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瑕听得津津有味,牧清寒却又话锋一转,道:“可想进开封府做护卫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那些能跟随府尹大人左右的近身护卫少说也有六品官衔在身上,要么武举出身,要么世家子弟过来历练的,头一个便要身世清白,却又哪儿来的什么江湖侠客?若一个不查,略有一点干戈在上头,岂不误事?”

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任谁听身边的人亲口戳破自己童年梦想也有种泡沫破碎的怅然若失,不等他说完,杜瑕就已经哼了一声,道:“真是……”

见她似乎面带不悦,牧清寒自然不敢继续说了,可到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

马车走到御街前便停了,杜瑕和牧清寒先后下来,就见那中心御街果然宽阔非常,中间行人、车马往来不绝,一派繁华气象。两侧整整齐齐立着黑漆杈子,杈子以外有商贩沿街摆摊贩卖货物,夹杂着各色吆喝,十分热闹。

牧清寒往正北面略一抬下巴,笑道:“那边就是皇宫了。”

杜瑕闻言望去,因隔得甚远,影影绰绰的瞧见一片巍峨建筑,倒不似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只各处宫宇房顶黄绿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莹莹光亮。

“原先老圣人在的时候,”牧清寒指了指脚下御街,与杜瑕边走边道:“这里是不许平头百姓走的,只有皇亲国戚乃至三品以上大员才得落脚,其余的都在这两列杈子外出入。当今继位后,说既然修了这路,若只叫这寥寥几个人走着实可惜,岂不是空耗民脂民膏?便下了一道旨意,也许百姓走了,两侧也能摆摊。不过若是大日子,或是圣人有什么活动,便要提前几日派人洒扫、净街,那时候也是不许走的。”

几个月不见,在外吃的多动的多,牧清寒又蹿高了些许,体态更加成人化,面部线条越发俊朗,此刻不紧不慢的说话,当真风姿出众,迎面走来的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忍不住偷眼来看。

杜瑕却没留心那些,只听的连连点头,由衷赞道:“旁的暂且不论,只这一条,圣人也可算是一位真正为百姓考虑的好帝王了。”

正说着,迎面走来的一位少女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将一张粉面憋得通红,在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前手指一松,原本攥在掌心的绡纱帕子便飘飘荡荡的落下来,打了个转儿,乖乖趴在牧清寒前面几步之遥。

“便是如此,”牧清寒笑说:“原先还有几位老臣反对,说这么一来圣人同庶民岂不是没了分别,只哭着不许云云,倒把圣人惹恼了,当着众朝臣的面儿勃然大怒,只叱道【好好一条路却偏不叫人走,既如此,当初何苦修它?朕又不天天外头逛去!倒不如叫人拆了的好,倒能空处地方来多盖两间学堂!】这才罢了。”

他目不斜视,好像压根儿没觉察到对面少女满怀期待和紧张的眼神,也没发觉前面路上躺着一张造价不菲的帕子,竟就这么直直踩了过去,顺便也将那一颗萌动的少女心怀一道踩了个粉碎……

牧清寒说的有趣,杜瑕听的只是笑。

这么说来,这御街打从一开始铺就的时候恐怕便是顶了个大禄朝形象工程的名头,专为特权阶级服务,而偏偏这位仁帝这般随和爱民,偏要打破常规来给你们看。

说他是真心为百姓考虑也好,只是为了稳固民心做面子活儿也罢,可他终究是主动放弃了属于己方的特权,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不是一件易事。

又走了几步,杜瑕却又笑着问道:“呦,怎的还有这许多果树?”

却见御街两侧水沟边都载着许多果树,如今花儿都谢了,枝头竟都沉甸甸的挂着好些桃儿、杏儿,再要回忆起来,似乎沿途走来道路两旁也有不少。

她凑近了观察片刻,转头问牧清寒:“这样齐整,又这般大手笔,难不成还是朝廷做的?”

