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就有些不好意思,待要说不用却又不好,只得道:“倒叫我平白受用了,你们才来了两日,我就拿了两回东西。”

“瞧您说的,”杜瑕也道:“难不成您没给过我们?昨儿您送的那张狐狸皮我爱的什么似的,有钱也没出买去!只是贵重的很,倒叫我惶恐。再说了,您今儿又提着这样大的一个篮子,难不成还是空的?说不得我又有口福了!”

一番话说的李夫人也笑了,同时也觉得确实如对方所言,两边往来其实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心下熨帖,笑容越发真挚。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掀开篮子上头盖得粗布包袱,露出来里面一堆圆滚滚、黑乎乎的梨子,笑道:“这是前儿下头的人摘得野梨子,送了我们好些,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吃不得许多,便做了冻梨搁起来,如今还有许多。昨儿我听你似乎咳嗽了两声,吃这个最是清热败火,又止咳嗽,若是你家牧指挥使什么时候吃多了酒,来一个也解酒呢!只是不大好看,也不知你们爱不爱吃。”

“爱吃,爱吃!”杜瑕果然十分欢喜,拿起一个硬邦邦冰冷冷的梨子来看了一回,旋即就给冻了一下,又飞快的放了回去,叫人立即搁到外头地窖里存起来。

山中温度尤其低,将山上的冰雪,或是刻意冻出来的冰坨子存一些在地窖里,保温保鲜效果丝毫不输冰箱。而且还能根据冰块远近、多少,划分出速冻和恒温区域呢!

当然,就眼下这个时节,这个温度,基本上没有恒温,一水儿的速冻……

见她的欢喜不似作伪,李夫人也十分高兴,稍后小雀亲自端上来煎的滚滚的玫瑰牛乳茶,两人又围坐吃茶。

那茶用的是红茶,加了玫瑰花瓣烧开后加入牛奶,茶汁呈现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上头还飘着几片玫瑰干花瓣,香气袭人,又温和暖胃,正适合冬日里的女人用。

李夫人端着看了一回,笑着赞道:“到底是你们年轻人有心思,这个倒怪好看的。”

这几样原料都不算难得,等闲家庭也承担得起,可未必就有这个雅兴就是了。

杜瑕喝了一口,又把两样点心:撒了芝麻的酥皮肉松球儿和梅子酱千层酥饼往李夫人跟前推了推,道:“嗨,不过瞎玩儿罢了,所幸也不值什么钱,弄瞎了几回,也没人说我。”

说完,两人就都笑了。

因李夫人已经在此地住了十年有余,很多事情即便不刻意了解也早已烂熟于心,而杜瑕和牧清寒却是初来乍到,十分需要这种“本地通”;而李夫人也知道牧清寒的前程恐怕远不止于此,也有意交好,两人说笑起来便越发的投机,果然宾主尽欢。

*****

再说那边的牧清寒。

因如今他手下有满员两千五百人,既有马军,也有步兵,又涉及到马匹、刀/枪、甲盾、□□,以及行军方式、攻守阵势等方方面面,端的是千头万绪,饶是周遭的人已经认同且全力配合他,也足足花了将近半月才将一应事务尽数弄清理顺。

而在此期间,朱元再也没提出过进行任何形式的比试。

一直到了清明佳节,全军上下轮流放假,牧清寒才算能喘口气。

杜瑕见他忙的足足瘦了一大圈,难掩心疼,叫刘嫂子着力做了许多好菜,又叫人买了上等好鸭,煲了老鸭汤与他喝。

牧清寒见不得她受累,忙掀开衣袖与她看,又道:“别看着我瘦了似的,却是一身腱子肉,身子骨反倒越发结实了,你没瞧见我这些日子吃的也多了,睡得也香了?莫要担心。”

杜瑕看了一眼,又顺手捏了几下,笑道:“果然结实了,硬邦邦的,不过还是瘦些,须得补补。”

老鸭汤中间数次撇去浮油,又加了提前泡发的笋干,熬得汤汁清清亮亮的,骨酥肉烂,瞧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牧清寒痛喝三碗,又一口气吃了大半只鸭子,这才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十分满足。

