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来春心平气和地说:“就我一个,没什么大事,真的只是聊聊,车在游乐场门口待命,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我等你们到十点。”

周昇挂了电话,与余皓站在摩天轮下,余皓低头看微信,说:“启航碰上高中同学了,晚上和他们吃饭去。陈老师去拜访梁老师,不等咱们了。”

周昇想了想,说:“行,不着急,回头北京见吧。”

“去吗?”余皓问。

“你说呢?”周昇拿着手机,甩了几个圈,搭着余皓肩膀,到得游乐场大门口,司机正等着。

余皓说:“他妥协了?”

周昇耸肩,摊手。

“妥协了还回来么?”余皓说。

“你觉得呢?”周昇反问道,余皓没说话,周昇却笑了起来,把他搂在怀里,侧头亲了下。

余皓去买了两杯热饮,周昇抬眼看着自己家的车,两人也不过去,司机隔着停车场,有点惆怅地与他们对视。

第146章 雪夜

“嫂子他爸的成功,就像哥哥的失败一样。”周昇忽然说, “很多命运的因素在里头。”

“嗯?”余皓不知道周昇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他认真地想了下, 说,“嗯…除了自己的努力, 也有必然的成分吧?”

换了从前, 余皓不会去评价岑永昌与他的成就,对于他来说, 岑永昌和周来春一样,都是很遥远的人, 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在报社任职小半年,他便渐渐地对财富有了概念,也大致知道许多富豪不像看上去的那么肆意妄为,有些靠贷款进行周转,有些钱都押在资金链里,身家数亿乃至数十亿的人, 一旦资金链断裂,也是说破产就破产的。

“岑叔在合适的时候选择了房地产这个风口行业, 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十几年里, 国家印出来的钱没地方去, 只能流向房地产…我觉得…嗯…”说着, 余皓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否则他也没资格来教训哥哥吧?”

“成功与否, 总是被他们所定义的。”周昇满不在乎地说,“一个人有钱,有社会地位,能呼风唤雨,才是成功,我爸就认定了这点。”

“但我们也可以选择不被他们定义。”余皓说,“哥哥想清楚了,就可以了。”

“嗯。”周昇喝完热饮,把余皓的手拉过来,说,“这天真够冷的,走吧。看看老头子说什么。”

司机带他们前往云顶山,黄昏时余皓忽然有点困,便靠在周昇肩头睡了会儿,周昇只握着余皓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望向车窗外头。

余皓本以为要让他们去空山春晓,没想到车却绕了另一条路,途经报社与公园一带,车来到了山脚,正是他们最熟悉的那家小炒店。

入夜山下显得更冷了,漫天星河铺满夜空,周昇拉开门上塑料帘,里头顿时暖和了不少。周来春自己一个人坐着,面前是个酒精炉上煮着小火锅,桌上六碟菜,藕片豆腐粉丝、脆肉鲩、手切牛肉与斩块的三黄鸡。

“改做火锅了?”周昇诧异道。

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往外看了眼,问:“加点什么?”

周昇道:“新鲜的给随便来点儿。”

“坐吧。”周来春拿过碟递给余皓,余皓往里头倒酱油,加点泰椒,轻车熟路,先给周昇调了,再给自己弄。

周来春:“麻酱搭肥牛羊卷,重庆火锅得有油碟,大骨汤牛肉丸搭沙茶酱,清汤沸水,就得配甜口的酱油撒泰椒。”

“嗯。”余皓随口道:“厨有南北,火锅有南北,料也有南北,只有吃货不分南北。”

“什么锅配什么蘸料。”周来春随口道,“跟着周昇这些时候,走南闯北的,吃什么、怎么吃,想必都学到了。”

周昇拿过酒瓶,给自己倒点白酒,看余皓,余皓摆摆手示意不喝,肚子早就饿了,也不和周来春磨叽,自己烫吃的。

“过年我不叫你,你就不找我了?”周来春说,“还惦记着那事儿呢。”

