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驭起的海啸一声巨响,垮了下来,然则庙宇中光芒一闪,仿佛有层无形的屏障,将这洪水挡在了这破庙外!

余皓转头望向那庙,再看黑龙,震惊无比。庙宇残旧破败,仿佛只要轻轻一撞便会彻底灰飞烟灭,却坚定而有力地抵挡住了黑龙的冲击!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么强大的怪兽。”将军说,“差点被淹死了。”

将军摆手,紧接着,破庙周遭的空间随之一震,那黑龙竟是“轰”地撞上了周遭无形的结界!

它愤怒无比,纵声嘶吼,带着滔天的怒气不断猛撞,每撞上来一下,破庙就随之产生抖动,扑簌簌地朝外掉尘。

“它会毁了这里的!”余皓一时不知所措。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余皓身后响起。

“给我滚远点!”

将军躺在地上,余皓猛然转头,只见破庙□□|出一道耀眼的金光,一个身影,站在战车上,缓缓行出!

那是一只人形象头,全身披挂着金饰的象神!

象神手持一把长度近一米五的黄金巨杖,朝地面一顿,怒喝道:“滚回去!”

旋即,象神将那黄金杖挥向咆哮的黑龙,一道闪电平地爆发,沿着杖头射向黑龙,顿时将黑龙电得挣扎抽搐,旋即龙卷风发出,狠狠地撞上黑龙,将它卷上半空,扔向远处。

破庙四周爆发出飓风,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大象朝着庙宇自发地聚集,形成坚固的象墙,齐齐仰天长鸣。

光芒退去,象神不断变幻,在余皓的眼中,化作一名佝偻身材,满是皱纹的老人。

“奶奶?”余皓颤声道,“奶奶——!”

象神隐去,余皓连滚带爬起身,冲进了庙内。

进入庙中时,余皓刹那就回到了一个狭窄逼仄,满是报纸、促销传单与塑料瓶的家里,而这四周的废品,都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一层金光。

余皓的眼泪刹那就下来了,这里是他的家!奶奶去世后,被他卖掉的那二十平方的小房子!

铁甲声响,将军也进来了。

“这里是你意识里,绝对安全的一个区域。”将军四处看了看,说。

客厅里放着电视,电视里播着无声的连续剧。满是灰尘的书架、轮椅、破洞的蒲扇、墙上父亲的遗照,头顶吱呀吱呀,缓缓旋转的吊扇…墙角倚着一把金灿灿的、一端分叉的法杖,法杖周遭还余留着乱窜的电光。

“回来啦?”奶奶的声音在厨房里说,“给你热点豆浆喝。”

余皓的脚像被焊在了地上,他看见奶奶端着锅出来,将豆浆倒在碗里,手抖得厉害,倒完用抹布擦了下桌上洒出来的豆浆。

“喝完就去学习啊,考上大学,奶奶奖励你个手机。”奶奶把碗递给余皓,又说,“我看会儿电视。”

奶奶仿佛看不见将军,将军便默默在余皓的家里坐下,余皓放下豆浆,来到他奶奶的身边,奶奶坐在沙发上,双目略带着茫然,注视电视里的一举一动。

余皓伏在她的膝盖上,大声恸哭起来。

奶奶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说:“皓皓又怎么啦?”

余皓摇摇头,抬手擦去眼泪。

将军走到窗前朝外望去,水退了,余下破败的巨大古城,黑龙也随之消失,窗外的世界阴云滚滚,宫殿高处散发出无数黑气,在宫殿前集结。

他回头看了眼余皓,余皓朝奶奶说道:“没什么,都很好。”

奶奶看了眼余皓,说:“有坏人欺负皓皓吗?”

余皓哽咽道:“没有。”

奶奶说:“人家打了你,你就打回去,不要忍着呐。”

余皓点头,抽了抽鼻子,说:“好。”

“那个给你。”奶奶指向墙角的黄金杖,“皓皓,要拿好啊。你爸爸不回来了,你就要靠自己,给你自己争口气。”

“好了好了。”余皓不情愿道,“知道啦。”

奶奶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余皓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常说奶奶的皱纹是大象,他知道象神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我们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将军说,“余皓,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

“我知道。”余皓仰头看着奶奶,喃喃说,“她只是我记忆里的奶奶。”

“唔。”

余皓又说:“她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哭过、回忆过了。”

悲伤早在几个月前就体验过,此刻余皓所得到的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喜悦——她始终没有离开,在他的意识世界里永远有一席之地,安静地守护了他。

奶奶起身,到墙角去,拿起那把黄金法杖,杖身缠绕着古朴的花纹,杖头稍稍分叉,像个树枝。

余皓下意识地接过,到手的瞬间,法杖焕发出白色的光芒,一闪烁,变成了一把可伸缩的晾衣叉。

余皓:“…”

将军:“…”

“哈哈哈哈——!”将军突然大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被这把晾衣叉打过?”