瞧这些树木的样子,断然不是最近两年才栽种的,再者既然原先中心御道寻常人连走都不能走,自然更不可能种树,因此答案不言而喻。

她家在陈安县就有五座山,之前也曾去山上住过,曾近距离观察过常见的果树,故而认出除了这两样正在结果的,还有青色的未成熟的梨子、石榴以及其他几样果树,都长得十分好看,非乡间寻常品种可比。

“倒是叫你猜对了,”牧清寒笑着答道:“也是当今手笔,说路上空着可惜了,若是再做些什么又嫌弃地方窄小,施展不开。倒不若多多栽种果树,一来开花好看,春日什么的也叫百姓们赏个景儿;二来待到果实成熟,硕果累累,叫人看了心里也痛快;三来水沟边载些树木,于水土也大有益处,到如今已有将近十年功夫了。”

虽说先皇也是从旁人手里夺得江山,可当今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出身,想来日常也是不是劳作的。可偏偏他继位之后反倒频频推出实惠利民的举措,眼下看来,倒当真是位办实事的明君。

杜瑕观那桃子粉嘟嘟圆滚滚的,个头饱满,凑近了隐约有一股清香,想也知道口味必然差不到哪儿去,便又好奇了:“那这些水果成熟之后却如何处置呢?长得这样好,怎不见有人来摘?”

她这话一出口,牧清寒先就笑了,又伸手将她往外拉了一步,对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靠近的一队巡街士兵解释道:“诸位见谅,我们原是没见过结在枝头的果子,只过来看个稀罕,并不曾想摘取。”

开封城乃天子脚下,一块城砖倒了砸下来怕不能盖到五七个达官显贵,而这些人背后往往又盘根错节,十分复杂,轻易开罪不得。那些士兵常年巡街,自然不是鲁莽之辈,倒也不凶神恶煞的。

且他们早就练就一双利眼,见眼前二人服饰虽简单却讲究的很,用的料子亦俱都是难得的,后面还跟着马车并几个高壮仆从,瞧着不是花架子,神态也恭敬的很。

这样的人要么是大家族里头打小培养的,要么就是花高价从外头雇的,可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就猜测必然是哪家溜出来玩耍的小姐少爷,也就笑了。

想这些小姐少爷的吞金噎玉的长大,说不得那些果子点心都是洗净切好了摆上桌,多少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吃的东西究竟是地里长得还是树上结的,如今骤然见了,觉得稀罕也不为怪,他们哪年不见几个?

领头那人道:“看看便罢,只别动才好,莫叫咱们难做。”

到了这会儿,杜瑕哪里猜不到三两分,面上也有些泛红,十分不好意思的跟牧清寒一块冲他们行礼,双方相安无事的分开。

等这些巡街士兵刚一离去,杜瑕就觉臊得慌,忍不住跺脚,又偷偷去掐牧清寒:“你这人真是,怎的不早提醒我?倒叫我险些坏事!

牧清寒忍俊不禁,见她有些着恼,也不敢解释,只笑着赔不是。

他哪里想到杜瑕好奇心这样重?当真见什么都能起个观察的心,竟连路边的桃儿杏儿也不放过,他还没来得及提醒呢,这一带巡街的士兵就已经先过来了。他若是即刻就拉着杜瑕走,反倒显得心虚,便是原本没什么事儿,也容易叫人误会,倒不如等对方靠近了再大大方方的解释。

等杜瑕一通粉拳过后,牧清寒才语带笑意的解释道:“这些路边果树却是不许人随意摘取的,每年熟了之后一部分进到宫里,一部分送往前面相国寺,一份赏给太学诸位教授们,再有一些便随圣人心情处置,或赏给朝中官员,或是拿出来散给穷苦人家,也是个乐趣。”

杜瑕听完,又抿嘴笑起来,道:“果然有趣,倒是怪有意思的。说到太学,日后你与哥哥也要去那里读书了,说不定圣人还念你们的好儿,什么时候也能赏你们仨瓜俩枣儿的呢!”

说到最后,她自己就已经笑得不行,牧清寒也知道她这是在报复自己没及时提醒,也跟着摇头笑,又道:“圣人日理万机,何其忙碌,之前我们的赏赐都下了了,这事儿也就完了,哪里还敢奢望那许多。”

两人笑完,杜瑕又十分好奇的问道:“说到这个,之前我倒是忘了问了,你跟哥哥进宫可瞧见宫里头什么样儿了?圣人又是什么样儿?什么样貌?可凶不凶?”

“当时哪里还敢想这些,”牧清寒抬手替她扶开一根斜出来的桃枝,面上略略浮现出回忆的神色,道:“再者宫里头规矩大得很,我们也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物,出入都不许抬头乱看,更别提圣人问话的当儿了。倒是瞧见里头地板铺的甚是平整,随便撬下来哪一块都够一户平民过几年的了……”

两人又都笑开了。

如今都把圣人当做天子,那便是上天之子,当真神圣不可侵犯,也就是他们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才敢这样明晃晃的议论,牧清寒更是说出“撬宫中地板石砖”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来……

好歹他们还知道些厉害,脑袋凑的很近,声音压得很低,最后几近无声耳语,两人都觉得十分刺激,比骑马都过瘾。

杜瑕笑着又看了一回青色的梨子,前后左右望了几眼,满是向往道:“可惜不是时候,若是春日,这纵横八面数不清的路边皆是娇花盛开,清风拂过必然纷纷如雪下,还不知道会有多美呢!”

