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他许多年前头一回上战场时亲手杀的第一匹狼的狼牙,原本打算传给儿孙,哪知命中福薄,如今正好给毛毛。

牧清寒也不推辞,只叫毛毛好生带着。

毛毛很是乖巧的道了谢,又摸着狼牙稀罕不已,问明白是牙齿之后小脸儿上露出几分惊骇,又张大了嘴巴去摸自己的牙齿,似乎是想瞧瞧两者究竟有何不同,将在场诸人都笑倒了。

朱元此番也数次受伤,元气大损,近来都不大出门,只在屋里同老妻闲话,偶尔帮忙劈些柴火什么的。

妻子抱着毛毛去火炉边烤红薯,朱元在一旁剥花生,中间也看了几眼,眼中满是慈爱。

他一辈子无儿无女,若是有后,生个孙儿差不多也该这般大了。

朱元不是多话的人,这会儿牧清寒来了,他却主动开口道:“我揣着一桩心事,除你之外,再无人可托。”

“将军但讲无妨。”牧清寒抱拳道。

朱元一笑,跃动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说不出的沧桑落寞,“什么将军,如今我也不是将军了,不过一个无用的糟老头儿罢了。”

这次归来,他虽成了万众瞩目的国公爷,瞧着是风光无限,万事不愁了,可实际上已然被高高架起,手中一点儿实权也无,什么事做都不得。

倒不是他贪恋权势,可如今这个样子,却教他想替死去的兄弟们做点什么都不能够。

朱元剥花生的动作明显放缓了,盯着牧清寒道:“旁的不求,希望你能叫那些伤亡将士的抚恤金,都一个子儿不少的发到他们家眷手里。”

牧清寒点头,道:“自然,若连这点事都做不来,我这个太尉,也不必上任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牧清寒又带着毛毛去了卢昭家里。

刚一进门便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将他这个在军营里呆惯了的汉子都不禁拧起眉头,更不要说毛毛,小东西早已死死掩住口鼻,苦着脸嚷道:“爹,臭!”

“哎呀兄弟,你怎的过来了?还带着毛毛!”听见动静的庞秀玉出来一看,见是他们,不禁喜出望外道。

毛毛也是认识庞秀玉的,可这会儿却将一张小脸儿扭成苦瓜,只模模糊糊的喊了声伯母。

牧清寒也同她见了礼,往里屋方向瞅了眼,问道:“怎的大哥这早晚就喝上了?”

庞秀玉叹了口气,道:“哪里是才?你也不是不知道,因我公公和爹爹他们在南边,忠烈一早就想去瞧瞧,好歹是死是活有个准信儿不是?不曾想太子不许,圣人不见,他日夜烦闷,昨儿又出去了一整日,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难得竟没冻死在路上,回来后又笑又闹,还吐了一地,才刚安稳睡下。”

“出去?”牧清寒到底是去里屋瞅了一眼,确认卢昭的确只是酒醉后才放心出来,听到此处却突然起了疑心,问道:“去了哪里?”

照卢昭的性子,便是心中烦闷,也绝不可能专门跑到城中借酒消愁。而若是想找人说话排解,一整天下来,又醉成这般模样,自己不可能一点儿信儿都没得。

庞秀玉不疑有他,只是摇头道:“他郁郁寡欢,我见他无碍,就没问。”

牧清寒沉默片刻,又问昨儿卢昭出去可有人随行服侍,得知没有。

这就更奇怪了。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凝重,叫素来心大的庞秀玉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问是否出了什么事。

牧清寒只说自己想起来另一件事,又胡乱说了几句话才将此事糊弄过去,然后放了礼物就走了。

庞秀玉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难得过来,自家男人却醉的死人一般,又说等回头卢昭醒了,必然一同登门赔罪。

牧清寒父子回去的时候,杜瑕还奇怪来着:“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大哥他们不在家?”

