任。

有所亏欠的人,是她才对。

聊天聊久了人也就累了,叶薇终于再次睡着,贺兰晟也长舒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许是被她给传染了,甚少做梦的他这晚居然也做了个梦。之所以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个梦,是因为周遭的场景太过熟悉。明州城内的宋府,楚惜给他治伤的那间屋子。他还是躺在床上,触目所见,幔帐金钩、屏风绣墩皆是记忆中的模样。

这回他没有受伤,可以从容地坐起来。屋子右边有个妆台,他听到玉梳放上桌面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去。有女子背对着他而坐,红衣白裙、身姿纤长,是他魂牵梦绕的佳人。他看得呆住,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连眼眶都有些发热。

明明是渴盼多年的时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阿薇。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晚都被与悯枝有关的梦魇纠缠,他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甚至在心底深处,还有些羡慕她。

亏欠了的人能在梦中见到,重温那些美好的回忆,这也是一种福分。不像他,哪怕白天再多的牵挂思念,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那个人。

在知晓她的救命之恩后,在得知她被自己牵累至死后,在处置了对她下毒手的亲妹妹后,她都不肯稍作垂怜、入梦一见。

生而不与吾形相依,死而不与吾梦相接。

如此悲凉,如此无奈。

女子动了□子,仿佛要转过身来。他忽然开始紧张,暗骂自己是魔怔了吗?这是盼望了无数次的事情,好不容易实现了,还东想西想的做什么?

就算是在梦里,能多看她两眼也是好的。

吸了口气,他小心翼翼道:“楚惜…是你吗,楚惜?”

她没有吱声。

他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可笑,翻身下床,慢慢朝她走去。无数的话语在脑海心间翻腾,竟让他一时不知讲什么才好。是他的愧疚,还是他无法自拔的倾慕?

襄王空有梦,神女却一无所知,他这辈子最失败的恐怕就是这件事了。

“楚惜…”

她肩膀动了动,终于慢慢朝他转过身子。披散的长发垂在肩头,她容颜笼罩在柔和的灯光中,肌肤赛雪、素净如荷,只消安静地坐着便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可这不是他期待中的面庞!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后背腾地起了层冷汗,他连头皮都发麻了,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问出后面的话。

“你是…阿薇?”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到最后的时候一直在想,要是那女人转过头来,是张没有五官的脸就好玩了…言情文一秒钟变鬼片!o(*≧▽≦)ツ

第94章 威胁

调查一开始颇为棘手。

高安世奉命督查此案,去六尚局询问情况时,那边才告诉他官窑根本不曾送进过什么道君瓷像,也就无法得知这东西原本该由谁送到建章宫。

高安世本以为,揪住那装病的宫娥就能顺藤摸瓜,孰料这条线从一开始就是断的,无奈之下只得严刑拷打紫微殿的宫人。好在太上皇此次对真相也颇为上心,对于自己的宫人被用刑并没有什么意见。

严刑拷打很快取得了成果,当天负责引悯枝进去的宫娥按照供出,吴国大长公主身边的宫女曾吩咐过她,当天会有人来给太上送道君瓷像,她不可代为转交,得让那人亲手把东西交给上皇。她说自己并无加害太上之心,只是听了大长公主的吩咐,哪知会酿成大祸。事情发生后,她又因为太过害怕,迟迟不敢说出真相。