“这有何难?”牧清寒接话,说:“今年虽然赶不上,可来年咱们都在这里,便是日日出来也是便意的。”

杜瑕顺着他的话想了一回,立刻便觉美得很,也跟着乐了。

这一带甚是繁华,临街诸多店铺,衣食住行无所不包,什么张家酒店、洞庭梅花包子、鲁家熟羊肉铺、唐家金银铺、温州漆器物事铺等等,浓香扑鼻、吆喝灌耳,各色货物端的是琳琅满目,直叫人多长几只眼睛都看不过来。

更有许多高鼻深目,明显不是中原人长相的人在此间买卖,服饰各异,端的惹眼,竟也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大禄朝人,还是异族。

杜瑕头一次切身实地的见识京城繁华,走走停停,见店就进,走的极慢。

牧清寒也不觉得厌烦,跟着她出出进进,又悄悄帮忙格挡人群,十分体贴。

如此这般,两人走了小半个上午也才不过逛了两条街,却是什么都没买。

杜瑕想起来牧清寒大伤初愈,不敢叫他过多劳累,忙率先喊出累了,要就近去一座叫宜城楼的酒店休息,顺便吃午饭。

可刚要走,牧清寒就拉住了她,不大自在的说:“这家不好,换一家。”

杜瑕不解,转头再看,见宜城楼端的是内外人流往来如织,酒楼内还隐隐有歌声乐声传出,便是带出来的饭菜香气也无比浓郁,怎么都没瞧出哪儿不好,便问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见牧清寒的面色赧然,后头跟着的张铎三人也表情古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这边。

在杜瑕的追问下,牧清寒才摸了摸鼻子,道:“这酒楼内有妓/女,许多爷们儿取乐,你去不好。”

杜瑕一听也红了脸,啐了一口,心道还真是白日宣淫,倒是怪好兴致。

这么想着,她却不免有些心痒难耐,不仅不走,反而又往前蹭了两步,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斜着眼睛往里头瞅。

按理说大白天的,又是城中官府明文准许的繁华地段,便是有妓/女,恐怕也是陪酒唱曲儿跳舞的乐妓、歌姬多些,并不如何有伤风化,想来她瞧瞧也无妨吧?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呢!

见她这幅反倒越发好奇的模样,牧清寒真是哭笑不得,揽着她劝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若是要听曲儿,回头咱们不管是去戏园子还是自己请一班戏子回家,哪个不更好?里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乱的很呢,别看了。”

杜瑕刚要乖乖跟着走,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禁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的望向牧清寒,狐疑道:“你还都没进去呢,如何得知?”

就听后面于猛噗嗤一声笑出来,牧清寒耳尖微微泛粉,没奈何,只得指着五彩迎宾楼门前头挂着的一个牌子,叫她看,说:“但凡挂着这样牌子的,便是跟官府报备过,准许各处妓/馆、乐坊伶人随意进去陪客的。”

顿了下,又不等杜瑕继续追问自己怎么知道的,牧清寒索性一口气都说了:“之前我同你哥哥外出游学,开始见了这个也不知道,贸贸然进去倒吓了一跳,忙不迭就逃出来了,还是张大哥他们同我们解释的,日后就都绕道走了。”

杜瑕听后恍然大悟,又转头去看张铎,见他满脸笑意的点头,这才罢了。

她又去细看那牌子,就见红彤彤一块,上头用饱满的紫蓝绿等油彩绘了一朵不知什么花儿,倒怪好看的。

见她非但不拔腿就走,反倒凑近了细看,那宜城楼外头两个揽客的下人也笑着上前凑趣,问道:“小娘子进来坐?本店有上好的乳鸽,恁大的鲜鱼,自酿美酒,还能叫人唱曲儿听咧!”

杜瑕倒没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害臊,只是觉得颇有趣,兀自笑个不停,然后转头就被牧清寒拉走了。

见她这般,于猛不禁咋舌,偷偷跟张铎笑道:“这两家人当真有趣,不光两个小相公胆子恁般大,便是这姑娘竟也爱动的很。”

张铎也摇头,又冲他笑骂道:“胡嚼什么,哪里有你胡乱议论主子的道理!”

