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地养了会神,雍阙惺忪地挑开眼缝:“怎么又不说话了?”

秦慢委屈地扇扇睫毛,让他注意到自己还被他按住的嘴巴,雍阙仿佛才留意到似的嫌弃地将手松开。移开的刹那,那只比女子还要秀美的手状似不经意地从她唇上轻轻摩挲而过,带着点试探又煽动的意味。

秦慢怔了怔,下意识地抿了下唇,恰恰抿住了他的指尖,雍阙的眼神在那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可是眨眼间,他的神情依旧与平常二般无异,要说无异也是不对,现在的雍阙像只吃饱喝足的狮子,慵懒而随意。

他收回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懒懒支起自己半边的脸朝向她:“我看你对谢小姐的事很是上心。”

秦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好几回,嘀咕着方才难不成是自己的错觉?她在男女之事向来粗心眼,而雍阙又是个太监,天底下还有比和一个太监同床共枕更安全的事吗?想了两回她宽了心,也翻过半边身子支着脑袋,面对面地说着话,眉目间颇为同情:“也不是伤心,只是觉得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家逢此遭遇实在可怜,能襄助的就襄助一手。”

对面人秀窄的凤眼里意蕴深长:“哦,我倒从没觉得你是个慈悲心多重的人。”

秦慢愣了一愣,她讪讪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是沉于缄默之中。

她想起了曾经年少轻狂的岁月,扬鞭提剑不可一世,荒唐得现在看来为免可笑,但笑完之后又有丝淡淡的缅怀。她曾经做过很多自以为对的事,或许它们是对的,但对经历其中的人来说可能痛苦的分量远远重于所谓的正义与真相。

如果换做曾经的自己,面对谢小姐同样会拔刀相助,只不过那时的自己一定是热血沸腾、义不容辞,于今夜也一定会不舍不休地追查下去,而不是如此时此刻般心平气和地和雍阙面对面地躺在床上谈心。

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无法鉴别自己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纠缠过她许多年,到现在也不一定有个答案。

秦慢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慈悲委实抬高了我,”指尖挠了挠腮,她眨了一下眼,“同情固然是同情,同时也觉得发生在谢小姐身上的事很奇怪罢了。督主不认为吗?”

是很奇怪,乍然一看像是天灾,而今夜所发生的事无一不指向*:“普通商贾之家牵扯到了本该灭族的少夷族本就不是一件寻常事,我观谢祖奇言谈间多有闪烁,想是隐瞒了许多其中细节。西南边陲许多国度中人行事与中原人大为迥异,他们鲜少愿意与外族人来往,但一旦有所牵连或受且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心狠手辣、不死不休。他们想杀之人,想追之人,穷尽天涯海角,逾过数十年也亲手杀之。”

秦慢点头以示赞同:“光凭谢老板口述,谢小姐那么大一个活人穿越层层守卫的院落走到坟茔地里,中途不被任何一个人发现,十分不合情理。除非,”她低头用手指在被褥上划了两横,“一谢小姐自己习得了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从今夜来看不太可能;”

说着指尖挪到下面那一横:“二么就是有个轻功高手人挟持了谢小姐,将她带到坟茔之中,如果真有其人那必是今晚操纵她的那个人。我奇怪的是,那个人为什么单单挑中了谢小姐,带到坟地中又是意欲何为?这可能就是谢老板所隐瞒的事情了。我更好奇的是,今夜谢小姐口中的不是他,不是她,这个他/她指的又是何人。”

还有一些其他疑惑她并没说出口,谢小姐前后结的几次婚姻,乍一看没什么关联,但细细盘摸其中会发现从书香方家到后来的柳家都与中原武林或多或少存在着关联。至于柳氏,不免让她想起目前惠王府中疯疯癫癫的柳心瑜。

一个疯了的柳心瑜,一个受了控制的谢鸣柳,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什么关系啊。

一口气说完,因为想不出缘由,苦恼得整张脸抓在了一起。等了半天发现无人接应她的话,秦慢诧异地抬头却发现雍阙半阖半睁着眼像是在注视她又像单纯地在睡觉,她不觉屏气凝神地收了音。

“怎么,不说了?”

“哎?”秦慢抓着褥子惊讶道,“督主您没睡啊?”

