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一次,当火焰燃起,吞噬她们的刹那,还是会有尖叫声撕破祭坛的寂静。

那一刻,每每都会让他对下一次进献圣女的质疑。

毕竟都是命啊。

十五年来,加上这七名,二十二条鲜活的命,就葬送在所谓的天劫罹难的祭祀中,而主公对此,始终没有任何的非议。

哪怕连粗莽的荆雄,都对这历年的进献觉到不妥,主公仍未收回成命。

主公的命令,对于他来说,再质疑,遵守,是唯一的法则。

此刻,这七名圣女均站立在殿内,前三人,后四人,顺次排开。

静候着那九五至尊的到来。

绯颜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的不同于往常,仍是清冷淡漠。倘换在以前,即将要见到那人之前,她该是欣喜,并且忐忑,甚至还会娇羞,但如今,她只是比任何人都平静地站在那,纹丝不动,连呼吸都静到不可闻。

沉水香的清雅中,她敏锐地闻到一缕熟悉的味道溢进鼻端时,旦听得殿外传来通报声:

“皇上驾到! ”

低垂的螓首,看到玄黑的袍褥从她的眼前走过。

是的,玄黑和素白,这两种格格不入的颜色,成为,再次相见时,唯一的色彩。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绯颜随众叩首时,掩去唇边的一抹讥诮的笑意。

“平身。”玄忆的声音徐徐在殿内响起。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了呢?

这以往让她心悸的声音,今日听来,徒增的,不过是更浓的一种情愫,那种情愫和爱无关。

“臣不负圣命,如期选送这七名圣女。”冥霄上前一步,呈上名册。

“北归候,为朝廷尽心竭力,朕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呢。”

玄忆的语意满是褒奖,只是这份褒奖的措辞,却是疏远清冷的。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比绯颜更为清冷。

“这是臣的使命。皇上,请赐圣水。”

冥霄从一旁内侍手中接过圣水,躬身上前,呈于玄忆。

盆是九龙盘云的纹饰,金灿灿的辉华让人不得直视,里面,则是盛放着云中极寒颠地取来的无根之水。

顺公公接过金盆,托于一边,小卓子,一边开始念名册:

“圣女绯颜晋见。”

绯颜低垂螓首,她站在第一排的中央,于是第一个人昔见他的圣女,自然是她。

缓行至玄忆身前,她走得并不快,裸露在外的肩,却随着每一步,微微有些凉意笼上。

这种凉意其实是心底沁出的,她知道。

终于,十步,整整十步之后,她还是行到了距离玄忆不算远的位置,按着规矩,她是不能抬起螓首的,仅能低垂着,让玄忆把圣水用柳枝轻洒在她的身上,以示纯净圣洁,完成祭天典礼最初的祷告。

而她却在止住步子时,选择抬起螓首。

她站在那,那种入骨入髓的绝美,几乎让殿内所有的内侍宫女都倒吸进一口冷气,目光,亦都忘记做奴才的规矩,再移不开她的身上。

她仿佛,笼着一层烟霞,无暇的肌肤白得几近透明,唯见一双明眸流光灿然间,却清冷生辉。

美则美矣,终是冷若冰霜。

她的眸华凝着玄忆,昔日,这个男子,曾是她魂萦梦牵的所有,今时,再见面,仅剩下,噬咬心扉的恨。

对,那种与爱无关的情除,是恨!

而,玄忆的目光只一瞬,在她抬起螓首的刹那,望向她,随后做未见般,淡淡地移开,修长的手接过顺公公呈上的柳枝,沾了盆内的无根圣水,轻轻地洒于她的眼前。

细密的水珠子,纷纷扬扬地洒于他和她之间,晶莹剔透。

偶尔有几滴落于脸颊,只余冰冷彻骨。

这样的美貌,为何进不了他的眼内呢?

啊,她想起来了,他,越是在乎,就越会装作不在意。

如今,她拥有绝美的姿容胜过他后宫任何一个嫔妃,做为一个男子, 更做为一个她初进宫时,日日翻牌的君王,她不信,他不动心。

她要的,就是他动心。

这样,这一局,才会更加的精彩。

不同的是,这一局,她不是任何人的棋子,只会是操纵整个棋局之人。

“吾土安泰。”她轻启唇, 音色甜蜿如蜜,以往的她,音色,不过是温糯婉约,和谢婉如蜜绝不会相关。

福下身子,玄忆的目光,却不由地凝向她,她半裸的肩部,光滑如玉,没有丝毫的瑕疵。

为什么,蓦然间,他会有种错觉呢。

似乎,眼前,突然出现那一人, 那个不知何时,注定嵌进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人。

