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任商坚持地看着他。

“好吧…”留哥很少违背长辈的意思,苦着脸接过杯子去,准备捏着鼻子倒下去。

“你这几年来学习了这么多人类的知识,有一直在亲手烹茶,现在再喝应不会觉得苦了。”

“会吗?”

“呵呵,你已经很懂得人类了,当然也能体味到茶中的滋味了。”

“我还不会变成人呢?”

任商笑而不答。

“好吧,好吧,不就是喝茶吗。”留哥勇敢地把杯子举到嘴边,先舔一舔,品品滋味,“唔…”他又试着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苦是苦,却有酒没有的清香…好象也能喝…”

“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留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慢慢品着。

“人生如茶,甘苦自知。”

“外公,您是想告诉我…”

“今天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话,想想这杯茶的滋味…”

“是。”留哥行了个礼,默默转身走出了这个山沟。他看着外面青翠欲滴的层层山林,水如银带,夕阳如火,山脚下一个小村正飘出袅袅炊烟,隐隐传来鸡鸣犬吠…

“我懂了!”留哥大声叫起来,“我想通了!”

任商闻声走出来,看到留哥正转过身来,激动地迎过来说:“外公,我终于想通了!”他握住任商的双手,任商感觉到那是一双光滑、没有毛和利爪的手,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耳朵…

“我变成人了吗?”留哥紧张的问。

“是啊,现在的你如果走进人群中去,没有人会看出你是异类——如果你把尾巴也变掉的话。”

“尾巴?怎么尾巴还留着…”

“别急,别急,慢慢来…”

“尾巴,尾巴,尾巴…哇,外公,怎么耳朵也长出来了!”

“不用急,不用急…”

“哇,连爪子也…”

“娘,猜猜我是谁!”正在缝补衣服的庚娘眼睛一下子被捂住了。

“会叫我娘的除了留哥儿还有谁!”庚娘笑着拉下他的手,却看到了用“人”的样子站在她面前的留哥,“留哥儿,你…”

“看,我可以变成人了!”留哥转个圈给母亲看,“没留下尾巴,没竖着耳朵,也没有长长的指甲,很完美吧?”

庚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抚着他的肩头:“我的儿子长大了。”

“对了,爹呢?…又去了练功房…不是,在和农叔他们喝酒?我去变给他看!”留哥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全族上下都知道了留哥可以变成人的事。

留哥的成年宴比其他的孩子们要热闹得多,虽然他们家里亲戚不多,但静石和庚娘人缘极佳,留哥朋友又多,再加上关心留哥成长的族人们、长老们…几十个地狼把静石家的小宅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执圭和执珂没有来吗?”

“我去叫过了,他们不来我也不能把他们绑了吧?”留哥奉父亲的命令邀请他们时自然也不会多么真心真意。

“再去请他们一起吧。”

“不去!”留哥断然拒绝,“爱来不来,摆什么架子!”他迎过去和一帮朋友说笑,下定决心在这件事上不再听父亲的话了。

“唉。”静石叹了口气,他下自己不应该强迫儿子去接受执圭兄弟俩,以那两兄弟对留哥的态度而言,留哥对他们已经够有礼貌了。

以留哥的个性,在别人那样冷淡的情形下还一直维持礼貌,已经是很听自己的话了。

“我去叫那两兄弟。”静石对庚娘说,“你先招呼着客人。”

“好,”庚娘温柔地说,“不过他们确实不愿来的话,也别勉强啊。”

“我知道。”静石向周围的客人拱拱手,匆匆出门去了。

“静石叔要去哪儿啊?”

“酒席不是马上要开始了吗?”

