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打个赌?”余皓朝黑暗周昇说。

“说赌注。”黑暗周昇眉头一扬。

饕餮助跑,狂奔,周昇抡起金箍棒,悍然冲上前——

天际的云层短暂地变了颜色,从它巨大的裂隙里绽放出血色翻卷的霞光,那一刻,飞身而起的不再是被禁锢的孙悟空,而是那个一棍敲碎天宫的齐天大圣!

只是一棍,饕餮便轰然被击碎,化为无数光点飞舞,旋转着飞向周昇身后的黑龙,黑龙低下头,银河般的光点没入它的额头,长出了一枚锐利的独角!

欢呼声淹没了整个竞技场,余皓侧头看了眼撒旦,再看场上,走向自己,带着明朗笑容的周昇。

余皓从梦中猛地醒来,看见周昇拉开了窗帘,站在落地窗前,眺望雪后北京城绚烂的朝阳。

“你…”

周昇吹着口哨,神采飞扬地朝余皓笑了笑,径自去洗水槽里的锅。

余皓道:“喂!”

周昇:“又要交|配?”

余皓笑了起来,抱着被子,看了眼手机。

“你真不走了,对吧?”余皓道。

周昇:“时间有限,没空拌馅儿捏点心了,凑合着吃点速冻的吧,过几天咱们再在家里包饺子。”

周昇从冰箱里拿出烧卖、奶黄包等点心,给余皓蒸早餐吃,拿出手冲咖啡壶和滤纸放桌上,示意余皓自己冲。居然连这个都买好了,余皓已经很久没自己冲过咖啡了,当即去洗漱,在厨房的小吧台前冲两杯咖啡,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清晨。

“你今天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余皓道,“我总怀疑你又在骗我,不能离开家门一步。”

周昇洗过碗,蒸锅水开,他把速冻食品放进去蒸,说:“你把我身份证银行卡藏起来不就好了,还怕我现在去坐飞机吗?”

余皓一想也是,于是去搜周昇的身份证和钱,全收好,周昇拉高脚椅过来,开手机,拿了张纸,坐在厨房里开始算生活费。余皓趴在旁看,电话来了,显示“老白眼狼”。周昇只是一瞥,便道:“拉黑吧。”

余皓点了个免提接了。

“余皓。”周来春道。

余皓道:“周总,你鹅几正在我手上。”

周昇:“…”

余皓:“上回的条件考虑得怎么样啦?木有报警吧,大家都系聪明人,我鸡道你一定懂的啦。”

周昇一脸坏笑地开始拿白纸折飞机。

“你让他接电话。”周来春的语气很平静。

余皓:“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他现在绝对安全。你把钱和股份交出来,就能见到他。”

周昇终于忍不住了,笑得趴在吧台上,又拿着纸飞机,潇洒地朝余皓一扔,余皓敏捷接住,扔回去,和周昇就像俩小孩般,什么都能玩。

“余皓。”周来春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欺骗了他。”余皓终于正色道,“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犯下的最为恶劣的行径,周总,你不诚实。”

“我怎么欺骗他了?”周来春顿时勃然大怒道,“我哪一句说的不是实话?!”

余皓冷冷道:“那天你说‘你真想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就靠自己的能力证明。’他付出了这么多努力,该做的全做了,你呢?你给过他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机会吗?”

周昇揭盖,把蒸饺、烧卖、奶黄包装盘,打开电饭锅,舀皮蛋瘦肉粥。周来春那边骂了句脏话,余皓却道:“这谈判吹了,我们再也不会相信你,你缺乏生意人基本的素质,周总,你不诚信!”

“余皓,你简直狂妄到没边儿了!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周来春道,“你让周昇接电话!”

余皓道:“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现在又想打擦边球?当初你话里话外就是这意思!”

