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乱世飘摇难如意
作者:茴笙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方如意相信,这世上到底还是有忠贞不渝的感情。
而她等待的那个人,
曾如天神救她于水火,
曾握她的手教她重拾理想抱负,
曾与她在这乱世相依相偎。
他说过那样的誓言与情话。
他一定会回来。
谢谢WS图铺豆子大人做的封面,很漂亮~~~
【点进阿笙的专栏,里面有我所有的文哦!】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如意,沈绍岩 ┃ 配角:秦敬流,余诗 ┃ 其它:
五四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秦家长媳方如意一大早便起床服侍婆婆吃药。淡青色的细瓷小碗里盛着乌黑的药汁,她将盛了药的小瓷勺喂到婆婆嘴边,轻声劝慰。老太太皱着眉头只抿了一口便一把打翻了瓷碗,厉声叫她滚出去。如意经过抄手游廊回房时,却瞧见迎面走来的夫君秦敬流,一身长衫,面容清隽。他见如意又被赶了出来,眉头微蹙,接过一碗新的药便朝老太太的房间走去。如意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这一次,他竟一眼也没看她。
这是她嫁入秦家的第一年,同所有新嫁娘一样遭遇婆媳不和的问题。她的婆婆是满清贵族,念念不忘过去的一切,连带的便憎恶一切改变。如意自幼接受的是新式教育,精通三国外语,16岁那年还曾留学英国。这样的女子本来是决计做不了她的媳妇的。只是两家世代相交,婚事又是从小定下的,再加上如意在嫁进来之前方家遭逢巨变,父母双亡,家财散尽。秦老太太生平最爱面子,不愿背上见利忘义、轻信毁诺的恶名,不得不接受了她,但过门之后却对她百般刁难。幸好秦敬流对她一片真心,夫妻日日同进同出,感情和睦得羡煞了一干贵妇。旁人提起秦家少奶奶,总是说她命好,碰上了如此良人,对她百般呵护。
然而如意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桩婚事她本是不愿意的。依从媒妁之言乖乖嫁进一个深宅大院,去做那了无生趣的少奶奶对她这样的新式才女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只是因着那婚约中的人是自幼爱慕的敬流哥哥,纵有千般不甘心,如意仍是欢喜地接受了,甚至还在心底下了决心,要放弃曾经的梦想,尽心做他的贤内助。
可是新婚之夜,秦敬流却满是歉疚地告诉她,他已有心爱女子。因为那女子身份卑微,他不敢让母亲知晓,但说要放弃又无法做到,所以希望如意可以谅解。看到如意表情凝滞,他又忙不迭地保证,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们不会有任何朋友之外的逾越,等时机成熟,他便会放她离开,并安排好她以后的生活。
如意看着言辞恳切的新婚夫婿,双唇紧抿了很久,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的泪,却下成了雨。

那以后,他们便总是在人前故作恩爱。绾发画眉,饮酒赏花,数不尽的风花雪月,多少次让如意以为他已经爱上了她。
然而终究只是以为。当秦敬流牵着心上人的手托她照顾的时候,如意才知道,这点错觉对她来说也是奢望。
那女子名唤余诗,同如意一般岁数。瘦靥薄面,身段玲珑,素衣淡妆也难掩眉宇间的贵气。她面对如意时既不耀武扬威也不刻意讨好,那般的从容气度每每让如意汗颜。
到底还是比不过吧。那么,便算了吧,就这么和他虚虚假假地恩爱幸福,也算是一种安慰。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连做戏也不愿意了呢?
如意看着窗台上的兰花,默然无语。
骚动起来的时候,她正倚着窗台几乎快要睡着。丫鬟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将她惊醒。她只听到一句“闹事学生已经冲到了天|安门”便猛地跳起来,丢下目瞪口呆地下人跑出了府。

