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虽粗,可道理却通的很,杜家人听后果然也都放下心来,又在南边打发人与牧清辉那头报讯,也好叫他们安心。

打仗么,哪儿能不死人呢?上头的人关心的也只是结果而已,至于谁死谁活,又有几人在意?

众人听了一回,最后还是杜瑕记起来要问问同去的卢昭的情况,结果因为卢昭官职过低,暂时也没立下能够引发上头关注的巨大功劳,眼下情形却也不得而知。

到了晚间,宫里倒是没有什么即刻升官的旨意,不过果然送出赏赐,也叫整个开封城都跟着动了一动,继而终于有一股洋洋喜气飘在空中,打破了这僵持已久的,死气沉沉的寒冬气氛。

有的人家开始放鞭,好似已经打了最后的胜仗,只等大军班师回朝一般热闹。

却是这并不难理解,炤戎全国上下都十分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当年是大禄联合周边几个国家才勉强压制住,换来这三十多年来之不易的安宁。恐怕在许多国家眼中,炤戎便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而如今却是大禄以一己之力同它对上,而不少邻国预料中必将惨败的第一仗非但没吃亏,竟然还打赢了!

的确是值得大肆庆祝一番的!

这会儿圣人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可为了进一步鼓舞士气,他依旧强撑着登上皇城,对着全城百姓讲话,然后顺利引发了一股全国募捐和全民参军以及保障后勤的热潮。

不管大小,无数商户都开始疯狂捐钱捐物,有的是真心想要帮助大禄打赢战争,有的则是因为这种大环境:别人做了,唯独你不做,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他们要脸呀!

因为自家兄弟就在前线,牧清辉一口气捐了五十万两,外加粮草无数,成功挤入捐款榜前五,还得了圣人亲笔书写的“义商”匾额。

私底下杜瑕跟杜文讨论过圣人的这一举措,觉得真不愧是老狐狸,一举多得:

号召民间捐款,一来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全国库,以备来日之需;二来能最大程度上聚拢全国资源,保证战争运转;第三么,说一千道一万,饶是圣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下头几个儿子跃跃欲试,终究还是不甘心的。而不管是笼络党羽还是如何,都需要钱财,大量的钱财。而这种程度的钱财是一般小商人所拿不出的。也就是说,捐款榜上的前几名,必然有众位皇子的金库!

好么,有钱去给那些混账小子们预备着等朕死,还不如朕这会儿就替你们挖出来,先送去前线打了仗再说!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降温让圣人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身子终究不堪重负,又或许是连日来他操心太过,更登城演讲,受了风寒,总之圣人倒下了。

他前头刚保全了自己的金库,又暗中叫人加紧为自己修建地下陵园的进程,一场大雪过后,众人尚未来得及为近在咫尺的新春庆贺,宫中便传来噩耗:

圣人突然中风,昏迷前只来得及下旨:准唐芽升入内阁,并交由皇太子监国,四阁老辅政,然后便昏迷不醒了。

满朝哗然。

紧接着,整个开封城都开始戒严,身穿铠甲,手持枪盾的禁军将士把守城门,只许进不许出,严禁消息流出。

杜瑕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愣了半晌,因杜文尚未下朝,她也来不及告知王氏,直接下令封锁家门,严禁陌生人出入,家中下人出入也须得两人同行,且出入必须报告,一应携带物事也要登记在册,不得有误!

因她尚未出嫁之时就是管家的,手段雷厉风行,上下一心,因此这回众人并未觉得突兀,立即就执行起来,整个杜家瞬间如铁桶一般。

何葭已经能够下地行走,见此情形也有些紧张,只强笑着对杜瑕道:“早知你管家手段了得,今儿才算是见了。”

中风,便是好了也不可能再执政,持续多年的皇位之争,眼见着便是高/潮,只怕顷刻间就要现出胜负了。

杜瑕拍了怕她的手,感觉她掌心微微沁出冷汗,显然已经想到接下来京城可能有大动,便安慰道:“莫怕,不要紧的。”

话虽如此,可她自己心中也是万分紧张,毕竟不是每个穿越者都能这般近距离的感受皇权之争,并且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卷入其中!

