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你他妈的找死吗?!穿这么少派传单?!你不冷啊!”周昇的声音突然抓狂地大吼起来。

余皓被吓了一跳,手里剩下一小叠,不知道周昇什么时候来了,穿着件羽绒背心,叼着烟,难以置信地看他。

周昇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瘦削的漂亮女孩,裹着黑色风衣,五官轮廓精致,眉眼间充满讶异,不安地看着周昇。

“快穿上!你疯了么?”周昇把羽绒背心脱下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余皓,余皓涨红了脸,周围的人全在看他,令他很不好意思。

“马上就派完了!”余皓赶紧推周昇,再看那女孩,不住笑,让他进商场里去。

“穿上!”周昇命令道,继而推开商场的门,进去吹暖气了,余皓稍稍安下心,多了件羽绒背心,暖和些许,周昇这么一吼,万达外头站着的人突然就都过来了,主动找余皓领走传单。

余皓:“…”

“谢谢。”余皓有点手足无措,只得说,“谢谢。”

这滋味他很不喜欢,换作以前,他说不定得难受上起码三天,只因这举动伤了他的自尊,派传单变成了施舍。

但现在,他的心底却渐渐地有了暖意,把两手揣在兜里。

背后落地玻璃发出猛烈的敲击声,咖啡馆里坐着一脸毛躁、只穿了件卫衣的周昇,身边依旧坐着那女孩,周昇脸上表情写满了“派完传单还不滚进来?”的怒斥。

十分钟后,余皓捧着装满热水的玻璃杯,与周昇,以及身边那女孩对坐,心里不住猜测那女孩身份。

“叫嫂子。”周昇满不在乎地说,一边伸出手,去试余皓的手背,仍然冰凉。他把余皓通红的手指从热水杯外扳开,握在自己的手里。

周昇的手非常热,就像燃烧着一团火。

女孩只是笑,余皓惴惴道:“嫂子好。”心想这是周昇的女朋友?女朋友这么漂亮?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居然还在地铁上四处张望看长腿姑娘?!

“睫毛宝宝你好。”那女孩伸出手,余皓想擦擦手再和她握手,女孩却把纤细的手指覆了上来,帮他一起暖手。余皓刹那脸色通红,赶紧把手缩回去。

“睫毛宝宝?”余皓一脸茫然,说,“什么意思?”

女孩笑着解释道:“他们说你睫毛比女生还长,眼睛又大,果然啊!”

余皓的脸更红了:“谁说的啊?!”

周昇笑道:“上礼拜你做检讨的时候,我们班女生说的。”

余皓简直尴尬疯了,女孩道:“那我先走啦。”

周昇说:“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坚持道:“你陪余皓吧,回去买杯姜汤让他喝,我叫个车就回去了,不用管我。”

余皓忙道:“我马上也走了…”

周昇听了那话,便大剌剌地坐下来,女孩朝他们道别,说:“下次见啦。”

“你快去送她!”余皓忙推周昇。

周昇脸色又一变,余皓昨夜刚被将军凶过,顿时又不敢说话了,只得继续抱着热水杯,回头看那女孩离开商场,居然也没问她名字。

好美啊!余皓不禁赞叹,周昇的女朋友简直是校花级别,忽想起竟忘了问名字。

“为什么…”

周昇心情似乎不大好:“别问长问短的行不?烦不烦啊?”

余皓便识趣地闭嘴了,且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三缄其口,不要招人烦。

周昇看着落地窗外,有点儿走神,片刻后又低头看手机,余皓昨夜没睡好,又被冷风吹了一天,整个人都有点被冻傻了,只坐在周昇对面发呆,看他手机上的新闻。

年底的新闻充满了负能量,大火后一夜间数十万外地打工者无家可归;幼儿园监控虐童;丈夫砍死妻子,自己跳楼;国学私塾殴打电击学生…周昇一脸烦躁,看完显得更烦躁了,随口骂了句这世道。

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余皓不禁想起一个小时前,广场上聚集到他身边,拿走他手中传单的人。咖啡厅里放着圣诞的经典曲目《基督降生》,在这个晦暗的下午,广场上耸立的两层楼高的圣诞树,一刹那间所有的彩灯都亮了起来。

“怎么不穿我的衣服?”周昇说,“不是正晾你寝室里么?”