“我听你说得专注入神,不忍打扰哪。”雍阙懒洋洋地掩了掩口,真别说,躺了这么一会功夫倒是把他困头给躺了出来。

猜谜这种事就像下棋,得两个棋逢对手的人过招拆招才有趣,她兴致勃勃地趴在了说了半天,结果得了雍阙这么一个反应委实令人太过沮丧。秦慢萎靡了一小下,瞅瞅雍阙没立即眯上眼,她讨好地凑近几寸,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督主,您给我说说少夷族的事儿呗?我见识少,只在书本里只言片语了解过。”

给了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是吧!雍阙被她摇得不耐,可偏生那软软绵绵的话语听在耳中叫人发不出脾气,眉头一拧,展臂将人呼啦压回了枕头上:“大半宿的不好好睡觉折腾什么!几岁了,睡前还要杂家给你讲故事??”

秦慢委屈,小声抱怨:“哪有吊起人胃口半途就这么跑了的道理!”

雍阙笑了起来,略有几分得意嚣张与自嘲:“若讲道理你可找错人了,爷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人了。”

秦慢扁嘴,瞪着昏暗的帐子两眼发愣,瞪了一会早应睡去了的雍阙语意朦胧道:“谢家的事情别管了。”

“啊?”她张嘴。

“啊什么啊,和你相关吗?”雍阙讥诮完一句再无声息,想是真正睡去了。

是啊,和她相关吗?秦慢怅惘地拉起被子盖住脸,雍阙的意思她懂,不平、难解、可悲之事太多,人皆凡人,非佛陀神灵哪能一一插手。在这不算动荡也不算太平的世道里,明哲保身是聪明人的作法。

她不禁又回忆起了往昔鲜衣怒马的岁月,捂了捂自己的心口,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可是再难有那一捧热血活于胸中。

一夜的相安无事,秦慢醒的时候枕边已经空空,留了一丝浅淡的熏香,格调富贵雍雅,一嗅即知。她呆呆在床上坐了一会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神来,看着枕头一会她伸手捡起一根柔软且长的发丝。

发丝如墨,极是柔韧,和自己枯草似的一头黄毛迥然不同。

差距还真是大啊,秦慢拉着发丝在指腹上绕了一圈,跳下了床去。

稍是捯饬了一番,才跨出门就撞见鬼鬼祟祟守着的霍安,一见她出来他和猴似的一蹦上前嘿嘿嘿地一通笑,搓着手道:“姑奶奶,昨夜里累着了吧。”

秦慢被他吓了一跳,慢吞吞道:“你叫我什么?”

“姑奶奶啊!”

“…”

霍安比划着道:“你看吧,其实马上回京里你就知道了,宫里和东厂里小辈的太监们都叫督主他老人家祖宗。叫您一声姑奶奶不对吗?”

秦慢费力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异常严肃地对他道:“祖宗和姑奶奶之间差了起码好几个辈分,我是有爹有娘的人,不能乱认祖宗的。”

“…”

第52章 【伍贰】风波起

小小客栈,三杯淡酒,两盏清茶。乐文小说 章节更新最快

从南往北,水路陆路千千条,而这个客栈位于的小路恰是其中一条,只不过因道途坎坷,又途径沼泽险要,来往人迹疏松。

斑驳门槛外长了一株说不出名目的老树,枝似虬龙,半身焦黑。一只老鸦悄然站在梢头,黑中泛点红的眼珠子静静凝视着客栈里的两三人影。

“唉,看着天是要下雨喽。”小二将巾子搭在肩头,倚门望着自顾琢磨了两句,眼睛转到枝头的乌鸦忙骂了声晦气,扬起巾子叱道,“走走走!哪来的脏婆子!”

乌鸦竟是动也未动,直到那伙计怒气冲冲奔来才懒洋洋地扑了两下翅膀飞到更高处的枝桠上,仍是情根深种地守着老树。

伙计个儿不高,看着高高在上的乌鸦顿时傻了眼,指着它破口大骂了两句才悻悻地败阵归来。

靠着门边桌子上的人将伙计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呵,见过和人较劲的,没见过和鸟较劲的,北方人就是毛躁。”

说话的这人面色阴沉,看上去仿佛有人大大得罪了它。但仔细一看,发现此人面目生得就是如此,横竖一副别人倒欠他钱的模样。

同桌有人听了他的话不大高兴起来:“许兄,你这话为免以偏概全了。”看样子此人应该就是前者口中的北方人。

“哼!”