周昇脸上现出“卧槽”的表情,朝余皓竖了个大拇指,把油在平底锅里抹平,打蛋,煎蛋。周来春终于气急败坏地骂上了,开始人身攻击余皓,余皓却自动屏蔽了他,冷冷道:“你骂,让你释放下情绪,骂完我就拉黑了,你请便吧。”

周来春那边反而不说话了。

余皓等了两分钟,周来春当即气得挂了电话,结束。

周昇把早餐摆上桌,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瓶美极鲜味汁给余皓蘸煎蛋,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余皓现在相信周昇不会回去了,虽然被周来春骂到“你这小畜生”时有点不爽,但总体心情还是相当好。

“什么?”余皓看桌上的早餐。

“你知道我心里想啥。”周昇撕奶黄包底下的纸,自顾自道,“我没说出口,要么说不出口的话,你都懂,没人比你更懂我了。”

余皓道:“有时也不全是。”

“唔?”周昇观察余皓。

“那天我看见你在准备演讲。”余皓笑道,“我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能就会失去你了。”

周昇轻松地说:“我也感觉到了,你说,你快不认识我了。”

余皓与周昇都没有再说下去,周昇把奶黄包放在余皓手里,两人对着这灿烂的晨曦,开始吃早饭。

“我待会儿还想去单位一趟。”余皓说,“把专题整理下。老板娘只帮我修图,稿子还得我自己写。”

“去吧。”周昇无所谓地说,“我找凯凯,顺便去他大学看看。中午过来找你吃饭。”

余皓道:“多穿点儿,外头太冷了。”

今天北京化雪,确实非常冷,司徒烨与林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办公室里烤那个半死不活的暖炉,冻得直哆嗦。

“怎么又来了?”林泽道,“不是给你放三天假吗?”

余皓道:“我把稿子整理下,反正过几天也得写…好冷啊。你们不也从来不放假吗。”

林泽哪怕周末,也会每天都来办公室。

“好冷。”司徒烨道,“要么我们来唱歌取暖吧。一二三!我要,你在我身旁…”

余皓:“我要…看着你梳妆…”

“都怪这夜色,撩人的疯狂,我要唱着歌,默默把你想…”

一首歌唱完,更冷了,余皓的手机都自动关机了。

“好冷啊。”司徒烨与余皓一起哀嚎道。

“这日子没法过了。”司徒烨又说。

林泽道:“干活儿吧…报销还没下来呢。余皓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余皓带着藏不住的笑容道。

林泽:“哦?”

余皓:“嗯。”

司徒烨:“哦…”

余皓怀疑两人是不是知道什么,司徒烨道:“毕业论文呢?”

余皓道:“论文还是要写的,改天我问下陈老师,能不能让他在北京带我写,这样只要回去答辩就行了。”这是早上他与周昇商量的结果。

“红色的愤怒小鸟呢?”司徒烨一边修照片,一边问道,“准备和你一起北漂了?”

余皓接上录音笔,导入采访录音,心想你居然给周昇起了这么个外号,然而想到周昇的眉毛确实有点像游戏里那只红色的愤怒小鸟,忍不住又当场爆笑。

司徒烨起外号的本事简直一绝,很有文学大家的比喻风范,给副总编起外号叫派大星,还把余皓比作那只黄色的愤怒小鸟,买了一堆扣章,一人一个,别在相机包上。

“他准备先在北京找份兼职,”余皓说,“赚点生活费,再认真复习,考北京这边大学的商学位研究生。”这也是早上他与周昇商量的。

“考五道口技术学院吧。”林泽瞥了余皓一眼,说,“如果你对他的描述没有粉丝滤镜的话,他应该能考上。”

余皓道:“我再和他商量商量…”说着戴上耳机,开始改语音转文字后乱七八糟的方言稿子。

“余皓。”司徒烨突然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余皓努力辨认着奇怪的方言,林泽皱眉,带着询问神色,司徒烨抓着个橡皮擦,眼睛盯着屏幕,侧头端详照片。

余皓挨了橡皮擦一击,蓦然回过神,司徒烨道:“你过来看看?”

他用鼠标滚轮把照片放大,余皓满头问号,那是十月底的一次采访照片。照片内容是一张街景,余皓已经忘了自己要采访什么了,似乎是一起聚众吸毒,在一个高档小区外拍的。

照片中有个长相十分普通的中年男人,在人群里看了眼镜头。

“不认识。”余皓道,“怎么啦?”

司徒烨端详那人,现出疑惑表情,说:“你再看下这张。”

不管是手机还是相机,余皓经常有碰上这种无关人等偶尔看了眼镜头,入镜的情况,司徒烨则常教他如何把一些看起来很奇怪的要素给裁出照片外去。

余皓:“???”