余皓满脸通红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别笑了!”

将军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没再说下去。余皓告别了奶奶,离开避风港,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总看见奶奶手持这把晾衣叉,在阳台上仰着头晾衣服。偶尔闯祸时,也会被她追着用它打。

他忽然明白了,在童年里看来,这东西象征着力量与某种强权。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十分好笑,拿在手中转了两圈,说:“不知道能不能用出奶奶的那个效果。”

“你相信就能。”将军抽出背后阔剑,两人并肩站在长街上,长街的尽头,则是宫殿的黑色巨门。

宫殿前,大批士兵集结,各持长戟,如崩天怒海一般,黑压压地陈兵于宫殿前,黑龙则不见了。

“有信心么?”将军喃喃道,“不好对付啊,只能指望你了。”

“有。”余皓突然在这一刻已不再犹豫忐忑,他把晾衣叉抽长,喃喃道,“被欺负了,就要打回去,我已经不怕他们了。”

将军在他的盔甲里笑了声,持剑在手,怒吼道:“来吧!”

紧接着,宫殿前的千军万马,开始朝他们发动了冲锋!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嘀嘀嘀”的声音响起,余皓四处转头,寻找声音来源。

余皓:“什么声音?”

“不会吧!”将军面朝大军,抓狂道,“你设了闹钟?!”

“怎么办?”余皓说,“我要醒了…”

“没关系…”

话音未落,余皓蓦然在床上睁开双眼,眼角是已干涸的泪痕,他摸到手机,关上闹钟。

余皓:“不会吧?”

余皓翻了个身,闭上双眼要再睡会儿,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许久,最后他没办法,只得坐起身,长吁了一口气,挠挠头。

梦会随着醒来而结束,或暂停么?不对,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如果第一次入梦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第二次则是彻头彻尾的怪事了,余皓努力回忆梦境,记忆却在醒来的几分钟后越来越模糊。“将军”是真有其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无论如何,余皓觉得自己的心情,仿佛又比昨夜入睡前好了点。曾经压在他心上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消失了,虽然还有不少烦心事,但它们都似乎变得没那么让他烦恼与痛苦。

天亮了,昨夜一瞬间降温,冬季阴雨绵延,罩上了整个郢市。银杏叶被打湿后落了满地,余皓洗漱后出门时,室友才陆陆续续回来,瑟缩着上床躺下。

“上课啊?”室友的眼神带着迟疑与试探。

“嗯。”余皓简单地答了声,室友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对劲,想必都知道了昨天的事。

小雨淅淅沥沥,余皓拉起兜帽,在教学楼前装了杯热水,便进了教室。周二第一节是高数,原本稀稀落落没几个人,期中考后将近一半人不及格,整个系都怕了,便几乎满座。

余皓昨夜一直做梦,总感觉梦里的时间与现实的时间衔接似乎有问题,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而且整夜做梦令他仿佛没睡过一般。他到倒数第三排坐下,侧旁有个男生趴着,近十度的天气,穿了件短袖,脑袋上罩着件运动外套,听见声音,揭开衣服,瞥他一眼。

一头红毛,居然又是周昇。

余皓与他对视片刻,主动说:“感冒还穿这么少。”

周昇打了个呵欠,披上运动外套,满不在乎地掏出一枚感冒药,不问自取,拧开余皓的水杯,把感冒药服下去,顺便用袖子把桌上溅出来的水擦了,抱着余皓的保温杯,继续趴桌上。

余皓说:“你不洗衣服吗?”

“你帮我洗?”周昇一脸不怀好意。

“好。”余皓说,“咱俩换一换吧,我身上这件刚洗过。”

周昇不过是开开玩笑,听到时二话不说,把外套脱了换给余皓,余皓便把自己这件给他穿上。课堂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老师开始上课。

“居然没点名?!”周昇一脸狂躁,朝左右道,“不点名,这老师还是个人吗?”