宽阔的长安街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身着制服的青年学生,呼喊着口号,挥动着彩旗,大踏步地向前走,年轻的脸上满是赤忱和热情。如意挤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激动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以身报国,这是她最渴盼的事情。为了那个不爱她的男人,她曾想放弃,可是如今置身于轰轰烈烈的游行队伍里,她才猛然发觉这一切都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她无法抛弃,也不舍得抛弃。
身后的人猛地推了她一下,如意脚步一绊,摔倒在地。幸亏她处在队伍的边缘,才没有被混乱的人群踩到,只是脚上传来的钻心般的疼痛,仍是让她几乎流下眼泪。正要挣扎着爬起来,一只手出现在她面前。骨节清晰,手背上隐约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男子的手。
如意慢慢抬头,对上一双冷冽如寒潭的眸子。
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线条硬朗的五官,高大挺拔的身形,似乎永远隐忍克制,即使身处如此沸腾的游行队伍,眼中依然是冷静淡然。
如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陌生男子,直到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耐,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他的手正伸在她面前,似乎是想扶她起来。
她低下头,把手放到他手里,他掌心干燥,只轻轻一拉,她便被带起来。右脚还在疼,估计崴得不轻,如意小心的把力量都放到左脚站着,轻声说道:“谢谢。”
那男子随意瞟如意一眼,又回头看一眼仍没有走完的游行队伍,淡淡地说:“这位夫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快些回家吧。”
他的声音冷淡却隐隐带一种磁性,有一种蛊惑的力量。如意却因为他话中明显的轻视而愤怒了——什么叫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她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男子,大声地说:“我才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无知妇人。你别小瞧人!”
男子看着她抓着他袖子的手,微微有些诧异,再听了她的声辩,皱了眉头,目光淡淡地把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眼底浮出一丝好笑。
如意这才发现她仍穿着秦府准备的满族服饰,过时的衣裙,头上还梳着繁复的发髻,贴满珠翠。这是在府里必须的打扮,她几乎已经习惯,然而此刻在这个男子目光逼视下,她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古怪可笑。穿着这样,出来唱戏吗?难怪他会把她当成那些没见识的女人。
她有些窘迫,骨子里的傲气却因此被激了出来,扭头正好在队伍里看到她在女子学校念书时的同学,立刻朝那男子说道:“我是来找我同学的。”边说边便朝人群里呼喊,然而周围人声鼎沸,她的喊声淹没在一声接一声的口号里。
她尴尬地笑笑,好像自己撒了谎一样。慌乱地瞥那名男子一眼,她不自在地解释:“隔太远,她们没听到…”
那男子一直平静地看着她,此刻见她闹完,便扯出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么这位夫人,如果您找完同学,还是请快回吧。在下还有事,恕不奉陪。”说完便转身离开。
如意下意识想叫住他,刚张嘴又卡在喉咙里。叫住他又想做什么呢?她不知道。
只得愣愣的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这天晚上一见到秦敬流,如意便激动地问起白天学生暴动的详情。秦敬流的态度很敷衍,简单回答了几句便不愿详谈,直到如意提议联合各家商号一起罢市声援学生他才终于有了反应。
橘黄的灯光下,他一脸惊讶,在看出如意并不是开玩笑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意,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你得体谅我。”
如意闻言低下头,心里五味杂陈。她怎会不清楚秦敬流于乱世中支撑家业的辛苦,可是看他如此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心中仍是说不出的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写的民国文,这次修改了一下发上来,不长,这两天就能贴完。
希望大家喜欢~~~O(∩_∩)O
绍岩
学生运动越闹越大,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广。如意忍不住,开始瞒着家人给各大报刊写文章,翻译海外评论,居然获得不错的反响,一家大报社的编辑甚至约她见面。
如意没想到会因此见到那天街头偶遇的男子。
安静幽雅的咖啡屋里,坐在角落的英挺男子看看手里的报纸,再看看如意手中一摸一样的一份,迟疑地开口:“方如小姐?”
如意也是惊讶:“沈编辑?”
确认无误,两人皆是抚额长叹。
那男子便是北京有名的时论作家和编辑,同时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沈绍岩,五月四日那天他便是在街上组织学生游行。在得知如意就是最近发表众多犀利文章的爱国作家方如后,沈绍岩微眯了眼睛,静静打量了她一下,笑道:“沈某走眼了。”
如意今日出门前特意换了衣裳,一身月白绛纱旗袍,长发披肩,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恰恰到眉端,衬得一双眼睛大而清亮,眼波流转,明净照人。听到他的隐隐的夸奖,如意心中莫名的喜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右脸颊上一个酒窝深陷,更显甜美动人。
沈绍岩看到她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端起咖啡也忘了喝,好不容易拉回神智,怕再失礼,只得咳嗽一声,开始说明来意。原来沈绍岩供职的报社最近急需大量的译稿,人手不够,而如意的海外评论一向译得最好,所以想请她帮忙。如意爽快答应,他为表示感激,坚持要送她回家。如意推辞不过,坐到秦府附近,便道谢下车。怕被街坊看到,故而脚步飞快。
沈绍岩双手扶着方向盘,定定地看着如意奔跑的背影,神情不可捉摸。

那以后他们便时不时见面,地点却总是变来变去。沈绍岩处境微妙,一面饱受赞誉一面时常被政府逮捕,因此他行事极为小心。他没有问过如意的真实身份,仍旧以笔名称呼她,这也正合了如意的心意,因此每次见面都没有推拒。只是有时候她也有些疑惑,怎么会有这么多稿子需要她译?
沈绍岩给的解释是:“我是在俄国留学的,英文不太好。别的人都比不上你。”
如意被他直白的赞美逗乐了,心头的疑惑也就抛开不再理会。

有时候沈绍岩也会请她吃东西。都是些小吃食,焦圈、糖耳朵或者一大纸袋的糖炒栗子,热乎乎的一边吃一边讨论文稿。
有一次聊天时如意忽然问起五四那天,他怎么会那么平静:“那么热烈的气氛,你却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奶酪魏的合碗酪。淡青色的小瓷碗里盛着莹白诱人的奶酪,抿一口,满口的奶香和淡淡酒香。沈绍岩听到她的话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手上的瓷碗,淡淡地说:“因为知道,要走的路还很长。”
他平静无波的语气下隐隐的寂寥和苦闷让如意心头一痛。她受不了气氛的凝重,强笑着将他的奶酪翻转过来,悬在他头顶,说道:“果真是一滴不洒,不然你的头发可要遭殃了。”
沈绍岩凝眸注视着她。她的笑话如此拙劣,可想让他开心的意图是那么明显。他只觉得心头微微牵动,一阵暖意汇入四肢百骸,终于扯动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这样的秘密集会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险的。
有一次他们正在一家小酒馆里讨论文稿,突然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沈绍岩反应飞快,抓住如意的手就朝楼上跑去。她捏着文稿,被动地跟着他上楼,木制的楼梯一踩便发出咚咚的响声,如意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咚咚的剧烈跳动。他的手心滚烫,还有细密的汗,她只觉得他握着她的部位像被铁烙了一样,烫得吓人。
他们躲进密室,透过缝隙,看到几个背着枪的大兵上了楼。她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惴惴不安,沈绍岩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
他的呼吸灼热,吹拂在她的脖颈。他竟离她这么近!而自己方才竟握紧了他的手!如意只觉得脸颊滚烫,一颗心却奇迹般的安宁下来。

秦敬流在某个早上状似无意地问道:“我看你最近总关在房里,是在忙些什么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与秦敬流正一起陪秦老夫人用早饭。闻言她小心地瞥了秦老夫人一眼,见她还是沉默地喝粥这才心下稍安,微笑道:“不过是闲着无聊,翻一翻以前的书而已。”
“你的那些书还是少看的好。”秦老夫人淡淡接道,“女人家认得几个字就够了,哪里需要懂那么多?相夫教子也用不着那么多学问。”
见如意沉默,她又皱着眉补充道:“更何况,你看的还净是一些洋鬼子的东西,乱七八糟,不知所谓。我看你就是那些东西看多了,性子才会这么古怪,我见了就烦。”
秦敬流看如意面色有些难看,再看母亲也带了几分怒气,忙安慰道:“娘,如意她就是这样子,您又何必跟她计较?您身子才好一些,别气着了自己,否则才真的是得不偿失呐!”
秦老夫人厌恶地看一眼她,扔下碗:“我不吃了。”转身便朝自己的房内走去。
秦敬流忙跟了上去,低声劝慰,不时逗趣一句。如意坐在原地,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待到完全听不清的时候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这样不分来由的责骂她初初遭受时总是能气大半天,只是如今大约是习惯了,心里也不觉得怎么难过了。

