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深。

“今日,早些安置吧。皇祖母那边,我替你告了假。”

绯颜颔首,他起身,轻柔地抱起她,往殿内的床榻走去。

她的身子触到那柔软的床榻时,方记起,这是第一次,她睡在合欢殿的榻上。

因为,第一晚,他们似乎是在地上行的夫妻之礼,其后,又被奕鸣占据了整个床榻。

她躺在榻上,而他,只是安静地卧于她的外侧,她有些不安,伸手,牵住他的手,他转了脸,瞧向她,宽慰地一笑:

“怎么还不睡?”

“忆,明早起来,我替你煮银丝面,好么?”突兀地,她问出这句话。

他笑着,握紧她的手:

“好,不过,你要起得很早才行。卯时,我就得上朝。”

“嗯。”她紧紧牵住他的手,身子,自然地蜷进他的臂弯。

他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幽幽地,袭进她的鼻端,让她的心,一并的放松下来。

纵然.心里,还有着悲痛,有着不安,但,在这份馨香的环绕中,她沉沉地睡去。

这一睡,她睡得很是深沉,连梦都没有。

再次醒来时,她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手,却赫然惊觉,手心里,早没有他的手——

睁开眸子,隔着帐幔,对上的,是果嬷嬷的眼睛。

“娘娘,您醒了?”

她望了一眼透殿外,竟是黑漆的一片。

“皇上呢?”

看着天色,应该还未到卯时,难道,夜里又出了什么事不成?

“娘娘,可要用些什么?”果嬷嬷避而不答,仅掀开榻前的帐幔。

这一掀,她才惊觉,根本不是合欢殿。

“果嬷嬷,皇上去哪了?”

心底的不安逐渐的扩大,加深。

她最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并且是在她一睡清醒时发生!

“娘娘,皇上早在昨日就御驾亲征了。”

第廿四章 有孕

史官记,乾永二年七月十一,帝率精兵五十万御驾亲征东郡。

乾永二年七月十一,林太尉攻占东郡郡都藏云。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北郡精兵三十万突袭藏云。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林太尉十万兵卒尽被困于藏云。

这一切仅发生在两日之内,北郡的兵卒仿佛神兵天降一般,在一夜间迅速包围藏云,使得城内的周朝军队,瞬间成了翁中之鳖。

而,城内的供给,至多仅够维系月余,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林太尉率军一路攻克的沿途城镇,亦在一夜之间,赫然都插上了另一面旗帜。

这面旗帜只要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诡异地,让人无法忘记。

玄黑的旗身上,勾勒出,一只硕大的蝙蝠。

蝙蝠虽是墨黑色,但,却在同色的旗身上,鲜明地显现出来,因为,勾勒蝙蝠所用的,是一种腥红如鲜血般的丝线。

红与黑,这两种绝对的色泽,终将这一年的夏末,渲染出,悲怆绝决的味道。

绯颜醒来时,已是七月十二日,这一睡,她睡了整整两日,和祭天前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地,仅是熟睡。

果嬷嬷在她的榻前守了两日。

而这里,是长乐宫的偏殿。

玄忆在那晚,就把她抱到长乐宫,她明白,他希望,在他亲征的这段时间,由太皇太后庇护她的周全。

可,这真的是她所要的吗?

不是。

她目光暗淡地往殿外望去,那里,是他彼时离去的方向吧。

他在离去时的心,该有多么的难舍,她想,她能体味得到。

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殿门的轩窗上,依稀可见,有人影憧憧。

“那是皇上留下的滴血盟。”

果嬷嬷顺着绯颜的视线望去,禀道。

他,竟把滴血盟都留了下来。

滴血盟人数虽不多,但,近身护卫帝王,经这么多朝的锤炼,却是最稳妥的——

在两军对垒时,这份护卫,更是不可或缺。

而他连他的近身亲兵都留下来予她,他真的,把她的周全,凌驾于他的安危之上了!