于猛缩缩脖子,这才不敢说了。

一行人终究是拐了个弯,在斜对面街口找了另一家清清爽爽的酒楼吃饭。张铎见牧清寒同杜瑕坐下点完了菜,便说要与于猛去外头面馆吃。

杜瑕正奇怪,就听牧清寒劝道:“如今在京城,也没人要害我们,何苦这般繁琐?”

张铎却不依,只抱了抱拳,跟阿唐打了招呼,转身带着于猛走了。

稍后杜瑕问起缘故,牧清寒才解释道:“这原是他们走江湖的人悟出来的经验,为保万全,若能有旁的馆子可选,同一队人马便要去不同店家吃喝;若没得选,一家店内也要吃不同菜食,一伙人吃了这个,剩下的就不能动,就怕中招,给人一窝端了。”

因他们所在的也是开封有名的六十二家高档酒楼之一,长兴楼,眼下尚且不大到饭点便已几乎满座,便是空着的,也往往有家丁提前通信儿定下了。

未免与打扰,牧清寒原本想叫个包间的,哪知今日到此用饭本是临时起意,问时却只得包间已然全数订出,没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如其他食客那般在二楼临窗位置加了一道六扇屏风,倒也过得去。

虽有个务实求真的圣人,可到底是京城,整体风气依旧奢靡而放纵,在此地居住的百姓仿佛骨子里就有种享乐的本能,便是外地人来到这里,天长日久耳濡目染的,不免也带了几分习气。

就好比此刻,哪怕只是两个人对坐吃喝,且不管吃得了吃不了,便要先捡着时令干湿果碟来上几个,这些自然都不算在正菜里头,只拿着磨牙,之后再叫各色拿手菜蔬并下饭酱菜、饭后茶点,当真说不尽的讲究。

原本牧清寒在外磋磨这几个月,已是收敛了的,可今儿打从进了酒楼,处在这个环境里头,又亲眼见了大家都是一般的点菜,原先的公子哥儿派头就又回来了。

坐下之后,他先叫了旋炒银杏、枣圈、栗干、林檎干四干碟,蜜桃、金杏、樱桃、枇杷四个时令果碟,这才开始叫正菜,却是新法鹌子羹、脆筋巴子、清蒸鲜鱼、爆炒河虾仁、乳炊羊、烧肉干脯、青菜腊肉片儿,还有一个时令菜蔬的爽口杂拌。额外又叫了一笼笋肉馒头。

单他们两个恐怕连一半都吃不完,剩下的便都是给阿唐这大肚汉备的了。

开封人口众多,商业繁荣,而想在某一行当做出名头来着实不易,现下一流酒楼、酒店便足有六十二家之重,略次一等的不计其数,而更有许多只能称为“脚店”或是“食铺”的所在,更多的则是简简单单一个小摊,或是干脆推着木车随走随卖。

想跻身一流除了必备的一流厨子外,更要懂得经营之道,叫自家店子与众不同,客人舒舒服服的走了,走了之后却还时常惦记着想来……

这长兴楼自然亦有它的长处:

头一个便是位置好,仅仅与那中心御道隔着一条街,便是朝廷所能允许的经营酒楼的最好所在。此处人员往来密集,多达官显贵,丝毫不愁客源。

二一个便是有档次,专门吸引贵客,虽没得歌舞等最能招揽人的,但店内一桌一椅一碗一筷皆是不俗,甚至大堂及几处包间内颇有几样价值连□□贵摆设!

杜瑕一边吃着各色果子,一边朝窗外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景儿,时不时跟牧清寒闲聊几句,当真惬意极了。

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不必费劲就能瞧见从前头屋顶直冲冲冒出来的宝塔尖儿,接连不断的还有青烟袅袅升起,那边是闻名天下的相国寺了。

传闻那边十分灵验,方丈也是得道高僧,曾多次为皇家说法,故而众人十分尊崇。

说起当今圣上,他却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包容。

大禄朝虽定佛教为国教,可却并未像其他朝代那般不遗余力的打压、驱逐其他教派,依旧放任其发展,只是再也没有官方支持罢了。故而在中心御街的西侧,与相国寺遥遥相望的还有一座在前朝原本极为兴盛的延庆观。