那天下午她还是冒险出去见了沈绍岩。两个人约在碧湖之畔,沈绍岩拿了几本厚厚的书籍,立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意远远地打量他,心中忽然觉得他的身姿比身后的那颗大树还要挺拔高大。
两个人交换了文稿,并肩沿着湖边边走边说话。沈绍岩将一本白色封皮的书籍交给她,道:“你上次跟我说你的俄文学了个开头就断了,如今想再捡起来,叫我给你选几本俄文小说。我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本合适一些,你拿去就当边看故事看学语言吧。”
如意接过来,看着封皮上那几个黑色文字,凭着自己勉强入门的俄文念道:“《安娜卡列尼娜》?我知道这本,托尔斯泰写的嘛。”
“没错。”沈绍岩笑道,又递给她一本黑色封皮的书籍,“这是中文译本,你有看不懂的可以对照着看。”
如意翻了翻,忽然觉得不对劲,皱着眉头去看译者的姓名,然后笑道:“我就说这个行文的口吻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你译的。沈大编辑,想不到你除了写写文章之外,居然还译过这么长的小说!”
沈绍岩摇头道:“你就不要取笑我了,以前译的东西而已。你若看不惯,我再给你找别的译本?”
“不,不用了。”如意迭声道,“我就看这个。你的东西我最喜欢了。”
沈绍岩闻言似乎愣了一下。如意看到他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低着头胡乱地翻着手里的书,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斟酌了语句轻声道:“我是说,你译的东西,我很喜欢看…”
沈绍岩笑了笑,目光投向远处碧湖上凫水的野鸭子,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奶酪魏的合碗酪虽然号称一滴不洒,但是据吃过的人说【反正我没吃过】,像如意这样倒扣过来还是有很大可能会洒的,如果是吃过一口的绝洒无疑…所以,我们就当做一百年前的合碗酪比较结实或者沈绍岩的没吃过…
如果真的倒扣在他的头发上,我想沈教授也许会面无表情地说:分手吧,我找手不贱的菇凉帮我翻译…然后这个故事就提前结束了…【泪流满面】
别离
如意与沈绍岩碰面的时候,曾有一次撞见了秦敬流和余诗。
确切地说,是她看到了他们,他们并没有发现她。
那一日她坐在常去的那家小酒馆一楼靠里面的位置上,面前摆着几本书和两个本子,沈绍岩在旁边用俄文写下要点,让她回去仔细琢磨。
他们今日见面并不是为了报社的事情,而是沈绍岩见她的俄文学了这么久却不见长进,哀叹她悟性太差之余,大发慈悲表示可以抽出几天的时间来教教她。如意被他嘲笑了这些日子,如今见他终于愿意教她,忍下心头的不服气,还是满脸感激地来赴约了。
眼看今日的内容就要学完了,一抬头去看到一名身着紫色绣花旗袍的女子大步经过小酒馆的门前,眼看便要走过却猛地被身后的男子给拽住。
是秦敬流。
他用那样焦急而恳切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女子,连声道:“小诗你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让你不高兴了,你告诉我好吗?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余诗一边挣扎一边道:“你没有哪里让我不高兴。我就是不想看到你!我看到你这个人我就烦!你不要再缠着我!”
“小诗…”
如意从他们出现在小酒馆门前就猛地低下了头,十分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书本,头都快触到桌子上。
怎么回事?如今这个情形,他们是吵架了吗?北京城这么大,哪里不好吵,居然跑到这里。
身为被无视和嫌弃的正妻,自己如今真是没兴趣去了解他们的这些爱恨纠缠。
沈绍岩忽然握住她的手,牵着她避到一旁的檀木屏风后面。如意茫然地抬头看他,却见他面无表情,神情比自己还要严肃。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她道。
沈绍岩回过头,凝视她一瞬忽然扯唇笑道:“外面不是有你不想见的人吗?”
“你知道?”她震惊。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看得出你不想见到他们。”沈绍岩温和道。
他黑沉沉的眸子就这么注视着她,十分专注,带着不在乎一切的包容。如意看到这样的眼神,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柔软。
这样措不及防、狼狈不堪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及时看到她的心情,保护着她,顺从着她。
外面秦敬流和余诗的声音还在高高低低地传进来。这家小酒馆本来就在一条十分僻静的小巷子里,此刻除了他们两个以外恐怕一个人都没有,是以他们两人也都有点不管不顾,豁出去什么都开始讲了。
“是不是因为如意?”秦敬流问道,“因为我娶了她,无法给你名分,所以你才生气的对吗?可我是不得已的啊!我一早就跟你说过了,我跟她有婚约,不能背约。但是再过两年,最多三年,我一定会跟她离婚的。现在是民国了,离婚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你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你跟不跟她离婚关我什么事?总之我就是不想再见到你,你不要再来找我!”
撂下这句话,如意听到高跟鞋踩上青石板的噔噔噔的声音。是余诗跑开了,然后秦敬流也追了上去,很快两个人都离开了这条小巷。
如意慢慢地从屏风后面出来,坐回到桌子前,沉默不语。沈绍岩也跟着她沉默,坐在她旁边,干净修长的右手握着钢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十分认真的样子。
许久,他听到如意轻声道:“你看,这段话我这样译,可以吗?”
沈绍岩抬头,看到如意面带微笑地将手中的本子推过来,用笔指着自己刚写上去的那句话。
他盯着她半晌,也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抚着下巴看看她写的译文,摇了摇头。
“怎么了?”如意睁大了眼睛,“不对么?”
“不是,我只是在想,你都领悟得这么透彻了,我这个老师恐怕也当不了太久了…”沈绍岩一脸严肃。
如意被他唬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是被戏弄了,顿时抓住本子就要去打他。沈绍岩虚挡了一下,还是任由她打了两下出气。
“你不要以为会了这些东西就了不起了,俄文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这里还有个特别难的,你看看该怎么译。”这么说着将自己的本子推给了如意。
“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难的。”如意皱皱鼻子,不以为然。这是她惯爱做的一个表情,沈绍岩一直觉得这个样子的她有点像一只小猪,有些俏皮,又有些可爱。
如意信心满满地去看沈绍岩给她出的难题,然而目光一扫到本子上的内容就凝在了那里。
沈绍岩看到她的神情,笑着凑近:“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冰雪聪明的方如小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了吧。”
雪白的纸张上,用黑色的线条画了一架梅花图案的屏风,而在屏风旁边立着一个身着旗袍的长发女子。女子低着头,神情不豫,旁边还有如意所熟悉的沈绍岩遒劲挥洒的笔迹:伊人蹙蛾眉,该当如何解?
沈绍岩素描画得好她是知道的,可她却不知道好到这个地步。明明是用一会儿的功夫随手画出来的图案,可那画中的女子眉眼居然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她看看那副素描,再看看一本正经的沈绍岩,终于扬唇大笑起来。
她虽然受了西式教育,从前也自命作风西派,可在秦府这一年多性子着实被拘得太狠,如这般放声大笑已是许久没有过了。
如今在自己清亮的笑声中,她心中还仅剩的一点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沈绍岩看着面前笑得开怀的女子,心中似乎有一处坚冰在慢慢融化。
那感觉让他喜欢,也让他茫然,让他不安。