吃完了饭,两人凑在一处说说笑笑,等到了下半晌,却听外头报说朱元朱指挥使和李夫人来了,两人忙出去迎接。

两家虽是斜对邻,可牧清寒与朱元并不在同一军内,每日都早起晚归,见面时候不多,除了上回比箭之外,并没说过多少话。而杜瑕和李夫人就不同了,两人有事儿没事儿就相互串门,又说些个家长里短,如今已经十分熟悉。

且杜瑕敬重李夫人为人,而李夫人又不知为什么至今没得子嗣,对这个聪慧伶俐的同级晚辈倒也颇为喜爱,这会儿已有了些真心的情分,偶尔也真如提点自家子侄一般说几句,是以杜瑕越发敬爱她。

两位年龄差甚大的夫人在一旁亲亲热热的说话,牧清寒和被强拉过来的朱元凑在一处,却安静的有些尴尬。

两人都非多话之人,且距离上回拉近关系的比箭已经过去一月,这会儿冷不丁又凑在一起,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突然道:“上回你说你也使枪,择日不如撞日,你我且去外头活动一番。”

他是战场上下来的,不管是对敌经验还是单纯的用枪领悟都非常人能及,能与他对练不仅能对自己的本事来一次摸底,而且也有助于提高技巧,牧清寒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两人就都各自去取了枪,随意舞了两下热身,这就要在外头空地上比划。

跟上回比箭不同,牧清寒一看对方那根铁杆□□就心下凝重起来,知道这回比试恐怕要落败。

时下最受武人推崇的枪当属白蜡杆,因此等枪杆圆润挺直,又颇有弹性,受得住气力,攻守兼备,牧清寒用的也是白蜡杆。

而朱元天生臂力惊人,弓乃铁胎弓,枪亦是铁杆枪,十分惊人。

弓倒罢了,双方交战并不直接接触,区别也就是箭矢射出的力道和速度以及准头;而使枪则大大不同了,两人直接接触,又是长兵器,决定胜负的很大一个因素便是兵器自重所能产生的压力和冲击力。

不是说兵器越重了越好,若是一味求重,使不好也白瞎。或是不够灵活,或是根本发挥不出应有威力,照样落败。

可假如遇到的是朱元这种力量惊人,挥舞自如的猛人,灵活性自然也就不成问题,相较之下,白蜡杆素来为人们所称道的刚柔并济就完全算不得优势了。

兼之朱元是老将,经验丰富至极,因此还未开始,牧清寒就知道此番必败无疑,区别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输人不输阵,即便知道是必败的仗,也应该全力以赴的应对,然后从中汲取经验教训,继续成长。

牧清寒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发制人。

他将白蜡杆挑在掌心,猛地一抖,枪头便在空气中画成一个圆,呼啸着朝朱元扑去。

朱元眼睛一亮,叫了一声好,单手将那杆铁/枪抡直半空,一个健步上前,侧身一挺,竟直接用枪头挡在牧清寒枪身的位置!

见此情景,牧清寒忍不住暗自惋惜,却也来不及过多思虑,忙又加了一把力,那枪头便如灵蛇一般抖动起来,竟围着朱元枪杆绕了个圈儿,然后打着转儿的朝他面门扎去。

朱元看的暗中点头,倒真有些佩服起这个年轻后生来,知道对方平时必然没少下了功夫。

常言道,棍怕点头枪怕圆,棍就不说了,而枪怕的就是这种能将枪头使出圆圈的人,谁一旦有了这样的本事,即便算不得绝顶,也绝对是难得的高手了。

再观后面牧清寒的应变,朱元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白蜡杆这种上等木材做杆的枪很大的一个特性就是软,也就是灵活。像朱元用的这种铁杆,只能是直来直往,可白蜡杆不同,只要用对了巧劲儿,便能如眼下牧清寒这样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或弯或弹,杆子像活了一样缠住对手的武器,眨眼枪头便能拐着弯儿的戳入你的咽喉!

平心而论,牧清寒用枪已经算是难得好手,只可惜朱元更强,且经验更丰富!