“我有。”余皓答道,“只没想到今天这么冷。”

周昇关上手机:“钱领了?”

“领了。”

“回吧。”周昇带着余皓去坐地铁,把他领回了学校。晚饭后,周昇强迫余皓喝下了一大杯姜汤,才把他赶回宿舍去睡下。

余皓本来以为这么一天下来肯定得感冒,结果喝下姜汤后开始发汗,令他舒服了许多,周昇还借给他一张电热毯,静谧的冬夜里,宿舍外传来沙沙声,下小雪了。余皓安心地蜷在被里,电热毯的电源调节器散发着红光,照亮了周遭一小片区域,像个守护着他的小太阳。

大猴子蹲在山顶上,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现出锋利的牙齿。

余皓脚下一滑,险些又摔下去,一只毛茸茸的手臂马上搂住了他的腰。

“淡定。”将军随口道。

余皓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被将军带到了山顶上,狂风猛烈,吹得他像根按|摩|棒般狂抖。将军便敞开胸膛,让他缩在自己怀里头,从远处看,像是山顶蹲了只大猴子,长了一人一猴两个脑袋。

余皓稍稍暖和了点儿,没敢再多问,心里寻思,眼中打量将军的脸。

“那儿有村庄。”将军出神地说。

余皓望去,见自己置身于一个依山靠海的广阔峡湾,毗邻大海处是聚落,朝内陆,则是一片高地。颇有点儿像魔兽世界的嚎风峡湾。

他又回头朝反方向望去,只见背后内陆方向,则是绵延的山峦,山峦后是一片黑暗。这一梦境近乎一片漆黑,可视度很弱。唯一能分辨的,就只有海岸线上,林立的中世纪木质建筑。而在海边村庄聚落的尽头,有一座塔型建筑物,隐没于黑暗之中。

“去村里看看。”将军抱着余皓,从山上跳跃下来,沿着山路行走。余皓说:“我自己走。”便从将军身上下来,跟在他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前进。

积雪很深,余皓吃力地走着,世间一片黑暗,唯有踏雪的沙沙声,他不时眼望走在前面的高大的猴子背影,瘦瘦的,为他抵挡着风。

“怎么不说话?”将军回过头,看了余皓一眼,问,“生气了?”

余皓一与将军分开就抵挡不住自己全身热量流失,说:“我我我…我太冷了。”

将军便把他拎了起来,让他骑在自己背上,手脚并用,像个坐骑般在雪地里小跑了起来。

“到了村里就暖和了。”将军难得地主动解释道,“这是一个小姑娘的梦。”

余皓朦朦胧胧地想到了什么,那念头却只是一闪而过。

童梦

“今天是平安夜。”将军又说。

余皓趴在将军背上,说:“白天已经很冷了,没想到晚上连个梦也这么冷。”

将军随口问:“白天做什么去了?”

余皓答道:“打工。”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直觉,余皓总感觉在现实里认识将军,且将军在蓄意隐瞒身份。

“打什么工?”

“派传单。”

“哦,那确实挺冷的。”将军说,“还好我毛多不怕冷。”

余皓笑了起来,抱着将军的脖子,整个人伏在他的背上。

“严肃点,别毛手毛脚。”将军挠了挠脖子,说,“猴子和人有生殖隔离。”

余皓被一只猴子说“毛手毛脚”,忍不住大笑,将军又问:“现实里找到男朋友了么?”

“这才几天!”余皓道,“我的麻烦还没解决呢,哪有闲心思谈恋爱。”

村庄渐近,将军突然停步,余皓道:“怎么了?”

那大猴子左右看看,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低声道:“嘘。”

海边村庄看得清晰了些,所有的木屋都挂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海面结了冰,海港上冻着横七竖八的维京式大船,像是一夜间有料峭的寒风席卷而来,将所有的活物瞬间冻住了。

海港尽头,则是一座耸立的灯塔,灯塔上,悬浮着黑乎乎的一团气息。

“那是‘图腾’?”余皓低声问。

将军示意余皓下来,低声说:“也许,可咱们还没找到梦境的主人,怎么办呢?”

