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九公主又道:“嗯,我这才信了你是指尖舞了,说话也是一般的有趣。”

这话杜瑕实在不好回答,只好赔笑。

两边几人有问有答又过了不知多久,忽听有宫女进来回话,说是太后身边的姑姑来了,皇后和九公主忙让进来,又问何事。

那位姑姑行了礼,笑着看向杜瑕,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后方才偶然听人说起,今日娘娘禁不住公主缠磨,召了最近风头大盛的指尖舞先生进宫说话,难得来了兴致,打发奴婢过来瞧瞧可有没有空,若是娘娘和公主问完了,得空就去走一遭,也陪太后说几句解闷儿;若是不得空,也就罢了。”

话是这么说,听上去十分通情达理的样子,可既然是太后发话,打发的还是贴身姑姑,谁敢轻慢?莫说有空,便是真没得空,怕是挤也要硬挤出来。

于是皇后和九公主便都笑说自己已经问完了,正准备赏东西,姑姑可立即把人带走。

心中胆大包天的腹诽“你们宫中娘们儿娱乐究竟是有多么贫乏”的杜瑕便又跟着这位姑姑去了太后所在的寿康宫,路上照样只看清楚了地板和约莫成人大腿以下位置的风景。

寿康宫里的香气又与别处略有不同,乃是一股纯正的檀香味,味道比杜瑕之前在相国寺闻过的更加纯正厚重一些,也更柔和,虽然浓烈却不呛人,显然是有钱难买的好货。

杜瑕脑海中正跑马,便听上头一口奶奶腔响起,带着几分从容和尊贵的道:“原来竟真这般年轻,看来传言非虚,你且抬起头来我瞧瞧。”

这位太后原本也是商户女子出身,也十分能干,当年曾跟着先皇四处奔走,威望甚高。然大禄朝毕竟才经历两代帝王,尤其是这上一辈的人,都是从民间爬上来的,还算随和,民间风评也好得很,这位太后听着便比方才那位皇后娘娘更加平易近人些。

杜瑕依言抬头,在太后看清自己的瞬间也看清了对方。

就见这屋子虽精致,可并不是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陈设也简单,且以旧物件为主,显然是太后用惯了的。她老人家看着七十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铅丹色家常衣裙,满头银丝松松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上头簪着几根木簪、玉钗,慈眉善目的,手上还撵着佛珠,正嘴角微翘的看着自己。

太后笑了下,点头,道:“倒是个好相貌,浓眉大眼的,看着精神又喜气。”

杜瑕又称不敢。

太后又用一种拉家常的口吻缓缓道:“我老了,精神不济,倒也时常叫人去打听有趣的事说与我听,那《阴阳迅游录》便是他们找来的,可我却觉得《大道无疆》更好些,你且与我说说,为何要叫那大师和道士一处?”

杜瑕顿时就有些夹杂着惶恐的哭笑不得,心道感情这是读者搞质问来了?她是知道太后是位佛教徒的,该不是对自己的设定不满意了吧?

想到这里,她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太后倒是挺好说话,并未如杜瑕担心的那样,说出后世叫人听后只想大嘴巴子伺候的“我觉得你这样不好”“我认为应该如何”之类的金句,只是挺一本正经的说了自己的读后感,又问接下来的故事。

杜瑕就又犯了难,心道虽然您贵为太后,也不能强迫作者剧透啊,这也忒不人道了!

而且……她只好如实道:“回禀太后,不是臣妇不想说,实在是那画本也是臣妇边想边画的,如今新一卷只有了一半,下头的故事还不知道呢。”

听了这话,太后不免有些失望,叹息道:“哦,只有一半啊。”

这是变相催稿吧?

杜瑕也是无师自通了,立即灵机一动道:“臣妇拙作能入了太后的眼着实惶恐,若您不嫌弃,臣妇回头就打发人先把这半卷送了来您过目,可使得?”

太后呵呵笑了几声,轻描淡写道:“这不大好吧,莫要耽搁你营生。”

杜瑕正要感动大佬竟如此通情达理,却听对方又从善如流的吩咐身边姑姑道:“既如此,你明日便打发人去取。”

满肚子感激的话语都胎死腹中的杜瑕:“……”

说好的体贴和善解人意呢?

