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住进落花斋,她从来没有出过那一隅的地方,今日,是她第一次走出落花斋。

冥霄并未限制她的自由,只是,彼时的她,太累了。

休息了这两月,似乎,终于有力气走出殿内。

但,惟有她,知道,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不仅仅。

一隅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也遮去倾盆泼下的大雨,她没有回身,仅停了步子,因为,她知道,那是谁。

“雨大,你又体寒,我送你回殿吧。”

“我,没有寒毒,对么?”她说出这句话,依旧是惜字如金。

冥霄撑着伞走于她的身后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云堤,他知道,她一定会出来找他。

刚刚那句话,他没有回答,她,不会就此沉默。

她当然是有寒毒的,只是这寒毒的发生和发展,都是步骤中的一项出轨,也是在那时,他才发现,玄景对一个女子的在乎,超过了他的想象。

原来,冷酷如玄景,除了对他的母亲之外,都还会有感情。

“你有过,但,现在,这毒已解。”

冥霄撑着伞,转到她的面前,想阻住她的步子,让她返回廊内,毕竟,这雨势真的太大。

她停在伞下,抬起眸子,眸底的冰寒依旧魄人,可,她的唇边却漾起笑靥:

“到底,要利用我到何时,呃?”

语声很轻,话语很淡,落进人的心里,恰如同她的眸华一样,冰冷、犀锐。

利用她到何时呢?

这句话,他没有办法回答。

她不再问,径直回身,走出他撑着的伞,孑然孤独的身影步进漫天苍茫的雨幕中。

“我愿做祭天的圣女。”她说出这句话,再无任何的声息。

大雨腾起浮白的水汽,象是整条湮霞湖从天际倒冲下来,隔着密密的雨帘,落花斋金色的琉璃瓦亦模糊成一片如同泓滟的倒影,徒映在他的眸底。而他仍没有忽视她的足底,一路走去,有些许的殷红流出,蜿蜒地渗进水洼中,不过片刻,就悉数被融化。

他往前走了一步,但,始终还是没有走出第二步。

她,宛如涅磐重生的凤凰,周身笼起的火焰,蕴在冰寒之后,没有人可以近得身,否则,没有被冷冽中噬去心髓,亦会被这火焰挫骨扬灰。

这,在他与她第二次见面时,就已明白。

绝情忘爱后,剩下的恨,才是支撑她继续活着的理由。

感情,这东西,看来,真的是碰不得的。

北溟历代君主,唯一一个陷进感情中的,就是前任的君王,冥矅,也正因此,最后导致了北溟的不复,也导致了,他自己的抱憾终生。

冥霄的手握着伞柄,返身穿过林荫花道,往渡口行去。

不远处的樱树下,始终仁立着一个玄色身影,银制面具的覆盖下,没有人知道,他在想着什么,随着袍袖一挥, 他整个人,立刻就消失在了樱树下,仿佛,那里,从来没有站过一个人,不过是幻象......

绯颜复走进殿的时,正看到霜儿手中拿着一块丝帕细细地瞅着,远远地,她亦瞧得清,水绿的帕上,一抹红色是这般的显眼。

听得脚步声,霜儿忙回身,瞧见是她,眼底眉稍都蕴了欣喜之色。

“小姐!”及至见了她浑身湿淋淋,有些惊讶,“您真的出去啦?外面雨大,您若要出去散心,唤奴婢一声,好让奴婢撑伞陪着您啊,奴婢这就给您拿干净的衣裳换下。”

霜儿刚才本已昏昏欲睡,若不是脑袋一磕恰是磕在门柱子上,也不会醒这么快,更不会发现殿门虚开,小姐竟然不在殿内。

但无意间瞅到这方丝帕,帕上的血迹,使她不由得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上面——

果真,小姐和候爷已经——

所以,再见到绯颜,她的语声更为恭敬。

绯颜只凝着她,缓缓伸出手来。

霜儿一愣,才会过意,忙把那丝帕呈上,一并道着喜:

“恭喜小姐。”

这四字,说者无心,听者,仅是湮起一种讽刺的意味。

曾经,为了这所谓的女子贞洁不惜以命相全,今日看来,不过是种愚蠢的行径。

绯颜冷冷的接过那丝帕,步子移至香鼎前,把丝帕往香鼎下一扔,鼎下燃着的烛焰发出嘶嘶地声音,瞬间,吞噬了这方水绿的帕子。

霜儿惊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姐的举止,是她所瞧不懂的,那不是女子该珍惜的东西吗?为什么从小姐素来清冷的神情中,瞧见了竟那么深的厌恶呢?

难道,小姐是被候爷——

没有来得及再胡思乱想,她眼尖地看到小姐往屏风后走去,那里,是浴桶的所在地。

“小姐,奴婢这就给您去提热水。”

云堤并无烧水房,幸好,堤上,有一处温泉,泉眼涌出的水比一般的温泉要烫许多,是以,沐浴所用之水一般都是提泉水出来再兑进些许冷水,却是无人敢直接下那温泉。

她急急地奔出殿去,不一会就提来一桶温泉水倒进浴桶,连续提了好几桶,她的身上,满是雨水和着汗水,有些许的狼狈,不过,合着小姐的心意,对现在的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绯颜的眸华睨着她,纤手从一侧的挂架上取下一块绵巾递于霜儿,虽然依旧不说话,霜儿倒是有些惊喜地看着她递来的绵巾,彤红的脸,抿嘴一笑:

“谢谢小姐!”

