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似是为她的反应怔了一怔,浓稠的夜色掺和了如水的月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点诧异。落在秦慢眼里,那张风华无双的面庞仍是携着浅淡的笑意,出世的逸然中又隐含一缕红尘俗世里的慵懒妩媚,看得她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诺诺道:“大仙,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不叨扰您夜半清修,先行告退了。”

师父说过,但凡毒物皆生了副漂亮皮囊用以迷惑世人眼光。这样漂亮的男人,哪怕不是妖物,恐怕也是毒入骨髓,多看一眼就要丢掉自己的小小性命!

这点小伎俩和心思,搁平时雍阙是不屑入眼的,可今夜他心情不错,又或是先一步有别的人值得他计较。他不动声色地含笑将她看着,眼见着那小小的人影一步一缓地将要退回房内,他突然清声道:“咱…我允你走了么?”

秦慢一呆,男子淡淡乜来一眼,她脊梁骨一寒,乖觉地挪着小步出来了,毕恭毕敬道:“大仙有何吩咐?”

“乖孩子。”雍阙满意地夸了一句。

这个丫头他是认得的,前几日因与水鬼十三的案件有所牵连被关在襄阳郡的大牢中。这等无名小卒他本不应上心,说来亏得那日他有口无心一句让胆小的襄阳城州郡惦记上了,遣了人跟着她有事没事就向他汇报行踪,烦不胜烦。与上任东厂嚣张跋扈的厂公不同,他是个讲究人,时时记着前任落败惨死的下场,在外行事惯来低调且留分寸,对一般的朝廷命官也是客气有加,不好直接拂了面子,只能左耳朵出右耳朵进,权当听戏。

直到州郡说到她去了三法堂接了长空令,也来了华府山庄,他才嚼出一丝兴味来。今夜来此,他自恃轻功了得,不想仍是惊动了这丫头,巧不巧合先放到一边,此刻他瞅着期期艾艾的小姑娘,犹如估量着盘中餐,碗中肉:“身段尚好,脸面却是差了三分。”

秦慢连忙道:“是是是,生得不好!叫大仙倒了胃口。”

那模样,生怕他立马张嘴吃了她似的!

他更觉得有趣,语调悠悠道:“但年纪倒是稚嫩,听说这个年岁的小女孩儿最是可口,拆了骨头可泡酒;卸了肉裹了面粉儿往锅里一炸,清脆爽口;剥下来的一张皮细腻光滑,能做件贴身袄子,多余的边角料还可逢双鞋面,一人多用岂不快哉?”

说着他朝她咧嘴一笑,殷红的唇间白齿闪烁着寒光点点。

秦慢小脸发白,身形摇摇欲坠,眼睛睛里眨巴眨巴就有了水汽。可她不敢哭,只是包着泪泫然欲泣地将他看着,嘴巴蠕动蠕动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看上去骇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半天带着哭腔憋出一句:“不要吃我…”

啧啧啧,小模样真是可怜极了,雍阙是个什么人物,怎么会几滴似真非假的泪水软了心肠:“不吃你啊…”他深深地叹息道,“可是本尊久处山林,已许久没有进食,饿得着实心慌。”他走近数步步,盘踞的白蛇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也摇摇晃晃地竖起了上身,朝着秦慢咝咝吐着信子,一人一蛇相映成辉,场面妖异而慎人,“你瞧,我家阿楠也随我一同饿了多日,唉…若再没些口粮,我与它怕是要活活饿死在这人间了。”

他说得忧伤怅惘,仿佛真有其事一般,秦慢听得却是毛骨悚然,泪水悬在腮边直欲夺门而出。

雍阙逗得正兴起,院外突地传来刻意压低的低沉男声:“督主,人抓回来了。”

