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金顶上起的那阵白茫茫的雾,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居然会说“钱我会继续缴”这种话,自己都觉得自己有毛病。

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起身去追周昇,周昇的身影,却在几个栈道的拐角后。

“周昇!”余皓刚说出那话就后悔了,他在悬崖尽头喊道,“我错了!”

周昇本来速度就快,下金顶天梯几个转折,已过了吊桥。

余皓在后面跟着,喊道:“将军!”

余皓上了吊桥,一阵风吹来,这次只有他一个人,顿时有点站不稳。

周昇的身影突然又从雾里出现了,一把紧紧抓住了余皓胳膊,带着他径直穿过吊桥。

余皓说:“周昇,我…”

周昇又走了,余皓只得跟在他身后,最后说:“咱们还没拍照呢。”

余皓突然想起,自己和周昇还没合过影。

周昇就这么一语不发地到山腰,余皓跟得气喘吁吁,周昇却刻意放慢了步伐,确认没有把他一个人扔在山上,却也不与他说话。两人下得停车场来,只见一车人全齐了,就等他俩。

整车人看着余皓跟在周昇后面,穿过停车场,像吵架的情侣般一先一后上了车。

“对不起。”余皓忙道歉。

“时间没到。”陈烨凯说,“不用道歉,人齐了就走吧,吃火锅去!”

周昇坐到最后一排,余皓看看周围,在傅立群身边坐下了,打开手机想和周昇说几句,却见周昇发来了一张他俩的合照。

确实是合照——在山腰餐厅。

吃饭时,周昇扮了个鬼脸自拍,背后不远处另一桌前,坐着的正是余皓与陈烨凯,余皓出神地朝餐厅外望去,不知道在看什么。

照片里只有他俩,角度截得很完美,陈烨凯没出现在镜头里。

晚饭余皓没得选,只能与自己班上的人一桌,大伙儿随口聊了几句,大多不知道金顶的事儿,余皓看了周昇那桌一眼,见他正在与陈烨凯喝酒划拳,两人的脸都喝得发红,像是分分钟要打起来。

晚饭后就地解散,吃完的也可以先走。余皓没什么胃口,等了一会儿,见体育班一时半会儿想必也不会走,只得朝陈烨凯说了声回去了,陈烨凯便点点头,周昇则朝自己班上的人说着什么,看也没看余皓一眼。

余皓先回寝室,开灯时,见傅立群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玩手机,吓得大叫。

“这么快回来?”傅立群说,“没啥事吧?”

余皓说:“周昇生气了。”

傅立群自顾自看着手机,随口说:“我就知道他要发火。”

余皓十分懊悔,觉得今天的事全是自己作死作出来的,卷起袖子,收了衣服,把周昇昨天泡着的脏衣服拿出来洗,傅立群又问:“周昇是不是吃醋了?”

余皓把收下来的衣服扔给傅立群,说:“还有么?内裤袜子扔出来洗,吃醋?吃谁的醋?”

“凯凯啊。”傅立群一脸茫然,说,“他是不是整凯凯了?不然凯凯干吗安排他陪叶晋上山?”

“没有整他吧?”余皓尴尬道。

傅立群说:“周昇的占有欲太强了。”

“那是的。”余皓心想这倒说得没错,可关键他根本不知道得怎么办才好,整个人都活在无比的茫然里,就像吊桥上扑面而来的那团雾。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余皓停下动作,说,“做什么都不对。我只是不想…”

傅立群翻身下来,打断了余皓的话:“都是被你给惯的。”

余皓十分无奈,傅立群朝微信里说:“还打不?不打我脱衣服睡了。”

那边传来周昇的声音,说:“先不打了!凯凯让给他个面子!改天再说吧!”

“打什么?”余皓说,“大半夜的还打球?”

“打架。”傅立群说,“回来车上约好了,今晚找三班那几个家伙约架,到学校外头去,周昇一个,单挑他们全寝室,其他人去助阵,不动手就看着,对方敢另外叫人,我们再一起上。”

余皓抓狂大叫道:“会被处分的吧!”