秦敬流在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抱着浑身是血的余诗张皇地回来。如意知道消息时正在灯下译一则《泰晤士报》的新闻,本来已经快译完的稿子怎么也收不了尾。
不是不难受。只是心底深处,比难受更明显的,是担心。担心秦敬流。甚至担心余诗。
她知道这次一定瞒不过秦老夫人,果然第二天早上,她便被叫去老太太房间。然而等待她的却不是一场婆媳之间关于儿子外室的讨论,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女正在看同一张报纸,头靠得很近,神情亲密。
是她和沈绍岩。
如意心一沉,脸色瞬间煞白。
接下来便是不问缘由的责打。没有审判,她已被定罪。秦老太太认定这是红杏出墙,一边打还一边骂和洋鬼子混过的女人果然一肚子坏水儿。如意一遍遍地辩白,却没有人相信。她带着一身的伤,在沁凉的青石板上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晕厥。醒来后老太太便命人送来一纸休书。
如意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浑身发抖,婆婆如何对她并不在意,可是秦敬流他怎可如此?不听解释,就凭别人一面之词就休了她!
她觉得自己骨头都在发寒,发疯一般想要去质问他。可是等她冲进他们的房间,看到的却是满满一屋子的人。老太太、秦敬流都围在床边,而原本属于她的绣床上,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美貌女子。大夫正在给她把脉,秦敬流握着她的一绺乌发,目光里满是怜惜宠爱。
是余诗。
原来这便是原因吗?他终于成功地说服了母亲,可以娶他心爱的女子了,所以,这个秦家大院已经没有她的位置。所以,她必须离开。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么不堪的理由赶走她,为什么让她走得这么狼狈、毫无尊严?
如意跌跌撞撞地跑上大街,抬头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觉得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是沈绍岩救了她。
她在沈绍岩的公寓里睡了三天两夜,醒来后只是看着铜床上的帷幕发呆。沈绍岩怕她饿着,熬了香甜的绿豆薏米粥喂她吃,她含了一口在嘴里,只觉得苦涩,哇地一声就全吐了出来。沈绍岩搁下碗,皱着眉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他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别这样,如意。一切都会好的。”
他叫了她的本名,如意木然的表情终于被打破。她看着他,神情愕然。沈绍岩无奈笑笑,手掌抚上她的脸,轻声说:“傻瓜,你的事,我当然知道。”

秦家很快迎娶余诗过门。婚礼奢华而气派,成亲当天新娘的轿子吹吹打打走过了大半个京城。如意站在窗口,看着远处人群簇拥着的花轿默默无语,直到轿子消失在视线她才转身。
沈绍岩一直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回头,方上前开始给她换药。她跪了太久,膝盖上积了淤血,沈绍岩给她涂上药酒,十指小心地揉搓。如意看着他的动作,脑子里回忆起以前她扭伤了脚,秦敬流为她上药的情形。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奈何郎心似铁,妾只有挥泪别君,从此山高水长,永不牵念。
“我会忘了他。”如意冷静地开口。沈绍岩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噢”了一声。
一个月后,沈绍岩和如意一起前往上海。
临行的前天晚上,秦府莫名其妙起了大火。如意闻讯赶到了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昔日气派的秦家大宅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一旁的街坊絮絮地说这简直是件奇事儿,一屋子下人都逃出来了,独独老夫人、少爷和新少奶奶没能幸免。她对着焦黑的墙壁,欲哭无泪,牙齿把嘴唇儿生生咬出了血。
从夜晚站到黎明,晨露微稀的时候她终于转身,对昨夜寻到这里、陪她站了大半夜的沈绍岩苦涩一笑,问道:“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沈绍岩大步走上前,将她带入怀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如意听到他略微喑哑的嗓音:“我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嘤,沈教授你温柔体贴威武雄壮~~~
相守
民国八年的冬天,方如意随沈绍岩来到了上海。
沈绍岩没有给如意伤春悲秋的时间,甫一到沪便着手办报社。如意被逼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忙一点便不会去想那些往事。
只是办报社需要很多钱,如意常常疑惑他的钱是哪来的。沈绍岩禁不住她问,才告诉她他在霞飞路有好几间店铺,现在都交给一个朋友在打理,法租界、英租界里也都有他的房子。
如意知道后愣了好久,然后才叹道:“真没看出来,公子家底颇丰啊!那我算是找着靠山了吧?”说完就觉得暧昧,偷眼去觑沈绍岩,见他面色如常才心头一松,可是转瞬又觉得失落。
他们搬进了沈绍岩在法租界的房子。她很不客气地挑了视野最好的一间,拉开窗帘就能看见院子里大片大片的红玫瑰。沈绍岩住在她隔壁,有时候坐在阳台上看书,一扭头就会看到他在旁边的阳台上写写画画。
每到这时,她就会觉得十分心安。少年时期她便孤身一人出国求学,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孤单,甫一回国迎接她的便是父母双双辞世的噩耗,紧接着嫁入秦家,但那个她名义上的家,她住了一年多却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直到和沈绍岩在一起。
仿佛漂泊在外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纵然乱世纷扰、身如浮萍,她却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苦无依的。
她有沈绍岩。