一般情况下,杜文晚饭之前便能归来,可今儿直到月上梢头依旧没得消息。

小厮已经出去打听了好几趟了,听说今儿上朝的大人们都还没回来,宫中已经戒严!

杜瑕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空气都凝滞了一般的沉重,叫她呼吸困难。

圣人病的太不是时候了!

且不说外头正在打仗,而掌权者却瞬间栽倒,一旦消息传出去,很容易造成军心动荡;且那几位皇子数年来都斗的你死我活,迄今为止却并未有谁占据绝对上风,说不得就要殊死一搏。而面对绝对权力的诱惑,那些人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说不准!

眼下牧清寒在外打仗,以唐芽为首的众人还在宫中没出来,杜瑕他们完全失去了进一步的消息来源,只能强迫自己蹲坐家中,然后在脑海中一点点分析眼下局势:

要问前段时间最出风头的,非十二皇子莫属,只要再给他几年时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最宝贵的也就是时间:圣人撑不住了!

如今他才十几岁,连个王妃都没有,且无实权,在眼下这种拼人脉、拼威望、拼银子的殊死争斗中,毫无胜算!

莫说十二皇子本人,就是杜瑕这个旁观者替他想一想,都觉得要被怄死了!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皇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皇太子年纪最大,从政经验最丰富,手段最老练,可因为没有外戚支持,想要取胜估计很难。

二皇子呼声甚高,可惜性格稍显耿直,玩儿心机可能略欠一点,然而他外公手中可是牢牢抓着军权!

三皇子名声最好,出身最好,朝廷内外支持率貌似也最高,心机城府无一不缺,可惜前段时间被爱女心切的何厉阴了一把,险些阴沟翻船,原本领先的优势也不大明显了。

抛开几位皇子的争斗不提,朝堂之上也是精彩纷呈,唐芽的入阁正式宣告了唐党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迎来彻底胜利,饶是魏党心有不甘,也只得忍痛承认失败。

凡事讲究趁热打铁,乘胜追击,若在平时,唐芽说不得也要略施手段,将魏党之中对己方能构成威胁的人员清理一二,好好整地位稳固,可惜,可惜啊!

如今内忧外患,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求贤若渴已经不足以形容四阁老的心情,又哪里敢先窝里斗?

事到如今,说不得也得先摒弃党派之争,先平息外患,再分心内斗。

一直到次日凌晨时分,朝中诸位大臣才陆续被放回各家,而杜文跟着的小厮却说大爷暂时回不来了。

“四阁老这些日子便要在宫中住下了,只怕吃饭都要抽空呢!大爷被唐老留下,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打发小的先回来说一声,顺便拿两身衣裳。不知太太、姑奶奶可有什么话要捎过去?”

杜瑕与何葭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一致,道:“也没什么,你只管叫大爷先保重自身,莫要担心我们,家中一切都好,也没什么人来。”

前头都是不要紧的,唯独后头一句才是关键,因恐宫内人多眼杂,有什么话也不好直说,只得这样迂回着来,好叫杜文知道,如今家中已经戒严,诸位皇子暂时也未对他们出手。

何葭飞快的看着下人捡了两件衣裳出来,小厮飞快的去了。

姑嫂二人正要说话,就见小雀从外头进来,示意有话要说。

杜瑕看了何葭一眼,直接道:“直说吧。”

小雀这才从腰带中抽出一张纸条,说:“才刚南边来的信鸽到了,只是奴婢等了约莫一刻钟,这会儿另一只也没消息,奴婢担心……”

这几日天气不算多么恶劣,信鸽迷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只是路上给无关人员打去吃了倒也罢了,怕就怕被开封内外将士发现了!

眼下局势本就一触即发,他们躲都来不及,若再给人发现正以信鸽密函往来,保不齐就要节外生枝!

想到这儿,杜瑕当机立断,忍痛道:“把后院剩下两只信鸽立即,立即杀了,叫刘嫂子即刻炖了,笼子里头放上鸡鸭!现在就去,你亲自盯着!”