两人你来我往的缠斗片刻,也不知朱元怎么做到的,只见他似乎是举重若轻的挑了一下,好似四两拨千斤,牧清寒就已经觉得一股大力顺着手臂袭来,震得虎口剧痛,莫说继续进攻,手中兵器都险些拿捏不住。

他本能的连退两步,不等站稳便已经感觉到危险来临,不及细看便将白蜡杆横在身前,下一刻朱元的铁/枪就已经呼啸而来,重重对上!

不过眨眼功夫,旁边的人直觉眼花缭乱,看的大气不敢出,而牧清寒却是结结实实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胸腔内血气翻滚,眼前发黑。

白蜡杆弹性惊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只要对方不是手持神兵利器,或是力能劈山,往往一旦砍在白蜡杆上,非但不能断杆,反而容易被反弹。

朱元手持的自然不是什么绝世的神兵利器,可他力能劈山!

两件兵器接触的瞬间,白蜡杆完全来不及反弹,就已经被彻底压下,连带着主人也被拍了下去!

牧清寒蹬蹬连退几步,一直等后背撞上栅栏才勉强止住去势,而这个时候,朱元的铁/枪又已经杀到了。

此刻两人都已经打的来了劲,朱元想看看这小子到底能有几斤几两,牧清寒自然也不想叫人家轻易看轻了去,更要咬牙支撑!

他顾不得许多,借着栅栏的反冲力猛地往前一窜,侧身避开攻击的瞬间又扭腰一闪,带动大半个身体的冲劲儿,将力量瞬间传到白蜡杆上,然后枪尖在朱元铁/枪杆上重重一点!

铁器猛烈相接,竟在这白日蹦出几点灿烂的火星,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的旁观者们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招实在是险极了!

枪尖虽尖,可朱元那杆铁/枪的圆杆也十分光滑,想要达到最佳效果便一定要扎在正中央,若一个扎不准便要落空,到时候莫说挽回颓势,恐怕牧清寒自己也要滚出去了!

卢昭和庞秀玉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见杜瑕看的脸都白了,连忙一左一右的出声安慰道:“妹子莫要担心,我这兄弟也是有真本事的,谁想胜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小子,好手段,好胆魄!几日不曾对练,他的枪法又精进了。”

朱元果然被牧清寒的冒险一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也被迫退后几步,然后一双眼睛都亮了,紧接着便是一连串越发紧密如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一下重似一下,一击还胜一击!

牧清寒被他这种疯狂的连环打发压得抬不起头来,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被迫招架。

卢昭等人看的连赞叹都腾不出嘴来,不住地想若是换了自己又当如何。

“当!”

就听一声,朱元一枪逼退牧清寒,又高举双臂,将铁/枪在空中狠狠抡了一个圆圈,以排山倒海之势重重砸下。

这时牧清寒的力气已经几乎用光,浑身大汗,也不想躲,咬牙举枪抵挡,力量袭来那时,他直接气血翻涌,一张嘴几乎就要吐出血来,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抽飞了。

他当然没被抽飞,只是也差不多了,踉踉跄跄退了十几步,后背狠狠撞上一棵大树才算停下。

朱元哈哈大笑,用力将铁/枪往地上一插,那头立刻没进去老长一截,又大呼过瘾,痛快。

牧清寒苦笑一声,勉强抱拳,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确实是留情的,若是战场兵戎相见,这会儿他早就血溅当场了。

也许是终于成功的虐了人,朱元看上去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一张略显苍老的脸都满满的发着红光,双目灼灼,瞧着便如站神一般威风凛凛。

他上前拍了拍牧清寒的肩膀,点了点头,正色道:“你小子不错,竟当真能扛五十多回合,老夫以为你顶多三十合便要落败了呢。”

牧清寒此刻本就筋疲力尽,如今又被他这么一拍,又是一阵眼冒金星,险些趴到地上去,好歹用白蜡杆撑住了,咬牙切齿道:“多谢,多谢。”

直到这会儿,他们打完了,旁观众人才敢放心大胆的喝彩出声。

卢昭大呼过瘾,上前拱手道:“前辈老当益壮,英雄不减当年,当真叫我们开了眼界,当浮一大白!”