如意到了上海过的第一个生日,沈绍岩搞得十分隆重。除了报社里的同事以外,还来了许多他的知交好友,有些如意见过,有些没见过。她一面朝他皱眉,说他太张扬了,转头又不由窃喜。无论如何,他愿意将她引见给他的朋友,一定程度上总是代表了他对她的重视。
那些人中比较特殊的是一位叫顾子谦男子。戴着金边眼镜,十分儒雅的模样。如意本想与他握手,他却笑着执起她的纤手,轻轻在手背上吻了一下。如意有几分惊讶,然而短短一瞬之后,她便配合地牵起裙角弯了弯腿,回了个屈膝礼。
沈绍岩站在她旁边,低声道:“子谦家与我家是世交,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这人作风西派,爱开玩笑,一会儿要是哪里冒犯了你,给我个面子,别见怪。”
她眄他一眼:“说得我多小家子气。我也是留学英吉利的新派人好么?一点也不比你的朋友差!”
他挑眉一笑,不置一词。

吹蜡烛的时候,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然后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睁开了一条缝,看着烛光摇曳的对面,沈绍岩英俊含笑的脸,心里默默地念道:主啊,求您保佑我,保佑我和绍岩。保佑我们就算有朝一日不得不分离,也一定有重逢的一天。
如今这乱世,人命朝不保夕,誓言朝不保夕,她已经不敢去奢求能够时时刻刻都与沈绍岩在一起。只要老天庇佑,让他们即使短暂分离,也一定重聚,她便无憾了。

切完蛋糕之后她本想拿一块给沈绍岩,却到处都找不到他。端着小盘子走到阳台边,却看到他与那顾子谦正在里面谈话。
鬼使神差的,她躲到了一旁,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大老远把我从杭州叫过来,就是为了让我见见她?”是顾子谦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是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想你得紧。”沈绍岩一本正经道。
“还是免了。回头你的小如意该误会了。”顾子谦拖长了语调,“若她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什么,那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听到这里,如意摇摇头笑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再这么听壁角实在不够磊落,耸耸肩便走开了。

如意等到他们终于从阳台外面进来,忙凑上去将蛋糕递给他:“你去了哪里?喏,我给你切了蛋糕,上面有你喜欢的芒果。”
沈绍岩的视线落到蛋糕上,再顺着她的手臂看向她的面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如意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迷茫,看向她时似乎落在她身上,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远方。
她没来由地觉得心慌。
“绍岩?”她试探地唤道。
沈绍岩似乎才回过神来,勉强地朝她笑了一下:“谢谢。”接过蛋糕的盘子,“不过我现在有些没胃口,一会儿再吃。”
如意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披衣而起,推开门走到阳台上想吹吹风。
旁边的阳台上却又一点红光时隐时现。
“绍岩?”她迟疑道,“你还没睡?”
沈绍岩掐灭手中的烟:“你不是也没睡吗?”顿了顿,“怎么,有心事?”
如意垂下眼睫:“没什么,就是今晚太开心了,所以有点激动。”
“是吗?”黑暗中看不清神情,但她却直觉沈绍岩应该是笑了笑,“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先去睡了。”
“绍岩…”她却忽然叫住了他。
沈绍岩站住,回头看着她。
她忽然知道困扰自己大半夜的情绪是什么了。想了想还是不愿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如同一个幽怨的少女一般。深吸口气,她问道:“你今夜与顾先生在阳台说了些什么?我见你出来便心情不太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绍岩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直截了当地问出来,闻言沉默了片刻。正想随便敷衍过去,一抬头却看到月色下她莹莹发亮的眼眸,还有里面恳切而真挚的情愫。
如此熟悉的眼神,他不能再骗自己说没看懂。
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他的语气中忽然带上无尽的悲辛和苦涩:“今日是我未婚妻子的生忌。”
“未婚妻子?生忌?”如意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听过比这更让她难以理解的一句话。
“子谦的妹妹,”沈绍岩道,“我的未婚妻。四年前我们本来要成婚的,只是她却被军阀给害死了。她也是今天生日。”
“所以我…”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凝在了嗓子眼。
沈绍岩立刻道:“你别误会,我对你好和她没有关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的生日居然和她一样。”
“那你今晚替我庆生,你不怕…”
她没有说完,他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她不会介意的。她是这世上最豁达的姑娘,只要我觉得开心,她便什么也不在意。”
他的目光带上追忆的神采:“今晚替你庆生,我其实很高兴。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便是这么为她庆生的。”
如意沉默了许久,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她本以为他对她…
她居然会那么以为!
那一夜跪在青石板上欲哭无泪的绝望再次涌上她的心头,秦敬流守着躺在她的绣床上的余诗的画面也闪过她的眼前。
同样的错误,难道还要犯第二次吗?
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语气平静道:“逝者已矣,别太难过了。”
他看着她:“我明白。”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我好像有点困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沈绍岩点点头,注视着她打开门进了房间,然后床帘也拉了上来。
他的眼神淡得如同天上的流云,然而低头的瞬间,一声叹息轻不可闻。
屋内的床帘后面,如意背靠着窗户,眼睛直视前方,许久,终于一点一点地滑坐到地上。
双臂抱着膝盖,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想要抵御那从四方八方涌上来的严寒。
沁骨的严寒。