好在她养鸽子的事儿是暗中进行的,除了她自己和几个心腹,府中诸人并不知晓,因此只要处理干净了,也就不怕了。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塞北的寒风格外凌冽, 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在外的皮肤很快就会失去知觉,与冰凉的铠甲一般触感。

呼出来的水汽来不及消散在空中,就已经飞快的凝结成细小的冰粒,粘在将士们的眉毛胡子甚至睫毛之上。

牧清寒的左臂给人砍了一刀,所幸炤戎骑兵配备的弯刀并不长于砍人,筋骨无大碍, 就是拉了半条胳膊那么长的血口子,皮肉翻卷, 血流满身, 现在还是惨白着一张脸。

“还成么?”卢昭艰难的吞了口唾沫, 努力滋润已经干涸的喉咙。

“你倒下去我还立着呢!”牧清寒哪里肯认输,忽视持续作痛的伤处,笑着抬了抬胳膊,两排血珠立刻从他同样干裂的嘴唇上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卢昭见他如今胳膊举不过肩, 心中难掩忧虑, 可也知道眼下唯有强撑下去一条路。

他叹了口气, 舔舔龟裂的嘴唇,眯起眼睛看了看貌似什么都没有的前方, 骂了一句,道:”真是属耗子的,眼见着就没影了!”

他们的大军兵分三路,同时追击并且包抄炤戎军队,牧清寒率领的这一队人马路上遇到突袭骑兵, 双方短兵相接,浴血厮杀,终究炤戎骑兵十去七八,被迫退走。

牧清寒与卢昭深知敌人占据天时地利,远比他们熟悉地形,若不将这一支溃军清理干净,他们势必会如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般纠缠不休,时时骚扰,叫大军都不得安宁,随时都有被突袭被包饺子的危机。

更糟的情况还是他们同炤戎大军汇合,带过去的将不仅有仇恨,更有大禄军队信息!

因此牧清寒当机立断,立刻下令全员追击,然而此处并非大禄主场,炤戎又格外擅长在草原活动,不过片刻,竟就化整为零,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因牧清寒与卢昭率领的这一队在前追击,后方粮草押运队伍无法冲锋,众将士只随身带了三日水米,若今夜再无所获,他们明日午时过后无论如何都要返程,争取早日与大军汇合,否则有被前后夹击并中埋伏的危险。

寒冬的草原同夏日的绿草如茵截然不同,没有丝毫美感和生机,到处都是枯死焦黄的草根,地面上面的茎叶都已经被饥饿的动物啃食干净。

草根之间还有许多未化的残雪,却也早已失了美感,只是黑乎乎的,里头还夹杂着许多秽物。

冬日草原最宝贵的并非食物,而且重要性更上一步的水!

即便没有正经粮食,将士们亦可吞噬草根,甚至掘地三尺,找出某些小动物藏匿的过冬粮食。

可假如没有水……

牧清寒举目四望,看的眼睛都痛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然而他却有种奇妙的感觉,身为神箭手特有的感觉:有人正在暗中窥探。

找到一块高地之后,他下令全员原地休整,准备随时迎接下次战斗。

他有预感,他们着急,被追的四散的炤戎骑兵更着急,因为好歹大禄将士还带了几日水米,可从被斩杀的炤戎骑兵尸身翻找、检查后发现,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带!或者已经吃完。

在草原杀马吃肉无疑自寻死路,因此除非炤戎士兵能餐风饮露,否则他们一定是最先忍不住的那批!

众人轮流警戒,其余人等都原地休息,就听卢昭突然笑道:”得亏阿唐兄弟没来,不然先就饿昏了。”

话音未落,众人纷纷哄笑出声。

阿唐为人憨厚耿直,又勇武异常,毫不畏死,几仗下来就赢得了大家伙发自内心的敬服,人缘儿极好。他异于常人的巨大饭量也十分出名。

他骑术不够出色,这一回便没跟来,牧清寒临走前这汉子还极度委屈来着。

牧清寒也笑了笑,旁边的张京递上水囊,他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渴,你先喝吧。”

张京不动,又将水囊往他手中塞来,直直道:”将军,莫要哄人了,早起我就见你将水让与旁人喝了,这会儿却哪里还有!瞧你嘴都裂开这么许多血口子!”