司徒烨调出相隔一个多月的十一月份的照片,滚轮放大,说:“看这个人。”

余皓莫名其妙,他的相机像素极高,放大以后许多细节看得一清二楚,这张则是远处开过的一辆车摇下了车窗,出现了一个侧脸。

“你觉得这是同个人吗?”司徒烨朝余皓问。

司徒烨自己也不能判断,余皓瞬间心里发毛,说:“不会吧!老板娘!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吓我啊!”

林泽被说得也有点心里发毛,道:“什么人?我看看?”

林泽过来看了,说:“就是一张路人脸吧,你是不是修图修傻了。”

“嗯…”司徒烨端详照片。

林泽:“看发际线,这里明显不一样!”

余皓:“还好还好。”

“什么东西?”周昇的声音在背后道。

三人顿时狂叫起来,周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拎着四份便当,分给林泽与司徒烨。

“哦。”周昇看完照片后没有任何评价。

余皓道:“不是一个人。老板娘,你有时候的思维也真是够诡异的。”

“嗯…”司徒烨歪着头,说,“我有时候总忍不住给背景里的人玩连连看,想消掉一些。”

余皓:“…”

周昇今天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厚外套,戴着顶红黑帽子。大家对他出现在这办公室里似乎半点也不奇怪。

“真够冷的。”周昇说,“还是搬个炭炉烧烧吧。”

余皓道:“别了,忍着吧,我可不想用这种方式上明天自己报社的头版头条。”

林泽道:“我找总社申请做小范围装修了,否则冬天撑不过去。”

“找了份工作。”周昇说,“下午去面试。”

“做什么?”余皓道。

“商务咨询。”周昇说,“黄霆介绍我去的,这家咨询事务所和他们有合作。那天飞机上,我把来北京的事儿,我刚说了个开头,那家伙就让我给他简历,拗半天拗不过,只得给了,这才两天就让我面试去。”

余皓道:“那是什么?”

周昇说:“实体行业分析相关的,我先去问问,工作能不能偶尔带回家做。”说着又挠了挠头,眯起眼,似乎思考着什么。

林泽:“面试么?正装借你穿?码数就怕小了。”

周昇道:“不用。”

余皓心想那也许能学到点儿东西,林泽却从电脑后看了周昇一眼。周昇吃过午饭便去了,下午余皓还头昏脑涨地对付稿子,林泽说:“余皓,空了你找教材,准备下采编从业资格证,有时间就把证先考了。”

余皓:“好。”

金伟诚也来了,今天没去采访,盯着余皓改稿子。司徒烨说:“金老师,您刚出完采访,要么回去休息两天?”

金伟诚:“没关系,家里比单位还冷,这儿好歹人多暖和点。”

余皓:“…”

茶休时周昇又回来了,朝金伟诚打过招呼,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晒太阳,低头翻手里的几份考研资料。

“面试过了。”周昇道,“让我明天去上班。”

“这么快?!”余皓震撼了。

周昇“嗯”了声,说:“开始就给他们跑跑腿,事儿不多。”

余皓:“多少钱一个月?”

周昇:“试用期六千吧,转正以后加提成能有一万五。”

林泽:“…”

司徒烨:“…”

余皓:“这么多?!”

林泽一手扶额,周昇道:“你领导在呐,能不能别打脸啊。这啪啪声太残忍了。”

司徒烨一阵爆笑,林泽说:“你朋友给介绍的?”

周昇:“对啊,你来不?我看老板你挺适合。他们问我成家没有,媳妇在身边不,我说媳妇在当调查记者,他们说‘嗯呐这能加分’,让我做了套测试题,给我做了个情景调查,问了些事儿,马上就拍板要我了,我跟你说,真是马上,不带半点迟疑的。”说着搬了个椅子,给三人演自己面试的场景,司徒烨笑得快摔下椅子去了。

“等等等。”余皓道,“为什么我在当调查记者,他们会给你加分?这和我有关系?”

周昇笑着用两根手指拍了拍余皓的脸,说:“没什么,写你的稿子吧。赶紧写了下班回家吃饭。”

司徒烨看了眼时间,说:“我也买菜去了。”

金伟诚:“他们主营业务是什么?”

周昇翻资料,说:“抓小三、拍老赖、调查房产、离婚财产分割…搜集商务侵权证据、打假维权、找人,一堆有的没的。公司没认证,一个刑侦退役老头子开的公司。”

“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公司?”余皓道,“这不就是…”

“私人侦探?”金伟诚道,“几年没接触这行业,居然这么赚钱了?”