许是杜瑕的眼力见着实叫太后受用,她老人家竟心情很好的与她聊了许久,又叫赐饭,饭后继续说,最后不免又再次问道,为何要叫一位大师与道士同场。

都到这份儿上了,杜瑕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只得忍痛割舍对道士的偏爱,一脸正色道:“真是甚么都逃不过太后法眼,那道士本就是个陪衬,这两卷不过臣妇用来抛砖引玉……”

谁叫太后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而佛教又是国教呢?道士什么的,有头发的道士什么的,只好忍痛暂时挥别。

得了这话的太后果然大悦,连带着对杜瑕的态度也越发和善,又留她说了半晌话,还赐了茶点水果。

宫中贵人赏赐的东西那必须得吃,还得吃得香!

而且杜瑕抽空想了一回,反正长久以来她就是个直爽人设,事到如今也不必再做矫情的小女儿态,便真的用心吃喝起来。

能进到宫里的东西自然无一凡品,而太后宫里的自然更是尖儿上尖儿,便是喝的水也是圣人专门派马车从城郊皇家专用玉泉山上拉回来的玉泉水,清甜甘冽,天下无匹。

太后自己年纪大了,胃口不大好,见她用的好,竟也觉得十分畅快,笑着对嬷嬷吩咐道:“这孩子是个有福相的,叫人一样的点心再装两盒,带回家去吃,我老了,吃不动,白放着祸害了。”

这也是她老人家真体贴,不然若是见人吃得香,再转头叫御膳房上几盘,撑也给撑死了。

杜瑕吃饱喝足,稍后又精神满满的同太后说了几桩新奇的趣事,倒逗得她老人家笑了好几场,引得几位嬷嬷、姑姑看过来的眼神都柔和了。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不如年轻人好,过了会儿便露出疲态,嬷嬷就叫杜瑕下去。

大约真的发挥的不错,太后竟难得和善,还笑着打趣她一把,道:“也不必远去,我听说你女婿在衙门,好容易来一遭,且去逛逛,约莫时候差不多了叫秦嬷嬷送你过去,小夫妻两个一同家去。”

众人都发笑,杜瑕也大大方方的叩谢,心中倒是对民间流传的太后慈祥的言论有了更加深刻而清晰的认识。

身为一国太后,能细心体贴到这种程度,真的非常不容易。

稍后,杜瑕便在那位秦嬷嬷的陪同下逛了逛不知哪个位置的花园,又看了湖,也过足了瘾,然后便被送去跟提前接到消息的牧清寒汇合,又带了一车的赏赐回家。

今儿虽然是皇后召她进宫,可毕竟太后也见了,又颇合心意,赏赐了通用货绫罗绸缎十匹,新式宫花一盒,戒指手镯各一对,皇后自然不敢怠慢,便略薄一分,赏了六匹布和一对手镯、一对发梳。九公主又略薄一层,只赏了一对步摇、一对耳坠子和一套文房四宝。

如此林林总总加起来,还有太后说笑似的叫人收拾的点心,因为花样繁多,竟也有四盒,倒也装满了一辆车。

两人先恭恭敬敬的目送秦嬷嬷离去,然后才与一众羡慕嫉妒恨的同僚道别,可一钻到马车里就双双四仰八叉的躺倒,望着对方笑个不停。

杜瑕努力活动着四肢,语气复杂道:“这一天过得,真是……”

殊不知牧清寒原本在那头好端端的上着班,谁知突然被告知“你媳妇被进宫了,等会儿下了班别走”,偏过来传话的黄门嘴巴又无限严实时,整个人都给吓出一身白毛汗。他只不知吉凶祸福,又无法询问,硬着头皮站在这里等着,直到这会儿才骤然放松了。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笑道:“娘子如今越发了不得,俨然已经入了两宫的眼,日后为夫还要多多仰仗你呢。”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在车厢里笑的浑身乱抖,隐约有种劫后余生的放肆。

说起来牧清寒自己出了之前殿试以及殿试后参加琼林宴,迄今为止也还没进过宫,不免也有些好奇和向往,就叫杜瑕将自己一日的所见所闻说与自己听。

杜瑕也不遮遮掩掩的,略想了一回,便把能说的都说了。中间难免也加了些自己的发挥和联想,一时手舞足蹈,两人都十分尽兴,只不能对外人道罢了。

之前杜瑕破釜沉舟公开指尖舞身份,最大目的和动机也不过是想给自己和牧清寒的将来增加些筹码,以便活的更好些。万万没想到竟惊动太后,且貌似还讨了她老人家的欢心,当真是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

圣人以仁孝治天下,对这位母亲又格外敬重,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不会唱反调。眼下太后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几乎就是整个皇家的意思,便是有人原本有什么不好的话,这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去,再挤出几丝微笑。

杜瑕还没回到家,外头就已经传遍了,一时开封内外风起云涌,其中又夹杂着许多阴谋论……

而杜瑕本人却无暇顾及,只忙的脚不沾地,因为……要改大纲啊!