“喝酒便喝酒,什么白不白,”瞧着话都多了好些的朱元重重哼了一声,却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又盯着卢昭瞧了好久,道:“你小子也是个行家,改日你我也较量一回,看能撑几十回合!”

卢昭一脸仰慕顿时就成了苦笑,不过还是马上答应下来,毕竟能跟着等老将交手的机会可是不多的。

一边忙着调节呼吸的牧清寒闻言忙道:“我这个兄弟的本事却更胜我一筹,晚辈不过区区五十多回合,他怕不是能到九十、一百合哩,前辈千万莫要客气!”

三人正说话,李夫人就带着杜瑕过来了,插空笑道:“打也打完了,还站在外头作甚?如今虽已经是春日,可风还凉,你们这一身大汗的,莫要伤了风才好,还不快家去洗洗?要说要吃要喝,多少时候没得?”

说完,又和颜悦色的对牧清寒和卢昭道:“先家去收拾了,莫着凉,今儿就来我家里吃饭。”

众人这才散了。

因方才一场比试十分精彩,不仅牧清寒本人受益良多,便是观战的也有不少人觉得有了心得,都边走边说,手舞足蹈,面上喜气洋洋,极其和乐,瞧着倒像是过年一般。

稍后杜瑕、牧清寒、庞秀玉、卢昭果然都去朱元家中,里头已经摆好了桌子。

也没什么特别的山珍海味,不过一盘兔肉,一只烧鸡,半只羊腿,几盘菜蔬,几样干果,还有几坛子酒。

牧清寒虽刚吃过饭不久,可刚才那一战极耗体力,这会儿坐下之后竟又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众人边吃边聊,杜瑕不饿,就只随意捻几颗干果吃,又跟着略尝一口酒,被辣的龇牙咧嘴,她自己也笑了,气氛十分热烈。

酒过三巡,三个男人都喝了不少,朱元更是饮酒如饮水一般,这会儿一大坛子都见底了。

他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酒气,可神色依旧清明,又或者其实已经有几分醉意,直直看向卢昭,问道:“你可是卢广那老小子的种?”

卢昭没想到这里竟也有人识得自家父亲,当即喜出望外的点头,又追问道:“老将军认得家父?”

朱元嗤笑一声,眼神复杂,却道:“认得?不认得?都在一处打过仗的,一同吃,一同睡,你说认得不认得?”

说罢,又指了指庞秀玉,道:“你爹也是条汉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发现我一写打戏就好来劲啊!!!根本停不下来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篇好像有点太过沉重了……有好多人找我抱怨了,其实我自己好像也有点刹不住车,感觉有点太过现实的残酷啊,所以扑街神马的也是可以理解……

不过我有接受批评和意见哦,已经决定下一篇要开一个萌萌哒的坑了,哼唧,一定不要这么沉重了,相信我!

卢昭和庞秀玉记事的时候, 两家长辈就已经在两广定居, 也甚少说起年轻时候故事。即便偶尔说了, 也只讲事不讲人,所以除了当时还在近处的长辈之外, 两人对各自父亲曾经的战友知之甚少, 这会儿乍一听到这个, 都是心神俱震。

朱元又盯着卢昭看了会儿, 笑笑,又摇头,道:“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

曾几何时,他也曾与几位老哥哥于夜里围话,谈笑风生,挥斥方遒, 可后来啊, 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 那些事情就如同钝刀子杀人, 一点点,一点点的将众人体内的热血抽干, 将这幅身子浇凉……

如今所剩无几的这点傲骨啊, 疼!

今时今日, 他又意外见到了两张与记忆中部分重叠的面孔,不觉一时有些恍惚。

庞秀玉一直对父亲年轻时候的经历十分感兴趣,然而对方却总是不愿提及, 问了也不说,如今见朱元似乎有满腹心事,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您能说说原来跟家父的事情么?”

朱元头也不抬的闷了一口酒,道:“不过是行军打仗,有甚好说。”

“行军打仗才好说啊,”卢昭急道:“再者如今我们也进了军营,日后说不得也要带兵打仗,如何听不得?”

