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不说破,但对梁王的提点足够了。梁王的资质其实并不高,全因子凭母贵,格外得些眷顾罢了。他现在需要机会证明自己,所以国师的话自然也颇顺耳。

“那么依国师看,这件案子当往哪里查呢?”

临渊想起那个摸黑潜进人家宅邸的身影,嘴角扭曲了下,“臣对查案并不精通,不过依臣愚见,张公乘坐的那顶小轿上倒可以多做文章。殿下是极聪明的人,不会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出来,臣班门弄斧,叫殿下笑话了,惭愧得很啊。”

梁王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可既然聪明人都能看出来,他要是再追问,岂不是变得驽钝之极了?于是拖着长腔啊啊了两声,脸上带着会心的笑,表示自己一点就通了。

国师露出欣慰的笑容,“臣忙于为陛下炼制丹药,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梁王晕头晕脑相送,拱手请国师走好,再回过头细想,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

国师负手而行,怡然自得。刚才那番话别说梁王不明白,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完全是为快速摆脱纠缠想出来的托辞。莲灯看着不太聪明,但是她的胆色用在了刀刃上,如今疑点全集中在外宅,谁想得到死了几年的仇家会来找张不疑索命呢!

他的车辇停在宫门上,银辕金顶好不奢华。随行的秋冬二官来搀扶,他提袍坐定,敲了敲车围,九色一跃到他脚下,在锦垫上伏了下来。

车轮滚动,漾得铁马叮当。他静心合上眼,走了不多久,突然车身一震。他茫茫睁开眼,冬官隔帘禀告,说有位小娘子求见座上。

他动动手指勾起垂帘,看见帘外人,唇角轻轻挑了挑,“本座今日没空,有什么事,让她明日来神宫。”

车内的嗓音幽幽传出来,车外的人当然也听得见,她急忙摊手拦住了他的去路,“莲灯着急求见国师,国师见一见我吧!”

车内半天没有声息,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总没有好事……到底有多急?”

莲灯想了想,很急似乎不够表达现在的心情,便道:“急不可待。”

帘内嗤地一声,所幸还算容情,开恩式的扔了句:“去太史局吧,路上不好说话。”顶马踢着小步笃笃走起来,车内的九色听见莲灯的声音,从垂帘的间隙里把脑袋探了出去。

莲灯起先没注意它,等到了太史局见它向自己奔过来,生生撞她一个趔趄,把她脸上的厚稠都撞落了。她哎哟一声,仔细辨认,讶然叫了声无名。

国师佯佯走来,乜斜她一眼,“它有名字,叫九色。”

九色昂了昂脖子,表示她以前太不拿它当回事,无名来无名去,作为国师爱宠觉得很掉价。

莲灯却不这么认为,难怪这鹿这么聪明,原来一直是国师养在身边的。可它既然和别的鹿不同,为什么要不停对她表亲近?几次观察下来都觉得它不单纯,还有点小心机,果然谁养的就像谁。

她偷偷啐它一口,“妖兽!”

九色顿时火了,一记顶牛,顶得她差点找不着北。她这向被国师欺负就罢了,现在还要被鹿欺负,真是没天理。莲灯忿忿扬起手,气恼之下打算教训它,可是它却不逃,大的眼睛定定望着她,她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凑手在它的犄角上摸了一把。

“是叫酒色么?国师这么有学问,居然坑害你!”她咂了咂嘴,“早知如此我给你取个名字多好,我叫莲灯,你叫莲麓,看看多亲近。”

九色果然有点动摇了,转头看国师,国师皱了皱眉,“不是酒色,是九色!‘出海云霞九色芒,金容滉漾水中央’,你没听过这句话?”

莲灯立刻顿住了,咬着嘴唇没敢吭声。

他也不搭理她,背手往厅堂里去,穿过几道门禁,才至司天监别馆。

司 天监算是太史局里最重要的一个类别,这里的陈设和别处不同,大得惊人的几座铜物件高高伫立着。莲灯第一次看到这样构造复杂的东西,站在底下观察了很久。铜 仪的主体是几层交错的圆圈,两角各有玉虬一条,吐水入壶里,壶底的漏孔滴水推动圆圈,圆圈就按着刻度慢慢转动,一刻不停①。

国师见她看得出神,曼声道:“这是浑天仪,日月星辰、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列宿皆在其中。”往另一个形似酒樽的仪器指了指,“那是地动仪,桶身八条金龙对应八个方位,哪里有地动,哪条龙口中的金珠就会落进蟾蜍嘴里。”

莲灯在敦煌时也读书,但是基本没有接触过天文历法之类的知识,因为不懂,所以敬畏,看国师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拜。

国师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来,“你适才不是急不可待要见本座么,是有事还是怎的?”