眼前的女子,姿色姝极,又怎会是那个傻气的人呢。

他镇定心神,看着这抹雪色,姗姗地退下,退下间,他的目光骤然,再移不开,他看到,她轻拾罗裙,裙下的金足小巧。

心,瞬间攫紧,他盯着那双莲足,眼神不复平和,似隐着幽蓝深逐的小火只一簇簇地,再做不得清冷。

“万岁爷……”顺公公低低的唤了一声,主子难道,也被这绝色的女子吸引么?可,这女子,毕竟是圣女,是献给上天最神圣的祭品,纵然再倾国倾城,却是连帝王都不该动丝毫念想的。

他伺候周朝三代君主,知道,这三代君主,都并非重色之君,但,今日,玄忆的失态倒让他的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这层不安的源头,是他一直以来的担忧,深深地担忧。

为了掩去这层担忧,他使了个眼色给小卓子,小卓子按着名册,续念道: “圣女杨媛昔见。”

绯颜纤白的手放下裙裾,虽没有再次抬眸,但,心下了然方才玄忆的神色必然有异,顺公公那一声再怎地轻,她,不会错过。

莲足,这让她熬过苦头的莲足,该让他想起什么吧。只是,惟有这一点的相似,他会觉得愧疚么?

呵呵,不管如何,他负她的,她都会要回来! 她要让他,为她负尽苍生。

爱有多深,原来,恨才会多深。

所以,从前,她没有恨过任何人,第一次让她懂得恨这种感情的,竟是曾经深爱过的人。

爱燃尽成灰,惟恨,在涅磐中重生。

躬身间,她退回原来的位置,裙裾纹丝不动,她的人,更静的立在那, 而,她脸上刚刚瞬间闪过的情愫悉数落于冥霄的眼内,他的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一切,都按照部署在进行,分毫不差。

“皇上,民女不想死,皇上!”惊恐失措的声音划破殿内的安静,杨媛跪于地,手瑟瑟发抖地扯住玄忆的袍裙,满是恐惧怕死的味道,“皇上,您福泽苍生,饶过民女吧,民女不要祭天这一路,民女被他们看得死死的,民女没有办法逃,但从他们抓民女,要民女做祭天的圣女开始,民女就不愿意,民女怕真的很怕!”

原来,再怎样信奉神灵的郡都,始终,这种信仰,并不能真正侵入每个人的心里。

这个杨媛熬到今日,跪求于圣前,无非是想活命,在信仰外,企求活下去。这种企求,她知道,对于寻得她做圣女的冥霄来说,是不会恩准的,难道,她认为,玄忆就会恩准吗?

真是太天真了。

绯颜略抬起眸华,看到玄忆平静的脸上,并未有任何的动容。她知道他的残忍,在她带他去圜丘祭天,目睹活人被烧时的血腥时,就该清楚地知道。

偏偏彼时,陷进缠绵的爱意里,不愿去多看,多想其他。

当时的她,又岂会想到所有的事情会演变成今日的局面呢? 看到那名圣女的失礼,曾几何时,她也如她一般的怕死啊。 其实,死,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放肆! ”顺公公斥道,眼色一使,早有随侍的两名嬷嬷驾起杨媛,往一边拖去,杨媛的手却死死地扯住玄忆的袍子并不松手,嬷嬷急了,又不敢用手去扮开她的手,因为,那势必会碰到君王的袍子,这是大不敬的罪啊。

顺公公本可以扮,但,碍着圣女的身份,是不容男的的玷污的,哪怕他是个内侍,却也是不行的。

绯颜看着这一幕,移步上前,先福礼,随后,蹲下身子,她的手轻柔地覆到杨媛的手上,语音极淡:

“你即这么拉着,可知,是忤逆之罪,罪,当诛。”

杨媛煞白的小脸望着她,嘴里嘟囔着:

“横竖都是死,都是死……”

“祭天,并不会死。”她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种蛊惑,柔柔轻轻地,渗进人的耳中,让人宛然会有一种美好的幻境。

“你骗我,祭天的圣火一燃,怎会不死呢!”

她的手轻柔地从杨媛的手上移到腕际,轻轻的一拉,杨媛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得被她带了起来。

就在这当口,玄忆看到这女子乌黑的髻中,莹光一闪,那是——

曾经那个女子的髻上,也有过这种莹光,他知道,这是北郡特有的圣物琉璃簪,但,或许,是这个圣女的特殊,也未可知。

收回心神,这张脸,纵然美极,可,怎会是那个女子呢?