那晚之后他们的关系明显发生了变化。
之前两人之前虽然依旧是以朋友相称,但彼此间的暧昧和情愫总是不经意地涌出,连外人都能瞧出端倪。但那夜之后,他们真真正正变成了知己朋友,彼此再不做出任何那方面的暗示。
而那个晚上也变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禁忌。
再也没被他们提起过。
唯一证明那夜真实存在的,恐怕便是如意从此再不愿过生日。每到那一天她便会主动跑去孤儿院问候那里的小孩子,直到深夜才会回来。
沈绍岩对此不置可否。
他们一起办报社,跑新闻,躲避政府追捕,朝夕相处,默契非常。渐渐的,开始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每到这个时候如意总会先于沈绍岩斩钉截铁地澄清,留他在原地神色莫测。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时光如同指间流过的清水,如何努力也捉不住。
世道每一日都在发生各种变化,上海滩也是风云变幻。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始终保持着朋友的关系。
亲密无间,生死相随,的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五年。
沈绍岩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如意去相熟的西点店定了蛋糕,打算晚上帮他庆祝一下,却没想到居然在大街上遇见了一个熟人。
顾子谦经过这几年模样成熟不少,偏偏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再次握着她的手行了个吻手礼。只可惜如意今日穿了一身琉璃白绣花旗袍,跟他一身西派的打扮实在很不般配。
两个人在旁边的咖啡厅坐下,如意给二人都点了一杯咖啡,再选了这里的招牌点心,然后笑问:“许久不见,你都在忙些什么?”
“不过是替绍岩到处办事而已,没什么特别的。”顾子谦道,“倒是你,今天这个日子跑出了,是打算给他准备寿礼?”
“我才没那个闲情去给他备寿礼呢!不过是来定个蛋糕而已。”
“说到这个,我听说你这几年都没庆祝过生日?”顾子谦抚着下巴道,“以前就不说了,怎么去年我专程从广州回来给你庆生,你居然也能避而不见?”
“我那日是当真有事…”
“不就是去孤儿院给小孩子送礼物吗?什么时候不可以去,何必非选在那天?”顾子谦道,“今日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掰扯清楚,不然我就当你是不给我面子了。”
如意沉默了一瞬,然后道:“那一日毕竟是你妹妹的生忌,我实在不愿勾起你们更多的伤心事…”
“等等,我妹妹的生忌?”顾子谦蹙眉,“我确实有个妹妹,她也确实已不在世,但她的生日是在腊月,与你的生日差得可远了去了。”
如意愕然:“可,你妹妹不是绍岩的未婚妻么?还和我同一天生日…”
“绍岩的未婚妻?他哪有什么未婚妻!”顾子谦大惑,“况且我妹妹十岁那年就去世了…”
他的声音忽然卡住:“绍岩这么跟你说的?”
如意沉默。
咖啡厅里音乐悠扬,然而两个人都失去了欣赏的兴致,相对而坐却再找不到一句话可说。

那晚如意做了很多菜,然后坐在阳台上看着大门的方向,静静地等待那个人的身影。可是她从斜阳西垂等到星辰满天,他一直没有回来。
她想出去找,又怕待会儿他回来家里没人,急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半夜三更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刚进门便一头栽在她身上。她扶他在床上躺下,强烈的血腥味让她浑身发抖,偏偏还必须强自镇定。
他们做的本就是十分危险的事情,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她早已习惯,可这一次却格外的恐惧。
不能叫医生,她拿来急救箱,抖着手剪开他的衣服,一看到伤口就哭了出来。
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掉,落在他的伤口上,连血液都淡了。他吃力地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如意怕他牵动伤口,忙把他的手放回原处,他却顺势握住她的,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他嘴唇干燥,裂开的唇皮划在她的皮肤上,锐利的痛。
她闭上眼,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完了。
她爱上他了。
爱上了这个把她带出绝望深渊的男人。爱上了这个教会她重拾理想抱负的男人。爱上了这个她永远也摸不透的男人。
她知道他心里也有她。虽然他拿明明没有的事情来糊弄她,目的只是为了绝了她对他的念想,她却依然坚信他心里有她。这可怕的自信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是在下午听到顾子谦的那一番话之后就突如其来地在心口澎湃。
从前她被他骗住了,以为他当真有一个不能忘记的未婚妻。他作出这般无情的姿态,她便较劲似的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可是如今她知道这些都是假的,而她的感情也已经没办法掩饰了。他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即使天崩地裂也不可改变。
“今日我见过子谦了,”她握住他的手,喃喃问道,“绍岩,为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脑,他却似乎很明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曾起誓,未驱贼寇,永不家为。”
如意浑身一震,没有抬头。少顷,拿过纱布神色如常地给他包裹伤口。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知道。

民国十五年的春天,北伐的消息传遍全国。如意在沈绍岩的房里找到一大叠关于北伐的资料,读完后又全部放回原处。她知道他想去投军,如果没有她,他也许早就身在军营。只是他不提,她也就不提。她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做法已经成了他的负累,可是那句话始终说不出口。
不管有多少隐瞒欺骗,她还是舍不得他。

如意没想到她还会见到余诗。
那一日本是她的二十六岁生日。她照例给自己排了满满的日程,然后一大早便起床,正坐在梳妆台前琢磨着给自己梳个什么发髻,就从镜子里看到沈绍岩推门而入。
她朝镜子里的影子打了一下,笑骂道:“君子怎可擅闯闺阁之地?”
沈绍岩笑了一下,自然地走到如意身后开始帮她梳头发。
如意没有阻止,由着他去弄。沈绍岩梳女人发髻很有一手,如意为这个没少嘲笑他,总是说他看着一脸冷峻,没想到暗地里却是个贾宝玉。
沈绍岩握着她的头发,忽然想起七年前他给她剪头发的事情。那时候他们刚到上海,如意整日闷闷不乐。他于是便提出要给她剪个短发,换换心情。大大的镜子前,她散下一头如瀑青丝,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发丝,满是温润的触感。一束长发被撩起,他看到她莹白的脖颈,还有镜子中她披散头发、纯如婴儿的脸,一时出了神,手中的剪刀差点掉到了地上。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定力不足,如今七年下来,什么样的感情他都能掩藏得滴水不漏。
如果可以,他愿意这么一直陪着她,可是…
想到那件事情,沈绍岩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如意从镜子里看到他挣扎的脸,眼神中隐隐有挣扎恐惧。