这婢子巧舌如簧,仿佛清白无辜。可惜这份供词出来没多久,另一个负责整理桌案的宫娥便指证,说曾看到她在多枝灯旁徘徊,搞不好蜡烛里的依兰香精便是她放的。

高安世发了狠,把最残忍的刑具搬了出来。还没过完一道,阿照便扛不住了,哭着承认说自己确实是大长公主安|插|在太上身边的眼线,当天的事情全是奉了太主的命令行事。

于此同时,那个以染病为由、诓骗悯枝去送瓷像的宫女也被揪了出来,同样对自己是大长公主的人这件事供认不讳。

两人的供词一并被送上入了紫微殿的御案,歪坐龙榻的太上先是不可置信,在终于确认之后,便是让所有人都不敢直面的雷霆之怒。

“听说大长公主在紫微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了?呵,真是不成个样子,此等宫廷丑闻本该遮着掩着,她倒好,大张旗鼓地跪在那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妙蕊正在为叶薇梳头,认真把一枚蝴蝶嵌蓝宝的插梳别入发间,才道:“事到如今,她除了对着太上耍耍苦肉计,还能有别的办法不成?姚都尉两年前就被陛下派去了靳阳任职,她本该随夫上任的,却仗着太上的宠爱继续留在煜都,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如今可好,连太上都敢算计,暖情香这种下作的手段也敢用到紫微殿,半分不顾惜兄长的身子。太上从前有多疼爱她,如今就有多愤怒、就有多心寒。奴婢看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妙蕊语气又是嘲讽又是冷漠,叶薇知道她与悯枝一块长大,两人感情素来要好,这些日子心里的悲痛比自己只多不少。伸手握了握她的,她道:“你放心,作恶者终有其报,悯枝的在天之灵定会看到她仇人的下场。”

妙蕊咬牙,“是,她一定会看到的。”

她起身,悯枝为她穿上件琉璃白的大袖,“陛下这两日都没来披香殿,小姐要不要去看看?”毕竟之前的七八天,他可是每晚都会来的。

叶薇举目四望,惊觉没有那个人在,这华丽的宫室竟显得有些空旷。夜里再度惊醒,也不再有人用臂膀揽她入怀,她拥着被子独坐榻上,四面是凄清的夜色,而她心中居然漫过隐约的失落。

皱了皱眉头,她赶走这让她不安的念头,“再说吧。陛下又不是住在披香殿的,若一两日没来我就不习惯了,回头还不得乱了套?”

妙蕊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看到她的神情到底忍了下去。

关于紫微殿那天发生的事情,太上皇倒是有意遮掩,奈何皇帝暗中动了不少手脚,是以不到几天,宫内宫外便传得沸沸扬扬。大家明面上不敢谈论,私下里却没少和亲朋密友交流,闲话炉子烧得热火朝天。

三清殿到底不是真正的世外仙宫,这些消息也一点不漏地传到了这里。邹远知道自家师尊和慧昭仪的关系不同寻常,有心询问两句,却又被他冷淡的神情给及时制止,最终只是提醒自己保持警觉,别一不小心做出什么,给师尊惹来祸患。

想避祸的心情十分诚挚,所以当看到姚昭容披着黑色的斗篷,避开众人耳目潜入两仪殿时,他第一个动作是想把她撵出去。

“昭容娘娘…”

“本宫是来见你师父的,还请邹道长行个方便。”

他正为难,师尊却已从内殿出来,朝他挥了挥手,“你出去吧,别让人进来。”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十月底的煜都还不曾下雪,但这样的夜晚已经能冻得人浑身发抖。谢怀见姚嘉若脸颊被寒风刮得微红,嘴唇却依然苍白,微微一哂,“贫道记得,一年前就曾与娘娘说过,别再跑到我这两仪殿来。娘娘莫不是忘了?”

姚嘉若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径直往前走两步,凝视着鎏金大鼎上镂空的花纹,道:“本宫今夜前来,是有事找道长您帮忙。”

“贫道卑微,恐怕帮不了您。”

“先别拒绝得这么快,不是什么大事,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姚嘉若转过身子,“您只需明日一早去紫微殿跟太上求个情,就说需要母亲帮个什么忙,抄经祈福、修筑道观都可以,就像你上次救下沈蕴初那样。你不是最拿手了吗?”

谢怀长眉微轩,“怎么,太上下定决心了?他让大长公主离开京城,去靳阳陪姚都尉?”