牧清寒摇摇头,说了卢昭酒醉未醒的事,又叫杜瑕好一番唏嘘。

把儿子放下之后,牧清寒叫了张京过来,低声吩咐道:“你速带两个人去城里暗中查访一番,看卢将军昨儿去了哪儿吃酒,同谁一处吃酒,小心些行事,别叫人看出什么来。”

张京抱拳领命,郑重道:“小人明白,若有人问起,小的就说是卢将军家里的,昨儿吃醉了,今儿早起发现掉了个要紧的挂件,特地回来找的。”

牧清寒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去吧。”

这小子师从张铎,功夫过硬不说,难得人也机灵,又多了几分张铎没有的果决敏锐,这回也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身上多了个六品的职务,平日里却还是跟着牧清寒当差。

张京走后,杜瑕才从门外进来,颇为担心的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牧清寒揽着她的腰往回走,摇头道:“许是我多心了,总怕大哥铤而走险。”

若是卢昭偷偷遣人去南边打探也就罢了,怕就怕被逼急了的他卷入什么风波之中,那就麻烦了。

听他这么一说,杜瑕也跟着紧张起来,还是牧清寒反过来安慰几句才罢了。

“大哥的性子你也知道的,最是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牧清寒道,“说不得就是我想多了,罢了,不说这些,咱们晌午吃什么?”、

见他不愿多谈,且如今还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杜瑕也顺着转移话题,笑道:“才刚有人听说咱们回来了,过来探望,送了些红豆,刘嫂子说可巧咱家刚带了点黄豆面子回来,已经将红豆煮上了,晌午就包豆面红豆包子吃。还有干豆角,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得烂烂的,香着呢!等会儿蒸好了,我再叫他们弄几个小菜,也叫朱将军并夫人过来吧,他们老两口怪孤单的,没个人盯着,也爱糊弄。大哥还没醒,倒不必过来了,只叫人送到他们家就是了。”

两人边走边说,牧清寒只不住的点头,道:“你想得很周全,那些人送了礼,你可都回了?”

杜瑕白他一眼,哼道:“你也忒小瞧我了,头两年有人不在家,难不成这些迎来送往我就都不做了?”

寻常将士不必他们俩,还有各式各样的花色收入,日子往往艰难得很,虽说送的也不过是些自家地里或是菜园子的产出,可于他们而言也是用过心的重礼,杜瑕裁夺着,每家都回了布匹若干、点心若干,年下大家或是做新衣裳,或是相互转赠、摆盘待客都使得。

牧清寒忙举手告饶,又赔礼道歉道:“夫人说的是,莫说我不在家,便是往年我在家的时候,这些事何曾沾过半点手?还不都是夫人你英明决断,运筹帷幄,我不过是才刚回来,多嘴白问一句罢了。”

中午饭做得了,一大锅淡黄色豆面皮儿的红豆包子又软又香,因里面的红豆泥俱都用粗纱布反复挤压过,十分细腻爽滑,又加了点红糖冰糖和蜂蜜混合起来,端的是老少咸宜。

猪肉炖豆角干也很下了功夫,大块大块的肉均匀的染上了赤红的色泽,微微用筷子一压就碎了,豆角饱饱的吸收了荤油,鲜香非常。

杜瑕果然亲自去请了朱元夫妻二人来,两人见是她亲自过来,说不得要跟着来。

两家人慢慢吃了饭,又有毛毛在一旁说些童言童语,只叫朱元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

饭后,牧清寒又拉着朱元请教些兵法武艺的事情,虽然不动手,听他戎马半生的经验也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杜瑕又强拉着二人在家里吃了一顿大骨头汤面,这才罢了。

骨头汤是他们清晨刚到就立刻炖上了的,这会儿一天下来,已是雪白雪白的,十分香浓。里头还加了点强身健体、预防风寒的常规药材,颇为滋养。

往里头略下些面条,切几片卤牛肉,烫几颗青菜,唏哩呼噜吃完便出了一身汗,果然畅快非常。

晚饭刚过,张京也回来了,待朱元夫妻二人走后才细细的对牧清寒汇报。

“小人带人进了城就把城中酒家挨着问了,卢将军果然不是一个人去的,听说来人穿戴打扮俱是不凡,也有随从同行,不过后来就进了包间,小人去找了一回,也没发现什么。”

牧清寒点点头,又问可知来人是谁。

张京想了一回,道:“掌柜的也说不认得呢,不过小的觉得开封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算多,值得卢大人见的就更少了,若是连常年经营酒店的掌柜的鹤小二都认不出来,恐怕来的不是正主,这会儿再去现查,却是不大容易。”