后排响起一阵小声的哄笑。

“嘘。”余皓示意道。

周昇为他冬天上午的被窝哀叹数声,摸出手机开始刷新闻,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余皓Q|Q加上。

余皓困得要死,做了一晚上的梦,就像没睡好般,心里还一直想着“将军”,没半点心思听课。

“嗨…正在上高数课,给你们看看高数老师…”前排女生正在玩直播,整理下长发,把半边脸挡住,稍稍低头,现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上高数你还直播?余皓差点给她跪了,然而接下来的话让他差点躲到桌子下去。

“对啊,后面有俩帅哥,给你们看看帅哥…”

周昇拿课本挡着,不耐烦地朝那妹子说:“别播了,早上起来没洗头!”顺便一手搭上余皓肩膀,让他凑过来些许,朝他小声道:“班主任昨天找你了没有?”

周昇靠得很近,脸几乎要碰到一起,余皓顿时紧张起来,他很少与人靠得这么近,而周昇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

“那你刷牙了吗?”妹子回头道。

“刷了。”周昇咧嘴,一口漂亮整齐雪白的牙,而后冷漠道,“把直播关了,否则我就把你没P的照片贴我空间里了。”

余皓无奈,稍稍躲开些,说:“没。”

“你觉得他是真的愿意帮你,还是想争取工作表现?”周昇几乎是搂着余皓,小声问道。

妹子根本不怕周昇,戴着耳机又小声说:“左边那个红毛,穿的是右边的小受的衣服,我刚才听到了小受答应给他洗衣服…”

余皓:“!!!”

周昇茫然道:“小瘦是什么?”

余皓道:“别播了!快关掉吧会被老师发现的!”想了想,又朝周昇说:“不至于吧,你别把人想得这么坏…”

周昇:“他给我的感觉有点假,你当心点,别什么都朝他说…”

前排妹子:“让帅哥亲一下?我问问他们…”

“亲你个头啊。”周昇道。

妹子说:“亲一下,我请你们吃午饭。来哟,大家火箭刷起来,来来来——”

“大家火箭刷起来!别墅刷起来哟!”周昇马上朝着屏幕说,“看清楚啦!午饭靠你们了!”

接着周昇一手快速滑到余皓腰上,把他一按。

“你要干吗?!”余皓顿时叫道。

妹子当机立断,手持手机,朝向后排,周昇凑过来,余皓朝反方向躲,躲不过周昇,两人重心不稳,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后排同学!”老师的声音道。

最后三排一起哄笑,余皓狼狈不堪,满脸通红,从桌子底下爬上来,周昇则大大咧咧坐起,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装作若无其事。

“倒数第三排最右边那位同学,上来把这道题做一下。”

后头顿时哄笑,余皓只得低着头,面红耳赤地走上讲台,开始做题。

周昇伸长脖子张望,朝后排问:“他做对了没有?”

幸而余皓题目做对了,周昇才放下了心。

下课后,周昇去上体育理论,余皓则去上心理学。

恰好这节心理学课提到了“梦中的情感”,并以梦中出现的强盗进行举例,在精神上评价情感时,情感的产生常与观念材料联系在一起,譬如强盗出现时必定伴随着恐惧。

但事实上,梦里出现的情境,却经常与情感效果毫无关系,比方看见持刀的强盗不仅不会产生恐惧感,反而会觉得十分滑稽。同样的看见明亮的颜色,兴许会让人感觉到毫无来由的恐惧。

听到这里时,余皓突然隐约明白了更多,同时老师对此给出了解释,因为事件被梦境重新包装了。就像一个实例里,一个女孩看见红色的气球,继而号啕大哭,正因她在不久前看了一场电影,电影中的一家人坐在红色的轿车上并酿成了车祸。

那么,黑龙代表了什么呢?