想要得到什么,就先得付出什么,这话具体谁说的她早就忘记了,可此时此刻却无比深刻的体会到其准确性。

有了太后的支持,自己和牧清寒的未来发展自然会事半功倍,外面的中伤和潜在威胁也都瞬间消于无形,这是不管他们付出多少心血,做出多大努力都达不到的好效果;而相应的,想要赢得太后支持,关键是长期的支持,她就必须迎合其喜好!

《阴阳迅游录》早已完结就罢了,可连载中的《大道无疆》没的说,必须改:佛教教义必须是主旋律,和尚必须是主角,唯一的主角;道士什么的,有头发的道士什么的,就算帅的惊天地泣鬼神也只能是配角!

要问画手和写手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他们必然会声嘶力竭的告诉你:改稿,改大纲!

作者有话要说: 杜瑕表示:“大佬读者对内容略有看法,我能怎么样?只能顺着心意改了啊!”

《论读者身份的重要性》……

☆、第70章 第七十章

自从身份公开之后, 杜瑕得到了远超预料的好处,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负责收帖子的门房那里瞬间变得十分忙碌,每天少则十数张,多则数十张帖子投进来, 均是以各种由头邀请她或是他们夫妻二人出去赴宴的。

这些人家当中,有的是之前就听说却一直无缘拜会,有的却是曾经杜瑕和牧清寒热情打招呼, 对方冷淡回应的,如今却骤然换了一副嘴脸, 着实叫她好气又好笑。

指尖舞先生终归只是一个写话本小说的,便是有吸引力,却也绝对达不到如此程度, 估摸也只是面向纯粹喜好画本的人家, 而非如今这般包含了好些正经官员的情况,想来是之前太后对她的态度造就了如今的一切。

外人的态度自然也感染了牧家上下,头几日于猛一见她就傻笑,摸着老大一颗呆头道:“原来那本子就是夫人恁写的, 偏不告诉俺,只叫俺上天入地到处好找。”

又对刚从衙门回来的牧清寒抱怨道:“老爷忒的坏心眼儿, 怪道当初俺跟俺哥子说起这个来, 恁和杜相公只怪笑, 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因为话中无意带出已经去世的于威,于猛不免有些伤感,一双虎目微微泛红, 喉间也哽咽了。

有人曾说,其实当身边有人去世,你最伤心时却不是听到这个消息时,而是在以后的生活中,忽然回忆起与他有关的情节,或是做着什么本该同他一道儿的事情时,那种你本以为自己已经熬过去的思念和苦痛,便会如夜间涨潮的海水一般,从心底深处绵延不绝的滚滚涌来,无坚不摧、无孔不入,让铮铮铁骨也无法抵挡。

他性子憨直却不傻,说到这里也意识到不是时候,忙住了话头,用力抹一把脸就练功去了。

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谁也不说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猜不到身边的人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离你而去……

杜瑕和牧清寒也不禁唏嘘一番,约好过几日再去于威的墓上瞧瞧,这才勉强把话头别过去。

“我瞧找你接了不少帖子,却有几家日子重叠,你预备怎么办?”牧清寒一边用打湿了的手巾擦脸,一边问道。

“想好了,我哪家都不去。”杜瑕本就对这种见风使舵的行为有些瞧不上眼,且又想起去世的于威,越发没了应付的性质,便道:“不年不节的,平时也没什么交情,这会儿去也没什么正经缘故,人家不过是瞧在太后的面子上才施舍张帖子,我又何必真把自己当和人巴巴地凑上去,保不齐人家等着看我的热闹呢。”

她看牧清寒换上一套淡青色纱衣,越发显得君子如玉,丰神俊朗,也觉得挺美,心情渐渐好转,就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欣赏起来。

大约人天生就有向往美好的本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吃东西要讲究个色香味俱全,看风景要讲究个格局意境,而看人,自然也要长得好看。

脸好看,身段儿好,气质上佳……当真秀色可餐!