傅立群:“学校外约架,不会的啦,小心点,别被条子带走就行。”

余皓:“怎么没人告诉我?!”

傅立群:“我们班有个十来人的小群,都是玩得好的,周昇说,他们在金顶上欺负你,他必须去教训一顿。”

“没有!没有!”余皓马上道,“没欺负我!别动粗!”

余皓以前也打过架,真要打也不怕,往死里揍就行,却没约过群架,这么一群体育班的,闹起群架来得多大阵仗,还得挨处分,再要说起来,万一演变成周昇为了他,兴师动众地搞出了一场群殴,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说凯凯知道了,这次给他个面子,算了。”傅立群道,“那我睡了,今天拍的合照发你了,顺便帮你磨了下皮,不过你皮肤好磨不出啥效果。”

余皓心想你怎么能对打架这事儿这么淡定?看来高中多半也挺能耐的。周昇在他们班上的人缘居然这么好吗?他平时都和自己在一起,也不常找同班同学玩。但他想起,周昇的专业似乎很强,也许因此能服众吧。

第37章 见血

洗过衣服, 余皓躺在床上, 看着天花板上的星星。

十点四十五,周昇还没回来,宿舍楼到了关门时间。

“上哪儿去?”

手机屏幕映着傅立群那张王力宏一样的帅脸,从侧面看尤其像。

余皓:“买烟。”

傅立群:“你又不抽。”

傅立群自从和岑姗分手后, 说话的语气总是这么不悲不喜的, 像极了手机里的男Siri。

“哄人。”余皓说, 继而穿着短裤拖鞋T恤, 到二楼, 顺着暖气管溜了下去。

宿舍楼的门禁根本禁不了这伙体育生,尤其最早开发出十点后通路的周昇。

周昇简直深得跑酷门道,跳上跳下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从一楼跳到防盗窗上再一翻就进二楼了。但余皓不行, 周昇教了好几次都没教会,最后只得改成教他爬暖气管并予以无情的嘲笑。

余皓给周昇买了包中华,揣在兜里, 想起前几天周昇的打火机快没气了,整个宿舍里都是艰难的嚓嚓声,又买了个打火机。

他突然很想拆开,抽一根。

春夜的校园吵吵嚷嚷, 众多野狼被荷尔蒙禁锢着男性的肉体里, 于走廊上赤膊走来走去, 时而干嚎几声, 一身青春的力气无处发泄, 苦闷无比。

余皓沿着宿舍后的小路走出,逐渐远离宿舍区,世界便安静了下来,春风沉醉的夜晚,唯烟、酒与性可供慰藉,可这三样,他一样也没有。

得让周昇少抽点儿,余皓拆开烟盒,坐在运动场边上,心想练铁人三项还抽烟,对心脏不好。最好找个电子烟,渐渐地给他替了。不过余皓很喜欢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混合着身体的气息,已成了周昇的某种标志。

他拆出一根,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万籁俱寂中,余皓忽然抬头,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笔直地穿过篮球场后的花园,走向操场外侧的宿舍楼。

余皓皱眉抬头看,那人影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平行移动,很快就消失在了宿舍楼后。

余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是教师宿舍楼。没有门禁,但回宿舍楼的人,通常不会特地注意自己的脚步声,竭力不发出脚步声的人只有一种,在掩饰着什么。

余皓起身,从操场的铁丝网朝外看,这次他确实看见了,一个人影进入了宿舍楼,但他没有上楼,也没有开门!只是进了楼梯间下的拐角区域!

余皓顿时一阵背脊发凉,那是谁?宿舍楼楼梯下有个狭隘的三角空间,平时存放扫帚等物,有人在接近十一点时,走进了放扫帚的地方?!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沿着停车场,从另一条路绕到教师宿舍楼后,走向楼梯间。

那个人影背对自己,安静地站着。

余皓:“…”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人影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陈烨凯。

陈烨凯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楼梯间下,犹如一个鬼魂。

“陈老师?”余皓一阵毛骨悚然,声音都快不属于自己了。

外头传来汽车行驶声,明亮的车灯扫过宿舍楼一楼,有车来了,正要照亮余皓站立之处,说时迟那时快,陈烨凯猛地抓住了余皓手腕,强行将他拖进了楼梯间里!