霎时,男子霍然退了数步,又回到了院中枯树之下。长身玉立,一脸的淡漠疏离,变脸之快叫挂着泪的秦慢大开眼界。

“小丫头,你再看下去,可就真要被剥皮抽骨了。”男子凉飕飕的声音飘来。

她一个抖擞,忙不迭退回房中,关上门的刹那她似见了一人被推入院内。余后她没再留意,也没多听,打了个呵欠抹抹腮边泪,扑回自己松软的床铺上。

以雍阙的耳力,轻易便能分辨出秦慢入房后径自往里而去,没有半点停留。

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他讶异着眸光却是一转,落到被秦关丢下的人身上,一笑:“连二,我们可有两三年没见面了。”

大抵是生相极好的缘故,他一笑起来总是那么煦和近人,不像个在宫里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反倒像个吃斋念经的道家人。可萎靡在地的人一触及到他那张脸,顿时如遭雷击,浑身抽搐着头都不敢抬,满是血水的嘴里含糊不清道:“厂、厂公…”

若是秦慢在,她便能认出此人不是他人,正是不久前在院中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点苍派柳五。

白蟒沿着雍阙的身子攀爬上了手臂,他轻柔地摸了摸它的头,像是对它说,又想是对地上的人说:“你瞧瞧你,好好的锦衣卫镇抚司使不当,跑来这江湖吹风度雨的受这罪,真真叫人惋惜。”他说着惋惜,脸上却一点惋惜之情都没有,慢条斯理道,“本来想着你逃便逃了,只要躲过咱家的眼睛,倒也眼不见为净。但大概天意如此吧,前些日子京城里死了个人,那人吧,与你有点干系…”

是啊,天意如此…他隐姓埋名藏于江湖,甚至不惜抛弃所有原来所学,只为避开过往是非,没想到今时今日为了找一只狗栽到了这位煞神手里。

“论用毒的手段,整个东厂加锦衣卫都无人能出你左右,”雍阙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连二啊,你老实告诉咱家,谁指派你去杀的徐氏满门?”

秦慢睡了个不太踏实的觉,醒来时后脑勺突突疼得厉害,捏揉了半天不见起效,犹豫片刻从袖中摸索出一根银针。银针长得略吓人,针尖处凝聚着一点寒光,不似凡品。两指定于颈□□位,秦慢拈着它一厘一厘刺入,直至过半蓦然停手。匀息片刻,她小心谨慎地正要拔出,房门突然被敲得震天响,惊得她手一颤,不过马上她稳住了手指,但仍然免不了额头冷汗淋漓,一鼓作气抽针而出。

“大家都是跑江湖的!信义为重,你怎么能红口白牙就污蔑我们杀人?!”

“放你娘的屁!老五多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从不与人结怨。只有这一次,我们和你们一同接了那破玩意的长空令!一定是你们为了独揽赏金,杀人灭口,藏尸匿迹!”

秦慢将门打开时,门口就是这般光景。于迟与昨晚不甚待见他们的高个儿两争论不休,大有拳脚相见,胜负定生死的趋势在里头。

“怎么啦?”秦慢不明所以地茫然看他们。

她脸上睡意犹存,声音细细瘦瘦,那齐进本兴师问罪而来,乍一见到这样的秦慢,一时语塞。毕竟,那么一个纯真无辜的小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杀人凶手。最重要的是,如于迟所说,秦慢武功底子很差,可以说废柴一个,哪怕是和于迟联手,恐怕也不一定是柳五的对手。

三人僵持在,庭院中间的大房门咿呀一声开了,闲庭信步地走出个年轻人,素衣莲簪,像个道士,但看那莲簪雕琢得极为精致华贵,并非修道人束发所用。年轻人三十不到,二十有余的模样,神态温和沉静,见状出声相询:“几位兄台,清早争论不休,所为何事?”

他们回头,所有人皆为他容光所慑一时没有言语,唯一没有失神的人仿佛被呛到了一样咳嗽了一声,年轻男人含笑看过去:“秦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秦慢脸蛋白惨惨的,她不稀奇这个“妖怪”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毕竟是大胆接下长空令的人,她稀奇的是他同他们住在一个院中,便意味着此人竟然也是来寻长空令的?