牧清寒大大方方任她看,又帮她一起倒了茶,听她继续说道:“再说,若是我去了这一家,没准儿哪一家又觉得被轻视,反而结仇,倒不如索性都推了,谁也挑不出刺儿来。”

牧清寒点头,说:“也对,你看着办吧!”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个事事需要旁人指点的,眼下这样,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却也有许多共同爱好,甚好,他很满意,且无意做任何更改。

杜瑕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显然对这种放手任自己处理的态度十分受用。

“若是有人真心结识到也不是没有相见之时,六月二十八是先帝诞辰,举国上下同乐,京中女眷也都会在这一日出门游玩聚会,能去的不能去都要出去表个意思,可比下帖子请要全乎多了。索性就趁那一日,我见了她们,她们也见了我,再说几句话,若是觉得合得来便继续交际,若是合不来,以后也不必强求,大家也不尴尬。你觉得如何?”

牧清寒听的直笑,却也觉得有些意思,道:“也罢,只要你应付得来便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晚饭时光,见了上菜的下人,杜瑕却又想起另一桩极其要紧的事情来。

“我冷眼瞧着,这几日因上门来的人多了,中间也有几家大户人家送帖子,外头对咱家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你我到罢了,竟有几个下人有些坐不住,说话声调也高了,走路下巴都仰起来了,话里话外咱们家如何如何……当真是想调。教好不容易,这些恶俗反倒无师自通。”

在开封安家落户之后,他们两个原先在家里用的下人便有些不够使的,有就的买了许多,中间不免鱼龙混杂。

平常没事儿的时候瞧不出来什么,可一旦遇到事儿了,什么人什么痞性一下子就暴露无遗。

他们家……他们家又怎么了?他们家是升官呢,还是立功了?不过给太后顺嘴夸了两句就要把尾巴翘起来,人家那些隔三差五就能进宫请安的命妇家里岂不是要上天?

不过区区五品武将,放在开封城内但真是不够看的,他们夫妻二人平时谨言慎行,努力用心经营都嫌不够,哪里容得这些人拖后腿?

牧清寒听后果然也把眉毛皱了起来,道:“我日日不在家,亏得你细心了。家中诸事一应都由你做主,你觉得该打该罚该卖也不必在意我,也不必顾全什么人的脸面,只管做了便是。若有人不服,叫他们来找我,看我不给一顿好打。”

饭后,杜瑕果然叫人把家中的仆人全都聚集到二院,要亲自清算,牧清寒就站在她身后,给她默默撑腰。阿唐和于猛又一左一右分立他们两侧,都是拳上能站人,臂上能走马的壮汉,饶是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就威慑力十足,叫人不敢有一丁点儿不敬之心。

近来尾巴翘起来的,言行间不大守规矩的,都让杜瑕直接当众一一点名,狠狠地批了一顿。

她素来待人和善,甚少发火,如今却言辞锐利,目带寒光,锐利得像刀子,直吓得一群人面色惨白两股战战,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如果仅仅是有些浮躁却还不是什么大问题。而有两个人着实触犯了杜瑕的底线。

一个是外院儿的门房,一个是二院负责传递消息,联系两头的婆子,两人原本就有些沾亲带故的,如今进来了竟也知道“相互扶持”,狼狈为奸。

那门房也不知从哪家学的,竟然向递帖子的人擅自收取银两,并根据金额做出各种承诺。稍后他会将收取到的钱财与二院的那个婆子分赃,后者再向内院儿传递消息时,便会故意将提前贿赂过的人家的帖子摆在上头,或者是在言辞间有意描画,说他们态度如何如何诚恳,来过多少多少次了等等。

她虽然不直接接触杜瑕,但是那些丫头回话时基本上也是把她说的再说一遍,并不敢擅做主张。这么一来,杜瑕对这些人家的印象自然就会很深,也越发容易见到。

原本杜瑕是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的,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还是那日小燕亲自出去替他们夫妻二人拿东西,无意中发现那婆子鬼鬼祟祟的,本能的跟了上去,这才一举撞破。

杜瑕知道当场就愣了,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自己家如今才是个什么光景,竟然就已经有人开始做这个,常此以往那还了得!