余皓感觉到今天也许有鬼,但食物的鲜美已经让他无暇思考,这老板实在太牛叉了,这是他吃到的,唯一能比周昇做的更好吃的一顿,冲着这家老板的厨艺,余皓有时真是忍不住想回郢市长住。

周昇诚恳地说:“好好吃吧,不要辜负了这么好吃的火锅。”

周来春拈起杯,示意周昇碰杯,周昇不理他,周来春就拿着杯,与周昇象征性地碰了下。

周昇喝了,周来春也喝了。

“去年这一年里头,我的味觉退化了。”周来春说,“虽然不至于吃什么都没滋味,但确实吃起东西,钝得不行,喝茶全是苦的。吃麻辣也是苦的,现在吃这锅,也有股苦味儿。”

“看医生了吗?”余皓问,“我在北京认识个协和的,托人挂个号,过去看看?”

周来春:“…”

一别近年,余皓居然也有他的社会关系了,不禁颇为自鸣得意。

“上回那个让你帮忙找患者的老师么?”周昇问。

“对。”余皓年初做了个采访,恰好有个病患到协和看病,缴不起医药费,看一半走了,那负责医师到处找人,余皓便让周昇动用他的推理能力,最后在火车站把人给找到了。

周来春说:“协和应该也治不了。”

“有病要看病。”余皓说,“不能讳疾忌医。”

周来春又被余皓堵了,想了想,说:“你晓芹阿姨给我找了医生,先在郢市看看吧。”

周昇给余皓舀了脆肉鲩,余皓正吃着,随口道:“哦。”

但周来春那句“你晓芹阿姨”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余皓知道这意味周来春在某个意义上承认了他,今天应该吵不起来了。

“在北京过得如何?”周来春又问。

余皓觉得今天周来春的脾气是自打他们认识以来最好的。

“还行。”周昇也心平气和的,余皓又开始怀疑,待会儿周来春说不定要扔个惊天大|炸|弹,但他还有什么能威胁他们呢?

“当私家侦探。”周昇说。

“这就是你的理想?”周来春无奈笑道,“记者我还能理解。”

“当然不是。”周昇莫名其妙道,“我还考研呢,考明年的研究生。”

周来春没想到周昇居然愿意读书了,说:“考什么专业?”

“这你就不要关心了。”周昇没说,免得待会儿周来春以为他学了商科,是为了回家接手公司。

余皓开始吃粉丝,差不多饱了,吃饱以后心情很好,回头看外面的雪堆了厚厚一层,这等美景,待会儿正好与周昇出去,雪中漫步一下。

“吃好喝好。”周昇道,“说正事儿呗。冬天夜长,说完各自回家抱老婆睡觉,你说,好不好?”

余皓:“…”

周来春安静看着周昇,思考良久,无奈一笑。

“晓芹怀孕了。”周来春说。

周昇道:“还以为啥事儿呢,等我说恭喜么?”

余皓心想原来是这件事,笑道:“恭喜。”

“男孩。”周来春答道。

“你确定要生?”周昇打量周来春,说,“行吧你还年轻,就是累点儿。”

周来春一婚时二十二岁,如今也还未及五十岁,但四五十的中年人再从头养育小孩儿,身为父亲,精力顾不上是一定的。

周来春说:“意外怀上,我可以让她打掉,但我觉得你不会回来,所以我打算生下来,但是最后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还是问你一句。”

听到这里,余皓不想再听这种破事儿,起身走了。

“问我干吗?”周昇简直无法理解周来春的脑回路,说,“你该问问那小孩自己,想不想被打掉才对吧!”

周来春:“累了,不想吵了,周昇,咱们都互相体谅一下吧,我和你妈满打满算,也吵了不到十年,和你呢?吵了有二十多年吧?你是不是要等我死的那天,才不吵了?”

周昇有时真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父亲沟通,说:“你问问晓芹,你俩想要孩子,就生下来,你俩都不想要,就不要,你问我干吗?又不是我让她怀上的!”

周来春不耐烦道:“你不懂我意思?”