牧清寒也知这会儿若刨根究底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当即就令张京同几个人暗中盯着卢昭,看能否查出他究竟同谁接触,是否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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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牧清寒就出乎绝大部分人意料的上朝去了,而且当堂提出伤亡将士抚恤金二十多年未变,与理与法都说不过去。且此番大禄对炤戎大捷,意义非凡,很该将金额提高一些,一来鼓舞士气,二来振奋人心。

他这么一说,众朝臣自然是议论纷纷,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

托事先跟唐芽和杜文通了气儿的福,这会儿许多文臣都出列附议,而武将就更不必说了,眼见着这位新任太尉大人便要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且这把火还不是对自家人烧,而是冲外,意图给他们武官系统的将士谋福利的,自然要支持!

于是皇太子就看着一群人呜呜泱泱的冲自己要钱,一时间只觉得头都大了。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就是不能叫这姓牧的小子得势!这才几天呐,正经的太尉府都没住进去,竟就要往外划拉银子了!

一个唐芽就够叫人头疼的了,偏偏武将里头又冒出来一个牧清寒,如此一老一少二人联合起来,岂不要把持朝政?

若是自己果然同意了,心疼不说,想来那些大老粗的丘八们也不会感激自己,反而要将这份恩情记在姓牧的头上,叫他越发的得人心了。

可若是不同意,这些当兵的热血上头闹起来可不同于书生,一个不好就是兵变,那是会要人命的!

如今宫里宫外一团乱,许多人的视线都盯在圣人身上,纷纷猜测他是不是过不了年。

这么一来,关注皇太子的视线就少了许多。而按照他雁过拔毛的铁公鸡脾性,这样大一笔银子从手里头过,不可能真的不动心思。

也许在很多人眼中,那些死去的将士根本算不得性命,不过几个轻飘飘的数字而已,口头嘉许一番,再做些表面功夫也就完了。对这些一没靠山,二没人脉的死人来说,多几两少几两有什么分别呢?左右他们家的人也没有那个能耐闹腾起来。

而有些人只需要在每位将士身上盘剥哪怕一两,听着不值当的什么,可聚沙成塔,凑起来就成了一个非常触目惊心的数字,每次金额都可高达数十上百万两!

其实不光这一回,在这种重文轻武的朝代,哪怕是日常,将士们本就不多的俸禄也往往会被层层盘剥,到手所剩无几,他们也不是真的没有脾气,只是曾经挣扎过努力过,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只好默默忍受。

而这一次非但皇太子盯上了抚恤金,就连与军中颇有渊源的二皇子也早就同外家串通一气,预备吸血,哪成想偏偏遇到了门神!

于是皇太子和二皇子破天荒统一阵线,直言大战频繁,国库空虚,实在负担不起这般沉重的耗费,反正就是死活不想掏银子。

开什么玩笑,就前几日他们看见的名单,光是阵亡的就有数万之众,若是再加上重伤的,更是一个叫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数字。若是当真同意了提高抚恤金,哪怕一个人多给十两、二十两,瞧着还不够吃几顿肉的,可他们就需要多掏……

他娘的,不敢算啊!

饶是事先猜到皇太子必然不会轻易松口,可当这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牧清寒还是觉得一股热血上头。

他们这些将士抛家舍业,在前线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无数人马革裹尸,连个尸首都拼凑不起来,如今好容易胜了,班师回朝,你们竟连给家属的最后一点慰藉都不肯了么?

但凡有资格获得抚恤金的,要么是已经阵亡的,要么是重伤,丧失战斗能力的,这些人便是回乡,想要拉扯一家老小也非易事。瞧着没怎么样,可当那点不过能支撑三年五载的银子便是想置办几亩好地都不能够,来日花完了,岂不是要叫他们活活饿死?

都云兔死狗烹,可如今兔子还没死光呢,他们竟要迫不及待的杀狗了!