不说她,就是牧清寒听后也是怒火中烧。

固然他官小言微,不值一提,然而他的师父师伯师公皆是俊杰,若给有心人抓住这个空子做点儿什么,掀翻这一家也是活该他们治家不严,可若是连累了其他人,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因此听杜瑕说先将那两个吃里扒外的混账奴才各打50板子示众,再叫人牙子过来发卖,牧清寒只觉得她处理的好。

50板子算是重罚,那两人被打完之后,整个下半身都血肉模糊,中间两次昏死过去,都叫杜瑕黑着脸叫人用冷水喷醒了继续打。

在一众奴才的印象中,这位当家主母实在是个和气人,说话做事干脆俐落,又不斤斤计较,很少见她因为一点小事跟人红过脸,因此虽然面上恭敬,但心底里还真不怎么怕她。

这两个挨打的奴才估计也是觉得她年轻,脸皮儿薄,又没有掌家的经验,听说还是乡下寒门出来的小媳妇儿,估计没什么见识,做了两回没人发现之后越发肆无忌惮。

杜瑕决意就此事立威,打完之后就把这两人这么当众晾着,满地血污狼藉也不许人收拾,只冷声道:“原本我觉得你们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我也是有父母兄弟的,能欢欢喜喜过日子,何苦朝打夕骂?没成想还真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是自己作死,我也没法子,说不得要成全一二。”

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环视四周,众人都不敢与她对视,视线所到之处纷纷垂下脑袋去,整齐得如同一片刚被收割了的无头稻田。

杜瑕又重重一哼,指着中间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道:“他们的罪状刚才已经说了,我也不再啰嗦!素日里我温声细语,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却以为我软弱好欺,想着拿捏我,又想坑了我家来充实你们自身,真当我是傻子瞎子不成?先好好想想吧,你们如今都是我家的奴才,卖身契都在我手里攥着,若是我们好了,你们自然也好;若是我们不好啦,你们能得到什么好报不成?如今既在这开封城里讨生活,眼皮子就别学的那么浅,目光放长远些,别给眼前的蝇头小利蒙了心智!”

“今儿我就把这话放在这儿,我不是不能管,不敢管,只是给你们脸面不爱管的那么细,如今既然你们好话不听,咱们就把丑话说在头里,不信的且去成安县打听打听,我自小也是个厉害的,如今嫁了人,越发要肆无忌惮了,你们若是不怕死的,只管折腾……也不必想着找老爷求情,你们老爷管不着,他也听我的。”

这话说的吓人,当即就有人偷偷抬眼去看牧清寒,就见他果然正跟在夫人身后,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不反驳不恼怒,反而用自己的扇子替夫人轻轻扇风,眼观鼻鼻观心,浑身上下都写着你们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见此情景,哪里有不明白的?且不管心里是在想老爷夫纲不振,还是夫人福气也太好了些,都觉得浑身上下的皮子都紧了。

这家里统共就这么两个主子,如今主意已定,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打今儿起,你们都编了工号,打乱了顺序重新分配,两人一组,一一登记在册,每日排班,同出同进不得单独行动。个人、各组之间也要相互监督,若是发现他人有不好的行为,只管到内院儿告诉我的几个大丫头,若是经查证后属实,重重有赏。当然也别想着蒙混钱财,若是给我知道了你们滥竽充数,借机诬陷他人,今日这两个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大棒和胡萝卜要相互配合着使用才效果好,杜瑕立威完之后,又亲自点了几个人的名,夸奖他们干的好,一人赏了五两银子,只叫那几个人受宠若惊,喜的脸都红了。

杜瑕今日虽然发了大火,却只针对犯错的人,并不曾有任何迁怒得表现,如今又当众赏人,并言明每个季度都会统计评选一番,选出表现最好的两个人给予奖励,大家瞬间就又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自此之后,杜家上下才算是真正整治起来,各个岗位的奴才都各司其职,并相互监督,不敢有丝毫怠慢,整体风气为之一振。

晚上睡觉时,牧清寒还感慨道:“以前我只知夫人文采出众,胆识过人,没想到管家也是一把好手!能与你共结连理,也不知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杜瑕不是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牧清寒也不是,所以他突然这个样子,让自己着实不适应。