“你要当私家侦探?”余皓道。

“不是挺好么?”周昇正色道,“我喜欢,当个勇敢的私家侦探,是我的理想!”

林泽:“黑产。一定和上头有合作,不然没法在北京开。上头不好出面查的事儿就交给他们。”

周昇道:“嗯,随时可能关门,门面小小一个,挂的商务咨询分析事务中心的牌子,就在西单后头,没事儿也不用常去坐班…我就奇怪,居然就这么冲着黄霆的面子要了我…算了先做做看吧,不行再换。”

林泽:“有啥料,姑爷来共享下。”

周昇:“行呐,等我混熟了顺便给你们当当线人,赚点爆料费。”

金伟诚摇摇头,不予置评,摊开手里笔记本写东西。

周昇想了一会儿,又起身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

第130章 困境

余皓艰难地提炼语言, 开始写专题导语, 金伟诚在旁看他写稿。余皓起初只想着当个记者可以去采访, 最后这逃不掉的写稿才是最让他抓狂的。真是采访一时爽,写稿火葬场。

余皓噼里啪啦地打字,金伟诚道:“你就没有半点犹豫?”

余皓道:“犹豫什么?”

林泽看了眼金伟诚, 没有插嘴,余皓知道许多时候林泽与金伟诚的三观冲突很大,但双方都相当克制,毕竟金伟诚资历比林泽还要老, 大家都不会开口反驳他。

毕竟每个人的价值观都经过属于自己独有人生的千锤百炼,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每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 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

余皓写完一段导语, 删掉,写了, 又删,靠在椅背上,沉吟不语, 侧头看金伟诚。

“我们的调查报道会引发什么后续?”金伟诚说, “在下笔前, 你要想清楚。”

余皓道:“整改, 大范围赔偿嘛。”

“整改是不可能整改的, ”林泽随口道, “这辈子都不可能整改, 出了事,只会直接关停。光县事件已经相当严重了。”

“对。”金伟诚说,“彻底关停,这也就意味着,这些人都会失去工作。一份专题报道,会影响到整个县的GDP,影响他们的财政,影响他们的生活,离开电池厂后,拿到赔偿,他们能去做什么?种地吗?地已经被污染了。这些人要么离乡背井,出门找工作打工,要么在村里打牌,赌博为生。”

余皓道:“如果不关停,死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金伟诚答道:“所以,咱们无形中相当于在替这些人的命运下决定。你是否想过,你有什么权力,去决定别人的命运?”

余皓道:“嗯…”

金伟诚:“官员造福一方政绩斐然,却瞒报了一场大规模意外死亡案件,把他拉下马可预见房价飞涨,当地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所有人都会骂你。你报还是不报?”

余皓道:“报,他瞒报还有理了?瞒报前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想想清楚?”

“报出来会有更多人饿死。”金伟诚说,“你怎么抉择?”

余皓道:“那是继任者的问题,严重的话,追着继续咬下去。”

金伟诚起身给杯里加水,说:“扳道工定理,一条铁轨上有一个小孩,另一条上有五个,扳道杆在你手里,你朝哪边扳?”

余皓:“朝一个小孩那边扳,留五条命。”

金伟诚道:“人命是无价的,一条人命不比五条低贱。”

余皓:“对我来说不这样。”

金伟诚:“你对得起死掉的那个人吗?”

余皓:“对不起,不过他有怨气的话,来找我就好了,我等着报仇,反正问心无愧。”

林泽终于笑了起来,却没有打断余皓。

金伟诚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如果那一个人是你认识的呢?譬如说你男朋友?”

“朝五个小孩那边扳,救我男朋友。”余皓心想这还用问么?

“凭什么呢?”金伟诚道,“记者有什么权力,去决定人的生与死?决定人的一生?”

余皓笑了笑,继续写稿子:“就凭扳道杆被交到了我手里,就凭我是这个专题的记者。”

林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金伟诚点了点头,不予置评,起身出去,在太阳与雪景下站了一会儿,出去采访了。

“心理学课上教的么?”林泽说。

“周昇教的。”余皓说,“我觉得我实在温和多了,换了周昇的话,只要我不在铁轨上,他应该是‘心情好想扳哪边扳哪边’吧?”