原先在家时,他称呼牧清寒为老爷。如今上了战场,便入乡随俗改成将军,开始略有不适应,可时日久了,反而觉得更加亲近。

牧清寒无奈,只得接了,也不过略抿一口,然后便不再张嘴。

张京也没奈何,只得接过。

旁边的于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贼笑起来,被问了才道:”炤戎鳖孙水米皆无,却还要如耗子一般东躲西藏,又伺机对付咱们,这会儿眼巴巴瞧着咱们喝水歇息,当真气都能气死了!”

说来好笑,”喝水”“歇息”,在普通人看来多么简单,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对于上了战场的这些儿郎而言,却已经是难言的奢侈享受。

众人闻言大笑,饮水的动作越发夸张,好似周围真有无数目露渴望的炤戎士兵一般,只恨不得羡慕死他们。

牧清寒跟着笑了一回,突然福至心灵,对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围将过来,如此这般的耳语几句。

隐藏在附近的炤戎士兵果然一个两个舔嘴抹舌,双眼直勾勾、绿油油的盯着大禄士兵手中的水囊,恨不得此刻就跳出去抢了来喝个痛快。

又过了会儿,就见大禄派出去警戒的一个士兵突然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大声喊道:“有人,有人!我瞧见了,有人!”

就见那个带头的年轻将军大笑一声,长臂一挥,当即翻身上马,带着人往那个方向杀去,一行人呼啦啦就跑远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禄此番出战带了通晓炤戎语言的翻译,而炤戎军中同样也有通晓大禄语言的士兵。

那士兵侧耳听了会儿,发现那些人喊的都是什么“将炤戎蛮子赶尽杀绝”之类的言语,并不说给上官听,只喜道:“走了,他们走了!不知追谁去了哩!”

这些人这两天着实被牧清寒带人追的惨了,只要稍有停顿,后头必然会传来隆隆马蹄,也不知这些中原的软猪哪儿来这般精湛的骑术和坚强的意志。因此他们完全无法进行饮食补给,这会儿早已是困得死去活来,饿的头昏眼花,渴的喉咙冒烟,一张嘴便如同刀割也似的疼。

一个将领打扮的炤戎人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却因为极度缺水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声音嘶哑的咒骂不休。

这些人刚要往反方向走,方才那个翻译官却突然惊喜交加的大喊起来:“水,水囊!他们落下了一个水囊!”

此时此刻,“水”这个字便仿佛有了无穷无尽的魔力,这一声发出来,方才还半死不活的炤戎士兵从上到下俱都好似被打了强心针一般,刷的往那头看去。

水!

方才大禄将士喝水他们都是瞧见了的,不知多少人都跟着偷偷的吞口水,这会儿竟发现有一个水囊落下,简直不亚于天上掉馅儿饼!

当即便有人忍不住跳下马去,飞奔过去捡拾。

“且慢!”到底是有人警惕心较高,见状连忙制止道:“须得谨慎才好,在这冬季草原,水何等宝贵!那些大禄士兵也不是傻子,走时如何会不检查,丢下这般珍贵物资?”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停住了,也觉得有诈。

然而既然世上有饮鸩止渴这么一个词,就必然有其道理。

不等炤戎将军下断论,已经有别样的声音冒出来:

“能有什么诈!那水囊分明大禄的将军也喝了的,难道还能有毒么?”

“就是,大禄钱多人傻,又大手大脚惯了,身处那般肥沃的土地却从来不知珍惜,便是丢一个两个水囊又如何?”

此时,对于水的渴望已经逐渐占据上风,更有许多人心中甚至已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眼见着这一场仗打的这般艰辛,九死一生,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此刻若有水能润润嗓子,便是叫我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争论许久,那同样干渴不已的炤戎将军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咬牙道:“去将那水囊取来再说,里头有没有还不一定呢!”

若说不疑心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实在太渴了,太想喝水了,因此当你眼前突然出现一袋有极大可能是清水时……如何能不心动!

也不用旁人催促,刚才那翻译官先就按捺不住,头一个跳下马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抢了水囊。他拿起来刚一摇晃,便一脸惊喜的喊道:“将军,将军,有水,有水!”

“水!”

“有水!”

便是那将军也面露喜色。

方才大禄士兵喝水的过程中,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死死盯着看了,对方分明没有任何机会下药使坏,既然里头有水,那么便有极大的可能真是漏下的。

炤戎将军忍不住催马上前,刚要伸手取那水囊,突然心底一寒,伴着一丝破空之声猛地别开身去,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在他侧脸上划下深深一道血痕。

血珠飞溅!