两句无关紧要的口角,一只处事不惊的乌鸦,倒让大雨将至的午后显得不那么沉闷难熬。

没赶走乌鸦的伙计一回头看见客栈里的人,又瞅瞅天,顿时心里的郁闷散了大半。他们这片地基本上属于荒山野岭了,要不是自家老板是附近的猎户,连这个唯一的歇脚点都没有。下了雨,今儿就多了几个住房的客人,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他决定大人大量地放过那只不长眼的脏婆子,转而殷勤地去伺候那些衣着光鲜的大户们。

“客官,您看您的茶水都凉了,小的给您添一壶?”

这一桌的客人可以说是这里几人中穿得最体面,却也是最奇怪的了。一个仪表堂堂,佩玉执扇的公子哥;一个剑眉星目、持剑挺拔的青年侠士,两个在这个偏僻简陋的小客栈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在叫了些水酒后,青年侠士一人就在那自斟自饮,偶尔夹上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看上去十分自在随性。而他的同伴却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那里,嘴巴紧闭,神情严肃,时不时瞟一瞟那青年侠士,抽一抽脸再继续苦大仇深地盯着油渍尚存的桌面。

伙计看人上菜,觉着那公子哥虽然行为古怪但青年侠士倒还算是个正常人,便大着胆子和他们搭话。孰料他刚一开口,公子哥猛地一拍捉,仰天长啸:“老子憋不住啦!!!”

伙计被他吓了一大跳,连着靠着门的那一桌人也为之侧目,先前抱怨的阴沉中年人不自觉地按住了袖口,他才一按,方才反驳他的高个拿着筷子也压在了他袖口中,轻轻摇摇头。

公子哥仰天长啸之后却是没什么其他动作,而是一把抓起杯子咕噜咕噜灌了一口酒一抹嘴,又噗咚坐下,筷子敲敲碗十分得意道:“苏不缚,时辰到了吧,我赢了吧!”

伙计一头雾水,而门边几人却是稍稍放下心来,表面上看去也不过是个富家公子带着自己护卫出来游山玩水而已。

拿着筷子压住袖子的人多看了那边两眼,低声道:“再看看。”

苏不缚吃着肉耳尖动了动,将筷子放下,慢吞吞从怀里取出一个银锞子递给了宋微纹。

宋微纹笑嘻嘻地从他掌心抢了过去,摸了摸随手丢给一旁伙计:“小二啊,今儿看天爷们走不了了,准备间最好的房间。记住,要最好的,不好的爷不住。”

荒山野岭的,有客栈已经是老天开眼,还要上好的上房,不好还不住?

伙计心里抱怨,但看看手里的银子,天大的抱怨也化成了笑脸,连声应道:“好好好!最好的一定给爷!”

左右矮子里挑将军,总是能挑出个“好”的来。

宋微纹难得赢了苏不缚一次,喜滋滋得不行:“苏不缚,这一次咱们堵得小,下次要赌就赌大点!一天不说话,你就给小爷我做牛做马一天,你看成么?”

憋了这么久,一开腔他就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苏不缚忍无可忍抓起个馒头塞进他嘴里:“成你个大头鬼!”

自打与秦慢他们在惠州分道扬镳,宋微纹吵着要去看新一届的武林第一美女是否有资格胜任她的前辈林酥,苏不缚巴不得甩掉这个包袱,可叹宋微纹天生了个狗鼻子,走哪跟哪,怎么都甩不掉。

硬是缠着他向北往京城方向而去,去京城就去京城的,哪想这厮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专门往烟罕至的山野里钻,有几次冲撞了当地的门派家族差点没被抓起来喂狗。

眼看终于快到了京城,他丫老毛病又犯了,一头扎在这座没名没姓的山坳子里,说是要寻访隐世高人。

苏不缚冷眼瞧着这穷山恶水的黄天黄地,横竖猜不到哪一位高人有此闲情逸致在此隐居。

从认识他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个人的话十之八/九要当屁放,放过了无痕。但□□之外倒也与有一二值得半信半疑,这一点在苏不缚看来,和宋微纹那个师姐很有几分相似。那个丫头也是满嘴靠不住的话,你听她煞有介事说得像真的,回头细细一品究,总又套着那么一层云里雾里似真还假。

“苏不缚啊苏不缚,我看你两眼放空,面色含春,一定是在思量哪家的姑娘,”宋微纹喝了几杯掺了水的白酒,熏熏然地叼着筷子吃吃笑,“让小爷我猜猜,是不是在想我的师姐啊?”