周昇满脸戾气,看着周来春不说话。

周来春说:“你愿意回家接手云来春,这孩子我就不要了。你不愿意回来,我就生他下来,以后这企业归他管。”

“我的天呐。”周昇抹了把脸,想了想,说,“爸,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人?尊重那些和你三观不一样的人?”

周来春有时也觉得无法与自己的儿子沟通。

“行,我懂了。”周来春说,“别说了,你只要告诉我你的意愿就行,这是你最后的一个机会。”

余皓在雪地里安静地走着,望向树上、远方栏杆上红色的灯笼与一闪一闪的小彩灯,这一刻雪地里,天地间孤高旷远,整个世界如此静谧,唾手可得。嘈杂的人间离他又如此地遥远。

他想起欧启航有次给他们说的笑话,在清华,人和人之间的区别,有时候比人和狗还大。

在这个夜晚里,从周来春口中说出的荒诞的话,让他尤其觉得如此,那句“你如果愿意回家接手家业我就把你后妈的小孩给打了”,就像是两个物种之间的交流,实在让他啼笑皆非。

而且更彪悍的是,这还非常符合周来春的逻辑。

“什么机会?”周昇道,“成功的机会?”

周来春喝得满脸醉意,看着周昇,周昇道:“你认为的成功,和我认为的成功不一样。爸,你懂吗?我们的分歧,一直就出在这儿。”

“社会没有教给你怎么做人?”周来春说,“你还得像条狗一样,再去混几年,你才懂,有必要这样么?老子都给你兜底了,你还想怎么样?”

周昇正色道:“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是成功吗?也许吧?可它对于我来说,不需要。一个想喝水吃面包的人,你给他一块金子,他不、会、要,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

“你可以拿金子去买。”周来春说,“买到你想要的一切东西。”

周昇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算了,想不通你…”

周来春道:“你要什么,都是用钱可以买到的!”

“爱情也可以?”周昇终于按捺不住了,“家庭也可以?!能用钱买到,你会过成这样?!”

周来春也怒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喜欢我妈?!”周昇这么一吼,周来春顿时睁大了双眼。

余皓在雪地里躬身捧雪,回头看,听见父子俩的对吼,心想这真是劲爆。

周来春不说话了,周昇嘲笑道:“你装毛啊,你不就是想证明你自己吗?证明你自己,不想再被她不停地挖苦,嘲笑,伤自尊,否则你干吗成天在她面前显摆你那俩臭钱?你不就是受了打击,想回去讨回场子吗?结果呢?”

“结果呢?”周昇唏嘘道,“她根本不想鸟你,早他妈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别人过得快活着呢!”

一巴掌清脆声响,周来春抬手,终于在时隔多年后,再次赏了周昇一耳光。

周昇挨了那一下,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是离婚那天挨了我一下,这些年里头念念不忘,终于找到机会还我的么?”周昇拿了张湿巾,随手擦了两下脸,笑道,“有意思,行,咱们两清了。”

周来春只坐着喘气,闭着眼,不住发抖。

“爸。”周昇认真地说,“你觉得今天告诉我这消息,会打击到我还是怎么的?真没有,好吧,我刚刚确实有一点点失落,却不是为了钱。再仔细想想,这样也挺好,至少你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安排我的人生了。”

“行。”周来春说,“至少你给我记得,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不要恨我,说我什么也没给你,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世上谁都不是独一无二,不能取代的。哪怕你是我儿子…”

周昇说:“喝酒吧,别说了,你今天太软弱了。”说着把最后一点残酒给周来春倒了。

周来春不敢相信地看着周昇,周昇沉吟片刻,而后道:“爸,当你师兄这样的厨子,开一家店,做到自己本行的极致。和你这样,当个大老板,不可一世,看谁不顺眼就拿钱砸谁,你觉得谁更厉害点儿?”

