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孤和冥候外,任何人不许踏足此殿,违者,斩。”

“是!”晴纱喏声。

林蓁怔立在原地,仅觉得,虽是八月的夏末,她却已仿同置身在秋季一般地寒冷萧瑟,每一个呼吸,都凝着冰霜一样,把她心底仅剩的一点温度悉数地融去。

望着那玄黑的背影,她咬紧贝齿,生生地咽下所有骤然涌起的魄寒。

此时冥霄正坐于书房,翻阅一本医书,突听管家前来禀道:

“候爷,有人求见。”

“什么人?”

“来人揭了各城的告示,求见候爷。”

冥霄把手中的医书一放,道:

“带他进来。”

管家喏声下去,不多时,便带来一人,那人着灰青的衫袍,同色的头巾紧紧裹着他的脸,惟露出的一双眼睛,倒是十分清澈。

冥霄瞧来人走路形态,便知道并不是练武之人,他望向来人,淡淡道:

“阁下要见本候,所为何事?”

那告示上,绘的,是一株天圜玫瑰,除了让人识得此花,可揭榜至冥候府领赏外,并无一个字。

因为,这林天圜玫瑰,关系到的,将是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的事。

“草民在冥国数座城的通告栏上,都看见绘有一种天圜玫瑰,故按着公告上所写的,来此求见候爷。”

“哦,你知道,这种花叫天圜玫瑰?”

“是草民还知道,天圜玫瑰花期有三,初期瓣色透澈,次期瓣色转白,末期为红,方有药效。”

冥霄的眸子微微眯起,凝向来人:

“那你可知道,何处还有天圜玫瑰?”

“草民虽不知道,何处尚有天圜玫瑰,但草民能催生天圜玫瑰花期。”

“是么?”冥霄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复道,“你随我来。”

灰青袍子之人随着冥霄,一步一步,走进地宫的最深处,随着,一道石门的开启,里面赫然是一个冰雕的世界。

沉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地落下,落地,却没有一丝的声响。

冰宫中,剔透的冰柱鼎立其间,四壁均是玉凿冰雕的晶莹,灰青袍子的人,对于眼前的景致,眼神中并没有一丝的惊愣,只是,在看到,前面那堵冰墙时,步子,方是滞了一滞。

冰墙内,仅含苞待放着一朵诡艳至极的玫瑰,其余的,都早枯败在冰墙的一隅,再无一丝的生气。

灰青的袍子越过冥霄慢慢地走近这堵冰墙,他的手,从袍中缓缓的伸出,触到冰墙上,手,却是洁白如玉一样的纤细。

冥霄方要阻止,冰墙后,却传来一个低徊的声音:

“霄,退下。”

“是。”冥霄,向后退下。

主上的命令,他素来只有服从。

但,广贴通告这一事,却并非是主公的授意,而是他的擅做主张。

他不能眼看着天圜玫瑰枯萎,仅剩下一朵将绽未绽,而这一朵的花期,远远过了十日,都没有绽开。

每每,他问主上关于这朵天圜玫瑰时,主上总不愿多答。

所以,他惟有寄托在广贴通告上,这世上,终会有人熟悉这天圜玫瑰吧。

或许,他能找到新的天圜玫瑰,也未可知。

毕竟冰墙内的天圜玫瑰,这十几年来,即便是用冰护就,都敌不过,它的衰败。

对于此,他是焦灼的。

因为,那牵涉到的,是主上的命!

主上的命,自然比一切更为重要。

他缓缓退出,带来的这人,一来没有武艺,二来,横亘在中间的冰墙除非主上愿意开启,否则,任何人,是近不得主上的身的。

或许这人,真的能催生,剩下的一朵花期也未可知。

石门再此落下,灰青年袍子之人,缓缓将身上的袍衫解开,厚重的袍子落地,里面宛然是一着绿衫的女子。

她凝着冰墙后,甫启唇,语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是矅么?”

冰墙后,是一片长久的沉默,在这片沉默之后,那低徊的声音,方悠缓地再次传来:

“是…宸儿么?”