林泽笑了起来,余皓却道:“其实学心理也有影响。”

林泽道:“所以你读过的书,都是有用的。”

余皓道:“金老师是不是曾经…”

林泽道:“你和他熟了,他自然会告诉你,我就不八卦了。”

当夜。

“你要当私家侦探了?”余皓道。

“什么私家侦探。”周昇在电磁灶前尝莲藕汤,答道,“就是民间狗仔,过几天我带你玩一趟你就知道了,真没危险。来,吃饭了。”

余皓怕周昇有危险,但以周昇的身手,只要别涉入什么大事,周昇自己应该也有分寸。起初几天余皓还总盘问他做什么,周昇给他看了入职培训资料,余皓便稍微安心下来。

“随便做做。”周昇晚上回来,翻开《西方经济学》,已经看了五分之一,开始复习准备考研。为期一周的简单入职培训后,周昇的第一份活儿是帮一个阔太太,找私家侦探拍自己老公出轨开房的证据。

余皓看了眼周昇的照片,说:“这得蹲多久才拍得到?”

周昇洗过澡出来,说:“我们跟她老公的车跟三天了,估计快了。”

余皓起初觉得这份职业实在太不真实,但林泽、周昇、金伟诚都似乎把它当作一份很正常的职业,反而是余皓显得大惊小怪起来。

“事务调查员全国有个三四万人呢。”林泽说,“好歹比调查记者多,咱们这行才叫稀罕。咱们没钱蹚浑水蹚得不亦乐乎,他们还有钱收,小日子过得飞起,你倒是告诉我,稀罕在哪儿?”

余皓修完最后的稿子,这次大伙儿严阵以待,打印出来人手一份,围着开会,给稿子提意见,先讨论一次,再让余皓读一次。司徒烨还找了总社里两个责编过来听余皓读稿子,余皓有种被游街示众的感觉,自己都有点读不下去了。

“环境的恶化问题刻不容缓…哦我怎么又没写谓语。”余皓读着读着,随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拿出笔来把这句划了,众人当即爆笑。

“第一期专题非常重要。”金伟诚说,“辛苦你多改几遍。”

余皓看着被扫射后的稿子,大家的意见还分开了记,一堆稿子上面全是红圈圈,只得点头开始改。

周昇坐地铁再倒了一站公交,背着个运动包,像要上健身房般,来到单位。从今天开始,钱得省着点花了,毕竟要过日子。周昇包里还带了饭盒,里头是余皓做的便当——余皓偶尔也学着做做饭,当然大多是早上起来,煮一锅米饭,再把昨天晚上单独分出来的菜给周昇码好,放在饭盒里,再加点辣酱而已。

除此之外,再给周昇准备一壶手冲咖啡,锁在随身保温杯中,让他带着上班喝。

周昇生在郢市长在郢市,从未碰上过北京入冬这等妖风,一出地铁站有种错觉以为要世界末日了,差点整个人都被吹飞出去,到得单位报道,先是作了简单培训,老大是个四十来岁的女性,戴着眼镜,抹了凌厉的唇红,与周昇聊了一会儿,主管便交给他一叠资料以及一段录音,让他作分析。

这是一份调查商业泄密的活儿,周昇要从甲方的谈话录音与那叠资料里寻找蛛丝马迹,筛出条理,并作出行动规划,午后组里还有讨论会。

“我这份的目标人物男,三十九岁,项目经理,常年来北京出差,甲方怀疑他把公司的核心架构拷了出去,交给竞争对手。”周昇说:“住橘子水晶,最后一次出现也即前天,竞争对手老板,请他去吃了顿恭王府…”

周昇开始分析,末了给出一份简单的手写计划图,打算趁着这名项目经理还在北京的时候,跟盯一段时间,同时小组内派人协助,前去盯与这名项目经理接头的人。

负责人昨天给周昇简单培训了下,准备这就分头出发。不多时,调查所的大老板来了,是个老头子,特地来见见新人,周昇知道自己是黄霆介绍来的,老板便对他上心了点,忙叫了声老板,两人对视时,周昇霎时就愣住了。

“你好,小朋友,又见面了。”

周昇马上双手齐出,与那老头子握手。

老头子姓秦,名唤秦国栋,带着笑意,眼神却有着刑侦人员的特点,一眼将他从头看到脚,说:“周昇,小黄对你评价很高,好好干。”