朱元闻言抬头瞧了他一眼,愣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幽幽道:“真是像呀!”

大约也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压抑的太久了,他与李夫人也没有子嗣,近来骤然见了故人之子,原本在记忆中尘封的往事便纷纷破土而出,在脑海中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让他忽然就很想要诉说一番。

当年朱元跟卢昭之父卢宝以及另外两人竟是结义兄弟,四个人相识于沙场,也相熟与沙场。四人一同出生入死,肝胆相照,不知多少次相互托付过后背和后事。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生离死别都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有可能昨夜还把酒言欢的兄弟,今晨就已阴阳两隔,你还活着,可那些兄弟却已身首异处,凉透了,冻僵了。

死并非很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你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能推心置腹的人越来越少,可你自己还活着。

那种无孔不入的孤独、寂寞和凄凉,日日夜夜都缠绕着你,如同跗骨之蛆,剜骨之钉,不管是清醒还是梦中,永远挥之不去。

有时候你不禁要怀疑,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唯独剩下自己?只能被迫承受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

四人结义,最后只剩一双,一个是战死沙场,另一个却死的冤!

他们本以为最残酷的战争,在对上朝堂压榨后瞬间不值一提。战场上刀兵相见,拼的是真本事,死了是技不如人;可在朝堂上啊,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对方会用一种怎样匪夷所思的理由击垮你,何等讽刺!

有一个人,是生生冤死的!

大约是喝醉了,朱元本就已经苍老的面容越发干枯,一双眼睛越发浑浊,眼眶微微泛红。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火盆中不断跃动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的晦暗不明。

他们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只为保家卫国,换得一世太平,叫他们的家人和无数百姓安居乐业,远离苦海,可为什么到头来连这些都是错的?

没人替他们说话,或是说话的人亦自身难保,亦或是不够分量……

对死人,圣人可以非常大方,左右给你加再多封号,也不过是亮给活人瞧的,送出去的不过是一点口水一点金银,而换来的却是无数人的交口称赞和民心所向。

但对于活人,哼。

若非朱元和卢宝军功甚高,恐怕立即就要被缴了兵权,丢去什么破地方养老了,可也恰恰因为这个,圣人对他们极为忌惮,朝堂中也有许多人笑里藏刀,总想着用个什么罪名治死他们。

恰巧那时两广之地内忧外患,卢宝曾在当地待过几年,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冒着天大的干系情愿镇守,而圣人手头刚好也没有得用的人,被迫同意。这一去,恐怕便再也没了回开封的机会。

朱元腿脚有伤,不耐两广湿热气候,圣人也不愿意叫他们两个老家伙再凑到一起“兴风作浪”“蛊惑人心”,便顺理成章的将他丢来禁军,一个军都指挥使一做数年……

原本兴致勃勃的卢昭和庞秀玉变得沉默,胸口隐约有股怒火在燃烧。

他们本以为会听到长辈威武壮丽的战歌,生死无悔的拼杀,马革裹尸的苍凉,哪知入耳皆是血泪!

气氛突然压抑起来,李夫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丈夫一把,怪道:“好端端的,却又说这些作甚么。”

“我为什么不能说?”没想到朱元的反应竟然异常激烈,梗着脖子,青筋暴起的低吼道:“圣人不听,朝臣不理,世人不懂,我在外头不能说,难道在家里也不能说了么?”

李夫人一怔,继而眼中迅速弥漫开类似的悲伤。

她没有发火,只是看着朱元,轻轻道:“都过去了。”

朱元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畅谈,然后便举起酒坛,将另一坛酒咕咚咚喝了个底儿朝天。

李夫人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牧清寒和卢昭他们笑笑,道:“我再去弄两个小菜。”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径自出去了。

杜瑕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跟上。

果不其然,厨房里的李夫人正怔怔出神,听见有人进来后本能的垂头,用衣袖飞快的拭了拭眼角,又强笑道:“老了,脾气也大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你们见笑了。”

杜瑕没接话,只是过去帮她摘菜,良久,才有些无力的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过往的激情,那些被自己拼命保护着的人们亲手割裂出来的伤口,岂是三言两语能平复的?