那道观如今虽有些颓败,可到底家底深厚,民间亦有不少信众,倒也勉强能支撑下去,只是给香火鼎盛的相国寺一对比,终究难掩凄凉。

今儿杜瑕和牧清寒两个人出来,除了逛街采买之外也势必要往相国寺走一遭,去瞧瞧被安置在那里的小毛过得如何。虽说相国寺声名在外,又有圣人旨意在,总不至于苛待一个小小孩童,可若他们不亲自去瞧瞧,总是心下难安。

杜瑕就说:“顺便求几个平安符。”

牧清寒点头,接道:“说起来咱们两边也只你爹娘同我大嫂信这个,偏他们没来,却是咱们这俩不信的去求,且又点了这许多荤腥,也不知佛祖会不会怪罪。”

莫说他俩这相信事在人为的了,就是牧清辉这个惯爱遇到事儿就去求平安符的,其实也不真信佛。

济南府牧家老宅虽然也布置着佛堂,牧清辉也曾花高价请了佛像、佛经,日常供奉及香火香油不断,每年跟佛教有关的节日和有僧人下山求布施也极其大方。可他自己却是从来不耐烦主动做什么的,平时不过干摆着看,也就是真遇到什么事儿了,他才巴巴儿的跑去拜一拜罢了。

“临时抱佛脚罢了,”杜瑕也笑,道:“说到底不过求个安心,若真等着佛祖来度,当真先就老死啦。”

都说佛渡众生,可世上人这样多,又有什么转世投胎啊之类的,可神佛才多少?他们管得过来吗?

若真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偏有许多祸害苍生的人活的逍遥自在,危害人间,只将那些无辜清白人逼迫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别说什么前世今生,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便会得福报。若连眼前的人都渡不了,苦都苦死了,还谈甚么来世!

即便有来世,既然饮过忘情水,斩了前世缘,做了现世人,那便是全新的,同什么前世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又何谈什么因果循环,天理报应?

☆、第60章 第六十章

说话间菜已经陆续上齐, 杜瑕尤其喜爱那道脆筋巴子和青菜腊肉片。

前者便是一锅筋肉并芋头等用沙煲小火慢炖, 也不知熬了多久, 芋头自不必说,细沙一般绵软, 略一抿就化了。就连那肉筋也都酥烂了, 同红褐色的粘稠汤汁一起放到嘴里, 轻轻一咬, 劲道却不塞牙,略有些脆头又十分好嚼!

青菜腊肉片便是用翠油油的青菜与腊肉同炒,咸香扑鼻, 又带着一丝丝腊肉特有的鲜甜,荤素搭配的极好。

才刚走了许久,杜瑕也饿了,却因菜品极多, 只每样吃上五六口, 再掰了半个笋肉馒头吃也就饱了。

见她胃口不错, 牧清寒也觉腹中饥饿起来, 先吃了一个肉馒头,又接了杜瑕掰剩的那一半, 又喝一大碗鹌子羹, 肚皮也就鼓胀起来。

那头张铎同于猛早就完事儿, 倒也没进来打扰,只在楼下守着,估摸三人吃完才上来。

众人又赏景, 坐着慢慢吃了一壶茶清了肠胃,这才不紧不慢的往相国寺去了。

远看已觉不凡,近看更知其巍峨震撼,但见宝盖浮云,幡幢如林,青烟似雾,香客如织,入目皆是古刹,入耳皆是梵音,便是那菩萨慈眉善目,分明没得表情,凌驾一切世俗之上,却又似能驱逐世间一切悲苦,直要普度众生。

身处这样的环境,便是杜瑕和牧清寒这样压根儿不信佛的,也不自觉跟着肃穆起来,进门先对着菩萨拜了几拜,又亲自买了香烛。

两人点了香烛,随其余众香客一起跪在佛像前,之前分明有那许多想求的,闭眼瞬间却觉得脑中空空,一时竟什么都想不起,无限放松起来。

后头张铎三人都是手上沾过血的,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惟愿有仇必报、一命偿命的快意恩仇,进来后都有些不自在,只胡乱跟着拜了几下,忙不迭的转身就去外头等着了。

拜过之后,杜瑕和牧清寒叫住一位小师父,言明是来探望那位前些日子被寄养到这里的小孩儿的。

这位小师父先念了声佛,又问明他们的身份,说要回禀方丈,结果片刻之后,那位方丈竟亲自来了!