接过绵巾,回身,雀跃地奔了出去。

小姐沐浴,是不许她伺候在旁的,她知道这规矩。

绯颜看着霜儿的笑,纯真、青涩,能这样笑,真好。

可,她明白,有些东西,再也不会属干她。

或者,她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舍去的了。

心,都不在了,还有什么不能舍呢?

她缓缓褪下纱裙,落地的铜镜中,隔着氤氲的水气,照出右肩下那朵深深刻入肌肤,再无法淡去的纹绣。

指尖冰冷,轻轻滑过那处,她能觉到的,只是,比指尖更冰的触感。

这些冰冷,随着身体浸入温水中,终于渐渐地缓和。

除了睡,现在的她,最喜欢就是浸泡在温水里,这样的温暖,才让她觉得,自己冰冷的身子,还有东西可以温暖,这些许的温度,或许是唯一她区别于行尸走肉的证明。

“二弟,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冥霄走进荆雄的房间,荆雄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瓶药膏,因没有镜子,瞧不见伤口的位置,正胡乱地涂在伤口处。

伤口不算深,若刺得深,他恐怕现在也没有命待在这里。

但,即便再深,他也不愿意喊军医来治,毕竟,恁谁都瞧得出,这伤口的来路绝非是正大光明的。

“大哥,你都知道了?”荆雄粗哑着嗓子,有些懊恼,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大哥特意从候府赶到他的左将军府,定然是知晓了他的所为。

看来,刚刚幸好自己没有做什么,不然,万一,追究起来,这兄弟的情份,估计也得生疏不少。

此时,荆雄的心里浮起另一桩事,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幸好,冥霄并未仔细瞧着他,语音里虽带了些许责备,却不算苛严:

“二弟,云堤并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大哥,落芳斋里的那名女子是不是今年要送进镐京的圣女?”荆雄猛一激灵,突然问道。

冥霄的眉心蹙了一下,愈显得那颗朱砂痣红润欲滴,恰添了更多的英挺之气。

“此次云中之行,纵然遵着上面的意思,处死几名知情的百姓,折子上只说是百姓擅自在陨石上刻下这八字,但,朝庭又下了旨,今年的祭天要提前于七月初七在圜丘举行。”

“妈的,就知道压着我们, 主公没有任何示下吗?难道,时至今日,我们还要顺着朝廷的意思去做?”荆雄按捺不住,骂道。

“主公没有任何吩咐示下, 因着皇上提前结束斋戒,为免天谴,才将祭天提前到七月七日举行,如此,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确实十分仓促。”

“十几年,我们送了多少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进京啊?只为了她们是至阴的九月初九日所生,就要为了周朝的福祉去牺牲吗?”

“这也是主公的意思,难道,二弟不想遵循了吗?”

“主公到底要的是什么?还要我们忍多久呢?东郡南郡如今早已揭竿而起,惟独我们,昔日最强的北溟,如今的北郡,却象个缩头乌龟,为了那个所谓的皇帝自己没在鹂翔行宫待足斋戒, 就要提前祭天的日子,大哥! 这么多年,百姓对我们这样拿活人祭天早就颇有微辞,可,你为什么还是不顺应天道人理,偏偏一忍再忍呢?”

“这次,不光是要一人,而是要找到七人。”

冥霄恍若未闻荆雄的聒噪般,继续说道,随着这一句话说出,他的眉略有点蹙紧,不过须臾,终是松开。

今日,才接到朝廷的密折,皇上在鹂翔行宫抵达当日就匆匆返回镐京,如斯,为化解荧惑守心之劫,必须找到七名至阴圣女方能在七月初七这个极阴的日子完成祭天,方能使星宿移位,破劫避灾。

而这一切,都在预计的部署之内。

百年难得一遇的荧惑守心终将成全另一番的开明盛世。

“七人?”荆雄接近低吼地道出这两字,却不料牵动喉部的伤处,顿时,脸上呈现出痛若的样子。

冥霄看着荆雄震惊的样子,不禁微摇首,拿过他手中的那瓶膏药,替其涂到伤处,语音仍没有丝毫的波澜:

“是,你先去张罗着寻吧 ,目前,主上并不希望,我们揭竿而起。”

荆雄低低的应了一声,浓眉皱出一个川字,从他与冥霄自幼结拜异姓兄弟开始,就知道有这么个神秘的主上,从来没有见过主上的真人,但,主上会通过冥霄发布一些施令。

虽然,他每次都不会太清楚这些施令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也仅是主上想颠覆周朝。

冥霄替这个莽撞又好女色的二弟上完药,复叮咛了一句:

“若你还当我是你大哥,记着,云堤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这一句话,他是带着几分正色说的,他不希望看到荆雄去死,更不希望玄景陷得更深。

“喔。”

涂完药,冥霄拍了拍荆雄的肩膀:

“我还有事,二弟这几日就安心去找符合条件的女子,军中的要务,暂且先搁一边。”

说罢,他径直离开。

甫出府门,一只洁白的鸽子便翩然地飞来,他的手一伸,鸽子轻轻地停在他的手上,红色的脚上系着一个管子。

他取下那个管子,紧攥在手心里,复骑上骏马,扬尘远去。

那只白鸽从他手中振翅飞离,盘旋了一会,才越飞越远。

而,此刻,绯颜倚在浴桶里,昏然欲睡,桶里的水渐渐冷却,她的身子悉数浸在水下,乌黑的发丝有几缕垂在莹白的胸前,纤细的手腕搁在桶边,指尖犹有水滴溅落,一滴,两滴,坠落在金砖地上,于静寂的殿内,分外的清晰。

屏风外,玄色的身影复又出现,他站在那,看着这个女子,明白,始终并不能做到不见她。

冥霄其实也早看穿了他,不是么?

如果说,他还有软肋,那么,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他唯一的软肋。

他从榻上拿起刚铺好的锦褥,随后,走近浴桶,眸光移向别处,俯低身子,一手把她从浴桶里捞起,一手迅速用锦褥覆上,隔着锦褥,她潮湿的身子裹在里面,水滴顺着褥角,依旧不停歇地溅落于地。

她安恬地倚在他的怀里,这样的安恬,于此刻,深深地触进他的心底,那一处最为柔软的地方。

曾经,那里,也有另外一个女子到达过,他以为穷尽十几载的人生,才终于寻觅到的幸福,殊不想,却匆匆地再次失去,措手不及,带来的,不过是另一种椎心的痛苦。

以为,永不会再来。

却未料,冥冥中,让他碰到了她。

她那样的温软,总是澄净地善良着,虽然,这样的善良,于他看来,是最最愚蠢的坚持。

然,终是,触进了他的柔软。

但,现在,他只能更紧地拥住她,除了这样,其实,他什么都给不了她,这么多年的部署,他不能让自己为了她再有任何的疏漏,否则,他对不起他的母亲。

母亲,虽然并不是一个完全善良的女子,甚至在他那么小时,就曾让他射杀过皇兄。

可,他永远只会有一个母亲,无法替代的唯一!

每每午夜梦徊,他都会记得那时的场景——

那日正是父皇的秋狩,他拉起弓,在密林的深处,箭无须发地,就射中了彼端的皇兄,看到生命在他的箭下就此消逝时,他的心,在那一刻觉到过一层深霾的阴影,这层阴影即便过了那么多年,都会清晰地映现,没有办法拂去。

而,那时,他只能这么做 因为,惟有他成为储君,母亲才能真正在宫里扬眉吐气。

母亲的出生并不显赫,选秀入宫,一年复一年,靠着在深宫里苦苦地煎熬,才终于熬到了妃位。

即便如此,他也清楚地知道,宫里人对母亲是不屑的,甚至于父皇,渐渐地都不再宠爱母亲,那么多的夜晚,他看着母亲守在殿里,等着敬事房的通传,每一次,等到的,仅有失落。

于是,在那些夜晚失落的蕴积中,他发誓不会再让母亲受一丁点的委屈,也不会让母亲继续伤感。

所以,母亲在让他做那件事时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即便彼时,他从没有杀过一个人。

连宫女内侍,他都没有责罚过。

但,当亲眼目睹那么多日夜母亲所受的冷落、所受的痛苦,倘若有一件事能让她开心,为什么不去做呢?

纵然,他深深地知道,这件事对于皇兄来说,是多么的无情,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可,彼时,得手后,他嫁祸给身旁的伴读,都做得得心应手,没有任何愧疚。而那伴读,就是嬴玄忆。

他和他之间的纠葛,该是从那时就开始了吧。

后来呢?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去想后来。

后来,母亲在父皇一次出征后被谋逆的皇叔变成了人彘。因为皇叔所爱的一个女子,容不得母亲。那个女子 ,不过是一名最卑贱的宫女。

难道,母亲真该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吗?

不!

更为讽刺的是,父皇平叛谋逆的皇叔后,竟然临死前还要了那个女子,于是,一名卑贱的宫女自此成了皇后。

虽然只是一个殉葬的皇后,但她的儿子却得到了储君的位置。

他其实一直并未在意储君的位置,却单纯地在母爱之外,渴望过父爱,希望父皇能待他象其他的孩子一样疼爱,最后他得到了什么?

一夜之间,他身边的伴读嬴玄忆成了储君,只源于那个嬴玄忆正是那名宫女私养在宫外的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在经历了母亲变成人彘的残忍事实后,连父皇都一并地失去。

再后来,他更为悲哀地发现,所谓的先帝驾崩,不过是成全了父皇和那名宫女在宫外的神仙眷侣。

要美人,不要江山?

真是完美的爱情啊。

本来,一直存有疑感的他,终于在无忧谷亲自见到这一幕时,他信了,彻底的相信了!

好,既然如此,他就要看看,嬴玄忆——他们的孩子,是否也继承了这种秉性!

他怀里的绯颜,就是最好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