齐进的怀疑,很快在闻讯赶到的华府人的调解之下稍加松动,毕竟无凭无据,且那柳五不说问鼎武林但也是身怀武艺的高手,寻常人拿捏他不得。一七尺男儿,有腿有脚,有个急事不打招呼骤然离去也并非不能理解之事。

最重要的是,华复向两边一作揖道:“华盟主为长空令一事,有请各位前去正气厅一叙,还请各位赏个薄面。”

若再斤斤计较,岂不是直接扫了华肃青这个江湖第一人的面子吗。齐进几经衡量,哼的一声拂袖而去。

“那几位请?”华复微弓着腰,抬臂示意。

秦慢看看他,又看看立于前方的年轻男人。华复一直很客气,但今日的他却不仅是客气,更在客气中夹带着一丝不显山露水的恭敬。这份恭敬,自然不可能是对她和于迟,也不可能是对齐进,那就只能是他了…

“秦姑娘,先请。”雍阙风度翩翩地侧身让出道来,华复愣了一愣,连忙跟着道,“是是是,秦姑娘先请,先请。”

华复眼神在小小的秦慢身上不动声色地逡巡了一圈,心里琢磨着这个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值得这位大人这般相待?

秦慢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别人让她先走,她真就乖乖地上前,留得于迟纳闷地嘀咕了声:“这人是谁,之前没见过啊。”

第7章 【柒】华夫人

秦慢他们到时,华肃青已经连灌了三盏浓茶。

打那尊煞神到了山庄,他是一宿没合眼,愁了整整一夜。他在武林盟主这个位子上坐了也十来年了,大大小小的风浪什么没见过,本不该毛躁至此。可来者是个什么人物?不论民间官家,光提一提他的名字便胆寒心惊,恨不能退避三舍。他这个位子,往高处说是执掌武林的一方盟主,实际上就是个操尽闲心的管家婆、和事老!

华肃青边灌浓茶边摸了摸自己发白的鬓发,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究竟自个儿究竟哪处不是,招惹来了这位尊驾。

唉,想不通啊想不通,华盟主愁肠百结地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刚放下茶壶一行人等拐到了堂前。他蓦然拔身而起,马上又觉得未免过于失态,于是抹抹发髻,掸掸衣角,重塑起盟主威严,方悠悠然然地傲立堂上,淡淡道:“各位少侠请坐。”

说少侠的时候,他觉得几人中个儿最高的一人似乎另眼看来,说实在的,他有点慌。假借落座之际,他眼角窥去,却见那位爷一派泰然地在个小丫头身边坐下后似与她笑吟吟地说着什么玩笑话。

华肃青不觉又看了看雍阙身边的小姑娘,这是他第一次见秦慢。和但凡会点武功的人一样,一眼就瞧出了她那细胳膊细腿,既不骨骼清奇也不根骨奇佳,一个半点不掺假的练武废料。

他心里嘀咕,听说这丫头就是接取长空令的其中一人,他听华复说起时还当是艺高人胆大。现在看来嘛,华肃青瞅瞅雍阙又瞅瞅秦慢,艺高人胆大可能不是,但背后靠山大不大那就说不准了。

秦慢心里愁得不比华肃青少上一星半点,右侧这位年轻公子,就像他养的蛇一般,阴魂不散地缠在她身边。她头也不敢抬,无论雍阙说什么,只嗯嗯嗯地应着。即便这样,她仿若仍能感受那双勾人的眼睛无时不刻地撩在她脸上。

像估量,也像刺探,宛如春风拂面,实则阴寒入骨,稍有不慎就落入了那双眸底的无底深渊之中。

瞅得她发毛,只好胡乱点着头换个面向,结果一看上首的华盟主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一怔,和找到救星似的,主动道:“华盟主,请问今日找我等前来,可是为长空令的具体事宜需要交代?”