终于有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炤戎将军本能的吸了一口,却是他自己的咸腥的血液!

那头牧清寒却来不及咒骂失利,当即捻了第二支箭矢搭上,然后狠狠射了出去!

“放箭!”

“拼了!”

众兵士纷纷射箭攻击,几个炤戎士兵躲闪不及,当即带着羽箭坠马而亡,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见此情景,那炤戎将军一双鹰目都红了,瞬间抽出弯刀朝天一指,吼了一句炤戎语,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牧清寒又飞快的射了两箭,然后果断的将弓和箭囊一丢,反手将□□往空中虚虚一刺,喊道:“兄弟们,弃弓拔刀,随我杀!”

“杀!”

*****

转眼到了除夕,据说期间圣人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可依旧没有露面,如今监国的还是皇太子。

曾有命妇递牌子进宫,虽没见到圣人,可也听了许多风言风语,说情况不大好。

再者中风这种事情本就棘手,便是好了也容易留下症状,譬如半身不遂,譬如眼斜口歪……如此种种,又怎能继续当政!

本来除夕就是大日子,举国上下都要欢庆的,原本今年外头在打仗,众人的意思都是简单些。可皇太子却说要为圣人祈福,越发该大办了。

这种情况下大肆庆祝其实是不大合适的,便是打着为圣人祈福的名头也不大好使,然而皇太子却率先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叫其他人便是再反对也不方便开口。

几位皇子眼下正值微妙境地,谁也不肯先出头,谁也不肯先开口,竟都是沉默了,仿佛对这个长兄的决断十分赞同一般。

第一个表示不赞同的是唐芽,然后不少官员复议,然而皇太子却勃然大怒,当堂斥责他们居心不轨,是存心盼着圣人好不起来云云。

他身为阁老都碰了钉子,其他人自然更没指望,也都唯唯诺诺的,不敢吭声。

眼见着国难当头,皇太子竟还要来这个,许多人都瞧不下去,杜文更与唐芽道:“师公,难不成真就叫皇太子得逞了?他哪里是要祈福,分明是要借此机会为自己敛财!”

但凡宫中操办什么事情,油水之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且这一次又是皇太子亲口说的,要“大办”,说不定好容易攒起来的国库,甚至是圣人的私库都要被掏空,转而化为他夺位的本钱了!

“你还缺些沉稳。”唐芽叫人给他倒了杯茶,眼神平静的很,缓缓道:“皇太子坐不住了,可我却不能不说话。你且瞧着,最后总会有合适的人看不下去的。”

他是四阁老中年纪最轻的,而且也是圣人于危急之际亲口提上去的,意义非凡,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保持沉默,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早在开口之前,唐芽就知道皇太子必然不会听自己的。

皇太子此人表明看上去十分和气,可内则极度心高气傲,本就不愿意受人约束,如今好容易等到圣人倒了,偏偏又有四个什么阁老挡在前头,大事小事指手画脚的,叫他如何忍得了?

再者,皇太子的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可圣人虽然叫他监国,然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私下,或是圣人与某些心腹大臣说话,众所周知都从未流露出过叫皇太子继位的想法!

他已经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太子,孙儿也那么大了,可却始终不能在与几个兄弟的明争暗斗之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他不能不着急。

他没有外戚支持,没有高位分的母妃在父皇身边协助,也没有像二公主、七公主、九公主等那些心甘情愿为了兄弟付出终生的兄弟姐妹!更没有确实出类拔萃,能让一众朝臣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过人天分……

甚至连父皇,这些年对自己的恩宠也大不如前,反而是小十二等扮猪吃虎的混账得了青眼!

皇太子,皇太子!

说得好听,可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太子根本就是个幌子,一个木偶,一个不管什么都比不上其他兄弟的靶子!