千里冰封的雪原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生存,这是一片真正的死寂之地,将军在山上已经扫视过周围,他变成了孙悟空,似乎也继承了火眼金睛的技能,非常肯定雪原上、山峦间都没有被流放的主人的下落。

余皓说:“会不会是已经被放逐到潜意识里去了?”

他对梦境所知甚少,大部分推断都只能根据将军告诉过自己的,以及从书本上读到的知识来判断。

“不应该啊?”将军摸摸脑袋,自言自语道。

“那避风港呢?”余皓不安地说,“找找?”

将军说:“也没有任何像是避风港的地方。”

余皓想了想,说:“只是地面上没有,地下呢?你说这是个小姑娘的梦,小孩子都喜欢建个秘密基地,有‘地下工作’的暗喻在里头。”

“心理课学得不错。”将军突然说,“说不定你猜对了,进去看看吧。”

冰冻的民居前,将军用剑用力撬开一扇门,余皓的法杖发出光,照亮了民居内。

“是个卖糖的商店。”将军与余皓对视一眼,店中结满了冰雪,NPC被冻成了冰雕。余皓突然注意到了,墙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地退了出去。

那是一个触须般的黑影。

“将军?”余皓将法杖上的光照向墙角。

“嗯?”将军正在咬一块结冰的巧克力,怎么啃都啃不下来。

“别离开我太远。”大猴子含糊地说。

余皓不大确定是他的幻觉还是实物,将军把一整板酒心巧克力揣着,试图让它融化,又说:“去别的地方看看。”

街道对面的另一间民居,是个翻糖蛋糕店,余皓几乎能想象到,这里原本的样子,应当是一条漂亮繁华的商业街。沿街还有卖童装的,卖玩具的。但就在将军端详一个七层高的大蛋糕时,余皓又感觉到有点异样。

这次他发现了另一条触须!

“将军!”余皓警惕道,“有敌人!”

将军蓦然转身,将余皓拉到自己身后,两人从民居内火速退了出来。村庄的商业街上,风雪突然刹那停了。

四周一片静谧。

“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对…”余皓低声道,“要么先退出去?”

将军警惕四顾,正要掩护余皓离开村庄时,两人脚下倏然轰地一震!街道上积雪震荡,重重挤压,砖石碎裂,旋即触须从四面八方升起!

紧接着周遭一阵大亮,靛蓝强光照耀了村落,余皓顿时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只见港口尽头的灯塔上空,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魔眼!那魔眼发出刺耳的狂笑,声音竟是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看我这次不搞死你们——”

施先生的声音!

余皓还来不及震惊,将军已一声大吼道:“跑!”

然而两侧民居瞬间垮塌,那只七鳃鳗般的巨大海怪竟是从地底升起!所有触须同时卷住了余皓与将军,将军刚朝余皓扑去,便被触须卷住,狠狠甩开,轰然撞在民居内,撞塌了整面糖果店的墙壁!

余皓被勒住脖颈,顿时喘不过气来,双眼紧紧盯着将军,将军从废墟中翻身跃起,抽出长剑,嘶吼着扑向那巨大海怪!

海怪触须挥出,余皓左手旋转,抓住法杖,按在触须上,一道雷电贯穿了那触须,触须顿时僵硬松脱,余皓朝下摔落。险些掉进那七鳃鳗的利齿中!危急关头,他紧紧抱住那触须。将军从侧旁冲来,以剑猛斩,奈何却斩不断触须。

“别被它吃了!”

“掉下去会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会死!会死!会永远沉睡再也醒不来了——!”

余皓顿时满背冷汗,猛力蹬那海怪的巨口边缘,将军正在与数根触须缠斗,余皓转身,手持法杖,横里却一触手抽来,将他抽得五脏六腑剧痛,法杖脱手,掉进了雪地!

将军一声怒吼:“对付这只家伙!咱俩的力量不够!回现实里去想办法——”

余皓:“怎么想办法!”

“叫醒施坭!”