姚嘉若咬牙,“道长果然消息灵通。”

“贫道不是消息灵通,只是对太上的心思比旁人更了解几分罢了。所以,贫道也可以坦白地告诉您,这些话没用。让大长公主去陪姚都尉,已经是最轻的责罚,你们若执意不从,下场只会更惨。容贫道想想,大长公主若真想继续留在煜都,唯有薨逝一途——葬入皇陵,自然能与日月山川一起,常伴这百年古都了。”

姚嘉额角青筋狠狠一跳,半晌冷笑道:“本宫知道,谢道长如今不想与我们母女扯上关系,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撇清就能撇清的。要知道,当初可是母亲把你举荐给太上的!没有她,能有你天一道长的今天?谢飞卿,做人不能忘本,你可还欠着我们情呢!”

谢怀懒洋洋道:“哦,是吗?太上颁布皇榜、广招方士,朝野上下无不进献道人以讨好主君,最后却没一个讨到好处。贫道的确是靠大长公主入的宫,可她也因此受到太上的嘉奖,珍宝重器便不说了,连汤沐邑都多了两千里。娘娘您说,到底是贫道欠着你们的情,还是你们欠着我的情啊?”

“谢飞卿!”姚嘉若忍无可忍,“你不要欺人太甚!”

谢怀甩了下拂尘,冷淡道:“娘娘不上门自取其辱,便不会有人欺你。夜深了,您请回吧。”

姚嘉若气得浑身乱抖,眼看谢怀已经准备唤邹远进来,终于按捺不住,阴恻恻道:“装得这么清心寡欲、一本正经,背地里还不是和皇帝的女人不清不楚?”

谢怀停住脚步,片刻后才慢慢回头。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如冰般寒冷,“你说什么?”

姚嘉若看到他这样,忽然有种占到上风的感觉,满腔的淋漓快意,“自然是你和披香殿那位了。怎么,被我说破了,慌了神了?说起来我还真是好奇,那个女人究竟有哪里特别,陛下为她频频破例便罢,连谢道长这样孤僻桀骜的人,也会对她动了心,真是让人佩服。”

谢怀看着她,没说话。他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姚嘉若,笑着走近一点,她曼声道:“不明白我怎么知道的?是,你的确藏得很好,可你忽略了一点——你看她的眼神。啧啧啧,真是克制又隐忍呐,瞧得我都心痛了…可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对那个死了的宋楚惜念念不忘吗?你不是除了她谁都看不上吗?那为什么叶薇那个贱|人就可以,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女子仿佛已完全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只是怨毒地瞪着面前的男人。他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你莫不是疯了?”

“我是!”她吼道,“反正你不帮我,等那些人赶走母亲,我也难逃一死。那我就带上你好了。把你和叶薇的丑事捅出去,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你说好不好?”

说到后面语气变得轻软,仿佛情人的低语。

屋子里一片死寂,谢怀一动不动,姚嘉若也一动不动,两个人仿佛化身雕塑。许久,她才扑哧一笑,“坏了坏了,一不小心闹过头了。好在意思都没差。你若不帮忙,就等着我把你和慧昭仪的奸|情告到永乾殿吧,正好可以看看陛下有多喜欢他的新宠,会不会原谅她偶尔的红杏出墙…”

谢怀睨她,“你以为他会信你?”

“谁知道呢?或许,我手里有什么他不得不信的证据?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喜欢背后算计人,知道了你这么大的秘密,不攥点把柄在手里怎么可以?”姚嘉若理了理斗篷,不复进门时的阴郁,笑意吟吟道,“夜色已深,本宫便先回去了。道长好好考虑,我等你的好消息。”

殿门开启了又关闭,期间有寒风趁机灌入,让他的衣袍也鼓动飞舞。谢怀立在鎏金大鼎旁,淡淡地凝视殿内的朱漆大柱,半晌勾起薄唇,凉凉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95章 太主

同一个夜晚,永乾殿书房内。

皇帝负手立在窗边,眺望天边晦暗星辰,“紫微殿现下什么情景?”