苏不缚不语。

宋微纹哈哈哈拍桌狂笑,张狂不已:“苏不缚!我早说过!我家的师姐是不是万中无一难得的好姑娘,老子让你表现表现讨亲热你还挂着张寡妇脸给我拿乔?怎么着了,见识过了就知道我师姐的好了吧!”

他一发起疯来浑身是劲,苏不缚习以为常,客栈里的其他人却是被他惊了一惊,门前桌边的几人纷纷皱了皱眉,各自拎起包袱起身,为首垮着脸的人冷冷道:“小二,找一间没人住的通铺包了。”

客栈总共就一间通铺,不过好歹来往人少,除了他们几个也没其他人。伙计应和得爽快,连忙将那看上去不大好惹的几位引进了厨房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木门里。

这年头,除了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来这儿的多半就是狠角了。

“苏不缚,我诚心劝你,栽树从小娶媳妇趁早。”宋微纹犹自啧啧不已,“我师姐身边那个死太监是个厉害角色,我师姐她心眼虽然多但在男女之事上可谓一根筋通到底,一个弯都不带转的。我就怕啊,她自个儿被人圈进笼子里养肥了还不知道对方将锅早就架起来了。”

苏不缚听到这简直听不下去了:“馒头都堵不住你那张臭嘴?!胡说八道!”

这个宋微纹也不知道是不是缺心眼,哪有拿一个姑娘家和太监说事的,苏不缚觉得他满嘴的不堪入耳,一拍筷子又串了个馒头直接塞进他嘴里后就径自抱剑去了二楼。

轰隆一声雷,闷了一天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扯破昏黄的天幕淅淅沥沥下了来,伙计安排停当那几位不好惹的好汉,一回头就瞅见客栈小小的厅堂里只剩下衣着富贵的公子哥背靠桌子,脚蹬凳子,一晃一晃地看着门外灰扑扑的雨帘。

看样子,今儿东家是来不了了。

他将桌子擦擦,凳子摆摆,呵腰走到宋微纹身边:“公子啊,您不去歇着吗?这雨下得急,没人来了,小的要合上门了。”

他边说便看向门边参差不齐摆着的一排长条板,宋微纹优哉游哉地看着雨说:“别急啊,小二哥。”

咋的不急呢,早些打烊他也好早些躺进被窝里做做春秋大梦不是吗?

伙计不想得罪这位金主,在旁干瞪着眼陪他看着没有颜色的雨幕,突然宋微纹一脚凳住了摇晃的凳子,嘿了声道:“你看,这不是来人了吗?”

伙计啊了下,瞪大着眼睛看着那雨幕,本来他什么也没看到,可渐渐的,银绸似的雨帘有了涟漪,那涟漪慢慢扩散,几个灰色的人影从远几近,直至冲破了雨帘,一路冲进了客栈里。

才点上的油灯险些被吹进门的风雨刮灭,微微弱弱地挣扎了两下,终于挺直了腰杆重新站起。

蓑衣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下,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不速之客,有点把握不住他们到底是打尖的还是劫财的。

为首身形高大的一人拿下了斗篷,径自看了伙计一眼,声音嘶哑:“小二住店。”

宋微纹来到二楼他与苏不缚的房间,苏不缚坐在窗边仔细擦拭着什么。宋微纹走近了才看见,他手里的不是惯用的长剑,而是一把破旧的笛子。笛子的孔眼已经泛起毛来,尾端刻了个字,但因常年摩挲已不大能辨认出来。

可宋微纹瞟了两眼,还是认出了那个字,那是个小篆的云字。

“苏不缚,你猜我在楼下看到了什么?”宋微纹边说边走到桌边摊开了一张纸。

苏不缚没搭理他,因为他不知道就算他不吭声,宋微纹也会主动吧啦吧啦说个没完。

果不其然,宋微纹拿起笔想了一会写字时笑吟吟道:“你一定想不到,我碰见的人是柳家的二当家——柳杜!”