不管何时,她说话咬字总是拖得温温吞吞,声音不大却止住了正气厅中几人的寒暄,所有人的视线都齐聚了过来。

沉思中的华肃青如梦初醒,气氛略尴尬,可他到底是个久经风浪的老道人,稍是沉吟后道:“这位女侠应是复儿口中的秦姑娘吧。”

秦慢乖乖点头。

掌抚膝头再三,华肃青自觉酝酿够了情绪,方不疾不徐道:“如秦姑娘所言,今日老夫召请各位少年英豪而来,确然是为前不久武林盟三法堂发出的长空令一事。”他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面有一丝愧色,“想必诸位心中如老夫一般,也觉得十分荒唐。”

众人讶然又默然,这长空令是您老人家发出的,怎么自个儿说自个儿荒唐呢?唯有秦慢绷紧小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华肃青,架势堪比学堂中勤奋好学的学生,盯得华肃青额头微汗。见其不语,秦慢严肃道:“华盟主,请继续说。”

事关五百两纹银,秦慢觉得这事一点也不荒唐!

华肃青心里嘀咕,这丫头看上去不是个善茬!

拈起茶盖儿的雍阙优雅地吹了吹浮沫,发出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听得本被秦慢注视得忐忑的华肃青又是一紧,握拳咳了声后道:“诸位既已接下长空令,到了我华府,老夫也不便再隐瞒下去。实不相瞒,此道长空令非老夫所下,而是内人亲笔所书,发布天下的。”

发长空令找狗这件事已经够出乎意料了,华肃青此刻所言虽然更出人意料,但最多也就招致点苍派中柳五的师兄齐进低声唾骂了句,而于迟则迟疑地看了一眼秦慢。

却见秦慢神色丝毫没有动摇,仿佛早知此事一般的镇定从容。实际上,由谁发的,为了什么,对秦慢而言,一点也不重要。穷得吃不起饭的她,仅仅在乎最后那笔丰厚的报酬。

“唉,此事说来话长。鄙人的内人本就体弱多病,近些年来邪风入体,染了癫病,多数时候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华肃青一提起自己的夫人,再肃穆的一张脸瞬间老了三分,看上去也没秦慢昨夜在寿宴上见到时的那么刚猛威严不可接近,他摇着头,遮不住的羞愧,“说来是老夫的大意,前些日子夫人养了多年的一只卷毛小狗跑丢了,夫人心急之下神思恍惚趁我不在府内拿了盟印,写了长空令发往三法堂,号召天下英豪来找一只狗。这才有了今日各位齐聚一堂,惭愧,实在是惭愧!!”

这么一番说法恰好解释得通那道不合常理的长空令由来了,所有人都以为是华肃青疯了,原来疯的是他夫人。性情暴烈的齐进当场脸色铁青,自感受到了愚弄,怒而站起,碍于华肃青威名一时不好发作,只生硬地朝着他一拱手:“既是如此,在下尚有事在身,就不便叨扰,告辞!”

本来长空令一旦接下,不死不休。可这次华肃青理亏在前,他为人也是不拘小节,纵然齐进无礼至此也未多计较,不待他多言华复已经心领神会起身,笑着跟了过去:“齐兄何必心急离去,既然来了山庄不如多留几日,由小弟陪着看过襄阳风光尝过此地特色,再去不迟呀。”

齐进却不领他的情,再三寒暄后华复只得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齐进一走,于迟也跟着有些犹豫。但毕竟他是受秦慢雇托而来,于是压低声问道:“秦妹子,我们走不走?”

秦慢疑惑地反问道:“为什么要走?”

“这…这都说了是华夫人下的长空令…”

秦慢呃了声,视线重新调回向华肃青。华肃青心里一咯噔,从开始他就隐约有种预感,秦慢会是个麻烦,准确来说可能有雍阙撑腰的秦慢是个麻烦。果不其然,寻常人等听了他的话自会自行离去,而她…

而秦慢则慢吞吞道:“华盟主,敢问华夫人是真的丢了一只狗吗?”

华肃青愣了愣,回道:“确然。”

“那长空令也盖了盟主您的章?”