然而李夫人只是温温柔柔的笑了下,平静道:“苦么?若是我们都说苦,那些死去的将士们,又算怎么样呢?”

她拿刀子割了一缕蒜苗,放到水盆里洗了洗,又道:“好歹我们还活着,日日吃得饱,穿得暖,睡时也不必担心从哪里再窜出敌军……小姑娘,你知道么,很多时候,能活着,就已经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李夫人的眼神说不出的平静,好像这个人,这双眼睛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内心反而无限趋于宁静。

可是杜瑕却突然觉得很难过,一颗心像被泡在橘子皮水里一样,酸酸涩涩。

她吸吸鼻子,抿了抿嘴,低低道:“可是对你们,对大家,未免太不公平了。你们付出了那样多!”

李夫人抬头瞧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荡着两波温柔的春水,然后就笑了,一种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啦,只是人呀,要想得开,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一味执着于过去的事情,怕不是要苦死了?”

顿了下,她又道:“我们还活着,还有许多人记得我们的好,这难道不已经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杜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真的是对如今的一切由衷感到满足,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便满足,可他们也还是会难过呀。

就是这样的人,就是无数这样的人,有了他们无怨无悔的付出,才有了如今的安宁!他们拼命活着,明明只是一点小的近乎卑微的心愿,竟不能达成……

为什么偏偏就要有人将这一颗颗真心狠狠地践踏,蹂躏,踩在脚下呢?

那种人,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人了。

但也往往是这种不能被称为人的人,却常常混的比谁都好!

等李夫人和杜瑕端着两盘炒菜回到前头时,却不见了几个人的身影,留下的一个小丫头往外头一指,脆生生道:“老爷和几位大人、夫人去外头耍枪去了!”

杜瑕和李夫人对视一眼,都笑了,放下菜也走了出去。

外头卢昭已经和朱元对上,两人你来我往斗的正酣,打的不可开交,金属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牧清寒和庞秀玉在一旁看的目不转睛,时不时跟着比划一回,或惊讶万分,或恍然大悟,或拍手顿足,瞧着竟比场上两人还投入。

杜瑕对这一行不大了解,便是射箭也只略同皮毛,可也看的心惊肉跳,知道激烈异常,更甚于之前牧清寒一战。

借着酒兴,朱元越战越猛,越大越起劲,一杆四十多斤重的铁杆长、枪在他手中舞的虎虎生威,灵活的惊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当真是一员猛将!

此刻五十回合已过,眼见卢昭渐渐只剩还手之力,尤不过瘾的朱元长笑一声,大叫道:“你们两个小子一起上吧!”

见他发话,卢昭也忙对一旁观战的牧清寒求援:“好兄弟,且来助我一助!”

牧清寒早就看的心痒难耐,这会儿巴不得一声儿,径自去提了自己的白蜡杆,单手撑着栏杆跃入战圈。

这会儿朱元已经一枪砸下,卢昭正要苦苦咬牙支撑,就见外围突然歇着插入一柄枪杆,两人同力,这才堪堪架住了。

牧清寒和卢昭对视一眼,竟都有些吃力。

朱元放声大笑,赤着一张脸笑道:“这才有些意思!”

话音未落,对面的牧清寒和卢昭却都觉得手上一股大力传来,竟将本已取得的一点优势,又给一点一点的压了回来!

两人迅速交换下眼神,点点头,然后同时发力,几乎将吃奶得劲都使了出来,这才头一次将朱元逼退!

“好小子,”朱元也赞了一声,道:“果然有些门道。”

卢昭抽空道:“二对一,哪里敢说什么门道!”

朱元哈哈大笑,又反手将长枪在空中一抡,如滚滚不绝的深海波浪一般朝他们碾压而来,同时道:“莫说二对一,便是三对一,四对一,我有何惧!”