这,正是她最不安的。

她的手拽紧丝被,复松开时,径直,就要下榻。

小腹骤然一阵抽痛,手捂住小腹,莲足却疲软地一个踉跄。

“娘娘 !”果嬷嬷忙上前扶住绯颜。

绯颜的脸色苍白,她的莲足踏在丝履上,丝履尖的珠缀把她的脚底,咯得疼痛无比。

“娘娘,皇上留下口谕,让娘娘在这,好生将养身子,等他回来。”果嬷嬷觉得到绯颜的手臂冰冷一片,忙一边俯下身子,替她将丝履穿上,一边道。

等他回来?

东郡的战势,真的那么简单吗?

如今想来,那晚,他说的话,更象是决别的嘱托。

绯颜闭上眼睛,手握紧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里,晰明地道:

“本宫想见太皇太后。”

“还请娘娘先用膳点。”

果嬷嬷亲击手,殿外,早有宫人鱼贯进入。

皇上这次所用的迷香,会让绯颜沉睡两日,两日间,果嬷嬷仅能伺候绯颜用些许流质的食物,是以,在绯颜将如期醒来的今日,她早准备好该有的膳点,这自然也是皇上临行前的吩咐。

“嗯。”

心神再不安,可,若不吃点东西,她根本没有力气,去做接下来的事。

甫用完膳,殿外,就传来太皇太后驾到的的通传声。

太皇太后由苏暖扶着,缓步迈入殿内。

绯颜欲待起身,太皇太后已安住她的手:

“不必多礼。哀家也早该来瞧你,只是你一直睡着未醒。”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一并坐下,方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宫人喏声退下,殿内,除了冰盆里置着的冰块融化,坠进冰格中发出一丁点声响外,再无其他的动静。

太皇太后收回牵住绯颜的手,微拢起广袖,望向她,道:

“皇帝亲征前,把你交于哀家照拂。希望,你能明白皇帝的一片苦心。”

一语访落,绯颜站起身子 “扑通”一声跪于地:

“太皇太后,请让臣妾出宫,跟随皇上—— ”

“放肆 !”太皇太后手拍桌几的边沿,斥道。

是,她是放肆了,但,她不能不说:

“臣妾明白这是逾上之言,但,东郡之战,太皇太后比臣妾更知晓其中的险恶,如今,皇上把滴血盟皆留在宫内,仅为护得臣妾一人的周全,试问,臣妾难道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吗?”

“皇贵妃不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难道,皇贵妃以为,能代皇帝杀故退兵不成?做为后妃,皇贵妃更该恪守后妃的诫责!”太皇太后冷声道。

“是,臣妾为一界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自不能上阵退敌,但,皇上不仅是天下万民的帝,亦是臣妾的夫君,试问,臣妾能眼看着夫君鏖战疆场,自个却安逸宫中吗?臣妾唯求能随行军中,日日伺候着臣妾的夫君,请太皇太后成全!”

绯颜重重跪叩于地。

夫君,可,皇帝又怎会仅仅是一个女子的夫君呢?

太皇太后一手虚扶起绯颜,语音不复方才的犀冷:

“皇贵妃,哀家并不是第一次,教诲于你,再多的话,哀家也不愿多说,只这一条,你却要记得,作为后妃,皇帝再怎样宠你,“夫君”这二字,惟独皇后才能唤得,如今,虽中宫因着战事延后册封,哀家并不希望皇贵妃因此就忘记这个章法!”

绯颜的身子哆味了一下,单薄的身子愈发如一片风中的黄叶。

她听得清楚太皇太后的用意,可,她真的能安心留在这宫里吗?

太皇太后的眼底拂过一丝的悲悯,不过,稍纵即逝,倘不用这看似残酷无情的话拒绝眼前这个女子,恐怕,她还是会求。

而玄忆临行前,清楚明白地拜托于她,莫要让绯颜出宫,哪怕宫里危机四伏,比之随行战场,终究还是好的。

这是她这个孙儿,第一次,恳请她做的事,她想,无论怎样,她在,必是会护得绯颜一天。

她睨向绯颜,继续说道:

“皇贵妃,既然新后未册,这后宫,今日位份最高的仍旧是你。皇上临行前和哀家说了如何处置澹台才人,此事,虽不是澹台才人所为,但,才人如今心智全失,传出去,亦是成为皇室的笑柄。不如,就由皇贵妃私下发落了罢。”