高安世道:“大长公主还在殿外跪着,任凭周兆怎么劝也不肯离去。今晚又降温了,紫微殿的宫人没办法,只好给她点了炉子,省得冻出毛病来——看来太上这回是铁了心了,闹成这样都不肯见她一面。”

皇帝嗤笑,“爱之深便责之切,父皇只有姑母这一个同胞妹妹,打小就是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如今陡然得知,这妹妹居然把自己当傻子似的耍,还半分不拿他的身体康健当回事儿,父皇怎么能忍?这可比旁人犯了错更让他刺心。姑母也是明白这点,所以情愿被宫内宫外都看了笑话,也要求得兄长谅解。她知道,若任由父皇把她撵出了煜都,再想回来就难了。”

“那,陛下觉得太主再这么跪下去,太上会心软么?周兆他们既然敢又生炉子又送衣裳,肯定也是觉得太上不希望她生病,若再躲跪些时辰,求得圣心回转也不是不可能啊…”

皇帝食指在窗沿上一下下地点着,“父皇自然会心软。”

高安世愣了,“那…”

皇帝转身,走到书桌边取下一管长峰紫毫,顺手在宣纸上写着什么,“朕这个姑母,最大的毛病便是所求太多、永不知足,却不知,这样只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总是修着艳妆的倨傲面庞,她精于保养,以至于现在和七八年前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只要一个晃神,他还能看到她牵着稚气未脱的姚嘉若站在他面前,红菱似的双唇勾起,笑眯眯道:“太子觉得,让嘉若给你当太子妃怎么样?你的所有表妹里,就数她生得最美,殿下难道不喜欢?”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清楚明白。这些年为了把她的宝贝女儿推上后位,她在后宫不知搅出了多少事情。从前他需要用姚氏去牵制宋楚怡,所以顺水推舟把那女人捧上了云端,但她们闹得太过,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韵妃出事那次,他将姚氏褫号降位便是明白的警告,可惜她们并没有懂。

事到如今,他已不是刚登基时左右掣肘的新君,连宋楚怡都被废黜,她还以为能继续控制他不成?

丢下笔,他淡淡道:“把这幅字送到毓秀殿去,就说是朕赐给贤妃的礼物。”

认不清形势是很多人都会犯的错,但刀都架到脖子上还不肯退步,便是自寻死路。让她去靳阳找姚都尉是他身为晚辈,给这位姑母的最后一个机会,既然她不要,之后种种也就怨不得他了。

叶薇次日一大早便被召到永乾殿,皇帝还在宣政殿上朝,要过半个时辰才会回来。她被宦官引到正殿坐下,对方奉上香茗糕点,请她安心等候。

宫室内很安静,她昨夜没怎么睡好,坐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糕点的甜香萦绕在鼻尖,她垂着头点了两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下巴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悚然惊醒,却见皇帝半蹲着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右手托着她的下颔,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在这里睡了?有这么困?”

她脸颊发红,一大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盹,实在有些丢人,“呃,还好…陛下下朝了?您传臣妾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收回手,转身内殿走去,叶薇连忙跟上。他在寝殿中央站好,随意张开双臂,立刻有宫娥上前替他脱下隆重的衮冕。叶薇过去也曾见过宫人服侍他穿上这套公服,然而脱还是第一次,不由有些好奇。皇帝盯着她想了想,忽然道:“你会么?”

“什么?”

“服侍朕换衣,你会么?”