“是。”

秦慢点了点头,欣慰道:“那就是说狗还是要找的。”

“…”

天底下真有这么无聊的人??!!阅历无数,纵横黑白两道的华盟主难得遇上一个自己看不穿的一个人。

这个秦慢,到底什么来头。听复儿说她自报家门是什么上清门,可恕他自夸,自他初入江湖到现在坐上武林盟主这个位子,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门派。华肃青暗中打量她再三,也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可他琢磨着…

为什么总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呢?

为了五百两银子,秦慢在华氏山庄扎了根,俨然一副雷打不动,不见狗来不罢休的决然气势。山庄中没多久就传出有那么一个愣头青的女郎和夫人一样疯疯癫癫,极是吓人。而她的举动落在华肃青等人眼中,就别有一番用意在其中。

当朝权臣,御前红人,东厂厂公雍阙不请自来,明里对他来说是奉圣意,念华肃青维护武林安稳的多年功劳特来给华老夫人贺寿。且不说庙堂江湖从来两不相干,就说贺寿哪有连个招呼不打就在人家旁若无人住下的!

东厂是个什么东西?在他们这些武林人眼里,那里面的都不是些东西!是朝廷的鹰犬,是滥杀无辜、屠戮朝臣百姓的畜生!可华肃青丝毫办法也没有,树秀于林而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他了然于心。他华家威震武林不假,但那也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哪怕你武功再是高绝,光是雍阙手下一个数千的锦衣卫,加一个禁军,灭区区一个华氏完全不在言下。

华肃青揣测着雍阙的来意,顺带着连看秦慢也多了两分小心。

天地良心,秦慢真的只是要找只狗而已。

为了找狗,在华肃青的默许下她在偌大个山庄内认认真真地转了几圈,从门房问到了伙房里的烧火丫头,再问到了内院里的粗使丫鬟。

做了一天保镖的于迟见秦慢手握一根狗尾巴草,神色凝重,不禁呐呐问道:“秦妹子,你今天可问到了什么?”内院这种地方,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进去,只能由秦慢一个人慢悠悠地踱进去,又慢悠悠地踱出来。看秦慢的脸色,他猜到可能结果并不如人意。

秦慢叹了口气,道:“也没问出什么来,只知道华夫人丢的那只卷毛狗毛色雪白,腹部有斑点一二,眼睛蔚蓝;喜鸡肝鸡翅;大名白胖,小名胖胖;常在东院的荷花池与枇杷苑附近玩耍。哦,对了,卷毛狗重六斤三两二钱。”

于迟目瞪口呆,结巴道:“这,这还叫没出些什么啊。”他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大妹子,你的脑瓜子可真好使。”

秦慢没有吱声,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重重回廊之后的梨花园门,半晌唔了声道:“看来,明天还是要拜访一下华夫人才是。”

“听闻华夫人久病深内,怕是不便见客。”有人接了她的腔。

第8章 【捌】迷局

一天未见,秦慢以为雍阙已如齐进自行离去,不想一回院落又撞见了他。秦慢活了许多年,见识过许多人,但如此丰神俊秀的男子却是第一回见到。生得俏也罢,关键是摸不着底的不好对付。

她心里一口气叹得老长,吸吸鼻子仍是唯唯诺诺:“不好见也是要见的,华夫人是事主,问她比问谁都要靠谱。”

雍阙审了半天的人,又奔波了半天。倦怠算不上,毕竟以往当值时熬上三天三夜不合眼是常有,仅是略感乏味,甫一回来乍然碰见勤勤恳恳专心找狗的秦慢,不禁打起趣来:“天底下执着坚韧的人不少,对一件荒唐事执着如你的却是少见。”

秦慢见他眼下尚是和气,与昨个儿半夜里唇红齿白的妖异大有不同,胆子大了少许,一板一眼地与他辩解道:“公子的话这就不对了,大多数执着之人之引以为敬,便是因为他们执着的人、事、物异于常人,艰于世事。秦某私以为自己所求仅为五百两纹银,实乃俗物中的俗物,委实与那些持之以恒、心地坚韧之辈不得相提并论。”