周昇回头看了眼厨房,说:“民工在这儿吃,学生在这儿吃,上班下班的,路过都在这儿吃,他没有名气,也没有钱。”说着,他朝自己的父亲笑了笑:“可在我眼里,他比你,可是活得厉害多了。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咱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周来春说:“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周昇皱眉,打量周来春。

周来春:“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儿子,我认真地问一句,爸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

“你喝醉了。”周昇说,“回吧,别说了。”

周来春抬手,做了个动作,说:“你未来的弟弟,我一定会好好教,我不能再重复一次在你身上犯下的错误…”

“你真要我说?”周昇苦笑道,“我说实话了。”

周来春看着周昇,醉意朦胧,周昇认真道:“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因为你只为了某个目的,才把他生下来。我不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但你得明白一件事,我、我妈、晓芹,还有没出生的那小孩儿我不管他生下来叫啥…我们是你的家人,是你的亲人。”

周昇端详周来春,有点伤感地说:“我们不是你的员工,不是你养的宠物,也不是你们公司的服务员啊。虽然服务员也不该这么被对待,不过算了,和你说,你理解不了。”

周来春反手,按在自己眉心上,只低头喘气,周昇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把周来春带走。

“不说了。”周来春道,“真是命中注定的,那天余皓找我要五千万…”

“他逗你玩的。”周昇说,“你把整个云来春给他,他也不会离开我。”

周来春声音不稳,缓缓道:“我给你留五千万,成立一个基金,保你饿不死。剩下的,你就靠自己吧。以后你要愿意,云来春还给你留个位置…”

“等你老了。”周昇说,“万一哪天没人管你,我也会管你的。不过这钱呢,你还是留着吧。你还给了我两百万呢,我一分钱没花,纯吃理财利息就够了,从这点上,我得谢谢你,帮了我俩不少。”

“我承认钱很重要。”周昇朝进来的司机吹了声口哨,帮着他去架周来春,说,“没有钱,寸步难行。可钱不是我活着的目的,它只是一个手段。我本想说,以后我再慢慢地还你…”

周来春艰难地站了起来,看周昇。

周昇说:“想想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你和我妈都给我花了不少钱,感情啊,是还不完的,家人的关系,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在这点上,余皓确实教给我许多。可是想想呢,我以后如果有小孩的话,我会比你更尊重他,有钱照样给他花。”

“人就是这样不对么?一代传一代的。”周昇笑着拍拍周来春的肩膀,说,“欠你的钱,我拿去还给我以后的小孩啦,慢走,爸。”

周来春看着周昇,呼哧呼哧地喘气,像是想说什么,周昇却回到位置上,坐了下来,司机把周来春搀着走了。

“埋单。”周昇目送他们离开。

老板戴上眼镜,摘了账单,过来桌前,给周昇算账,周昇看了老板一眼,老板也看了周昇一眼,周昇掏钱,老板收钱,大家心照不宣,整个过程保持了安静。

“你是他儿子。”老板道,“我说呢。”

周昇答道:“嗯,你才知道。”

老板点点头,说:“唔。”接着从围裙里掏出俩红包给周昇,周昇忙道:“不能收,我成年了。”

“没上班前都能收。”老板说。

周昇:“我上班了。”

老板:“没结婚前都能收。”

“我有媳妇了。”周昇忙道,“哎?媳妇呢?媳妇上哪儿去啦?”

“周昇!快出来!”余皓在外头喊道。

“我媳妇喊我了。”周昇说,“谢谢老板啊。”

老板塞给周昇,说:“好好上班。”

周昇拗不过,最后还是接了,揣了红包出来,外头一片黑暗,四处找不见人,静谧无比。

周昇拿着围巾,四下找人,余皓在公园的空地上喊道:“这儿!过来!”

周昇:“我想去树下尿个尿…”

余皓:“店里不是有厕所吗?你是狗啊!还树下尿。”

周昇赶紧回去,上完洗手间又出来了,余皓站在空地一侧,周昇飞身翻越栏杆过去,大长腿踩在雪地上,过来找余皓。

“人呐?”