紧接着,触须铺天盖地,朝着将军与余皓卷去,将军头上脚下一个翻身,踏上触须,朝着余皓飞扑而来。

余皓一转身,将军修长身体冲向自己,一手闪电般地疾探。

“晚安——!”将军怒吼道。

余皓眼中现出刹那茫然,下一刻,将军手中闪出金光,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轰”一声如同闪电劈进了意识,余皓一声大喊,从床上坐了起来。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无数触须缠向将军,将他拖向长满利齿的巨口的瞬间!

余皓马上翻找手机,不住喘息,拨通了昨天下午,潇潇留给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通话等待声,余皓不住祈祷快接快接!快接啊!无数景象在他脑海中接连闪过,灯塔上的魔眼、雪地里的蛇、满是触须与利齿的海怪、施先生的狂笑…余皓仿佛明白了,这个梦境的主人究竟是谁,以及一切象征物所代表的含义。

一阵恐惧与愤怒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是真的,施坭该有多绝望?!

电话通了。

“喂?”潇潇带着困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叫坭坭起床!快叫她起床!”余皓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吼道。

电话那头的潇潇瞬间也被吓到了,说:“怎么啦?怎么啦?”

“快!你有她电话没有?”余皓知道只要施坭醒了,梦境就会瞬间中断,就像先前他与将军面对自己梦里的大军一般,主人一醒,访客全部都会被强行弹出梦境,将在下一次入梦时接续。

“我在这儿呢。”施坭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干吗?”

余皓总算松了口气,说:“你在潇潇家过夜吗?”

施坭说:“关你什么事?”

“别挂电话。”余皓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谈谈。”

施坭的声音里带着倦意,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你听他说吧。”潇潇的声音在旁小声劝说,“他是大人。”

对面开了外放,余皓一边整理思绪,搜刮措辞,一边设想要如何破除她梦里的黑暗。他穿上羽绒,戴好耳机,下床,到了信号好点的窗边,把窗开了一小条缝,看了眼闹钟。

十一点零七分,还早…时间拿捏得好,能再进去一次梦里。

“坭坭。”余皓深呼吸,而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小声,“你爸爸对你做了什么?”

平安夜,外面开始下起小雪,宿舍路对面,学校的围栏上缠绕的彩灯一闪一闪,在这冬夜中一派温馨静谧气氛。

电话那边是漫长的沉默,余皓耐心地等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耳机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从你几岁的时候开始的?”余皓又问。

“十一岁。”施坭哽咽道,“对不起,余老师…”

“没关系。”余皓答道。

此刻他的心里,所涌起的愤怒几乎要把他的胸膛给挤炸开了,令他闷得十分难受,只想用力抓自己身上,或是用拳头狠狠捶烂什么东西发泄。

施坭哭了一会儿,余皓叹了口气,翻出零钱,他急需一点酒,来安顿情绪。

他没有安慰施坭,就这么静静地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哭声。

“我明天就得走了。”潇潇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坭坭太惨了,之前的事,她也知道自己错了…”

“没关系。”余皓匆忙下楼,问,“你要去哪儿?”

潇潇说:“我得转学,去香港。”

余皓明白了,今夜是施坭与潇潇道别的一夜,两人应当都睡了,被自己一个电话叫醒。

潇潇说:“余老师,你替我照顾下坭坭好不好?”

施坭的哭声停了,说:“余老师,对不起…”

余皓再三表示了原谅,施坭又说:“我害怕书房,我害怕你坐着的那张转椅,我不想…不想…”

“你不想在书房里多待哪怕一分一秒,对不对?”余皓到了便利店前,老板未打烊,还在看电视,余皓拿了瓶二锅头,与老板结算。

“你继续说。”余皓道。

“有一天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不,你抓住了我的手臂…”施坭又哽咽道,“我才觉得受不了…想赶你走。”

“嗯。”余皓答道,他站在小卖部外面,于小雪中拧开二锅头,喝了几口,火辣辣的酒通过食道,进了胃里,令他吁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确实有一天,施坭坐立不安,想提前下课,余皓便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回去,当时他有点严厉,做出了这个强迫的动作,想必是让施坭内心生出了恐惧感。

“我没有别的想法。”余皓说,“我只希望你好好学习。接下来我既然知道了这一切,就不会坐视不管。表的事情你先别担心了,咱们得把你这件事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