就见他约莫六十上下年纪,两道眉毛同胡须都已花白,面上的皱纹因清瘦而格外深刻些,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温和,仿佛天空大海一般包容宽和。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黄色的半旧僧袍,边缘洗的都有些泛白了,外头还罩着一件能证明身份的罩袍,也是不新。

杜瑕和牧清寒不敢怠慢,都有些受宠若惊的行了礼,再次说明来意,又歉然道:“本是悄悄来的,也打算悄悄看过就走,没成想反倒打扰了方丈,实在不该。”

方丈还礼,微笑道:“众生平等,你我皆是一样的人,既有客来,我又无事,自然该出来接待,何来打扰之说?”

他的声音非常和缓,却又中气十足,仿佛跟寺内的梵音有着相同的韵律,叫人不自觉跟着他的思绪走。

顿了下,方丈的眼神越发慈爱,又说:“先前听了两位秀才公的义举,贫僧着实敬佩,还请受我一拜。”

说罢,竟然当真对着牧清寒深深弯下了腰!

牧清寒慌忙去扶,连称不敢,方丈却坚持拜完才起身,正色道:“两位此举不知救了多少性命,也叫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得以沉冤昭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何受不得贫僧一拜?”

他这话说的实在诚恳,双目中平静无波,可见此举当真出自本心。

稍后杜瑕和牧清寒便由方丈亲自带着去看了小毛,因担心他见了牧清寒之后反而经受刺激,却没走近,只是远远地瞧了会儿。

小毛穿着一身青色僧衣,倒没剃头,约莫看着面上白嫩了些,也长了点肉,正认认真真的拿着一把扫帚扫地,看着平静的很。

亲眼见了之后,牧清寒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又将自己和杜文出的金子奉上,直言是想做小毛日后花费。

原本来之前他们想好了各种说辞,就怕这位方丈拒绝,哪知对方听了这话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收起,倒闪了杜瑕和牧清寒一把。

似乎看透二人心思,方丈轻笑道:“出家人不爱财,可那孩子却不是出家人,若他日后好了,想要出寺,这些也可与他过活。再者这是你们与他的,贫僧却没有拒绝的权力,再者我若不收,反倒叫你们心中平添愧疚,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这话说得实在,杜瑕和牧清寒再次被他的气度折服,都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有了这短短片刻交流,两人就都知道不必额外叮嘱对方多多照拂小毛,因为不必任何人催促,这位大师都绝对不会怠慢他。

临走前,方丈还亲自送了他们三个平安符,算是连今儿没来的杜文也在内了。

杜瑕和牧清寒道了谢,也不去求签了,因为他们觉得有了这个,倒比什么大吉的签文更能叫人安心。

出了相国寺,两人直奔开封最大的几家书铺,去办今日最后一件正事。

杜瑕前几天听牧清寒他们说起游学途中看到自己的书时还颇为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话本子卖往其他州县,然而却从未想过竟然已经出省了,听那样子貌似销路还十分不错,着实叫她既惊又喜。

日后他们就要搬到开封来住了,说不得人情往来越发讲究,各方面的开支更大。这还只是日常的,若再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没点家底支撑必然不行。

陈安县那五座山头因为旱灾和流民侵扰的缘故,基本都成了秃山,留下的植被也给伤了根本,少说也要三二年才能恢复到原先的样子,这两年非但不能指望它们挣钱,反而要持续往里投,也是一块负担。

所幸这次买房子没有动到家里的存款,若无突发和意外情况,尚且能够支撑几年,不然他们家着两手空空的来,着实不好办。

杜瑕琢磨着,如今好容易打开局面,难得竟然还跑到了外省创出点名堂,若就此舍了当真可惜。故而即便他们来了开封,指尖舞先生的写作大业也不能够放弃。

如今流传到外头的话本和画本绝大多数都是通过陈安县的林家书铺批发出去的,俨然形成固定经营模式,通过口口相传,规模只会越来越大,日后更有无限发展前途,并且还是杜瑕的发迹点,于情于理都不该也不能够放弃。

话本子到罢了,各自独立,互不干扰,没有固定的更新频率。那《阴阳巡游录》却是两个月一卷,如今灾情渐渐缓解,路上也太平了,自己只要两个月内派人传一回也就够了,并不会耽搁什么。

所以她就下了决心,要在保留陈安安县原点的前提下,在开封进一步开拓新的局面,双管齐下才保险。

所以昨儿牧清寒来找自己说话,她就把这个主意说了,对方也十分支持,今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几本话本都带上了。

不管什么时代挣钱都不大容易,如今好容易开了个好头,她得坚持下去。

开封的书铺又跟陈安县是另一番景象,后者往往不过是一间铺面罢了,而开封最有名的几家却是小楼!