“是呀,留哥儿…”

“他说要去叫执圭兄弟来。”留哥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不高兴。

“为什么去叫他们?”糕儿几乎要跳起来。

“糕儿!”沉珠责备道,“好歹他们也是留哥儿的堂兄,请他们来也是应当的。”

“可是他们最近在学堂里多嚣张,以为留哥儿不来上课,他们便是第一了,总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对啊,还总是有意无意地说留哥儿的坏话!”磊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他变成人类后是个壮硕得吓人的大汉,气魄不凡。

“老在先生面前打小报告。”

“还有…”

“还有…”

伙伴们一股脑地开始倾吐对这两兄弟的不满,沉珠本来还想为他们说几句好话,被予说了句“上次你还不是因为他们告刁状而挨了先生的扳子”也就不吱声了。

“反正留哥儿已经能变成人了,马上就可以回学堂里来了。”

“对,等留哥儿回来,看他们还嚣不嚣张!”

“我们马上去和先生说。”

“先生…”

伙伴们不由分说,拥着留哥儿向素辛跑过去,乱七八糟地叫着:“先生,先生,留哥儿是不是可以回来上学了?!”留哥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去想回学堂的事,他更想一直跟任商学习。

“留哥儿,你终于还是学会了,我早就说过,以你的天分,稍加用功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素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改平日严肃的样子,亲切地拍着留哥的肩说。

“嘿嘿嘿嘿。”被难得称赞学生的素辛这么当众夸奖,留哥十分得意,原本心里对素辛的一些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明天就回来上课吧,让我看看你的学业是不是拉下来。”

“当然没拉下。”留哥自信地说。

“有留哥儿这样聪明的孩子,当然可以光宗耀祖。快开酒席,咱们好好地喝一杯。”静石的一帮朋友大呼小叫,打断了留哥和素辛的叙话。

“大伙儿再等一等,留哥儿他爹马上就回来了。”庚娘急忙上前安抚大家。

“一家之主去哪儿了?”

“这么大的喜事他怎么不见了?”

“留下嫂子一个人应付这么大的场面,这家伙真不是东西!”

“谁说的,哪个不知道嫂子才是一家之主,是吧?嫂子,晚上罚他跪搓板!”

抱怨、取笑、火上浇油…各种善意的恶作剧充满了整间屋子,庚娘大方地周旋着,始终含着笑,一边的留哥却偷偷地嘟起了嘴。

当大家都等烦了,屋子里开始闹哄哄的时候,静石总算回来了,身后跟着执圭兄弟——他果然还是把他们带来了。

“总算把‘神仙’请下凡来了…”糕儿不满地咕哝一句。

沉珠推推他:“快入席,免得让大人骂。”

静石硬是把执圭兄弟安排在了首席,和族长、素辛以及留哥的外公坐在一起。

糕儿经过执圭兄弟身边时还是扔下了一句:“让长辈们这么等,还好意思坐首席。”

“各位,今天是小儿留哥儿的大日子,各位赏光使寒舍上下蓬荜生辉,静石口拙,不会说文绉绉的话,我先敬大家一杯!”说完,静石一仰头,先干了一杯。

“干了!”

“恭喜!恭喜!”

“今天非要好好喝一杯!”

“不醉不归!”

屋里屋外一片喧闹,敬酒、划拳、恭贺声此起彼伏,像开了锅一样,变做人形的留哥脸红通通的,在父母的带领下挨桌敬酒。大部分客人都是酒到杯干,整个酒席上人人笑逐言开,只要两个人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不快来。

执圭一个劲地喝闷酒,执珂则连筷子都没动,闷坐在桌边——他们两兄弟被安排在首席,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留哥的目光每次落在他们身上,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气愤——要么不来,来了却摆这副样子!

“留哥儿!”静石的声音带了积分严厉,“给你堂哥们敬杯酒。”

“知道。”留哥眯眼一笑,他是个礼节周全的孩子,才不想像执圭兄弟那样,当众表露自己的情绪而失礼呢。

“大堂兄,二堂兄,让我敬杯酒吧,来,我先干为敬。”留哥笑容满面来到执圭兄弟身边,举杯先喝尽了,然后把被子向他们亮了亮。

执圭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也举杯喝了。执珂却坐在那里不动,双眼直直地瞪着桌子上的酒菜,好象没听见留哥的话似的。首席上坐的长辈们一下子全看着他,气氛沉寂下来。“堂兄,来干一杯!”留哥还是笑容满面,端起桌上的酒杯递向执珂。

当!