“是。”这一句是,她说得极为艰难,她的手抚在冰墙上,隐隐颤抖着。

“宸儿…”冰墙后的声音,低低地唤出一声。

绿衫女子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她手抚的冰墙,忽然缓缓向两边开启,冰墙后,更浓重的冰气袭来,一白衣若雪,银丝翩然,犹如谪仙的男子,坐在冰制的椅上,冰灰的眸子凝住眼前的女子,绿衫女子,踉跄地向他行去。

“矅。”她行至他的跟前,唤出这一字,“你果然还活着!”

这么多年,她一直无法相信,他真的死于那场雪崩。

毕竟,这样一个如谪仙一样的男子,怎可能说死就死呢?

“是,我还活着,可,我以为——”

“你以为,十六年前,我就殉葬天烨于灵前了,是么?”

坐在冰椅上的男子没有否认,冰灰的眸子,拂过一抹悲抢的神色,敛低眸华:

“我真的以为,他逼死了你!”

“他没有逼我,是我自己决定要随他九泉之下,却没有想到,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他放弃江山,携我归隐于山野。”

“原来,不过是一场错… ”

银发男子长长叹出一口气,飘逸的银丝随着这一声叹息,有几缕拂过他冰灰的眸子,却拂不去眼底的一抹惆怅。

绿衫女子蹲伏下身,素手略略颤着,轻轻抚到他的膝上,“你的腿 ——”

他的手蓦地隔着衣袖覆到她的手上,就这样覆着,语音里,却是静若无波:

“不过是废了。无碍的。”

“矅……是我害了你……”绿衫女子,抬起眼眸,眸底,隐隐有雾气隐现。

“不,是我愧对于你,那雪魄手镯若不是当初,我别有用心赠于你,你又怎可能,会失去无忆呢 …”

“失去无忆?”绿衫女子的眉心稍颦,凝向他。

“雪魄手镯为至寒之物,佩戴者,即不能受孕,若褪下,虽可受孕,然寒气久凝体内不散,所生胎儿,亦是活不过周岁。”

银丝男子艰涩地说出这句话。话语里,满是深浓的愧疚。

这种愧疚,使他最后对天烨一战时,宁愿牺牲自己,去换得天烨的生。

因为,天烨,是她最爱的人。

谁曾想,他大难不死,不过是牺牲了一双腿做为代价,这双腿的牺牲,使他必须依赖天圜玫瑰才能活到如今。

这是历代北溟帝王的宿命,最强,也是最弱的宿命。

不能受伤一旦受伤,没有天圜玫瑰,血,就止不住。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他唯一悔的,仅是他这一生亲手毁了不能爱,却爱上的女子做母亲的权利。

“我的孩子—— ”

绿衫女子的眸底,是不可置信,更湮出一种悲凉,以至于连这一句话她都没有办法问得完全。

“是,你分娩后,望舒将你的孩子抱于摄政王时,那孩子就已气绝。只是我不允望舒告知于你,摄政王亦提议暂从民间收养一个孩子,让你以为,玄忆仍旧活着。因为彼时,那个孩子,将会是你生的希望。”

是,彼时,玄忆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但,今日,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希望,不过是最虚假的事实。

她的玄忆,早在临盆那日就离她远去。

原来,如此。

她的身子一虚,他的手急揽住她的手臂:

“宸儿,是我的错,是我害你失去做母亲的权利!”

绿衫女子抬起眼眸,凝向他:

“矅,谢谢你,彼时让舒瞒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

这么多年,她不会再有恨,即便,造成这一切的,是由于那只手镯,但,若不是冥矅,她恐怕根本连活到今天,都是不可能的。

他予她的恩,她不会忘。

一味地恨,除了让人失去理智,伤害到别人,其实,对已发生的事,做不了任何的弥补。

“宸儿一一”

“纵然他不是我的孩子,但,不管怎样,从小到大,我一直视他为我真正的孩子。看着他一直长到十岁,才离开他,随天烨隐居在民间,所以我还是要为那个孩子来求你,我想惟有你能救得了他。”

“他怎么了?”