他语气里有丝得意,而看着信笺上“师姐”二字的眼眸里却闪烁着莫名的光泽。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从秦慢离开上清山的那天起他就有这种预感,预感沉寂多年的一些东西,即将卷土重来…

第53章 【伍叁】传说

雪鹞振翅而起,刺破暗黄的雨帘,没入抖筛似的雨声中。乐文小说 章节更新最快

宋微纹的眼神跟着它看向遥遥东北,锦衣卫向来快准狠,约莫估算一下这个时候差不多秦慢他们快到京城了。

苏不缚在听过他口中来者后却是留了神,疑问道:“柳杜?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奇怪的不是没有理由,蜀中柳家离燕京有千里之遥,而且对中原武林的态度从来是嗤之以鼻,不屑交往。这个家族是个纯粹的武林世家,门客极少,门下弟子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二血缘。如果说论凝聚力,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世家能比得上铁桶密不透风的柳家。

宋微纹对此不以为然,外看柳氏确实无懈可击,但内在嘛…

他嘿嘿笑了两声,纵步一跃,仰身落在尚算舒适的床褥中间,甩掉靴子两腿一架,枕着自己的双臂听着雨声和楼下几不可闻的絮语声说了一句废话:“下雨了。”

苏不缚察觉他话中有话,等了他半天没个声息回头一看竟然闭着眼快打起鼾来了,顿时黑了脸,忽地又听他说了句:“雨会越下越大。”

他愣了一愣,宋微纹轻而稳的鼻息声渐渐传来,显然是真的睡着了。苏不缚站了片刻,走到窗前,窗户没有合紧然而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茫茫不见边际的瓢泼大雨。高耸陡峭的山体在雨帘背后仿佛一张张沉默的脸庞,注视得人心生畏惧。

苏不缚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从进了这座无名山后,这种不自在时时伴随着他,从空气到土地到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让他觉得莫名的压抑,压得他隐隐有种想找个地方撕出个口子长长地好好地吸进去一口新鲜空气。

突然,他在雨声中听到一缕女子的歌声!若隐若现,时沉时浮,和隐藏在雨幕唱歌的人一样飘忽不爱的那个,难以捉摸。这个天气,这个地点,这种时刻,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唱歌的人究竟是人还是鬼…又或是山中的精怪。

都说适逢阴雨,又是黄昏,山林之中总有一些不存与人世的东西出来走动。他们要么妩媚动人,要么歌喉婉转,引得路过之人一步步走到她们面前,最终留在山中成为一具无名白骨。

苏不缚不信神也不信鬼,就算真有鬼那也是人闹出的鬼!

就像刚才,他仍是无所畏惧,只是多了一份好奇,到底是在这漫无边际的雨帘后装神弄鬼。她/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冲着他们来的,还是冲着楼下那群人来的。

想着他不觉握紧了剑柄,向窗外微微探出身子,想将那一字一句听得更清楚些,孰料楼下突然咚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聆听。他才皱起眉,紧跟着又响起了几声呼喝,不用想也是知道肯定是那两拨人为了仅有一个大通铺剑拔弩张起来。

就这么一个走神,苏不缚再听时窗外只余下刷刷的雨声,哪里还有什么动人歌声。他有些可惜,如果真得是“精怪”他倒想好好见见世面。楼下仍在争执不休,他站了站走到桌边才要坐下,想了想又走到床边:“刚刚你听到了什么吗?”

宋微纹还是在睡,苏不缚有点不耐烦他的装模作样了,直接拿剑捅在他腰眼上。宋微纹哎呦一声惨叫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双眼茫然地抱着被子坐了一会,拍床而起:“苏不缚你大爷!你知不知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一种人中就有扰人清眠的小!贱!人?”

苏不缚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个人早醒了却还装睡分明是不想蹚楼下的浑水,他大咧咧往床上一坐没脸没皮冲他一笑:“不好意思,我生来没别的爱好就有点喜欢犯贱。”

宋微纹被他气得头顶冒烟,苏不缚看看房门又看看窗户:“刚刚你听到了吗?”