余皓突然想起了五岁时,被母亲带去的那个水库。也许龙象征了潜伏在水中的生物,也即是他记忆中被遗弃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剖析自己内心时,他感觉到一股愤怒、战栗与不甘相混杂的情绪。

水库

上午放学时,余皓刚离开教室,却见周昇在楼梯口处等着他,并招了招手里的饭卡,说:“吃饭。”

那妹子在周昇的软磨硬泡下交出了饭卡,理由是“火箭也有我的一份”,于是周昇作出承诺,只吃二十块钱的冒菜,便来领余皓去教师食堂。恰好辅导员薛隆与新班主任陈烨凯就在隔壁桌,正争论着什么,余皓坐下后,两人便短暂地停下了交谈。

一定在说我的事,余皓心想。

“下午两点来我办公室一趟。”陈烨凯朝余皓说,薛隆则一声不吭,端着碗直接走了。

余皓有点不安,陈烨凯却朝他点点头,示意放轻松点。

“哟,凯凯!”周昇端着冒菜回来,朝陈烨凯自来熟地打招呼。

陈烨凯心事重重地“嗯”了声,也起身走了。

周昇目送他离开,随口无声地说了句什么,余皓说:“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处理我。”

周昇说:“你又没做亏心事,怕啥?吃吧。薛隆找你,你就说啊,说实话,别闷声不吭,吃哑巴亏。”

余皓回答道:“要据理力争,我知道了。”

周昇有点意外,赞许地点头,说:“对。”

余皓想了想,突然说:“有什么办法,能战胜自己对一些东西的恐惧吗?”

周昇:“???”

余皓又沉默了,事实上他一直在想黑龙与水库之间的联系。

周昇说:“揍上去,打一架就好了。小时候我被我爸打得没办法,终于和他干了一场,就再也不怕他了。”

余皓:“我不能去揍一个水库啊。”

周昇:“水库?”继而想起昨夜听过余皓的往事,说:“哦,这样啊。”

周昇学体育教育系,专选课也有心理学,虽然没有余皓的课本难,但基础原理还是懂一点的。

周昇把荤菜给余皓夹了点,所谓荤菜,也只是掺了很多粉的丸子,他扒了点饭,想了想,说:“有几个办法,一,亲眼看着水库被填。”

余皓心想对哦,都这么多年了,要是被填了呢?

周昇:“二,下去游一遭,说不定再也不怕…你会游泳么?可千万别自己去。三,说服自己,你妈…嗯…”他没再说下去了。

余皓自己心里最清楚,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亲口问一句母亲,并且说服自己,真相是…她爱他,并从未有过这念头。

吃过后,余皓先回,周昇还在一脸无聊地翻手机,一句“去吧”就打发了他。

余皓回到寝室里,把周昇的外套放在盆里,帮他洗衣服,冬天的水冰冷刺骨,冻得他的手通红。

应该加点热水,余皓心想。便去找热水壶,壶里还有点前天打的水,浇进去后,周昇的运动服像是都一礼拜没洗了,按一下就冒出脏水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太抗拒交朋友了,至少不抗拒周昇这个自来熟的朋友。

也许是…因为周昇的言谈举止十分随意,能很轻松地消除他的拘束感。

余皓洗完晾好,试着在床上午睡会儿,室友们还集体睡着没起床。他实在睡不着,想到下午得去薛隆办公室又有点紧张,在心里反反复复模拟要说的话,时间到了,他悄悄起来,推开了寝室的门。

教导主任、辅导员薛隆、班主任陈烨凯都在,负责这案子的警察也来了,正摘下警帽捋头发。这警察很年轻,看上去和陈烨凯差不多年纪,皮肤黑黝黝的,瘦。

陈烨凯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没动过他的表。”

警察朝余皓点点头,余皓满腹说辞,一下全忘了。

“我真的没碰过他们家的书柜。”余皓朝那警察说,“有指纹吗?”

教导主任正在看警察的警|官|证,警察姓黄,名唤黄霆,话比余皓还少,礼拜六见他时,他与余皓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余皓一度以为他已经先入为主认定自己是小偷了,昨夜陈烨凯给他听过微信语音后,扭转了他对他的印象。

“报案之前,他们家的阿姨就已经打扫过清洁了。”黄霆说,“柜子被擦过一次,录不了指纹。”

余皓又看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则狐疑地从眼镜后瞥他。薛隆脸色则不大好看,似乎因为陈烨凯与他中午的那一番争执使然。

“你要大伙儿相信你的清白,就得拿出证据来。”薛隆无奈地说,“法治社会,口说无凭。”

“他们不也口说无凭?”余皓想起了薛隆被大象踩住的一幕,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他们有证据!”教导主任说,“表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就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