杜瑕就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是这辈子?却又说什么胡话。”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两人手拉手并排躺着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又交流一下对于如今时局朝堂的认识,觉得困意上涌了便熄灯歇息。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八,举国上下皆放假一日,不管家富的家贫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出来玩耍。

此时天气已经甚是炎热,在屋里坐着都需要用冰,若往外头走,一走真是一身油汗。

好在开封城里外水域颇多,两岸皆是绿柳如茵,微风夹道,只要凑近了便觉一股沁人凉意,因此一应耍乐都在水边。

这还是小夫妻两个婚后头一次结伴外出玩耍,都觉得既兴奋又有趣,提前好几日就收拾好了行头,大清早就开始装扮了。

两人都是爱动弹的,想到既然是游玩玩耍乐,说不得要伸展一番,穿的也都很利落。

杜瑕没穿裙子,只穿了这会儿没有的款式:用极细极薄的纱□□层,裁剪一条肥大的裤裙,坐立行走都很方便。上身倒没什么特别的花样,还是寻常偏襟夏衫,略绣几支折枝花卉,十分清新雅致。、这纱层数少了看不出颜色,如今堆了多达九层,这才瞧出来一层淡淡的琉璃碧色。

牧清寒里头穿的是件淡青黄内衫,外头罩着一件半袖银灰纱衫,也用淡青黄的纱滚边,上头绣了简笔勾画的雄鹰,这花样子却是杜瑕亲手画的。

除了身上穿的,两人还各自带了一套替换的,这才出门。

开封城外东偏北不仅有河,还有湖,河湖两侧皆是成排古树,成年男子都不能抱的那么粗细,而周遭方圆数十里一大片空地,因常年有水滋养,生就好一层细细密密的青草,每年六月二十八便有开封乃至周边城镇的百姓来此玩耍,若是兴头上来还会燃起篝火,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手拉手踏歌哩!

为图尽兴,今日杜瑕和牧清寒索性就骑马出来的,反倒只有几个丫头坐车,她们一来不会骑马,二来要看管各色行李用具,此刻也都一个个扒着窗子往外瞧,待看到她们家夫人在马上的飒爽英姿,都莫名其妙的芳心乱颤,一个两个的拍手叫起好来。

杜瑕也没想到这衣裳穿起来效果这般好:因为纱又轻又柔,裁剪的也宽大,她骑在马上被风一吹,衣袖、下摆、裤腿便都飘飘荡荡起来,如同空气中一蓬蓬柔软的云彩,凉快的不得了,也好看的不得了。

牧清寒在一旁暗自赞叹,心道这碧衫可真美呀,比那春日里的杏花微雨还要美,只叫他的心尖儿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于猛是个憨子,见状对最熟悉的小燕道:“你们这些丫头好没道理,要看也该看老爷才是,却对着夫人喊个甚!”

他长得粗粗大大,肤色黝黑,说话也粗声大气,常人乍一见了就会心生惧意,如今杜家几个丫头婆子老远瞧着他也还本能的腿脚发软呢。

可小燕却不怕他,反而嘻嘻笑着反驳道:“呆子,你懂什么,老爷是夫人的,可夫人,”她本想顺嘴说夫人是我们的,可话未出口便觉得不对,一时也噎住了,倒又被于猛抓住机会大笑起来。

小燕气红了脸,嚷道:“才不管你,我们便是最爱夫人又如何,哼,你这呆子!”

说完,便不再理会于猛,只跟车内的小婵说笑起来。

新日初斜,天边的朝霞似乎还没褪尽,隐约带着点儿斑斓的色彩,叫阳光越发柔和。

一行人刚走过一个路口,后面就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杜瑕和牧清寒本能的回头一看,就见迎面飞奔而来的两骑赫然便是卢昭和庞秀玉,他们身后还落着几人,也都是一般的英武。

平时开封城内是不许私人纵马的,可每当这种盛大的节日,内城以外的地方监管就少了许多,允许跑马,不过也不许太快,更不许伤人损物,不然这节日只怕要等去大牢里庆贺了。

卢昭与庞秀玉瞬间来到跟前,略收马缰,很是潇洒的单手控马在杜瑕和牧清寒跟前打了个圈儿,朗声笑道:“既是骑马,如何这般慢吞吞的?照这样下去要走到何年何月?”