父皇好不了了,他也等不了了!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素来不问世事的太后罕见的说话了。

“……将士们正在浴血拼杀,不知多少儿郎再无回乡之日,便是圣人自己也十分勤俭,又如何肯为了一己私利动摇国本!心诚则灵,太子的心意哀家替皇帝领了,只是却不必大办。非但不需大办,还应在旧历底子上再减免几分……”

随后,太后以身作则,下令寿康宫内不许过分装饰,也不许下头的人进奉奇珍异宝,又减了自己的份例和日常用度,将剩下的银子都归到军费中去。

正如唐芽所言,这种事谁说都不好,可唯独太后说得,而皇太子也必须得听!只因为太后是圣人的亲娘,宫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她的一生荣辱皆系于皇帝一人,自然是最盼望皇帝能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谁也不会质疑她的用心。假如是她主动回绝,那么就是真回绝,没有私心的那种。

有太后带头,下头的皇后、肃贵妃等人自然更加乐得看皇太子吃瘪,一个赛一个的主动,一个比一个更积极。

这个不穿绫罗绸缎了,那个宫里头主动免了首饰,还有个又要把自己的私房捐出来等等……

或许原本还有人会觉得皇太子是一片赤诚,如此的孝子,可如今这么一对比,他确实是有些蠢了。

要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便是再如何足智多谋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更何况是皇太子这种并不如何天纵奇才的。眼见着这会儿自己使劲想出来一个并不如何高明的主意,正自觉洋洋得意,完全没有用心揣度修改便用了出去……若是身边有足够有分量的智囊,如何会到眼下这般田地!

谁都想卖好,这个无可厚非,然而既然是你自己想卖好,你倒是用自己的银子,割自己的肉呀!这般的慷他人之慨却又算个甚么!

熬了将近四十年,好容易熬到了独立监国,哪知紧接着就给人撸了回来,背地里还传出许多闲话,皇太子的脸都气绿了!

不管几位皇子如何明争暗斗,老百姓们忙了一年了,却都要趁着过年歇息,顺便再为自家上了战场的儿郎们祈祷,祈求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这几个月开封戒严,出入审查十分严苛,牧清辉在济南的事情又多,牧清寒也不再,他一个当哥哥的也不好单独来看弟妹什么的,便索性没过来,只派人送了几车年礼。

杜瑕看了一回,见礼单上头依旧一派富贵气象,便知商氏压根儿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不由得有些忧虑。

不是说的,似牧清辉这几年这般张扬,那些最缺钱的皇子不盯你们盯谁呀!

可自己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再说的紧了,恐怕反而激发对方的逆反心理,弄巧成拙……

杜瑕暗自叹了一回,索性先不去想它,只叫小雀去瞧毛毛醒了没,预备娘儿俩过除夕。

过了会儿,小雀带着乳母过来,怀中抱着的毛毛一见她就开始笑,又挣着胳膊要抱。

三个月的娃娃已经大变样,不光体重增加,模样好看了,便是听觉嗅觉味觉等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若说之前他分辨亲人几乎只能凭闻味道和感觉,可这会儿却是实实在在的能看见些了,与杜瑕的互动也多了很多。

“哎呦,乖儿子,来,给妈妈抱抱。”

这般大小的娃娃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不比后面几岁猫嫌狗厌的,杜瑕一看见他呀,只觉得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一颗心都软的要化成一汪水。

不等乳母递过来,毛毛自己就已经先努力探出半边肥肥的身子,两条藕节似的腿儿也颇有力气的一下下蹬着,偶尔乳母几下给他蹬狠了,也觉得有些痛呢,便出言奉承道:“真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日后说不得也是一员虎将呢!”

“快别夸他,多大点儿的人呢,禁不起,”杜瑕笑道,“当爹娘的也不求什么,惟愿他能平安康健的长大吧。”

乳母就陪笑点头,同时心中不由得道,果然是官宦人家,又富贵,求的就是与旁人家不同。

毛毛只看着两个大人在说笑,自己虽然听不懂,却也跟着咯咯笑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荡着纯粹的欢乐的情绪。

杜瑕又笑又叹,抱着他亲个不停,喃喃道:“孩子呀,孩子,我多么希望你永远都这般无忧无虑的……”