不待叶薇回答,他已自顾自下了命令,“过来试试。”

她无法,只好听命走近。宫娥们自觉退开,却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可以在昭仪娘娘不明白时开口提醒。

解下红缨,将前后共二十四旒的冕冠取下,露出乌发的头发。他额头的线条很好看,叶薇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时就垂涎不已,还曾用食指顺着一点点抚摸过,仿佛他不是重伤垂死的伤员,而是她收藏的玉器。

玄衣、红裳、白罗大带、红蔽膝…她一件件除下,等再次抬头时,他已经仅着素纱中单,足上踩着赤舄。

“唔,鞋子应该也要换过吧?”说着蹲下|身子,握着赤舄的头示意他抬脚,自己好帮他脱鞋。孰料他竟不配合,垂眸凝视她片刻后轻轻摇头,“好了,起来吧。”

她歪头,不明白他怎么了,“我脱得不好?”这么复杂的公服,她一样都没弄错,明明很有天分才对!

他仿佛笑了,“没有,你脱得很好。”

只是再继续让她弄下去,他就不想做后面的事情,只想抱起她去榻上折腾了…

身体微微发热,他咳嗽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你们,过来帮朕穿衣。”

宫娥再次上前,继续自己的工作。叶薇站在那里欣赏男人颀长的身姿,素纱中单已经被玄色的深衣掩盖,玉冠束发,转眼便从至尊帝王变成了翩然公子。

他再次朝她走近,脸上的表情已不像适才那般古怪,一本正经道:“陪朕去个地方。”

去紫微殿的途中,叶薇与皇帝同乘一辇,整个过程气氛都有些诡异,她却始终想不出诡异的源头在哪里。

正如妙蕊那天所说,皇帝这两日不曾来披香殿,而之前七八天他每晚都会过来陪她入眠,在她被噩梦惊醒时耐心宽慰。鉴于这位陛下有“心里藏着事便不理人”的习惯,叶薇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没察觉,后来又觉得简直有病。他不就是两天没过来,换做半年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怎么如今都开始想东想西了?

莫名其妙!

轿辇抵达建章宫大门时,叶薇终于想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她和皇帝并肩坐着,默然走神时总觉得他在看她,可是当她扭过头,他却神情淡漠地看着前方。

她眉头不自觉蹙起,怀疑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他真的在偷偷打量她。

这人怎么回事儿?

她看得太认真,他众人承受不住,默默转过头。浓眉微轩,“怎么?”

叶薇咬了咬唇,“臣妾今日的妆容可有哪里不妥?”

他闻言审视片刻,道:“无。”

“哦。臣妾还以为,晨起的时候揽镜自照没看仔细,有哪里出了纰漏。一会儿就要面见上皇,把人丢到建章宫便不好了。”

“怕丢人?也不知适才是谁在永乾殿里打瞌睡,就不怕朕的宫人笑话你?”

“那些是陛下的人嘛,看到便看到了。可若是在建章宫闹笑话,丢的也是陛下的面子啊。”

“哦,原来你还是在为朕考虑…”

“臣妾近日被梦魇所困,还好有陛下龙威安枕,臣妾心中感激,自然要为您考虑…”

他面上本就稀薄的笑容彻底消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叶薇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见状微微发愣,却不妨他突然扭头,攥住她手腕就把人拉近。

面庞相对、呼吸纠缠,他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阿薇,朕有没有告诉过你,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很面熟。”

“…啊?”

“你让我想到一个人。”

他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然而这次叶薇却感觉到莫名的心慌。仿佛走钢丝的杂技艺人,稍有不慎便会从高处跌落,粉身碎骨。

“您、您说过,是那个您臆想中的女子,对吧?”

他摇头,“不,不是臆想。她真的存在。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姑娘,不是我的幻觉。”

叶薇先是惊讶,继而满脸困惑,“臣妾都被您弄糊涂了,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是假的,到底怎么回事?您不是说,那个什么救了您的女子,是废后听从左相的吩咐作的戏么?”

“你不知道?”他挑眉,黑眸中有压抑的光影,就好像他自己也在承受着百种念头撕扯的痛苦,“你真的不知道吗?阿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