余皓背靠另一侧栏杆,把手机放在水泥栏杆上,说:“转身。”

周昇:“???”

周昇转过身,余皓按下了栏杆下的一个彩灯开关,先前他在这附近玩滑板时,就见过这里有好几个开关。

开关轻响,公园里整个空地上刹那亮了起来!

彩灯照亮了雪地中央,一大片雪地被清空,堆起了两堆雪,被堆成愤怒小鸟的雪人,一只圆的,一只三角的,还用树叶做了眉毛。

周昇顿时哈哈大笑,说:“你这堆的啥?”

“你啊。”余皓放下开关,与周昇走到空地上的雪人前,周昇指着那只圆的,看看余皓,再看雪人,说:“这是我吧?三角这只是你?”

余皓笑道:“对。”

“怎么不亲个嘴?”周昇问。

“难度太大了!”余皓说。

“这些小鸟又是啥?”周昇发现地上还有好几只被捏成雪球大小,插着树枝当鼻子的小小鸟。

“我们以后的小孩啊。”余皓乐道,“如果有的话。”

“会有吗?”周昇眼眶有点湿润,转头看余皓。

“我不知道。”余皓一脸无辜道,“看你想不想要,不过现在说还早吧?”

“说不定还真会有。”周昇答道,“这真像咱们一家,嗯…还有只狗。”

余皓笑着观察周昇,无数细碎小灯照着他们,与天际银河相辉映,空地上明亮宽敞,周昇掏出手机,放了首歌,朝余皓说:“来跳个舞吧?”

“还没学会。”

“随便跳跳?”

周昇拉着余皓的手,手机里音乐响起,余皓看着周昇帅气的脸,一时无法判断他是因为喝了酒才眼睛泛红,还是因为与周来春吵架吵的。

余皓:“心情低落吗?我猜你听到消息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挺失落的。”

“还行。”周昇答道,“确实有点,知道我对他来说,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小纠结吧?不过一会儿就好了,人嘛,不能什么都要。又不是养备胎,还让整个云来春等着么?”

余皓笑了起来,说:“只是突然间,也会有那么一点难以割舍吗?”

“对。”周昇端详余皓,抱着他在音乐里转圈,说,“你最懂我了。”

“你决定吧?”余皓说。

“决定啥?”周昇停下脚步,搂着余皓,眉毛一抬,问道。

“决定以后怎么走。”余皓说,他觉得这一刻的周昇,是从他们认识以来,看见的他最柔和的一面。

周昇答道:“老头子有他的家,我也有我的家,各自都成家了…就不要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混在一起了吧。”

说完这句,两人都乐得不行,又一起侧头,看余皓堆着的那大大小小的雪人,音乐里唱着:

“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你清澈又神秘——”

“在贝加尔湖畔…”

余皓看着那树上、栏杆上,闪烁的小灯光晕,周昇却搂紧了他,把他的脸转过来,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对了,空手套白狼到底是什么招?”唇分时,周昇疑惑问道,“我奇怪很久了,哪儿学的?”

余皓看着周昇,笑道:“可能哥哥觉得,你和嫂子都是被我俩空手套回来的啊。”

周昇:“…”

——第四卷·楼兰·完——

第147章 造访

毕业论文、采访专题、本月采访稿、值班校稿…余皓想到还有这么一大堆事要做, 就有种想辞职的冲动。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总有人想辞职了, 每天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干确实很爽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班, 哪怕再喜欢的工作, 也会生出倦怠感。这才干了不到半年, 还是自己最想做的工作…余皓甚至不敢想要是找了份不喜欢的活儿现在会怎样, 估计每天都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吧。

“不要焦虑了行吗?”周昇道,“你这脸色都能去演包公了。”

二月的北京依旧寒风凛冽,余皓与周昇拖着行李箱,推开家门, 家里近半个月没住人,散发着一股冬天特有的霉味。周昇一脚把行李箱踹到角落,拉开窗帘,捋起袖子, 开始打扫。余皓把柚子皮放在暖气管上, 擦桌子, 冲咖啡,在桌上摊开电脑。