当天她最重要的任务是去说服一个失势军阀的姨太太接受她的采访,可一推开门看到的却是多年不见的故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熟悉的眉眼让她霎时怔在原地。而就在同时,七八个大兵冲上来将她一把制住。她没有挣扎,只是愣愣地看着余诗,神情愕然。
巡捕房里,她塞了大把的银元疏通,终于给了她和余诗一个说话的机会。
时隔七年,再见这个当初夺了她一切的女人,如意心中只余惊讶和感慨。余诗也是笑,叹道缘分奇妙。如意追问起当年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余诗略一踌躇,终是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当初你被婆婆冤枉,敬流是故意不管你的。他只想让你彻底忘了他,安心离开。因为我的关系,秦家没有办法再护佑你…”
看到如意疑惑地表情,余诗自嘲一笑:“我本来不叫余诗。毓诗,这才是我的名字。我阿玛是前清的王爷。
“敬流一开始不知道,我不想连累他,还曾故意惹他生气,躲着不见他,希望他可以死心。可谁知他看起来温和,性子居然那么倔,怎么也不肯放手。后来我被阿玛的仇人追杀,他才知道一切。他带我去见了婆婆,婆婆想好好照顾我,刚好那时候你又出了那件事,所以…为了躲避仇家,婆婆烧了秦府,造成我们都死了的假象,然后我们三个改名换姓,离开了北京…
“敬流说你的心太真,他担不起。这么多年,他一直对你觉得很愧疚…”
如意闭上眼睛,回忆起她的敬流哥哥,那般儒雅清隽的模样,微微地笑了出来。
他始终还是关心她的。即使只是当她是妹妹,到底还是关心的。她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
余诗望着小窗外的日光,继续说道:“敬流他上个月参军去了,我现在在给革命党做事,那个军阀是我最近的目标。我们都不愿我们的孩子再过这样的生活,儿女情长只能搁在心里了…”
不顾如意震惊的表情,她继续问道:“你跟沈绍岩在一起了?”
如意摇头,心中却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沈绍岩。
“敬流提起你时,总说你是最新派、最豁达的女子,所以如意,看开一些吧。我都已经不恨,你又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她到底在说什么?如意只觉得糊涂。
余诗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惊讶地瞪大了眼:“难道你竟不知道?我说的那个仇人,就是沈绍岩啊!”
作者有话要说:
誓言
余诗只在巡捕房里待了七八天便被放出去了,似乎是有个什么大人物为她作保。她离开的时候朝如意笑了笑,苍白的脸色难掩姿容明丽。如意却在心里轻轻叹息。她知道,这个本该锦衣玉食的前清格格,如今已经踏上了一条满是刀刃的血路,而她们自此一别,也许永远不会再见。
第十五天,沈绍岩终于把她弄了出去。出了巡捕房就看到立在风中等候她的英挺男子,如意拉紧了外套,淡漠地看着他。
一路无言。
她前脚跨进家门便顺手抓过门口的花瓶朝他砸去。准头不够,没有砸中他,而是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琉璃碎片和着水洒了一地,连同里面清香的百合一起诉说着狼籍。
沈绍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都知道了?”
是。她都知道了。
沈老先生被前清一个王爷害死,沈绍岩为报父仇到处寻找王府后人,终于找到了毓诗,也知道她和北京秦家少爷关系密切。而在他彻查秦少爷资料时,又得知秦少奶奶一直化名向他所在的报社投稿。于是有了后面的咖啡馆约见。
一场利用。
然而如果事情只这样简单倒也好了。余诗告诉她,沈老先生的死,和她的父亲也有关系。方家突逢巨变,也不是因为时运不济,而是被人设计。乱世里的仇恨,总是格外纠缠复杂。
她应该做什么呢?接手沈绍岩的事业,为父报仇,杀了他再等他的朋友亲戚来找她报仇。周周转转,无止无休。
也许等不到别人找她报仇,她就死掉了。
没有他,她要怎么活?
沈绍岩定定地看着如意,眼露悲戚。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早就知道。
从头到尾,她都是最无辜的人,可他却一次次地摧毁她的生活。年少时的偏执让他逼死她的父亲,害她失去家族的庇佑。后来他发觉自己隐约的爱恋,惊慌之下为了表示他对她的憎恶,特意寄给秦老太太那张照片,又令她被夫家驱逐。
可也是因为那张照片,他有了名正言顺照顾她的机会。他甚至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早预料到这一步才会寄出那张照片。
他想起她生日那天晚上,他与子谦站在阳台上,月色下的红玫瑰开得妖冶又艳丽,可子谦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的心一寸寸绝望。
他冷静地跟他挑明:“既然你在意她,便该知道,有些事情她早晚会知道,到那一日,事情便无法挽回。”
他眼中的便光就此暗了下去,从此开始对她闪避躲藏。
他太惶恐。他们在一起越幸福他就越害怕。不敢跟她坦白真相,怕她知道后会离开,可又害怕她知道他的隐瞒会更加生气。最重要的是,不跟她说明一切,他就没有勇气表达出自己的情感。
他知道他没有机会了。杀父之仇加上七年的欺骗,足以让她恨他一生一世。他捏紧双拳,手背上青筋暴跳。
如意看着一脸绝望的沈绍岩,忽然问道:“你生日那次受的伤,是余诗弄的?”
他深吸口气,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出声音来:“是。我早放弃报仇了,那次是街头偶遇。后来起了争执,我错手伤了秦老夫人,她便说让我刺她一刀,她再刺我一刀,从此两不相欠。我答应了。”
如意看着他,忽然扬手扇了他一巴掌。他没有躲,被打得脸侧向一方。如意看着红肿的手,慢慢地说:“我可不欠你的,这一巴掌不用你还回来。我们从此也两不相欠。”
她是笑着的说这话的,脸上甚至带着俏皮的神情,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沈绍岩看着她,眼中神色不知是悲戚还是欣喜。
良久,他伸手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抱住。
似乎再愿不松开。
那天晚上如意兴致勃勃表示必须吃一顿好的来庆祝彼此解开心结,同时补上她的寿宴。说到这里时她略带几分幽怨地看向他,暗示自己因为他的错误已经整整六年没过过生日了。
沈绍岩理亏,摸摸鼻子连声道好,一副只要你原谅我什么都由着你的样子。
宴席设在凉亭里,如意换好衣服过来时,沈绍岩正端着一个小巧的青瓷缠花酒壶在自斟自酌。她夺过他的酒杯,凑近唇边抿了一口,然后笑道:“主角儿没到,怎么可以自己偷喝?”
沈绍岩却没注意她的话,只是看着她花蕊般娇嫩的双唇,想着她方才贴上的地方正是自己饮酒时嘴唇所贴之处,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喉头发紧,清凉的夜里也觉出一丝燥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如意整晚上不停说笑,活泼得有些怪异。沈绍岩被她时不时的亲近弄得心浮气躁,恨不得立刻结束了晚饭逃回房间去。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如意却又跟着沈绍岩去了他的房间,非要看他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沈绍岩笑笑,从柜子里抽出早备好的织锦盒子递给了她。
盒子里是一件月白绛纱旗袍,如意初看便觉得有些眼熟,一思索,猛地想起这是当年在咖啡厅第一次见他时穿的衣服。心底猛的一阵酸涩,她吸吸鼻子,强忍悲伤,抬起头冲他粲然一笑:“我换给你看好不好?”