一身骑装脚踩短靴的庞秀玉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旋即就盯着杜瑕的衣裳看,笑道:“好妹子,你这是哪里买的好看衣裳?”

方才远远看背影的时候她还以为对方穿的是裙子,正疑惑如何还敢骑马,凑近了才发现端倪,原来竟是裤子!可惜她之前竟没见过,不然也弄一套来穿,岂不比自己身上这套骑装更凉快舒适?

果然女人还是会关心衣裳,杜瑕也笑了,直说:“原是我自己瞎琢磨的,今儿也是头一回上身,若你觉得好,明儿我就叫人照你的身量做两套送去!”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庞秀玉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爽性子,跟杜瑕也熟,因此并不推辞,甚至还进一步要求道:“我要一套大红的,另一套你帮我参谋呗!”

今儿又能玩儿,且一出门就见了朋友,还得了新衣裳,庞秀玉心中愉悦,当即邀请道:“好妹子,这么走忒也磨人,不如咱们快些出去,出城之后先赛一段再说!”

杜瑕当即应了,头也不回的跟牧清寒说了一声,立刻轻轻一夹马腹,转眼就跟庞秀玉跑远了,沿途笑声撒了一路。

后头两个男人还没回过神来呢,两个老婆就已经齐齐跑远了,只能隐约看见背影,都有些傻眼,回过神来之后忙对手下道:“赶紧跟上去,远远看顾着!”

于猛和卢昭家里另一个二郎应了一声,立即打马追了上去。

剩下牧清寒和卢昭对视一眼,都不由地笑着摇头。

卢昭叹道:“瞧见了么,说了媳妇有什么用!还不是动不动就撇下我跑了。”

牧清寒哈哈大笑,道:“罢了,你我且做一日光棍。哎,你瞧前头那个是三思不是?他今日竟也骑马,咱们过去吓他一吓……

杜瑕和庞秀玉果然一路骑马跑出城去,不知多畅快。

她们俩长得好看,又年轻,竟然还是骑着高头大马,这就更引人注目了,沿途也不知多少人或明或暗的瞧,也有许多人当场就给气的胡子根根倒竖,只骂“岂有此理”“不成体统”。

两个人听见了吗?当然听见了,所以她们俩笑的越发大声肆意。

骂就骂呗,也不会掉块肉,没瞧见那么许多坐马车的姑娘正无比艳羡呢!

还没等她们到达湖边,就已经远远看见人头攒动,车马不绝,几乎跟过年一般热闹。

这样子,跑马是不可能的了,可若是下马,反而更占地方,两人便只得骑在马上,慢慢随着人流往前走。

站得高,看得远,而坐的高,看的也远,这般位置赏景倒是美得很,杜瑕无意中听见旁边一辆马车里的姑娘抱怨四周都是人,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人头、腰腿,并且气味难闻,空气中还满是扬起的尘土之后,就更加满意了。

真的,没什么能比你已经拥有了旁人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更值得……幸灾乐祸的了。

杜瑕和庞秀玉随着人流车流磨磨蹭蹭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头的于猛二人都挤了过来,才算是突出重围,下了大道。等几只马蹄踩上柔软的草地,周围人群也瞬间散开,整个空间都变得松快起来。

几人也怕辜负美景,便都下马,一步步往里走。

就见眼前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湖,湖水在日光照耀下泛着金子一样的光,偶尔有微风拂过,那金子顷刻间便都碎了,随着微波荡漾,细细密密,叫人本能的闭上眼,可内心深处却又舍不得不看。

湖边已经有许多人在说笑,玩闹,其中不乏正当年纪的青年男女,都借此机会大胆接触,若是运气好的,说不定便能成就一桩美满姻缘。

杜瑕和庞秀玉牵着马,沿着湖走了会儿,那两匹马儿就已经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努力去喝湖里的水。它们平时虽然也是好生养着的,可毕竟天□□自由,被倒进槽子里的水,又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一汪荡漾的,灵动的活水?

任凭哪个爱马之人也不可能对这种情况无动于衷,于是杜瑕一行人便先由着马儿喝水,看它们吃湖边翠绿多汁的青草,时不时甩着尾巴,显然心情大好的样子。

庞秀玉摸着自家爱马的脖子,笑道:“我们还未曾动筷子,你倒先吃上了。”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庞秀玉和杜瑕都抬头去看,见是许久未见的何葭,也是一身骑装,手里牵着缰绳。

三人相互问好,何葭果然也是先注意到了杜瑕的衣裳,然后自然也得了承诺。

杜瑕见她身边除了一个随从之外别无他人,又往四下看了几眼才问道:“我哥哥呢?你姐姐呢?怎的都没瞧见?”