好歹还记得这是在上朝,不然在军营待久了的牧清寒真是想先打了再说。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都没想到这位太尉大人走马上任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朝堂之上扯皮要钱。

关键是他跟一般那些一言不合就大吼, 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大老粗武将不一样, 也是正经考过文举的,当年还凭借相当靠前的秀才名次被推荐入府学就读, 哪怕平日里话不多, 学识和口才也都是不差的, 关键时候想说什么也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要再加上一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杜文,那嘴皮子更是厉害, 打遍朝廷内外无敌手,等闲三几个人围攻都不是对手。许多政敌如今一看见他就觉得糟心,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何厉快要完蛋了, 又他娘的找了一个跟他如出一辙的女婿,紧赶着又起来了, 当真循环往复无断绝!要是这杜文过两年再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差不离的,那才是真绝了。

这人的口才那可真是相当了得, 高兴的时候一断枯木上都能叫他给夸出花来, 不高兴了要跟你作对的时候生生能把活人气死,死人再给气活了。

没看他一出列,唐芽就直接不开口了吗。

他是内阁大臣, 位高权重, 这种事儿既然小辈就能成,哪里还用得着他出马呢?省的再跟欺负人似的。

偏偏就是这种云淡风轻,手下无数人可调用的情景,只恨的政敌牙根儿痒痒却又无可奈何。这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人家的徒弟徒孙都出息呢。

所以说,要想在朝廷上彻底站稳脚跟,单打独斗那绝对不能够,光自己出息没用,太累了,顶不住四面八方的埋伏!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只有上下左右的人都出息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真出息!

这会儿别人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可皇太子现在一瞧见牧清寒振振有词就是死要钱的模样就特别想扑上去掐死他。

你他娘的已经高居太尉之职,这么位高权重的,您做点儿统筹全局的大事儿不好吗?比如说搞个党派之争,结党营私什么的,多么荡气回肠,闹大了没准儿还能遗臭万年呢!干嘛非得在这点儿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抓着不放呢,你家缺钱吗?再说捞到的钱,也到不了你自己的手里呀!

堂堂太尉大人,非要在这种神圣的地方一两银子、五两银子的跟孤讨价还价,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脸呀。

果然是商户出身!

很显然,太子在心里偷着抱怨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祖上也是商人出身。

这就是传说中的,忘本吧?

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二皇子,都不想给钱;而四位阁老又明显分为两派,哪一边也不占上风;剩下的大臣都吵成一锅粥,各执己见,单看谁能说服谁。

平心而论,牧清寒真算是这些年来武将中比较文雅讲究的了,不信您看吧,这会儿一闹腾开,那些平时一直憋着,好歹这两年打仗了才勉强有些扬眉吐气,可终究还没彻底平起平坐的武将们好似被齐刷刷从被捅了的马蜂窝里挤了出来,满堂乱飞,大声吆喝,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一个两个吼得脸红脖子粗,若离得稍微近了点,保不齐唾沫星子都能喷你一脸!

他们才不听你说什么之乎者也,就是扯着嗓子要钱,说这么些年了,物价都翻了几番,朝臣们的俸禄和各地税收也都有了不同幅度的提升,没道理这些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最后连命都舍了的儿郎们要遵循几十年前的旧例,还只能拿那么点儿钱!

谁都知道今儿这一出很可能就是一道分水岭了,若是争赢了,日后不管是将士们的地位还是实际收入都会有一次质的飞跃;可若是输了,文臣们越发要趾高气昂了,日后想再提俸禄和抚恤金之类的事情,就难上加难。

脾气直,性子粗,不代表这些武将都是傻大个儿,再加上这些人往往都不大在乎什么形象的,大嗓门儿一开,就专挑别人的痛处戳。

“放你娘的屁!谁说够用的?这年头五十两银子够干什么吃的,玉仙楼的包间五十两才够几回?开封城里走街串巷卖货的汉子一天下来都能有一百多个钱,一年也将近三四十两,就这还不大够一家老小花用呢!老子手下的孩儿们命都不要了,尸首连拼都拼不起来,一个个成了孤魂野鬼,这五十两银子够买棺材的吗?!多给那些孤儿寡母要一点过分吗?”

那文臣被他骂的面红耳赤,羞愤欲死,转头对太子嚎哭道:“殿下,殿下啊,臣不活了,此人竟敢在朝堂之上辱骂同僚,臣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然而这屡试不爽的一招放到这些借机豁出去的武将身上根本没用!

刚才骂人的那位将军嗤笑一声,大咧咧的摆摆手,赶苍蝇一般讥讽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成何体统,娘们儿唧唧的,你自己不嫌丢人谁还拦着不成?”