她不常一口气与人说这么多话,说完气息略急,脸蛋也涨红了几分,倒是给黯淡的面容增加了几分生气。

一口一个秦某,满嘴的刻板道理,老气横秋得一点也不像个姑娘家!雍阙见惯了大内宫廷里各色或妖娆或贤淑或高不可攀的妃嫔美人,见了这样的秦慢,惊艳没有,另眼相看也没无,只有满满的啼笑皆非,打趣的心思也没了:“罢了,朽木不可雕也。”

他淡淡地丢下一句,拾着端方从容的步伐踱回自己屋中,一开一合,雪青色的颀长身影隐入房中。很快,一点烛火亮起,幽幽地照亮了半边窗。

于迟在初春的晚风里打了个寒颤,从初见雍阙到现在,这个男人给他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哪里不好,他又说不太上来。总觉得他那样的人,天生不是与他们一路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与星辰,合该高高捧在天上,俯瞰芸芸众生。可他又似并非那般高洁无垢,每当于迟触及那张近似天人的面庞他就匆匆略过视线,不敢多看,多看一眼他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嗖嗖地竖起寒毛。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他们住在一个院内?

于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不知不觉间竟将心声念出了口。

秦慢听到后啊了一声,也随着他喃喃道:“是啊,这种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迟窘迫地看她,她也转过头来冲他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于兄,夜里风声大,早些安歇吧。”

“哦哦,那妹子你也早点休息,明儿还要忙事呢!”于迟心宽,想不通的事不想也罢!便往自个儿房间去了,忽然听到背后秦慢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秦慢还是立在枯树之下,瘦瘦细细的身影风一吹就倒似的,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于兄,我今儿给你算了一卦,近日余事勿取,闲人勿近。”

“呃…好的。”

嘿!这丫头还是个小神棍?惯来迟钝的于迟忽然有一种感觉,秦慢与那位姓雍的公子似乎一样,和他们这些个凡夫俗子也不是一路人…

秦慢说去找华夫人,真就早早地爬起来奔到内院,果然如雍阙昨日所料,她被拦在门外。

拦着的不是被人,正是来给华夫人请安的华复:“秦姑娘,夫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外客,有什么你尽管问我,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得很客气,言喻间亦情真意切,配上武林贵公子的翩翩相貌气度,寻常姑娘家恨不得马上连连点头:“好好好,华公子,我们找个偏僻地方相谈,慢谈,好好谈!”

可秦慢非普通姑娘家,她是个视美色如粪土,而视钱财如命的庸人。在五百两纹银面前,她表现得泰山不能移,黄河不能倾:“华公子,但凡世间病大多为心病,丢失的卷毛小狗乃华夫人心爱之物,若能早日寻回必对夫人病情百利而无一害!”因瘦削而显得略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华公子,难道不希望华夫人心结早解,早日康复吗?”

华复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语塞半晌一个仆从奔来附耳数句,他抖了抖眉毛,咳了声让开路:“秦姑娘所言甚是,是在下愚钝。”顿了顿,他补了句,“夫人精神不济,但请华姑娘长话短说,多谢。”

因着后一句话,秦慢看了他一眼,满面肃容地朝他拱一拱手:“谢华公子通融。”

华复神色复杂地目送秦慢背着她的小挎包,颠儿颠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这个姑娘果然与雍阙有干系,否则堂堂东厂督主怎么会派专人来给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虾打点通路?

“督主,属下有个疑问…”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派人让华复放秦慢入内院?”雍阙问得漫不经心,执着的笔在奏折上流利地勾画。新帝年轻,许多事把握不定还需要他这个东厂的内臣帮衬着。改朝换代,批红之权仍在他手中无疑是值得庆幸的。只是这位小皇帝怕不像他才驾崩不久的亲叔叔好糊弄,到底不是养在宫城里的皇子,出身野心思也野,这趟差事说好听点是委以重任,清查背后装神弄鬼扰乱社稷之人,雍阙心里和明镜似的亮堂,小皇帝这是把他往外赶,想扶持西厂那帮子的杂碎呢!