“事情做不完啊!”余皓抓狂道。

活儿太多实在很让余皓崩溃,焦虑感挥之不去,在高铁上还令他与周昇吵架了,起因是周昇打游戏机打得太投入,虽然戴着耳机, 但按键和体感倾斜的动作总扰得余皓心神不宁。最后余皓愤怒地让他不要再玩了, 周昇则一脸莫名其妙, 两人吵了几句后,周昇只得靠在椅背上睡觉,余皓光火地噼里啪啦敲电脑,不多时周昇脑袋歪过来,靠在余皓肩上,睡了一路。下车时俩人又没事人一样,好了。

“随便写写行了。”周昇道,“要么我帮你写?”

“凯凯看得出来。”余皓捋起额发,头发太长了,周昇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橡皮筋,给他扎个小辫,说:“多吃糖,脑子才转得动,看下,你写的啥?你一个记者,写这干吗?”

余皓的论文选题是“自我同一性”,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范畴,陈烨凯看完以后没有建议他换个选题,反而认为选得很好。毕竟人格的一统与自我感知基础,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基石。而在通过金乌轮穿梭过诸多梦境后,这是他所感知的最重要的问题,也是他最迫切需要去明白的一点。

经历过长城上黑暗的自我、奇琴伊察深处茫然的陈烨凯、竞技场上的撒旦周昇、梁金敏的童年与婚姻、傅立群的楼兰古城…余皓在荣格、佛洛依德、杜威、冯特等人的著作里追寻,期望能找到人格诞生于一统的解释,而这些观点,就像隐藏在一团雾中,他清楚地知道,它们一定在那里,只是四处茫茫,伸手不视五指,要清晰地捕捉住,还需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

这就是余皓所有焦虑感的来源。

“你在干吗?”余皓发现周昇四处翻来看去,检查橱柜、衣柜、床头柜、装饰画,像极了一条侦查犬。

“窃听器。”周昇说,“没发现吗?咱们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来过了,而且还是两拨人。”

“怎么发现的?”余皓警惕起来。

周昇:“私家侦探当然有私家侦探的办法,否则怎么混?”

余皓心想周昇走之前,应当在家里做过手脚,现在这么说,应该就是没找到窃听器了。周昇检查完自己的领地后,拖出个吸尘器开始吸尘,余皓被吸尘器的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只得不写论文了,过来与他一起搞大扫除。

“接下来怎么办?”余皓问。

“等。”周昇答道,“等他们主动找上门,和黄霆谈条件。”

余皓说:“我有种预感,周昇,关于金乌轮,我们也许在不久后会等来一个结束。”

周昇倒出吸尘器里的灰尘,打了个喷嚏,说:“为什么?因为命运赠予的所有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么?”

那句话是茨威格说的,余皓也知道周昇始终对金乌轮的存在未曾完全释怀,从拿到它的第一天开始,金乌轮便成为了他们生命里的一柄双刃剑。需要随时保持某种警惕,提防来自于与它相关的任何麻烦。

虽然好几年里,每一次启动金乌轮,都为他们改变了许多,自己也好朋友也罢,它从未辜负过他们。若它有意识,想必这么看待它,并不公平。

周昇与余皓坐在餐桌前,周昇拇指弹出金乌轮,余皓接住。

“你觉得咱们最后会失去它么?”周昇问。

余皓答道:“我能感觉到,有人无论如何都要把它拿走。”说着把金乌轮弹回去,金乌轮在空中划出一道闪光的弧,落在周昇手里。

周昇:“这辈子我有三次想过,把它放弃掉。第一次是在救了坭坭之后,我有种冲动,想把它扔进江里。”说着又把金乌轮弹给余皓,余皓接住。

那是周昇与余皓初认识之时,余皓不禁想起往事,如果他没有猜出周昇就是将军,也许他还是难以确认自己的心意,只不知道后来,他们还会不会在一起。

“为什么没放弃?”余皓又把金乌轮弹给周昇。

“你给我编了条手链。”周昇答道,“第二次,在我拿了自行车比赛亚军后,我想要么带着你去澳大利亚玩,在大堡礁把它扔进海里。”

金乌轮弹回来,余皓接住:“第三次呢?”