话音未落,武将那一片就哄然大笑开来,又有人笑道:“刘将军,不成想你还有这般本事,早知道就该上战场哩,也不必动刀动枪的,只需站在前线扯开嗓子骂几句,炤戎贼子必然都气死了哩!”

众人再次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用不加掩饰的嘲讽目光打量方才那个口口声声不活了,如今却还站在这里的大人。

“你,你,你这匹夫,我……”

被一群素来为自己瞧不起的武夫这样当朝嘲讽,那位大人脸上都涨紫了,你你我我的憋了一通,竟然双眼一番,当场给气昏过去。

皇太子的脸都黑了,喝止之后忙叫人将这位大人抬下去,又请了太医来看。

这些丘八!

这一闹就到了傍晚,正午用餐时一群大人们也没消停,各种指桑骂槐、明争暗斗,好不热闹。

而牧清寒也收到了意外之喜。

午饭时,方才那位在朝堂之上胆大包天叱骂同僚的白将军特意走到他跟前,十分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粗声粗气道: “牧太尉,下官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牧清寒一怔,见他年纪约么比自己大上一轮,忙倒不敢,又问为何赔不是。

白将军也是爽直,当即直言不讳道:“说老实话,原先我还不服你哩,小小年纪,又长得文绉绉的,不过打了两年仗就高居太尉……可如今,我算服啦!你够义气,有胆量,这么多年没人敢提的事儿你敢提,你是个实实在在想给兄弟们办事的,我服你!”

牧清寒连连摆手,谦虚道:“不当人子,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若我只顾着自己,成什么人了!哪里对得起那么多在我眼前死去的兄弟!”

听了这话,白将军越发敬佩,当即邀请道:“若你不嫌弃,我便交了你这个朋友,认了你这个兄弟!下朝之后一并吃酒去!”

他的官职虽不如牧清寒高,如今只有从三品,可家世背景十分显赫,祖父乃是跟随□□打天下的从龙功臣之一,被封为庆国公,到了他这一代就只剩下了一个侯爷的爵位,还是他自己实打实的挣了一个上将军的官职,也算不辱没祖宗。

若非如此渊源,一般人也不敢在朝堂之上公然骂脏话……

白将军这样明晃晃的示好,基本上就代表了他那一派系人物的态度,怎能不叫牧清寒喜出望外!

于是接下来整整五天时间,朝廷上下都在围绕“到底该不该加钱”“若是加该加多少”进行激烈的讨论,一众反对派文臣也是吃尽了苦头,每每下朝时,一干武将还都气定神闲,有余力吆五喝六的去结伴吃酒,而那些文臣们便都气喘吁吁,一步三晃。

对手风格不匹配,真是吵架都吵得不痛快!

往往文臣的攻击手段就是“引经” “据典”“讥讽”“揭短”四部曲交叉进行,本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关键是……那些武夫压根儿就不接招呀!

什么“子曰”“诗云”,俺们就是听不懂,听不懂,你能咋地?

要钱,我们就是要钱,没别的!

若是文臣上下一心倒也罢了,没准儿还能想出点儿阴损的招儿来,可惜他们中间还明晃晃的穿插着几个 “叛徒”:

唐芽唐阁老率领的那一众唐党,可不就是牧清寒等人的内应么!

眼见着反对派的声势日益衰微,魏渊就偷偷对太子进言,说如今南方尚且不太平,不如就略隧了他们的意,也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好叫他们知道朝廷是将他们的付出和贡献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跟这些大老粗根本没得道理可讲,往年没人带头也就罢了,如今冷不丁撞出来牧清寒这么一个出头鸟,那些人瞬间就拧成了一股绳,若一味强硬,万一闹得撕破脸,惹出乱子就不好了。

皇太子一听这个就牙疼,心道什么南方,孤怕的就是南边!

若给北边战线的伤亡将士提高抚恤,南边的必然也跑不了,一个两个的有样学样,这得多花多少钱啊!