要不,死了一个小小京官,哪怕拖家带口也不过十三条人命,哪里值得他这么一位自持骄矜的主亲自跑这一趟。

“是…”

“常言道,江湖事江湖了。别看华肃青这个老东西面上恭顺,能在这江湖上屹立十余年不倒,单凭一身过人武功只怕早被人啃光了骨头!”他闲闲淡淡地说着,心里却盘桓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之中“何况他的武功还不是顶顶拔尖的。”

他点到即止,秦关心领神会。雍阙说到底是朝廷的人,有些人想动但又不方便插手,自然是要另寻僻径。能入了他的眼选做棋子,看起来那个叫秦慢的小丫头确有两分独到之处。至于为什么要动华肃青…以雍阙此番来意,恐怕与京城中那桩命案及流言脱不了干系。

所以说什么武林江湖,归根结底这天下还是皇城正中那位主子爷的,惹上了他的猜忌,任你武林盟主也好,独步天下也好,终归逃不了那一劫。

秦关深知再问下去,便失了属下的本分,笑一笑撇开话题:“督主说得极是,论武功,放眼大燕内外,怕是没几个能与督主您相较的。”

漂亮话谁都爱听,雍阙自认不可免俗,他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捏了捏眉心:“连二那边可松了口,有了消息?”

“十三样手段快上完了,打死也没蹦出几个字,只一口咬定对灭门之案毫不知情。但属下听他的口风,虽然没提及京中命案,但似是与水鬼十三的死约莫有些干系…”

东厂审人的手段惯来骇人听闻,严酷之际,轻者鞭笞火燎,重者剥皮啄目,任你铁骨铮铮,最后没有话也要吐出话来。原名连二的柳五出身东厂,自然见识过这些个折磨人的桥段,如今轮到自个儿,从昨夜撑到现在倒也叫秦关不得不道一声佩服。只是这佩服在雍阙面前万万不敢流露的,谁不知道这位督主大人对叛逃变节之人深恶痛绝,上次受命追捕一个为了个红颜知己诈死脱逃的三品云麾将军,落在他手中后活生生应验那句“叫天无门入地无路”。

“水鬼十三…”雍阙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此人的死与京官满门死状一模一样,他落眼望着奏疏上的字句,“咱家总觉得,这次的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了。”

“唉,我觉得这狗丢的没那么简单啊。”

等候在廊坊的秦慢望着满园亟待复苏的树木花草自言自语,今儿日头很好,内院里的仆妇赶着时辰将清洗干净的冬装抱出来曝晒也好存入橱内留待来年取用。不小的一个庭院,被忙碌奔走的人挤得略显逼仄。

望着晒衣裳的人们发了回呆,一个面容清秀的丫鬟探上前来,福身一礼:“秦姑娘久等了,夫人已用完早膳,命奴婢请姑娘过去叙话。”

秦慢连忙揖手回了一礼,喏喏道:“多谢姐姐传话,劳姐姐带个路吧。”

宣室之内,仙鹤寿鼎里燃着一缕苏合香,温缓的香气却被浓郁的药味遮掩,两者相和,堵得跨入门中的秦慢胸中一窒。

帘幕之后,一个容色憔悴的妇人依靠在软枕之上,因久病的缘故脸色略显枯黄,秦慢进了许久那双不知凝视在何处的眼珠子才迟缓地转动过来,半天恍惚道:“你就是他们说来帮我找狗的秦姑娘吧,请坐…”

虽说神态迟滞,可怎么也谈不上疯疯癫癫呀,秦慢怔了怔,规规矩矩地在帘外的小凳子上坐下。

可坐下后半天,垂帘之后的华夫人却是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秦慢去见了华夫人的第一日,无果而归,一个字儿也没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