第一层往往内中又隔成两间,一边卖笔墨等文房四宝,一边卖些书籍刊物,各色都很齐全。楼上还有专门伺候茶水点心的,可以上去歇脚,或是略花几个钱去看书,不过不能弄污了,也是拉客的手段。

牧清寒和杜瑕先随意逛了逛,最后冲着开封最大的书铺:书海便去了。

刚一进门,杜瑕就被扑面而来的壮观气象和浓郁的书香味儿震撼了。

但见四面墙上全是跟房顶齐高的书架,正中央也是一排排整齐的架子,纤尘不染,那木头颜色乌亮亮的,连她这个不懂行的看后第一反应都觉得肯定是好木头。

书架上面分门别类的摆放着各种书籍刊物,上到天文地理、史书律法,下到风土人情、话本杂谈,当真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心跳加速,本能的就要屏住呼吸。

见此情景,杜瑕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倒不急着做买卖,竟先在里头逛起来。

牧清寒也是个爱看书又博闻强识的,自然愿意同她逛,两人还时不时低声说几句,交流一下对于某些书本的看法,男的俊女的美,场面和谐养眼的很。

这里的书实在太多太全太好,杜瑕一个没忍住就又被激起购物欲,边走边看边拿。她拿一本,牧清寒就接一本,特别任劳任怨,不多会儿就满满当当的抱了一摞。

也确实是该买了,陈安县太小,就连书籍的种类也不全,更新的又不及时。再者如今他们搬了家,杜瑕自己有一个单独的院子,里头都能遛马了,各处的面积也是原来的好几倍。单单书房就顶得上原来到三四个,若是那么大的地方却只放她在陈安县现有的那几本,就好似几粒黄豆丢入草原,滑稽不说,当真要贻笑大方了,哪里还有脸叫书房。

书店里头全都是文邹邹的相公和寥寥数位大家姑娘,若是天生自带一股文气的彭玉倒还能勉强一装,可阿唐和张铎、于猛这三个面容刚毅、体格健硕,并不贴身的衣裳都藏不住布料下头鼓鼓囊囊的腱子肉,老实站着都带着几分锐气,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况且这儿还是读书人的圣地,他们刚到门前真是不敢大声喘气的,也不敢进去掺合,只是坐在门口茶摊等候。

这里真不愧是开封乃至大逯朝数一数二的书店,除非是那些指定官方内部发行流通的,以及已经失传了的绝世孤本,但凡在外流传开的,比如那些已经打出名声的大家,在这里基本上都能找到。

便是你自己找不着,请一两位店里的伙计帮忙翻找一下,也就不落空了。

然后杜瑕意料之中没看到自己的话本。

想想也是,话本毕竟是小众,不登大雅之堂,也为众多读书人所不喜,每每说起来都是嗤之以鼻的。而杜瑕写的那些又是逆向而行,只在很小的圈子里流传,总体销售量就不高,这家面向最绝大多数读书人的书店自然不会卖。

而真正让指尖舞先生打开局面的《阴阳巡游录》,面世至今不过大半年,林家铺子合作的批发商也没有一个是卖往开封的,对眼下这种越州跨府动辄就要以月计的交通流通情况……想让它真正只凭借口口相传就入了开封成了最大书店的眼,似乎也不大现实。

可饶是如此,杜瑕心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稍后去结账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嘴。

原本她以为那个伙计必然也要茫然地摇头,谁成想对方竟然先顿了一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继而歉意地一笑,道:

“《阴阳迅游录》?实不相瞒,这两个月委实也曾有过几位老客来问这本书,听说是东边一带流传甚广的新奇画本,备受推崇。一个两个的到罢了,后来问的人多了,我们掌柜的也记在心里,已经打发人出去打听了。可二位想必也知道,如今世道不大太平,路不好走,这会儿还没传回消息来呢,却叫您又落了空,是小店的不是。若是方便,您过些时候再来?说不定我们已经有了。或是留下住处,等我们这边到了,直接派人上门给您送过去。”

杜瑕先为这家店无可挑剔的服务态度所折服,然后听他们说竟然真的已经听说过,而且也派人出去找了,心头着实涌上一股狂喜。

没有什么能比声名在外更加好的了。

人的名树的影,从默默无闻到名扬天下中间的过程是最难熬的了,绝大多数人都折在这上头。若能挺过去,日子可就太好过了,便是你胡乱划拉两笔,没准儿也有铁粉豁出命去支持呢。

她跟牧清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强自按捺的喜悦。

有门儿!