周昇便笑了起来,秦国栋拉着他的手不放,一手无意识地拍了拍周昇左手手臂,恰好拍在周昇藏在袖中的金乌轮上,收回手,两人这才分开。

回到位置上后,周昇把金乌轮从卫衣袖里摘了出来,收进裤兜里,打量周围一圈。

“今天怎么样?”家里,余皓问道。

“挺好。”周昇说:“我现在发现我挺适合做这份活儿。”

周昇一边朝余皓说他的工作内容,一边在电脑上查秦国栋,以及事务所执行负责人肖简的资料,上网一搜,什么都没搜到。

余皓看了眼周昇带回来的工作内容,怀疑公司骨干员工商业泄密——但在没有证据以前,没法报案,只能委托私家侦探进行排查。

“这案子金额高,从头做下来,顺利的话能有三千多提成。”周昇说,又在电脑上输入“STA”与事务所关键词,开始查询。

“真多!”余皓道:“我们写篇稿子也才六百。”

周昇笑了笑,说:“你写点鸡汤文投别的公众号试试?”

余皓道:“改稿都改不过来呢啊啊啊我要疯啦!”

历尽艰辛,直到余皓总算能把稿子倒背如流时,林泽签字,去发稿了。责编盖印,时间进入十二月,距离他与金伟诚前去采访,已过了将近十天。

“稿子过了。”林泽道,“明天上版。”

“耶!”余皓几乎是举双手大喊道,忍不住问:“主编说什么了吗?”

林泽:“作为一个阅稿无数、从文|革时期就活下来的主编,你觉得她会说什么吗?”

余皓一想也是,这期专题对他来说,是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可看在主编眼里,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份稿子而已,愿意抽时间看两眼都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林泽又说:“过一次稿子不难,难的是次次过稿,大家不会每次都这么陪着你挑错,得靠自己了。”

余皓想到以后每期专题都要翻来覆去地改,人生顿时就充满了绝望。

“好。”余皓道,“我一定会努力的。”

林泽背上包,与余皓最后离开办公室,锁上门,经过地铁站,林泽朝余皓说:“金老师有很多缺点,同样,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缺点,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在这期专题上,他毫不犹豫地给你署了名,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成为我们团队成员的原因之一。”

余皓一时竟有点感慨万千,说:“我懂。”

林泽严肃地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走了。

寒风凛冽,余皓在家楼下抬头,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里,正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今天是吃剁椒鱼头呢,还是吃火锅?抑或咖喱蟹?周昇戴着隔热手套,把栗子烧鸡半成品放进微波炉里,定时间。电视里放着柯南,余皓接了个电话进来,在门厅里换鞋。搬来还不到一个月,他已完全习惯了,仿佛这房子在这里等了他很久,等着当他们的家。

“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着我。”周昇朝电话里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开门声传来,周昇便道:“先挂了,余皓回来了。”

“嗯…”余皓戴着耳机,也在打电话。

餐桌上放着表格,周昇买了个打印机,方便余皓在家里看稿子。

他比了两根手指,示意二十分钟后吃晚饭,把电饭锅按上按钮开始煮饭,余皓点点头,看了眼桌上的表,那是傅立群发给周昇的前三个月经营情况与融资计划。周昇看了眼余皓手机,上面显示“哥哥”。周昇想拔了耳机开免提,朝傅立群问候一声,余皓却抬起手示意不要。

周昇想了想,点点头。

余皓:“有时候我也觉得筋疲力尽,但第二天睡醒就会好很多。”

傅立群:“…我不能给少爷说,你知道么?余皓,我不是矫情,可我觉得再不找个人说说,我真的要抑郁了。”

“你不会抑郁的。”余皓笑道,“就是压力有点儿大。”

傅立群:“我不能找你嫂子,不能找夏磊、李阳明,不能找爸妈,不想找少爷,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三个月了,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真难。”

余皓说:“现在多少会员了?”