眼见着入了夜,外头陆陆续续传来燃放爆竹的噼啪之声,又有憋了一年的小孩子们走街串巷嘻哈打闹的玩笑声,只把开战以来的沉闷气氛都驱散了些。

因太后带头节俭,且打仗需要大量火器,□□便十分紧缺,今年宫中并民间上下竟都不大做烟花爆竹。如今外头放的,要么是头一年剩下的旧的,要么就是拾了旧习,将砍来的竹子丢入火中燃烧,旋即便会炸出噼啪之声。如此一来,既兼顾年味儿,却又不浪费□□,当真一举多得。

不让放鞭炮,也不许奢靡,可最基本的傩戏驱邪等仪式却不能省,非但不能省,反而越发声势浩大起来。

原本此等仪式是由神官主持,叫禁军中有脸面的军官装扮起来,带上各色面具,穿上五彩锦衣,外罩明铜铠甲,手持金枪龙旗等物,先在宫中浩浩荡荡唱跳一番,又念颂词、祷告词等,借助“将军们”的勇武之气保卫宫城不受邪祟侵袭。然后再从南门出发,围绕开封内外城缓慢□□一圈,最后从北门回到宫中,寓意守卫全国,这才算是结束了。

开封城颇大,往往这么一圈下来正好天亮,而百姓亦可一边守岁,一边欢庆,皇室也算与民同乐,不觉难熬。

怎奈今时不同往日,眼下不仅禁军中大多数有威望有能耐的军官都被派往前线,便是剩下的也须得提高警惕,以免有敌军趁机偷袭,是以并不敢叫他们去参与此等“游戏”。

最后没奈何,朝廷中负责这一块的官员便从禁军中挑了些体格健壮魁梧的底层士兵,一来不耽搁整体格局部署,二来也算给予他们荣耀,借以鼓舞士气——又挨着邀请朝中诸多大臣。

毕竟此事关系甚大,又是一年一度的神圣事迹,若只叫低级士兵参加,总是不够庄重,可偏偏高官阶的武将,他,他,他不够使的了呀!

要说也是不好办,那些个文官寒窗苦读本就惨烈,往往三十岁能中进士便十分难得,等真正为官,年岁越发大了!

而参与驱邪仪式,少说也得一夜,绕城又唱又跳的,一圈下来怕不能有三五十里!往年体格健壮的兵士们最后下来都要四肢酸软,次日起不大来,那些上了年纪、须发花白的老臣如何使得?便是年轻的,也往往体弱……

难办,可依旧得办,主事官员愁的把自己的头发都揪掉了,最后直接将视线锁定在以杜文为首的一众又年轻,又体健,且官位还不低的年青官员身上!

杜文一听,吓得险些蹲到地上去,几乎声音都嘶哑了:“使不得,使不得,小子无壮,又年轻冒失,难当大任,难当大任!秦大人还是另寻高明,另寻高明!”

过去这几年,他可是年年都看这傩戏驱邪的仪式呀,每年年根儿底下都那般寒冷,可一众参与的兵士们却都大汗淋漓……他们可都是正经的武将呀!日复一日的训练都能累的死狗一般,若换了自己……还能赶到家去吃饺子么?

待到明年此时,怕不是坟头草都恁般高了!

秦大人这些日子愁的寝食难安,都起了告老还乡的念头了,哪里还能放过这根救命稻草!

他也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这会儿当真脸面都不要了,不顾往来众人侧目,死死抓住杜文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杜大人,杜大人!哪里还能寻得什么高明呦!你乃当代年轻官员中的佼佼者,又是唐老徒孙,如何能不做表率?”

杜文也快哭了,一边使劲挣扎,一边颤声道:“苦也,苦也!秦大人呐!我实在算不上什么表率,不过沽名钓誉之辈,恁实在太抬举我了!担不起,担不起呀!”

“担得起,担得起!”两人从朝堂之上一直拖拉到宫门口,秦大人始终不撒手,眼见着都要有给他跪下的念头了,只惨兮兮的求道:“你当真莫要推辞!你且放眼一看,满朝文武,一干同僚之中看,哪里还能找出一个比你更年轻,比你更有前途的官么!若是连你也不去,当真是要逼死老夫了!难不成你真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这些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货去送死么!”

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但凡多走几步都恨不得要气喘哩,若真赶鸭子上架,只怕不必自戕,半道上先就累死了,还祈的什么福!

听了这话,杜文不禁一噎,也顺着他说的话开始绞尽脑汁的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