“交给凯凯的时候。”周昇沉吟道,“不过,从他们盯上金乌轮的那一刻开始,也就是第三次起这个念头时,扔掉它已经于事无补。”

余皓把金乌轮放在桌上,两人一起看着它。

“干你的活儿,”周昇摊开书,说,“别想了,事情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余皓把毕业论文关了,开始修改他有关传销的专题稿,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金乌轮已经被黄霆取走了,”余皓说,“他发现是假货没有?如果发现了,进咱们家还说得过去,如果没发现,又来做什么?而且还没装窃听器或监控?”

周昇眼里带着笑意,一瞥余皓,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聪明。

余皓思考片刻,而后说:“周昇,告诉我,你究竟想怎么计划?”

周昇沉吟不语,余皓说:“你别老瞒着我,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可是你什么也不说,只会让我更担心你知道吗?”

“不是不想你担心。”周昇合上书,抬眼看天花板,思考片刻,而后正视余皓,说,“是在接下来,我们的计划中有一环,得在你不知情的前提下,才能发挥出完美的战斗力。”

余皓充满疑惑地看着周昇,周昇拈起金乌轮,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又说:“就像一个梦,你必须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头,才能借你的手,来完成整个过程,在这之前,一旦朝你解释清楚,就会增添风险。”

余皓大致能理解周昇的话,旋即点头道:“好吧,我不问了。”

但过了一会儿,余皓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个问题。

“这一切,最后要达到什么目的。”余皓说,“能不能告诉我?”

周昇没有回答,再次翻开书,手里转了几下笔,笔在他灵巧的手指间转来转去。

“把所有的敌人全部引出来,”周昇满不在乎地说,“一次全让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事情结束以后,把金乌轮扔回我第一次捡到它的地方,结束。”

余皓:“…”

周昇又说:“不过在结束这件事前,我想尽可能地了解真相。”

“什么真相?”余皓道。

“它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有什么用,为什么选上我的真相。”周昇如是说,“你不觉得好奇么?当然这个计划最后也许还会根据我从金乌轮里得到的信息,做一些修正,所以许多事都相当不确定,随时会变,没法与你清楚商量。”

“好吧。”余皓只得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相信我。”周昇道,“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信我。”

“一直没怎么担心过你。”余皓答道。

周昇笑道:“瞧你这崇拜的小眼神。”

翌日余皓去单位报到,心里半点不想去上班,觉得好累。林泽本以为他要正月十五后才来,办公室里头贴了春来福满的大红纸,桌上还摆着过年的糖与干果,天寒地冻的,门厅里趴着只体型巨大的阿拉斯加。林泽与司徒烨、金伟诚正在办公室里吃零食喝茶闲聊,大伙儿哈哈哈地讨论报纸。

余皓:“…”

“哎呀!”司徒烨道,“怎么招呼也不打就来了?”

余皓差点要炸了,说:“你们都不用去采访吗?!”

“你不是写好了吗?”林泽说,“这几天全用你的稿子。”

余皓大过年的,每天都绞尽脑汁在给部门供两篇短稿,林泽拿到以后用余皓的稿子就交了,三个人无所事事,在办公室里吃花生。余皓悲愤道:“你们也太过分了吧!我在家里辛辛苦苦给你们写稿,你们在这里玩?”

司徒烨拿着红包,示意余皓:“该说什么?不给了啊。”

“老板娘恭喜发财!”余皓马上乖巧道,接过红包,沉甸甸的,起码有一千。

林泽道:“乖,再给你老公个。”说着也给了余皓一个。

金伟诚非常自然,就当无事发生,朝余皓说:“初稿写得不错,等责编来了就给你安排上版。”

谢天谢地,终于招到责编了,余皓心想稿子可以不用翻来覆去改无数次了,可是…他往外看了眼,说:“怎么还养狗?”