执珂一挥手,留哥手中的杯子飞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执珂身上。

“还是我先干为敬!”留哥一仰头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干,把杯底向执珂一亮,手一点用法术摄来一只干净的空杯,又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执珂,“堂兄,请。”

执珂一下子站起来,直视着留哥。

“执珂!”一位长者出言责备了一句。

“我们走!”执珂一拽执圭,转身向门外走去。执圭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了上去,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客人。

“大家继续吃,别客气。”静石安抚着客人,一边不安地向门外那两兄弟消失的方向看去。庚娘明白丈夫的心意,乘大家都没注意,悄悄地走出了门。

“太可气了!留哥儿,你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就是,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你也甘心?”

“留哥儿…”

留哥来到那一班小伙伴们席上敬酒时,这些孩子立刻吵嚷了起来,撺掇留哥去教训执圭和执珂两兄弟。

“我来敬大家酒的啊!”留哥还是笑嘻嘻的,“来,干杯!”

“留哥儿,你太让着他们了!”

“就是!”

留哥斜着眼四处瞄瞄,见父亲和长辈们都离自己挺远,便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我已经报复他们了——我越是客气忍让,待会儿他们就会被长辈们骂得越厉害,你们信不信?”

“哦,原来是这样的…”伙伴们一起恍然大悟地点头,“不愧是留哥儿,一肚子坏心眼啊…”

静石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切,正好抬头看见庚娘从门外进来,对着他微微摇头,他脸上原本的欢喜之情顿时收敛起来,流露出一种担忧甚至悲伤的眼神。虽然他马上就恢复了笑脸,但这一瞬间的表情还是落入了留哥眼中。

一时间留哥也没说话。

父亲过于重视执圭兄弟了,为什么?本来都快忘记的事情突然涌上了心头——父亲曾亲手杀了大伯…

在这个欢乐、喜庆的酒宴上,留哥的心里却出现了一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的不安…

“累死了!”留哥重重地往床上一躺,摊开四肢,长出了口气,最近他上午去学堂,午后随父亲练武,晚上再溜到地面上向任商学法术,生活紧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这些日子里无论是法术还是武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原来很多百思难解的地方也豁然开朗了。

“累死了,累死了!”留哥在床上滚来滚去,口中抱怨。

虽然每天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可是这些并不会让留哥感觉累,反而让他感到很充实,整天精神奕奕的。让他一个劲喊累的,是别的事情。

庚娘推门走进房子,坐在床沿上问:“留哥儿,你看巧姑这孩子怎么样?今天晚上的饭菜可是她一手做的呢。这孩子的手艺不错吧?”

“不…错…”留哥拖长了声调。

“那么昨天那个琴儿呢,她可真是个俊姑娘对吧?还有农大哥家的二丫头小蝉儿,她刺绣的手艺在族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呢。”庚娘越说越起劲,一把掀开留哥蒙住脸的床单,拽他起来问,“留哥儿,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主张!”

“娘,我能有什么主张,每天都要见好几个不同的姑娘,我哪里记得住谁是谁…”留哥都快哭了。

“说的也是,这样的大事不能靠你小孩子的眼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应该由我和你爹做主,我得好好和你爹商量商量。”

“娘!”留哥一下子跳起来,“你太为这事操心了吧?”

“傻孩子,娘为你操心是应该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娘不操心谁操心,难道指望你那个只会喝酒的爹不成?”

“娘…我求求你别为我这么操心成不成…”留哥带着哭腔哀求。

“等到留哥儿成了家,有了妻房,再过几年有了儿女,娘想为你操心都操不上了…”庚娘憧憬着未来,“到那时候我的留哥儿就成了一家之主,男子汉大丈夫,自然由你的妻子照顾你,娘就为你们看看孩子…”

她越说越远,几乎把留哥当上爷爷之后的生活也安排好了。

“娘…”留哥有种哭不出来的感觉,“您真要把我卖给那些不认识的女人?”

“卖?怎么说的这么难听!娘是为你去聘!”