沈绍岩背转身子,如意在他身后换衣服。他听到衣服簌簌的声音,额头都在出汗。正觉得呆不下去的时候,就听到如意声音柔婉地问道:“你看我这样穿好不好看?”
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头的,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回过头,看到镜子前的如意长发披散,月白旗袍显得肌肤通透,只是旗袍领口的扣子并没有扣上,露出一块皎洁的肌肤。而她明亮纯净的大眼睛正冲他忽闪忽闪的眨着,眼底深处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紧张。
沈绍岩终于明白方如意想要做什么了。看着眼前极力掩饰忐忑的女子,他忽然觉得自己糊涂了一晚上实在有些木讷。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如意正靠在他的怀里朝他微笑。他叫她闭上眼睛,如意只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套上了她的手腕,睁开眼,便看到一只莹白通透的玉镯。沈绍岩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这是娘亲的东西,早就想给你了。”
如意靠在他的胸口,深深的笑起来,眼角却渗出泪水。她紧紧地抱着沈绍岩的腰,一字一句地说:“绍岩,你去参军吧。”
沈绍岩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她。
就像余诗说的,家国大义面前,儿女情长只能搁置一旁。当年在秦家大院门口,因为爱,他对她许诺永不离开。可是如今有更重要的东西摆在面前,让他们心甘情愿以分离去交换。
方如意和沈绍岩在半个月后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两人都是新派人,举行的也是西式婚礼。雪白的婚纱,黑色的西服,就在他们常去的一个小教堂里,两个人手牵着手,在神父的见证下许下了一生的誓言。
婚礼三天之后的清晨,沈绍岩出发去投军,如意在码头给他送行。江边风大,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沈绍岩温柔地替她拢好头发,在唇上落下深深一吻,然后说:“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如意笑着点头:“我会等你,直到你回来。”
汽笛阵阵,轮船带走了她的新婚丈夫。如意看着船头那个黑点越变越小,终于什么也看不见。
水天渺渺。
作者有话要说:
流年(结局)
方如意一直在等沈绍岩。
他最初的时候常常写信回来,但完全没有规律,有时一个星期三四封,有时两三个月也没有一封。如意每封信都要读很多遍,读过之后就小心收在锦盒里。
他参加了国民党。他立了军功。他右臂中了枪。透过薄薄的信纸,她想象着他的生活,描摹他的容颜。
如意也常常写信给他,在信里,她讲述着她的生活。两个人时常各自描绘战争结束之后的生活,描绘他们再没有分别和离乱的未来。那些场景太过美好,以至于她经常捏着信纸就笑出了声。
后来,沈绍岩的信越来越少,直到完全绝迹。
他离开的第十个月,桃花烂漫的时节,如意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给孩子取名为世平,祈祷早日迎来盛世太平。
两年后,北伐结束,沈绍岩没有回来。如意一面打理报社,一面又要照顾小世平,常常忙得没空吃饭。但她仍然每天都要写信,如写日记一般,写好后便统统收在箱子里,很快箱子就满了一大半。
又过了九年,抗日战争开始。如意在报纸上发表了大量激烈言辞,因此被逮捕。有人费了心机终于将她救了出来,出了牢房,如意才惊讶地发现那个人居然是余诗。此后两个人便常常往来,渐渐发展成了至交好友。
后来,抗战结束,如意陪余诗去火车站接秦敬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看着断了一条腿的秦敬流抱着早已不再年轻的余诗,笑容平静淡然。
又过了三年,战争彻底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到来。如意带着儿子世平、余诗和秦敬流带着他们的女儿雅若一起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做起了对门邻居。
世平和雅若打打闹闹多年之后终于修成正果,结为夫妇。如意三人看着儿子女儿,笑叹这缘分还真是怎么也断不了。
然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秦敬流和余诗相继去世。故人日稀,如意觉得这世上一日比一日寂寞,她开始整日地回忆往事,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1987年的春天,如意病痛缠身,医生诊断后只是叹息着摇头。某天清晨她难得精神不错,小孙女便推着她出门散心,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长安街上。如意看着熟悉的街道,一阵恍惚。这是他们当年初见的地方,两旁的老房子已经被高楼取代,如意却隔着郁郁葱葱的花圃似乎看到了轰轰烈烈的游行队伍。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恼羞成怒的少女一身老旧,正对着面前的男子着急地解释着什么,而那个男子眉头紧蹙,神情不耐。
那是属于他们的年代,是一切故事开始的时候。即使隔着烟尘漫漫的岁月,如意仍能清楚地看到他凌厉的眉峰,领口的纹路。她这才知道,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她就把他的一切深深的刻在了心上。
她知道旁人都不懂她。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认定沈绍岩已经死了。只有她,仍然不肯放弃。她总是幻想,他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联系到她。或许他曾回来找过她,他们错过了而已,又或者他随军队退到了台湾,没办法回来。
时光易了江山,老了容颜,散了故人,却独独摧不碎一个女子心中的执念。
起风了,如意抱紧了身子,意外地不觉得寒冷,只是身子逐渐发麻。她隐隐地预知到了什么,摸着腕上的玉镯,凄然一笑。孙女怕她着凉,急忙推她回家。
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声音,如意只觉耳边轰然炸响,身子微微颤抖。
轮椅慢慢转过来,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不远处正朝她走近的人影,可是脑袋越来越重,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宽阔齐整的大街渐渐隐去,她的眼前是白雾茫茫的江边码头,英俊的男子眉眼温柔。他握着面前女子的手,信誓旦旦:“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她便笑着答应。
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微风扬起她的长发,曾经的如瀑青丝如今已是干枯雪白,可是她却笑了。
阖上双眼,那个在漫漫流年里从未忘却的诺言再次回响在她耳边,忍了61年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她终于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