不会的。

因为她的肩上,并没有那朵为他绽开的合欢。

“圣火燃时,你会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通往神殿的路。”她轻轻的扶起这个杨媛,“你是圣女,不会死,你的生命,注定会和天地一样的长,因为,你不是凡人啊。”

她原本寒如深潭的眸华变得温软,凝着杨媛的双眸,任何人,都无法拒绝这份温软,杨媛自然亦不例外。

“是,我不会死,我是圣女。”她重复着这句话。

绯颜松开扶住她的手,没有望向玄忆。仅复福身,款款向后退去。

她刚刚用的,不过是最基础的摄心术。这一术,是船上的月余,冥霄传给她的,也是她最需要,得以傍身的一种技能。

学起来,并不是十分地难,源于,她的领悟力,一直都是不错的。

对于意志力不坚定的人,她的摄心术,会十分地有效。

这个世间,其实,这类人,往往占的,是大多数。

玄忆淡淡地执起柳枝,轻洒于杨媛的头顶,随后剩余的五名圣女,一一上前,接受祷告的圣水。

当最后一名圣女退回原位,冥霄方上前,跪叩于地:

“吾皇圣明,苍天必会讲降福于我朝!”

玄忆尚未启唇,突然,一旁有一名小内侍从殿外奔进,于顺公公耳边轻声禀了句什么,顺公公脸微微一变。

“何事?”玄忆转眸睨向顺公公。

“启禀万岁爷,方才莲妃娘娘突然晕阙于未央宫。”顺公公禀道。

玄忆的眉心一蹙,道:

“北归候,祭天前的一应事务还劳北归候费心。”

“臣定当竭力而为。”

玄忆颔首间,步子已往殿外行去,顺公公当然识得主子的心意,尖利的嗓子宣:

“万岁爷启驾未央宫!”

那抹玄色从绯颜身边经过,绯颜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色,心里,还是轻轻地,被刺了一下。

莲妃,纪嫣然。

真的很好。

一个,都不会少,所有,曾经害过她的人,一个,她都不会容她们笑得更为灿烂。

除了死人之外,她都斗得起!

雨,又开始稀稀疏疏地下了起来,殿内,则没有丝毫的声响,直到,另一名离她最近的圣女,怯怯地走至她的跟前,轻轻拉着她的手,问:

“我们真的都不会死吗?圣火燃起,是通往神殿的路?” 真傻的话啊,不用摄心未,她竟然都会相信这话。

面对死亡,或许谎言,也会让信奉神灵的这些人轻易地相信罢。

“不会,你们,都不会死。”

她说出这句话,低垂眸华,是的,她们都不会死。

随后她慢慢走出殿,这场雨, 总该会有停歇的时候。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玄忆甫到未央宫,院判早出来禀明,是莲妃身子羸弱,略受了风寒,才引发

头风的顽疾,故刚刚突然晕阙。现下,已然无碍。

略受风寒——

玄忆的凝着殿内,那绿色绡纱后,纪嫣然侧卧在榻的倩影绰约地进入他的眸底。这月余,每每他批阅折子至夜半,都是她挽袖砚墨相伴,批阅完折子,她也恪守着宫规,从不愿歇在偏殿,而是再坐肩辇回未央宫,如此,受了风寒,也是难怪的。

他着实是忽略了她许久。

这个,自小,他视做妹妹的女子。

“万岁爷,您不进去?”顺公公在一旁提醒着。

他的脚步有一丝的犹豫,犹豫间,却听得卓子一溜烟地跑上前,道:

“皇上,摄政王在书房候着您。”

“吩咐膳房,携同太医院,调配药膳伺候着。”他吩咐了这一句,复望了一眼殿内,还是转身离开。

摄政王,今日所来,应该也并非为了前朝的政事。

这一点,在他见到肃穆立在书房内,那深青色的身影时,已然清明于心。

“王父。”他仍旧恭敬地唤出这一声王父。

二十多载的养育之恩,始终,是他无法泯忘的。

“臣,参见皇上。”摄政王欠了一下身,深邃的眸子,紧紧地凝着眼前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帝王。

不可否认玄忆身上,他倾注了最大的心血。

不仅为了彼时他母亲所托,更为了另一桩他心底深藏着的承诺。

“王父不必多礼。”

玄忆说完这句话,殿门,早被顺公公虚阖上。 每逢摄政王觐见皇上,都是不容他人在场的。 “皇上最近有立储君的打算,是么?”摄政王并不绕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哦?王父也看到了那些呈上来的折子?”玄忆踱到御案前,上面呈放着今日早朝各司的折子,堆积在那,无论再怎样批,只要为帝一天,都没有批完的时候。而每道折子,都会先经过王父那一关,若有不成体统的,直接便会打回各司 “稍稍略看了一眼,确有几道,各拥其选。”

“朕确实有此念。纵然时值盛年,但从四位皇子中,择贤而立,也无不可。不知王父意属哪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