可眼见闹到这一步,若朝廷真的一点儿也不退让,传出去未免也太没有人情味儿了点……

另外,如今眼见武行复兴在即,若自己当真能应了,说不得还可顺便收拢人心。再者这些银子本就走国库,这么一算,倒也不算亏。

于是七日后,太子终于请了圣人用印,同意给伤亡将士根据伤亡实际情况和功劳大小以及官职高低分别增加十两到二十两不等,另外再多免税一年。

十两,听着不多,可若在小型村镇,节省一些就够一年的开销了,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历史性的进步。

这是在算是意外之喜了,因为当初进言时,牧清寒甚至已经做好了自掏腰包的准备!

有了这十两、二十两的,说不得众将士就能手头略宽泛些,到时候自己再补贴下名下士兵,也就勉强过得去了。

私底下去见唐芽时,牧清寒和杜文二人也感慨万千,这算是他们低估了皇太子么?

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好歹结果是好的,这就叫人能有盼头了。

稍后,牧清寒等人又开始暗中盯着抚恤金发放的事儿,然后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果然有人在贪!

像发放抚恤金这种事情,中间还牵扯到论功行赏、查验籍贯等,就需要由户部、吏部和兵部联合主持,十分繁琐,难免人多手杂,这就给了许多有心人可乘之机。

按理说,身在户部的杜文也该管这块的,不过因为几个上了名牌的主将与他关系匪浅,又刚发生了武将联合要钱的事儿,唐芽主动示意他退出来。

不过不管,还可以看嘛,结果这一看就看出事儿来了。

他又找了牧清寒,联合白将军一起在兵部顺藤摸瓜,还真揪出来几条蛀虫,堪称害群之马,而且瞧这个熟练又缜密的样子,绝对不是头一遭了。

然而看着这份新鲜出炉的名单,不管是牧清寒和杜文都愣了,最后还是去找了唐芽商议对策。

无他,其中一人乃是潘一舟的师弟,也就是……郭游的师叔!

论理儿,这事儿该是铁面无私的,不敢一旦开了头,后面的都不好处理了。而且这段时间唐芽也准备肃清朝廷,这人恰好撞上来,正该揪住他,叫魏渊痛失臂膀。

可为难就为难在,此人是郭游的师叔,还是时常往来,感情颇好的那种!

原本郭游就因为替牧清辉说话而被魏渊所恶,有些里外不是人,若这回他们再扳倒了他的师叔,发作起来可叫郭游如何自处?求情吧,违背良心;不求情吧,又对不起素日的情分……

也就是牧清寒和杜文跟这个师公亲近,这才敢说这些话,不然若换做旁人,估计早一棒子打出去了:遇事竟先替对头考虑,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

唐芽也知道这几个小子渊源颇深,早先一同在府学就读时更是好得很,先前的事情已经叫他们过意不去,若这回在不做些什么,恐怕这心结一辈子都打不开了。

他沉吟片刻,问杜文道:“姓郭的那小子,老夫记得是在工部?”

杜文点头。

唐芽略一思索,道:“也罢了,叫他一同去巡视河工吧。”

黄河中下游一带往往每到三月份便有可能出现汛情,因此朝廷从十一月中旬开始便会派大臣沿途分段巡视,以便保证两岸百姓安全和工农各行业能够顺利进行。

杜文和牧清寒听后,对视一眼,俱都感激不尽。

如今已经十一月初八了,若果然能成,过不几日郭游就要离开开封,届时便是他们闹得天翻地覆,也不干他什么事,魏党自然也迁怒不到他头上。

“也不全是为你们,巡视河工也算个苦差事,须得有个六亲不认,无私无畏的人去办。”唐芽施施然道:“前些年大旱,这两年雨水颇多,难保有些官员没有小心思,那些成了气候的官员之间牵牵绊绊,反而束手束脚,叫他去反而方便行事。”

但凡施造工程等需要过银子的活计,难免有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正如唐芽所言,前几年大旱,各处水流不丰,便是工程略次一些也没什么要紧。可这两年不同了,就这几个月呈上来的折子看,各地水位都上涨了不少,便是冬季枯水期水位也比往年同期高出好些,若各处堤坝等建设略有一点不妥,后果不敢想象。

郭游性格狂放,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不然当初也不会跟杜文和牧清寒混到一处。

这些年三人虽然因为政见不同偶有摩擦,可郭游的本心始终未曾改变,故而杜文和牧清寒才会遇事替他着想。

郭游也是想办实事的,这几年老在开封待着也有些着急,可因为恶了魏渊,又同唐党不是一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外派机会。