“他中了毒,太医说,是一种名叫七草七虫的毒,但解药太医根本无法调配出来,所能做的,仅是替他续命,可眼下,这命,都再续不了,所以,当我看到有百姓传着通告栏里的玫瑰时,我想到是天圜玫瑰—— ”

“你认为,天圜玫瑰,可以救他,是么?”

“是。所以,我来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仅剩下这一株。”

“天圜玫瑰,确实可以救他。但,这天圜玫瑰冰得太久,绽不开,就剩下枯败。花期需龙兽的血方能催生。”

“矅—— ”

“龙兽的血,我有。”银丝男子的手想要抬起,却还是垂下,只朗声对着石门外,道:“霄,进来。”

石门再次开启,冥霄缓步进来,躬身:

“主公。”

“替我取龙兽的血来。”

“是,主公。”冥霄领命退下。

这六年,他一直奉命守养着墨池底的龙兽,纵然不知道,主公命他豢养龙兽的用意,可他仍旧恪守本职地去豢养着。

银丝男子,转眸望向绿衫女子,语音渐轻:

“宸儿,我对不起你……”

是的,他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误以为,她真的被逼殉葬,而摄政王利用那个假冒的孩子,操纵着整个朝政。

所以颠覆周朝,是他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这一切,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错误。

她,并没有殉葬。

只是那个假冒的孩子,依旧成为了周朝的帝王。

玄景,彼时是她所救,所以,他刻意用医书接近玄景,并最终培植玄景,希望,在颠覆周朝后,他会成为一代明君,可惜,不过是一场错误!

不过须臾,龙兽的血就被取来,那是一碗墨黑深邃的血,冥霄端上后,就缓缓退出石室。

冥耀手执着这碗血,掌心微用力,冰墙便咯咯地裂开一条缝隙,他将这血,悉数地浇在这最后一株天圜玫瑰之上,它的重瓣在接触到第一缕血时,微微颤抖了下,整个花瓣似波澜般舒展开来,漾起更妩媚的色泽,芬芳甜味萦着周遭的一切,丝丝嫣红染上纯白的花瓣,然后,渐渐渲漫吞噬所有的白色,在变为血色玫瑰的最后刹那,花蕊深处,涌起玄黑的星火,随着,最后一缕血的渗入,化为虚无。

红色天圜玫瑰,带着最冶艳的光泽绽于她的眼前,冥耀的手一收,那朵玫瑰便从冰墙内骤然握入他的手心,他微一用力,整朵玫瑰悉数化为血色的粉末,悉数落进他另一只手已然拿出的瓷瓶内。

做完这一切,他把这瓷瓶交给她:

“拿去罢。”

“矅……”她还想说什么。

他已对着石门外道:

“霄,带她走!”

冥霄立刻进得门来,甫抬眼,已见冰墙内唯一一林天圜玫瑰消失不见,他怔立在那边:

“主公—— ”

““带她出去 ”冥耀打断冥霄的话,毅然地道。

“是!”

冥霄的手心,全是沁出的汗,躬身:

“请随我来。”

她缓缓从地上起身,凝向冥耀,他对她轻柔地一笑,一笑间,犹如当年一样,晴霁瞾开。

“谢谢! 我会再回来的。”

玄忆的命,太医维持不了更多的时间,她这一次涉险进入北郡,再回平川,仍是一段不算近的路途。

“嗯。”他轻轻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说一句话。

她转身,随冥霄往石门外走去,石门重重落下时,她下意识地回转螓首,却看到坐在椅上的冥矅,身子骤然地瘫软下去。

她停住往前走的步子,已然不顾石门重重落下,要奔回门内。

冥霄迅速按动白璧,阻住石门的落下,她的身子,却是扑到地上,几乎是爬着,过了石门的那到缝隙。

直到过了缝隙,她都没有再站起来,因为,冥耀已从椅上滑到了地上,他雪色的身影,匍在开启的冰墙后,一动都不再动。

她不知道是怎样爬到他的跟前,她只知道此刻,连走一步都那么地艰难。

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冷,再如何,都温暖不了的冰冷。

“矅!”她只唤出这一字,其余的皆是说不出来。

冥矅缓缓抬起脸,银丝覆住他俊美的脸,他低垂眸华,轻声:

“宸儿…我不要你看到……我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