“今天的家务和三餐,全套的绣品,皮革和首饰…”留哥扳着手指头,哪一样不是那些女人给你的!分明是想为这些小玩意儿把我卖了!”他气鼓鼓地说,“你竟然利用自己的儿子‘哄抬物价’,想把我高价出售!”

“你这孩子!”庚娘白了他一眼,“我选儿媳妇当然要选容言德俱全的,要是娶个什么都不会的回来,难道要我侍侯你们爷俩之外再侍侯儿媳妇?”

“什么侍侯我们爷俩再加上儿媳妇啊…”静石推门进来,他喝得醉醺醺的,打着酒嗝问。

“爹,你又去谁家喝酒了?”留哥儿无精打采地问。

“你狂伯伯家!”静石一拍大腿,“我跟你说啊,留哥儿,狂那个小女儿,漂亮!真漂亮!你一定要认识认识她!我要是再年轻一百岁啊…”他兴冲冲地指手画脚着,完全没有发现庚娘危险的目光。

留哥向他又是挤眼又是努嘴,无奈静石早已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怎么会去注意这些小动作。留哥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

“我跟你说留哥儿…”静石继续说着,“那个小姑娘太漂亮了…”

“有多漂亮!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是吗?”

“当然是!我跟你说,我要是再年轻一百岁啊,我…”

“庚…庚…庚妹…”静石终于发现屋里不止儿子一个,迎着妻子的目光,酒也醒了一半。

“相公,你今天口头上又把儿子配给谁家姑娘了?”

“没,我没答应。”

“没答应?几杯酒下肚你会不答应人家?”庚娘用帕子打一下灰尘,“这个月都许了十几户人家了!你如果再年轻一百岁怎么样?就不要我这个黄脸婆?”

“庚妹,我喝醉了胡说的!我哪儿敢有那种心思啊!”

留哥在被子下一捂眼——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这么笨的父亲生出来的。

“有那个贼心…原来是这样…”庚娘点着头。

“庚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静石发出一声哀鸣,“留哥儿,你快跟你娘说,我从来没…”

“别把儿子扯进来,你给我回房去!”

“庚妹…”

“庚娘,留哥儿…”静石惊慌失措地张望了一阵子,还是乖乖地跟了过去。

“咕咕咕…”留哥用被子蒙着头,笑得打滚。

自从留哥举行了成年礼后,他就成了全族女孩儿的家庭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人选。托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不算,由父母亲自出面向静石和庚娘说的,女孩子自己跑上门来的也络绎不绝。

静石整天在外面吃酒,也不知道在酒席上把儿子卖出去几次了,而庚娘忙着应付那些上门来的女孩母亲和女孩子本人,收了一大堆绣品、首饰,天天分析哪一家女儿的手艺更好,脾气更相投。

留哥也知道,婚姻大事理所当然应该由父母来做主,可是他真的不想这么早就成亲,只要想到要和一个从来没说过话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他就浑身别扭。

“唉…但愿爹娘他们挑花了眼,一时半会儿别做决定吧。”留哥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奇谈之二:天涯无归路(三)

【五】

大地上刚刚下过雨,空气湿润清新,带着草木的味道。这些年来每天都到地面上来,留哥已经完全习惯了地面,也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事物。

他按照任商教的方法抬头看看星辰来确定一下时间,然后蹦跳着向任商住的山洞跑去。

“外公,我来了,我们…”留哥吆喝着跑进洞里,却发现还有另外一个老者在和任商对坐品茶,便一下子止住了步子。

“哦。”老者抚着须上上下下打量起留哥来,“地狼的孩子…”

“胡兄不必勉强,我只是随口这么一提,不行就算了。”任商含笑说,“我知道贵族的幻术是不外传的。”

“也不是不能传,族里面没有不能外传的规矩,只是…”老者反复思忖着,他和任商几百年的交情了,几天前一时兴起,脱口答应任商随便提什么要求自己都答应,来作为送给任商的寿礼,没想到任商马上就提了这么一个说难也不难,却又很让他伤脑筋的要求。

“只是我们的一些法术,不是外族人学得会的,连成精的野狐都不行,这个地狼的孩子就…”

“呵呵,你别小看这孩子,他可聪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