绯颜的心蓦地一震,太皇太后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

“这,是千机。无色无味,服者,就如同永远睡去般安祥,再没有丝毫的痛楚。赐给澹台才人,也算是,全她一个孝节罢。”

“太皇太后! ”

绯颜无法相信这会是玄忆的决定,他不会这般地冷血。

太皇太后的手轻轻放到绯颜的手上:

“祖宗的规矩,患疯病过世的后妃,去后不能停灵于鹤归堂,另用灵枢装了,从定安门运到清陵,亦是不容在妃陵入葬的。”

太皇太后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绯颜的心底,陡然清明。

“这件事,就由皇贵妃去办吧。”太皇太后起身,复道,“哀家希望皇贵妃能专心协助哀家打理这后宫,勿要再提什么不该提的要求,皇贵妃要知道,这宫里少一个低位的后妃,不足为奇,若少的是一高位的后妃,只会徒添不必要的纷扰!”

太皇太后的话字字点到即止,绯颜的心,旋即落到谷底。

接过白瓷瓶,瓷片冰冷地蕴贴着她的手心,她才发觉,原来,她的手心,竟比那白瓷更冷。

木然地跪安,看着太皇太后离开殿内,她知道,这一次,她离玄忆不过又远了一步。

无论她再怎样追,或许,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他想许她的周全,并不是她所要的。

他和她之间,还是隔了那一条鸿沟,无法跨越。

唤来果嬷嬷,梳洗停当,甫要出殿,突见,甬道上急急地奔来一名太医,宫灯明晃晃地照耀下,她辨得清,正是太医院的徐院判。

他一径地往正殿奔去,奔得很急,只通禀一声,就被允入殿,绯颜站在殿门外,依稀听到,殿内,隐隐约约,顺着风声传来:

“莲妃……有孕……”

偏殿离正殿并不远,隔了花圃,这声音,说得纵然不大,却落进她的耳中。

孩子的喜讯,对于如今的后宫来说,无疑是最值得让人期待的事,这些期待背后,或许会有其他的谋算。

但,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玄忆早表明心意,他的解释,对她才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她放得下任何的事。

哪怕,还是会酸涩,可在如今,都比不上她心内更深地关于担忧玄忆安危的忐忑。

绯颜拢了一下披帛,轻声:

“传肩辇往冰冉殿。”

青衿宫距长乐宫不算太远,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昔日门庭若市的青衿宫,如今,门可罗雀,宫内得势的秦昭仪因宫女掌掴澹台姮一事,虽未被降位,却也是罚了半年的月俸,这一罚 ,自然让踩低拜高的宫人得了风向的指示,一切的供给也愈发的克扣了。

绯颜没有往主殿行去,径直去了冰冉殿,未进殿门,已觉一股热气轰然袭来。抬眸一望,大伏天里,殿内所有的冰盆中竟无一块薄冰。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冷声发问,一旁,早有伺候澹台姮的宫人近身禀道:

“回皇贵妃娘娘,去内务府要了几次,都说今年天气突兀地就燥热起来,冰库的冰不够各宫的供给,需等宫外的冰库运了新的来,再做调配。”

“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内务府专司冰库的安公公。”

“传本宫口谕,安公公司职不利,打二十极子,调往墩铃司。”

“是,娘娘 ”果嬷嬷眉心皱了一下,躬身领命道。

“你们候在这。”

绯颜吩咐完,独自往殿内行去。

殿内闷热的空气里,混着一种中药散发不开的味道,愈让人觉得呛鼻难忍,四处的轩窗纵开着,这股味道却仿佛凝着不动一样,淤积不去。

床榻上,澹台姮卧躺着,斜盖了一方丝毯,美丽的容颜,此时,只剩病态的蜡黄,绯颜走近她,她已被脚步声惊醒。

微侧了身子,她望向绯颜,额发被汗濡得发腻一样贴着脸,她的唇上结了厚厚的痂,黑暗暗的地方,想是上的药膏没有涂抹均匀所致。

绯颜坐到她的榻前,想及澹台谨的离世,鼻子一酸,脸上,却不能露出半分的异样。

“才人,本宫瞧你来了。”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澹台姮望向她的目光里,只透出一股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