余皓在陈烨凯身上一撞,闻到他外套下、衬衣上残余的酒气。下一刻,陈烨凯抬手,捂住了余皓的手。

“别吭声。”陈烨凯极低声地在余皓耳畔说道。

陈烨凯穿的外套不是今天爬山的那件,挡住了聚餐后的酒气,而余皓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他不知道陈烨凯想做什么,却本着对他的信任,不发出任何声音。宿舍楼外,汽车熄火,关车门,上报警器,声音接连传来。接着,男人的脚步声朝楼梯不断接近。

“好的,关键在于她一直没醒。”男人在打电话,叹息道,“我真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皓感觉到陈烨凯的心跳瞬间上了一百六,他的一只手始终揣在衣服兜里,没有掏出来,此刻,陈烨凯的全身都在发抖。

余皓隔着外套,反手握住了陈烨凯的手,按着他,他摸到了外套衣兜里的一件东西。

“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那就,麻烦您了。”

男人直接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未发现躲藏在黑暗中的两人,沿着楼梯走了上去。

“希望吧…”

声音渐远去,三楼电子锁“嘀”一声,关门声响起。

陈烨凯才把手放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依旧在黑暗里站着。余皓握住他的手腕。

“给我,老师。”余皓说。

陈烨凯不住发抖,最终慢慢松开手,任凭余皓把他的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并带出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手术刀透过衣兜,已将余皓的手割出少许血来,染红了陈烨凯衣服的一角。

“余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找到我?”陈烨凯的声音异常平静,“这真的是命运使然么?”

余皓低声道:“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当它是。好了,没事了,老师,这把刀现在由我保管。什么也别想,忘了它吧。”

这些天里,陈烨凯话中的隐喻、细小的表情与动作,仿佛随着这夜的行为,而豁然开朗了。

余皓拈着刀,示意陈烨凯上去,回宿舍。

陈烨凯道:“上来喝杯咖啡吧。”

余皓答道:“明天再说,我困了,晚安。”

陈烨凯:“晚安。”

余皓在黑暗里看不清陈烨凯的表情,但他知道今晚一定在某个程度上,彻头彻尾地改变了陈烨凯的整个人生。

“上哪去了?”

余皓心事重重地走过操场,又被周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周昇喝了不少酒,静静站在篮球架下。

“问你话呢。”周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说话!”

余皓说:“我…给你买烟去了。”

“买烟买到这儿来?”周昇明显不信。

余皓说:“睡不着,顺便出来走走。”

周昇:“烟呢?”

余皓摸出烟递给他,周昇“嘿”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叼了根,做了个按打火机的手势,余皓又拿出一个打火机。

周昇侧着头看余皓,似笑非笑,说:“点烟啊,傻站着做什么?”

“喝醉了。”余皓说,“先回去吧。”

周昇挡在余皓面前,余皓无奈,只得给他点烟。

“咔”一声,火苗照亮了余皓与周昇的脸庞,周昇凑过来时,眼睛突然睁大,看见余皓拿打火机的手上,全是血。

“余皓——!”周昇那声咆哮,顿时震醒了深夜里的前后三座宿舍楼。

余皓:“别激动!”

周昇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给我解释清楚!”

半小时后,学校外的小旅馆的标间里。

“你疯了啊!”余皓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无论如何要反抗一次,再不怼周昇自己都要憋炸了。

“我真不知道!”周昇的酒醒了一半,说,“我看见血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割脉!”

余皓:“我有毛病啊我干吗割脉!”

周昇:“你不是一向这样的么?”

余皓:“我哪里这样了!”