他问得是十分肯定,宋微纹翻了个白眼重新躺了回去,干脆道:“没有。”

苏不缚沉默,过了会宋微纹贼兮兮道:“苏不缚我给你说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宋微纹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之前,久到大燕还没开国,九州尚处在动荡的分封时期。那时候的天子已经式微,各个诸侯国轮流坐庄称雄称雄。然而诸侯之间实力有弱有强,弱者国小民穷不得不依附强国而生,强者则把持九州风云,能直接与天子的呛声。

吞并征战了近百年,终于原先的几个诸侯国只剩下两个国家一东一西各占半壁江山。东边的诸侯国历经几代明君的苦心经营,兵强马壮且深得民心,而西边的侯国能与之抗衡多年自然底子也不差,只可惜出了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不晓得打理江山社稷只沉迷于寻仙问道和后妃双修之中。

交战十来年后胜利的天平逐渐倾向了东国,就在此时突然各地流传了一个童谣,大意是现在东国的君主乃妖孽之后,更传闻东国王宫中有人亲眼见到过那君主的骇人妖身。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东国战无不胜,全是靠着他的妖法。

两国交战无所不用其极,这本只应是个玩笑话,一笑了之。然而所有人没有想到,在东国新年后的春祭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东君突然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露出了一条根本不属于人类的尾巴。

百姓哗然,天下哗然,在东国百姓尚未接受自己的君主是个妖孽,纷纷喊着烧死他之时,西国当时的摄政王趁着新年两国议和之时突然发动奇袭。东国群龙无首,众臣也是人心惶惶,一败再败后终于天下分久必合。

东西合并,西国开建了新的王朝。然而那个昏庸君王才高兴了两天,就被自己的表舅灌下毒酒连同新朝一起结束了短命的生涯。

曾经西国的摄政王,便是现在大燕的开国□□。

“过了两百多年了,什么东国西国早就没影没踪了,”宋微纹一条腿晃悠悠的,“可是吧,一个传说也流传了下来。说是东国的国君是被妖人陷害,心存不甘,死后化作冤魂厉鬼盘桓在大燕帝都之上,等着机会索命复仇,讨要本该属于自己的江山社稷。”

苏不缚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听得入神,下意识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刚才唱歌的是原先的东君?”

宋微纹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刷的一下坐起来,恨其不争地抢过他的剑直捅他:“苏不缚你脑子是石头做的是吧!人都他/妈死了几百年了,还东君?”

苏不缚窘了一下,连他自己都觉得刚刚问得很蠢,宋微纹连戳几下暗中报了刚刚的仇才咳了声盘腿在床上坐好:“我的意思是呢,要人命的从来不是什么鬼啊神啊的,还有啊你想啊他都死了还要江山干嘛?能吃吗?能喝吗?”

话是这么个道理,苏不缚这回脑子转了一下,问道:“那东国王室就没后人了?”

火光恰好在此时一跳,宋微纹的脸色也闪烁了一下,他哂笑了一声:“过去几百年了,有也死的死散的散差不多了。”

说了这么久的故事,楼下的吵闹声已经消失了,也不知那伙计使了个什么妙法安抚了两帮人。宋微纹揉揉眼,咚的一声倒下拉起被子盖住脸喃喃道:“不行了不行了,困死了要睡了。”他念叨着还不忘指使苏不缚,“说好了你睡地板的啊,小爷我才不和脏兮兮的人一起睡。”

不说他矫情,就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床板让苏不缚和他挤都不愿意。

他走到了角落里,烛光正好找不到那处逼仄的地方,而他却能将门与窗一览无余。宋微纹还算有良心,躺了没一会闭着眼摸摸摸索索扯了一床薄被凌空扔了过去,还伴着一句迷迷糊糊的话:“晚上没事别瞎蹿,山里闹鬼的。”

“姑奶奶,您说这世上真有鬼吗?”

百里之外,青天无云,有星两粒,削了一角的圆月一枚。

天不亮,雍阙他们就离开客栈悄悄启了程。谢家的人闹腾了一夜,这会功夫还在沉睡,客栈老板一面暗中惊叹这么多人一起出发竟和猫似的没半点声息,一面将门栓给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