莲灯忙说是,“国师上次送来的那壶血救了昙奴的性命,我是专程来感谢国师的。”

他的眉毛微微拱起来,点头说好,“既然有用,就说明她命不该绝。”顿了顿转回身,高高在上地睥睨她,“还有么?你来就只为了说这些?”

“不止。”她绞着手指怯怯望他,“我想问国师血是怎么得来的,那个宿主现在在哪里。”

他有些不解,“血已经给你了,还找宿主做什么?”

她略犹豫了下,小声道:“昙奴的毒每隔七天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要服药。所以我想找到那个人同他商议,看看拿什么交换能让他心甘情愿供血。如果条件不苛刻最好,可万一他不答应,我打算把他抓起来带回去,以后随需随取,就不用再麻烦国师了。”

谁知他听后脸色发寒,咬牙道:“人心不足,恩将仇报!人家不愿意就强逼,还说什么随需随取,你是打算把人当鹿养么!”

①浑天仪知识来自百度~~

第23章

他突然发怒,她不知如何是好,小声道:“我是救友心切,再说每次一盏血,不会要人命的。”

他回身怒目看着她,那双眼睛深渊似的,有点可怖。幽幽接口道:“量不多,确实不会要人命,可是为了取血每每拿刀划伤口,你知道有多疼么?”

他的表情简直感同身受,莲灯呆滞道:“应该不会有多痛吧,划完了我会买鸡炖汤给他滋补,用不了多久伤口就长好了。国师上次既然把血送来,那一定知道宿主是男是女吧?”

他缓缓吸了口气,“问这个做什么?”

莲灯道:“我怕是个女郎,给人家身上留下疤痕不好。”

他皱起了眉头,“照你的意思,男人身上留疤就没什么妨碍么?”

应该是这样的吧!莲灯的印象里男人皮糙肉厚,身强体壮,隔七天一小盏血,完全能够承受得住。想当初昙奴身中那么多刀,将养了半个月也痊愈了,一个男人怎么能经不得这点小伤小痛呢!

她不说话,看表情是默认了。他慢慢平静下来,拢着两手道:“你说得心安理得,本座倒是很好奇,凭什么别人要为你的朋友伤害自己?给过一次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却打算长期索取,这是你做人的道理?”

莲灯果然仔细考虑了很久,“国师说得是,这样的确没道理。”在他觉得她良知未泯时,又补充了一句,“可我本来就是个没道理的人,同我讲道理也是枉然。我只知道对身边的人好,不想她们莫名其妙的死掉,所以为了她们,我可以做任何事。”

他被她回得一愣,“难道你忘了和本座订下的协议?本座念你大仇未报没有将你捉拿回神宫,你却在外无法无天,打算将本座置于何地?”

她当然没有忘记他趁她不备下药的事,可是对他忠心和救昙奴没有冲突,也没有损害他的利益啊。她歪着头望他,“那药不是防止我嫁人的么,昙奴只是个女人,连女的也不能亲近么?”

她突然开窍,令他猝不及防。他不记得和她详细交代过感情的归属问题,当时明明说得很笼统,谁知被她悟出精髓来了。

国师语塞片刻,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本座说过要你唯命是从,如果不许你再管昙奴的事,你是不是决定为她背信弃义?”

简直不讲理到家了!莲灯站在那里,心里打定了主意,即便肠穿肚烂,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昙奴毒发身亡。

“国 师提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照国师的吩咐去做,唯独这件事,恕我不能从命。”她满脸倔强,一身玉碎的英雄气概,“我宁愿死,也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昙奴原先 在大漠好好的,因为我才来到中原,也是为了替我打探仇家,才落得现在这样下场。我欠她的情还不完,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活下去。别说取别人的血,就是要我杀 人,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很生气,胳膊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她以为纯阳的血那么好找?像街边上 卖萝卜青菜一样,随意就能抓回家的吗?长安城百余年内只出了三个,另两个早就入土了,她要把宿主圈养起来,告诉她自己就是,看她有没有这个胆子!其实话很 容易说出口,只是这次救人救得有点丧失尊严罢了。他是极爱惜自己身体的,在手臂上拉个口子不知挣扎了多久。原以为下不为例了,谁知道她又找上门,这回还打 算长期索要,是不是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他想狠狠斥责她,又怕坏了自己的风骨,隐忍半天实在忍无可忍,刚想开口,就看到她的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比浑天仪上的漏眼滴水还要快些。

他措手不及,“你这是干什么?”

她站在那里居然嚎啕,把他吓了一跳,“国师不答应我,我今天就哭死在这里!”