“家里的狗,没人照顾,带过来了。”司徒烨道,“反正大伙儿都不怕狗,让它白天看看门,晚上再带回去。”

那条巨大的阿拉斯加显然吃得很好,膘肥体壮,毛皮光滑,用一根绳子拴着,扫把一样的尾巴在地上摇来摇去。余皓说:“你家养不下么?”

“前天我过来值班。”司徒烨说,“阿泽去买菜,没顾上遛它,它在客厅里拉了…”

余皓:“停!”

余皓想起那个狗在家里憋不住了大便,然后扫地机器人定时自动开启,推着那坨大便均匀地涂抹在了整个家里的地板上,最后被北方的室内暖气一烤…的人间惨剧,便开始同情起林泽与司徒烨。

金伟诚说:“最近总有人在马路对面探头探脑的,白天拴条狗看着好点。”

什么?余皓心想,有吗?联系到自己与周昇,以及金乌轮的事,不由得起了疑心。林泽与司徒烨一瞥余皓,再对视一眼,却都没说什么。

“锦旗送过来了。”林泽示意余皓看墙上。

余皓走神了,一看墙上锦旗,上书四个大字“救命恩人”。

余皓:“???”

司徒烨道:“光县电池厂调查采访的时候,你不是发了张孕妇的病历表吗?”

余皓都忘了这件事了,居然还有锦旗!那天他正好去了南陆,过年前孕妇家里人找到北京,送来了锦旗,并哭着感谢林泽、感谢了台里领导一番。天气太冷,受害者没法过来,给余皓写了一封亲笔感谢信。

林泽把感谢信拿给余皓看,余皓展开,上面密密麻麻三大页,仿佛透过信纸,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边抱着小孩,边掉眼泪,给余皓写信,信纸上还有泪痕。

“我…”余皓差点就看哭了,看半晌就得放下信纸,缓和一下情绪。

林泽扔着花生拿嘴去接:“台里头要给你做一期专访,稿子让你自己写,自己吹自己一顿,我就说别了。”

“不不不。”余皓道,“当然不行!我自己写吹自己的稿子,下面还署个实习记者余皓,要被笑死了!”

几人一时都笑了起来,司徒烨说:“我说你就顺便拍了张照,没想那么多。”

“对对。”余皓想到这点,也不得不承认,当时他确实只是举手之劳,而且发完照片回来,转省局报案等事全是林泽在做,自己起到的作用非常渺小。

他看完了那封信,再看墙上的锦旗,有点愧疚地低下头,林泽笑了起来,扔给他一块糖,阿拉斯加还以为他哭了,摇着尾巴过来,蹭余皓的小腿。余皓摸摸它的头,仿佛有股力量充满了自己的身体,就像刚当上调查记者时,所有的精神一下全回来了。

“好,干活!”余皓说,“希望责编快点儿上岗吧!”

司徒烨搬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在桌上放了把瓜子,说:“我看了你上传的照片,这人长得挺帅的。”

余皓知道司徒烨说的是傅立群,答道:“他明天晚上就来北京了,报个德语班上学,准备考试,到时介绍你们认识。”

余皓把稿子修改完,这次他的专题做的就是传销,然而不同于其他报纸、网媒有关传销的稿子,林泽希望他能把专题做深,于是余皓不把那老一套的耸人听闻的监|禁、体罚等当作专题重点,而是将主题落在了为什么传销能把人坑进去的这一点上。

缺乏自信,长期充当无业游民,无所事事,自我价值难以实现,容易被洗脑,对证明自我的渴望强烈…余皓采访了那天与傅立群一同逃出来的员工,也包括傅立群自己的阐述。从公司的分享式鼓励小组,到循序渐进的口号式洗脑…利用人性的各种弱点,将他们一步步地忽悠上贼船。

“百分之八十以上身陷传销的员工,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急需价值观的重建…”林泽看了眼稿子,说,“百分比怎么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