“我们半道遇上了你们家那两位,他们三人说的高兴,我不耐烦听,打听到你们证往这边来,且刚走不久,便先骑马过来了。”

何葭的马儿也加入了吃草喝水的队伍,三匹马的主人很熟悉,它们自然也不陌生,此刻不时打着响鼻,似乎是在交流什么。

她顺手摸了马脖子几把,又继续答道:“我姐姐几日前就同云儿约好了,这会儿估计又跟那些个什么才女才子的吟诗作对,我自然更不愿意搭理了。”

刚说完这话,她却又突然笑起来,歪着头,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杜瑕,一本正经的拉着她的手歉意道:“哎呀,是我说错话了,如今你也是正经的才女,名声之大如雷贯耳,直把开封城内外的老牌才女都给压下去了,我却又当着你的面儿不屑才女,岂不是罪过?”

她还没说完,庞秀玉就已经笑的前仰后合,后半段她自己也撑不住笑开了。

三个人在湖边放肆大笑,也隐隐引来几人侧目,可因为今日百姓都是乐呵,故而也不曾说什么。

庞秀玉却有些看不下去,当即冷哼一声,抱怨道:“这开封城当真无趣,做什么都有人管,做什么都不自在,哪里像南边,大家都是一般的洒脱,该说说,该笑笑,这里却总是藏藏掖掖,算计来算计去,或者都累得慌!”

一番话说的众人各有所思,何葭也微微叹息,道:“活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见她们越说越沉重,气氛也越发低迷,杜瑕忙打岔道:“你也是胡说了,南边难不成全是咱们这边大咧咧的女子不成?不过是你自小接触的全是军旅之后,武将之后,自然洒脱肆意。若是你碰见几个大家闺秀,还不是一样?”

说着,又指着何葭,笑道:“咱们这些粗枝大叶的就罢了,若是个官家小姐,哪里都似她一般是个活猴儿!”

三个人说笑一阵,等马儿吃饱喝足了,便重新开始沿着湖边看起风景。

中间空地上还有许多嗅觉灵敏的小贩、江湖耍把式的在此营生,都是一团一团的,不时迸发出叫好声。旁边也有卖灯笼的,卖小玩意儿的,卖瓜果桃李、新鲜花卉的,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这本是极其热闹的场景,可这三个人看了一会儿之后却觉得有些乏味了。

庞秀玉最先快人快语道:“活了这么大,耍把式卖艺的看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左右都那么些东西,今儿好容易出来一遭,若是只这么消耗时光,实在可惜。”

杜瑕和何葭当即点头,显然也十分赞同。

风景好看,可这里的人也太多了些,她们又都不是喜欢这种热闹的,再待下去自然没什么意思。

正犯愁,庞秀玉却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巴掌,笑着提议道:“我想着了,来时我也瞧见不少开封本地武将家的女孩儿,咱们觉得无趣,想来她们也差不多,机会难得,不若凑在一处,打打马球?”

杜瑕和何葭一怔,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只是却不免迟疑:“我们骑马时候不长,球技也不大好,能行吗?”

何葭尤其忐忑。

她接触马匹的时间确实比杜瑕要久,但场地有限,也没有一个骑术和球技同样出类拔萃的相公日常指点,如今反而已经被杜瑕后来者居上。

庞秀玉到不在意,说:“嗨,这有什么,咱们又不是生死相搏,不过打发时光罢了。再说了,她们还未必赶得上你,有甚可担忧的。”

何葭一琢磨,也是,当下也欢喜起来。

这一带人山人海,想要找特定的人其实很不容易,可骑马的毕竟是少数,而骑马的年轻女子,更是少之又少,杜瑕三人骑上马,慢悠悠在人群中穿插行进,不过约莫一炷香的时光,竟就已经找到了两位,于是队伍进一步壮大。

她们不光找到了人,而且来头还都不小。

一位是正三品禁军都指挥佥事之女,苏秀,另一位则是正三品兵部侍郎之女,雷婷,两人都是二十前后年纪,前者刚定亲,后者明年就要正式过门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