只要这伙计不是在说场面话,那么他们的目的基本上就确定可以达到:你们都出去找了,却何苦这么麻烦,我们自己送上门来起不好?

牧清寒不再犹豫,当即叫阿唐从外边拿进来早已准备好的书,笑道:“我们手里就有,你们卖不卖呢?”

那伙计也是机灵,立刻请他们稍等,转头打发人请掌柜的去了。

不多时掌柜的就来了,竟是意外的年轻,看着连四十岁都不到的年纪。他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宝蓝色直缀锦袍,整整齐齐裹着头巾,比起老板倒更像个读书人,只是双目灼灼有神,眼神比一般读书人更加锐利,却不叫人难受。

他先把两人请到雅间,叫人上茶,相互见过礼,然后才笑着问道:“听说两位有鄙店苦寻不得的好书,若是不碍事,可否请来一观?”

时下就是这个风气,除非是成名大家亲笔书写的墨宝,或是直截了当的做生意,否则外头流传的书,各处的书店和刊刻铺子都可以随意刊刻,只要标明了是谁写的就好。

因此一般各处书店的掌柜只要听说哪里有卖的好的流行书籍,都会打发人去采购,然后拿回来自家刊刻了贩卖,只需写明是谁作的即可,根本不必考虑什么版权问题。

因为时下文人求的就是一个名扬天下,钱财反而靠后,这种对双方来说两得益的做法谁都没有异议。

而很多时候,不少大型的书店和刊刻铺子为了牢牢把握第一桶金,进而打出名气,扩充自己的影响力,往往会采取主动出让利润等;来邀请知名文人来自家店里写作刊印的举措,杜瑕瞄准的就是这个。

如今她虽然不敢说自己是知名作者,可好歹已经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和知名度,而且她对《阴阳巡游录》的前途非常有信心,就算这掌柜的不会给自己最顶级的待遇,可至少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翻开书细细品读一回后就笑了,点点头:“果然是有趣的好书,最难得一份新奇。却也不知两位是从哪里得来,又识得这位指尖舞先生否?”

这家书店既然敢号称大禄朝最大最全面的书店,自然也是有几分底气和胆魄的。外面的书只要流行且有趣,不管好不好卖,我们店首先要有!断没有叫其他同行领先一步的道理。

打从月前他就听说这本书的大名了,只是那书中净是图画,想要刊刻发售的话,说不得要有一两本在手头,逐页拆开来细细研究,这样才能够从最细微的图画处入手制作刻板,力求跟原本别无二致甚至精益求精,可到最后那原始研究样本自然也就毁了。

然而他打听了许久,要么直接没有,要么兜兜转转能有一两个人有,可也只有一本而已,对方不舍得拿出来叫他研究,只得作罢。

而现在竟然有人主动上门推销,他自然是要想办法拿下来的。

看这《阴阳迅游录》的样子,说不得后头还有,自然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联系到做这画本子的人,叫他以后都在自家店铺开第一笔买卖,如此才不愧他们大禄朝第一书铺的名头!

不然若只找到什么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的,便是能找到后头的又如何?不过跟在旁人屁股后头捡漏,却没甚趣儿。

杜瑕早就想好了,既然想要精诚合作,那就要以诚相待,自然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她当即站起身来,略整理下衣裳,盈盈浅笑,对掌柜的叉手一福,道:“惭愧,正是小女子拙作。”

掌柜的明显愣了一会儿,继而狂喜,起身还礼,笑道:“失敬失敬,小人眼拙,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当真是对着菩萨本人还要求佛像,叫两位笑话了!”

这《阴阳迅游录》结构宏大,出场人物众多,故事情节缜密,难为节奏把握的也好,叫人的心情不自觉跟着走……

一句话,不管是这份独树一格的绘画功力还是打造故事的本事,都已经十分成熟,故而掌柜的第一反应就是:

此人必然是个老手,且经历丰富,见识广博!

哪成想,竟会是个才十来岁的小姑娘!

老实说,掌柜的开始是不信的。可对方又完全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因为这对她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呀。

求财?自己再没见着实物之前是不可能给银子的,他们也骗不来;求名?小姑娘家家的,即便闹出来再大的名声,难不成还能考状元去?倒不如叫眼前这仪表堂堂的小子来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