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一旦杀将起来当真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流矢、刀片,有时杀红了眼,便是错手伤了友军也是有的,又哪里能讲什么一对一的江湖道义?所以但凡能在战场上混个几回活下来的人,要么武艺绝伦,要么运气绝佳,且必然都是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辈。

很明显,朱元作为一位经历了数十场战役洗礼,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这里与小辈比试的老将,这些因素尽数都有!

牧清寒他们这会儿却顾不上佩服,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光明正大的战胜这位老将。

朱元的话一点儿不是吹牛,饶是卢昭这种同龄人之中远近闻名的“无敌手”,落到他跟前也不过能比牧清寒多撑三二十个回合,莫说取胜,便是想打个平手都有些痴人说梦。

且不说朱元一身世所罕见的怪力,光是他历年对敌,经历生死而积攒的经验和本能,就够这些没真正见过血的新兵蛋子喝一壶的了。

说老实话,要不是庞秀玉使金锏,擅长马战,地面对抗却不具备优势,只怕现在也早就按耐不住下场了。

遇上这样的对手,哪里还能讲什么迂回,他是连这种想法都不可能给你的,若不想当逃兵,便只有一个法子:

快,拼了命的快,发挥唯一一点可能的年轻优势,尽量的抢占先机,然后再谈旁的。

三人两队,牧清寒和卢昭一个攻上身,一个攻下盘,眨眼功夫便已刺出几十枪,逼的朱元不得不上下开弓,竟一时战成平手!

一时间,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

朱元想先将其中一人逼开,可牧清寒与卢昭岂能如他所愿?自然是借着几年来时常切磋得出来的默契咬牙撑住,同进同退,朱元也无可奈何。

三人又缠斗了约莫一炷香时分,眼见着从里打到外,从外又打到里,原本结实平整的地上都被三柄枪戳出来几十个窟窿,有几处栅栏也遭了秧,索性被懒腰劈断,现场当真惨不忍睹。

世间最怕壮士暮年,美人迟暮,这话说得实在是真实的残酷。

三人僵持的时间一久,朱元到底年纪大了,体力就有些个不支,虽然整体动作并没受到多大影响,可常年军旅生涯和无数恶战给他留下的伤病就开始发作起来,左腿渐渐没了开始那样灵活。

牧清寒和卢昭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免酸涩唏嘘,有些不忍。可若是就此罢手,不说自己不甘心,恐怕想来高傲的朱元本人也会恼羞成怒,觉得他们这是在可怜他,又是连忙将此念头赶出脑海,更加集中的攻击他的下盘。

朱元看出他们的企图,想要上下兼顾却有些力不从心,又战了一二十招,终于被牧清寒抓住空档,限制了行动,而卢昭的枪头也立即瞄准了他的胸口。

三人停住,都是气喘吁吁,浑身热汗,脑袋上也咕嘟嘟升起腾腾热气,显然都已经尽力了。

朱元看着胸前不足一尺的枪头,再看看自己尤在半空中的长枪,心中百感交集,终究长叹一声,道:“我输了。”

老了,自己果然还是老了啊!

老伙计,只是不知道你在南边,可还舞得动枪?

这一仗就打了大半个时辰,平时何等精力旺盛的牧清寒和卢昭也都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简直有进气没出气,呼吸间喉咙火烧火燎的疼。

刚才全神贯注打斗的时候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刚一停下,那被压抑已久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身上好似瞬间披挂了几十斤重的铅块,站都站不稳。持枪的胳膊也早已僵硬,想抬起来都难,如今之所以还能稳稳地抓住枪,不过是身体本能,而胳膊与手指,早已是不能打弯了。

牧清寒想要抱拳,却发现连这个最基本的动作都做不到了,只得作罢,又道:“前辈说笑了,我二人拼了命,又投机取巧,占了天大的便宜,这才侥幸战个勉强,哪里来的输赢?”

卢昭也要说话,朱元却已经摆摆手,长长的吐了口气,道:“不必多言,你们两个小子也算有良心了。”

说完,就又叹了口气,叫人颇感沧桑。

牧清寒刚要说点什么,便见这位老将军已然轻轻松松的扛起铁枪,转身进屋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再想拿着自己的兵器跟上去,却是浑身酸软无力,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