余皓拿着枕头抽周昇,周昇不住躲,最后余皓愤怒地把枕头扔了,知道周昇只是让着自己,毕竟别人是可以一个人单挑对方整个寝室的。

“别动!”周昇怂了不少,站在另一张床上的角落里,讪讪道,“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当心绷带脱了!”

余皓手掌上缠了绷带,想死的心都有了,手机正在“噔噔噔”地响,微信群Q|Q群一堆消息,整个年级所有的寝室都听见了,周昇半夜三更,在操场上发神经一样大喊余皓的名字。

傅立群打了个电话给余皓,问:“找着人了吧?”

余皓告诉傅立群经过,才知道原来周昇喝醉了,先是回寝室,知道余皓不在以后,又翻出来找他。

“刚才是他喊你名字吧。”傅立群问。

“是我!”周昇道。

傅立群道:“你别发酒疯了,赶紧回来睡吧,人呢?在哪儿?我下来接?”

“我带他出来开房了。”余皓说,示意周昇别多说,周昇便点点头。

傅立群说:“行,那我真睡了。”说着挂了电话,剩余皓与周昇面面相觑。末了周昇起身,收拾用过的碘酒与绷带。余皓又道:“割脉有割手掌的么?你来一个我看看?”

周昇拿起手术刀端详,说:“大半夜的,我哪儿看得清楚你割了什么地方!”

余皓左手拿了手机滑开,果不其然,里头全在@他:周昇在楼下叫你名字呢。快把人领回去。周昇喊你呢喊你呢。给我解释清楚…余皓心里怒吼道:我听见了!不用你们提醒!接着把手机关了。

周昇收拾完,把身份证放好,一头倒在床上,疲惫不堪。

余皓道:“你还听我解释么?”

周昇以枕头盖着脸,从被子下伸出手指,朝余皓床上一指。

“睡。”周昇的声音带着几分冷酷,仿佛恢复了将军的身份,“困了,梦里说。”

这是在施坭事件结束的四个月后,余皓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再次主动进入了梦境世界里。

他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梦中宫殿正中央的王座上,两侧全是武官。背后则是一副巨大的屏风,上头现出浮云与群山,正是白天爬过的天青山。

宫殿内以金、红、银材质装饰得华丽辉煌,滑动的红漆雕花大门依次自动打开,一层层现出殿外的鎏金地毯。余皓低头,发现自己衣着十分违和,并非王袍而是一身黑执事的制服。而周昇身穿红黑色龙鳞甲胄,背着一面盾牌,腰畔佩一把三寸长的金铁长棍,阔步走了进来。

“恭迎将军!”两侧武官齐齐单膝跪地。

余皓:“…”

“哟,装修得挺漂亮。”周昇把宫殿一侧书架上的《线性代数(下)》抽出来,翻了翻,“梦里还念书呢。”

余皓:“我的NPC,为什么要朝你下跪?”

周昇:“他们崇拜我不行吗?”

余皓:“臭屁吧你。”

周昇:“想打架?”

余皓:“在这儿你打得过我?”

周昇:“那可说不准,练练?”

周昇走到王座前,余皓以为周昇这神经病真要动手,他左拳按在右胸前,朝余皓行了个礼,稍稍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小狐狸,出门走走?”

“我哪里像狐狸了!”

余皓这才起来,跟随周昇离开宫殿,前往天台上。梦里的都城比起上一次,又发生了少许改变,灯笼、焰火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阳光,以及春季明媚的鲜花。

意识世界里的景色,仿佛随着现实中的四季感受而产生变化。而宫殿群落外,面朝群山的平台上,则毫无征兆地多出了一座吊桥,吊桥通往云端,正是余皓白天走过的地方。

“回忆事情经过。”周昇朝余皓说,“想象你面前有个屏幕,让我看看,不介意吧?”

余皓与周昇面前投射出了一段记忆映像,展现的是以余皓视角,在深夜里宿舍楼下窥见的全过程。

“就这样。”余皓说。

周昇安静了好半晌,余皓侧头看他,问:“怎么办?”

“能怎么办?”周昇喃喃道,“他想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