他又气又好笑,“本座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哭死的人呢,你不妨试试看。”

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她有股戆劲,也不出声,只管不停抽泣大泪滂沱。他没见过有人能够哭成这样,卷着袖子束手无策,“你是想败坏本座的名声么?别哭了。”

她不声不响,只觉得心口郁结难舒,把这几天受到的坎坷都哭出来,才能感觉好受些。

国 师被她弄得骑虎难下,一甩袖子打算不去管她,可是她哭得太投入,眼看着人摇晃起来。他大感头疼,女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有独门法宝,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这种无休无止的绵绵的呜咽。他心浮气躁,顿足低喝让她噤声,倒震动了地动仪,一颗金珠磕托一声落进蟾蜍大张的嘴巴里。他忿忿捡起来,重新镶回去,再一回 头,她下盘不稳,人倾斜过来,一下子扑在了地上。

他纳罕地打量她,“世上真有哭死的人么?我以为少说也得哭上半个月……”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真像死了。他心头一紧,忙过去看她,她像个破布偶一样攀起来,就势抱住了他的腿,“国师,我已经七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劳累加上落泪,说不定真的会死。”

国师脸色微变,被她抱得迈不动步子,沉声喝道:“放肆!松手!”

“我以为国师会接住我的。”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调委屈,轻声抽泣,“唉,膝盖好痛……”

她的神来一笔不知是从哪里发掘的灵感,这颗脑子似乎有点异于常人,死扒着算赖上了吗?饶是国师见惯了大场面也有点无力招架,缩了缩腿,没能收回来。

“松手!”他又道一声,奇怪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你的朋友要是看见你这样为她求药,恐怕立时死的心都有。”

“不一定。”她说,“阿菩教过我,能屈能伸大丈夫。如果换了国师为阿菩求药牺牲,他一定不会死,会更坚定地活下去。”

国师想起那个损友就心寒,果然教出来的徒弟也让人头疼。他垂眼看她,“你打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么?人来人往,被人看见像什么?”

她却落落大方,“我无所谓,和上次比起来,这次根本不算什么。”

国师的额角忍不住跳起来,忙扶住了,以免自己失态,顺了顺气道好,“你先起来,起来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莲灯听了果真站起来,只是脸色发青,鼻尖粉红,看上去狼狈可怜。

他 调开视线,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芒针入经脉,无法可解。就算让她吃药,也是治标不治本。她身上的毒产自西域,要找出解药,恐怕得费一番功夫。本座会下令命 神宫徒众寻访,但是下毒之人已经死了,不敢保证一定能够找到。你要的血……我再替你讨一回,但因宿主风华绝代不是凡人,本座也不好意思再三相求。下次就算 你哭死撞死,本座也不管了,听明白没有?”

她惶惶瞪大眼睛,“国师……那十四天之后没有解药,昙奴怎么办?”

他拧了眉头,“和本座有什么关系吗?”

她又带上了哭腔,“国师……”

他抬手制止了,“你若是答应,我现在就去为你讨血,要是不答应,连这次的也作罢,究竟如何,你自己选择。”

她还有什么选择,当然能拖一日是一日。国师见她没有异议,转身朝大堂另一边去,莲灯追赶两步喊了声,“平时要一盏,这回能不能要五盏?存放得当,或许能够维持一个月也说不定。”

国师猛然回身恶狠狠瞪她,莲灯瑟缩一下,谄媚地对他拱了拱手。

什么是得寸进尺,这就是!国师一面走,一面愤懑不平。帛裳曳地,险些把他绊倒。他气闷地提起来,跨过两三级台阶到了平时休憩的地方。凉阁的廊檐外垂着一排竹帘,齐齐卷起半幅,略带寒意的春光斜照进来,打在光滑的地板上。

他进阁内,翻出一只瓷瓶放在案上。估量一下似乎过小了,装不下那么多。重新打开三彩柜,找了只银瓶出来,然后卷起广袖,把手臂搁在瓶口上。

他是优雅的人,身上从来不需要携带兵器,抬抬手指就能划破长空。他蹙眉在小臂上割了道口子,血汩汩流出来,他转过头没敢看。国师很厉害,但是有点晕血。

长廊那头穿着藤花色大袖衫的人缓步而来,到了门前站住了脚,“师兄近来和以往不一样了,这样自残的事也做得出来,究竟是为什么?”

他脸上淡淡的,觉得没有必要同她交代,随口道:“我有我的打算,你别过问。”

翠微默不作声,看他把银壶装满,知道他见不得血,抽出手绢替他包扎上,低声道:“那位小娘子又找来了,师兄打算怎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