不曾想天降馅饼,他突然就被告知三日后随行巡视河工,当即欢喜的疯了。

旁的不说,寒冬腊月偏往黄河边上去探查工事,又来不及回家过年,且很有可能得罪人,实在不算什么美差。可对已经对单纯的党派斗争心生厌倦的郭游而言,简直再合适不过。

他立即去办了相应的文书,又安慰了妻子,想了想,还是去找了杜文,开门见山的说希望对方在自己离家期间帮忙看顾一下妻小。

杜文对于他头一个就来找自己还是很高兴的,当即应下,又故作不经意的问道:“旷之,你可知此行便是坏了某些人的财路,颇有凶险”

话音未落,郭游竟十分诧异的瞧着他道:“三思,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

杜文一怔,反问道:“为何?”

郭游哈哈大笑,道:“我认识的杜三思可不是什么会瞻前顾后的油滑之辈,他只会说,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还怕什么?”

杜文愣了片刻,悠然叹道:“知我者,你也。”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郭游又道:“慎行如今在大营里,出入不便,他又新官上任的,我也不去烦他,若顺利的话,最迟来年五月也就见着了,你带我向他致意吧!”

稍后,两人作别,杜文站在原地看着郭游离去的背影,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把真相说出口。

郭游一行人刚出了开封的第二天,牧清寒便再次带头上折子,参户部侍郎袁文静勾结上下,联合兵部侍郎吴庆贪污军费,倒卖军需,以次充好,克扣历年军饷,并无故扣押抚恤金,前后涉及金额保守估计高达三百多万两……

朝野震惊!

南边还打仗呢,这头就抓出来蛀虫,怎不叫人触目惊心!

然而众人却先不看袁文静和吴庆,反而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把视线在唐芽和魏渊之间游移。

很明显,这不仅仅是政事,还有私仇!

那袁文静是魏渊的门生,而牧清寒又是唐芽的徒孙,两边对上,若说没有一点儿私人恩怨在里头,便是鬼都不会信的。

皇太子……罢了,这种事儿就别提他了,他都快气死了。

他就知道不能叫牧清寒上来,你看看,这厮才得势几天啊,就接二连三的惹出多少事来!前番同朝廷死皮赖脸的要钱,这会儿又一口气参了两个侍郎!

眼见着到年根儿了,不捅破天就不算完是怎么的?这年还过不过了?

牧清寒却不管那么多,他只知道,只要能将这几个人办了,就能把将士们过去那几年被无故扣下的血汗钱要回来。

参,死也要参!

像这种级别的案子,要么一直被捂着,要么绝对会撼动半个朝廷。

众所周知,唐芽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老货素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动手的,这回的事情虽然不是他出头,可大家都知道牧清寒后头站着谁,若不是他暗中指使,也必然是他默许的。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魏渊的眼神中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同情和惋惜。

看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前唐阁老没办你们不是怕,而是因为忙于打仗,腾不出手来,如今战役胜利在望,他老人家就要秋后算账啦。

于是不等魏渊出声,牧清寒就叫人把证据呈上来,整整五口箱子,据说还有人证在某个地方等着……

再然后,已经沉寂许久的“抄家御史”薛崇再次出马,大过年的,顶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干了本年度最后一次抄家的买卖。

事实上,但凡混出头的官员,都不可能真的官清如水,可抄了袁文静和吴庆的家之后,上至文武百官,下到贩夫走卒,才对“贪官”这两个字有了更为深刻和清晰的认识。

三百万两……真的是太过保守的估计了!

这两个人家里光是五百两一块的条形大金砖就有几百块,人家用来铺地!上头夯一层石灰、糯米面和泥土的三合土,再覆盖青石砖,若是薛崇经验丰富,见多了各式花色藏匿,不掘地三尺还真发现不了!

至于什么珠宝玉器、绫罗绸缎,那更是不计其数,士兵们往外搬运的时候,流水一样的珍奇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

有两个士兵没搬稳当,被门槛绊倒了,竟然流出来大半箱只有宫中才有的上进珍珠,稀里哗啦的珠子如水银泻地,顷刻间铺满前院!众人撅着腚,点着火把,一气找到半夜才找齐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一看就逾越了的珍宝,随便挑出几样来就够杀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