傅立群说:“十二个,还有两个在考虑,多半也没戏。我都可以开一桌最后的晚餐了。”

余皓笑了起来,傅立群说:“我最担心的不是我的决心,是他们的决心。边强明显地不想做了,只是抹不开情面。夏磊虽然没怎么说,可我知道他也快走了。大部分会员都是他拉来的,可他也看人,起初靠他可以,到了现在,他应该也觉得我没什么本事,至少自己没资源,他不会太卖力。元旦一过,毕业论文开题,他们多半就…”

余皓说:“我懂,我现在真的佩服我领导,连老板娘都在喊不想做了想放弃,偏偏他就能这么坚持下来。”

傅立群聊了下他现在的困境,最重要的,在合伙人之间的分歧上。他希望夏磊能带来更多的会员资源,但一旦合伙人开始瞧不上他,觉得这健身房的会员都是靠自己发展的,也即是说他们自己就能做,家里也不缺这钱,要傅立群做什么?

而且健身房利薄,大多盈利得靠给学员推销健身产品,就像林泽说过的,大家都不相信勤劳能致富了,都在寻找暴利行业,想每天躺着赚钱,渐渐地就生出了离心的念头。

或者说从一开始,夏磊与边强就打着陪傅立群玩玩的主意。现在觉得不好玩,不玩就行了,股份能值几个钱?全给傅立群,自己不做了还不行吗?

周昇摘了微波炉手套,跷着二郎腿,点了根烟,看傅立群那健身房的经营状况。

“今天我在给学员上课的时候,”傅立群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笑起来,眼睛有点像你嫂子。你也许不懂那感觉,我就问一句,有点冒犯,余皓,你在北京这三个月里,有对你老板、老板娘,或者别的男生动过心么?”

余皓想了想,说:“没有。我们每天都视频着呢,我会很想他。”

傅立群说:“你嫂子就和我视频了两次,我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过放弃。可不到几分钟,我就愧疚得不行,我让她自己练,再走到一边去,用冷水冲了下头,我不知道那会儿我哭了没有…”

“哥哥。”余皓说。

傅立群喝着啤酒,穿着运动背心,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半年前,他与周昇、余皓常在这儿看星星,山里的银河很漂亮。

他当了几个月的健身教练,自己身材倒是练得比以前更好了,肌肉紧实,肩宽腰窄,眉眼间带着迷茫。

“我可能会把健身房关了。”傅立群说,“赚不到钱,现在每天都得朝里头赔个近千。”

耳机里传来余皓的声音:“会好起来的,别人开餐饮第一年都在赔钱。”

傅立群说:“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坚持多久,我太对不起少爷,对不起你们了,可这话我不想告诉少爷。我感觉就像走在一个沙漠里头,不知道得走多久才有一片绿洲。”

“我以为你嫂子就是我的绿洲,我走了好久,一直在找一点水喝,可我不管走到哪儿,全是海市蜃楼。这几天我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次,就像你说的,每天晚上都想放弃,但早上起来,又咬咬牙,继续坚持吧。”

余皓看着周昇,周昇看完表就随手放到一旁,开始翻他的《西方经济学》。

余皓:“这心情我太懂了,我好几次都差点朝我领导说我不干了,但回头想想,还是做吧,好歹这是你想做的,好歹你也在为自己努力。换个地方,你更不想做了。”

傅立群说:“如果你嫂子在我身边,我觉得我无论怎么样,都能撑下去。不提了,你到家了吗?”

“到了。”余皓道,“周昇找了份私家侦探的活儿,我们准备在北京过日子了。我很喜欢这地方。”

傅立群说:“行,如果做不下去,我就过来投奔你们。”

余皓道:“欢迎至极,我们这个沙发可以打开当沙发床用。”

傅立群笑道:“太怀念咱们在一起的这几年了,无忧无虑的。挂了,我洗个澡,去给学员上课。”

余皓挂了电话,周昇不用问也知道说了什么,洗手上菜,一份栗子烧鸡,两盅天麻炖排骨,炒了个甜甜的大白菜,两人开始吃饭,互问今天上班怎么样。

“是吧,撑不下去了?”周昇道,“夏磊一开始就看不大上健身房,那小子心里傲得很,就陪他玩玩。边强人本来懒,吃不了苦的,顶多陪他玩几个月,挣点实习经验,都没想着把这当事业做。”

“阳明呢?”余皓说。

“那小子心思多。”周昇又说,“妒忌心强。”

余皓道:“哥哥可以再招人。”

周昇说:“现在那些搞健身的,不少都是老油条,有本事的都自己开私人健身房了,剩些混日子的,哥哥又嫩,员工不忽悠这种小老板忽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