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燕京,千载风华,此时桃花盛极,一阵风吹过,甜得微微发腻的花香顺着簌簌的花瓣充斥在每一条或宽或窄的街巷上。

马车飞一般地奔驰在朱雀街上,这是燕京最宽敞的一条干道,直通皇城正中的朱雀大门。

秦慢隐约听到熙攘的闹市声从边边角角的缝隙里钻进来,像把小梳子在心尖上扫来扫去。可是马车奔跑得飞快,眨眼就将这些繁华闹景远远抛在身后。无人敢去触这些身着锦衣,佩戴绣春刀的官人们的霉头,他们被比作恶鬼,然而这些恶鬼不仅敢在白日里出没公然灭人满门,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地骑着马直奔向整个大燕最核心的地方——皇城。

奔驰的车马径自从朱雀门的侧门鱼贯入内,鞭飞马鸣呼喝的声势仿佛穿透整个大燕的云霄,惊动巍巍墙头的老雀们纷纷展翅,各飞东西。

打曹深传了皇命来,雍阙就时时留意着秦慢的脸色。此时的秦慢被马车颠簸得脸色确然不大好,煞白煞白的,手指紧紧抓着衣角,不知是紧张还是难受的。细细的手指一个个骨节崩得发白,随时会断了似的,他咳了声,引起她抬头:“是不是累了?”

他这话说得响亮,外头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马车慢上了些许。不过也就这些许功夫,穿过一道朱雀门到了二座门前的下马碑,所有人都停了。

秦慢深深吸了口气,摇摇脑袋还是要谢谢他:“多谢督主体谅,”她抚抚心口苦歪歪道,“现在好是好多了…”

这话还有后头,雍阙等着她。

果不其然,她恹恹道:“我能不去见陛下他老人家吗?我一江湖中人胆儿小,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惠州的州牧大人,”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我不懂规矩不懂礼数,见了一定会给您丢面子的。万一惹怒了龙颜,怕是连您里子都要丢…”

明摆着自己不想去,非得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瞧瞧说得多好听,面子里子都替他顾全了。要不是知道她是为他所迫跟来,他简直要以为她是真欢喜上了他,处处替他考虑周全!雍阙笑了起来,他心里又想,除了这层太监身份以外,她看上他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秦慢被他一笑笑得先是一喜,随即看清楚他眼里的颜色,顿时焉了下来。

雍阙真笑了起来,将她的额发略抚了一抚:“说你机灵,这时候又犯起蠢来。你一无品无阶的普通百姓,你想见陛下也得掂掂自己分量不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下车后又人会领你去歇着,只管等着我就是。”掌心贴着她的额逡巡流连了一会,顺着鼻梁缓缓而下,食指贴着她的双唇竖起轻轻一压,“别的咱家不交代你,只管记住一条,宫里边是人是鬼的话都不能信不能答。听清了没?”

那双魅人的眼睛是弯着的,秦慢却看出笑意后深不见底的幽邃与满满的警告,她本能地点点头:“明白。”

嘴唇一动,擦过他的手指,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松开,而是轻轻地一抹,带着些说不出的撩拨意味,几乎吓了她后背一僵。

愕然间雍阙已先行下了车,外头又是一阵寒暄,宫里头的都是熟面孔,怕他畏他更想巴结他,唯一几个不亲不热的大概就是曹深那票人了。

西厂啊…

他们走得如此隐秘,还能掐着点在道上截住他们,看来没少往他身边放眼睛。

雍阙摘下腕上的菩提星月,大概是在外头跑了一圈和秦慢那丫头待了一段时间,自个儿的心肠软和了一些,竟看着他们不觉得多嫌恶了。但不嫌恶归不嫌恶,该剜的眼睛还要剜,该剁的手也还要剁。

他遥望着层层重檐后延英殿的一角,只不过现在这位圣人的心意似乎要比先帝要难揣测得多啊。

雍阙走了一阵,外头终于安静了下来,霍安在车外小声道:“姑娘,下来吧。督主往延英殿去了,这儿没外人了。”

又过了小会,一只瘦巴巴的手拨开帘子,一张脸探了出来看了看,才慢吞吞地踏着脚凳爬下马车。

不知道车里雍阙与她说了什么,霍安瞧着她六神有三神在外漂着,她一向木讷迟钝他见怪不怪,左右看看凑到她身边道:“姑娘甭怕,这宫里大半还是督主说得算了,他老人家去了一会就该回了。到时候去他府邸,您就自在了。”

这才叫她害怕好么!饶是秦慢再迂钝,也觉得雍阙这动手动脚得不大对劲。她纳闷啊,都说太监身下边少了一块,不是该不通男女之情吗?动手动脚的有什么意思啊?

霍安将她领到附近一处宫所内的小厢阁里,宫所不大干净整洁但看似没有妃嫔住在其中。霍安早将秦慢的作息习惯摸索得清清楚楚,人刚落在就送来几碟点心和一盏热羹,他边摆碗筷边说:“姑娘,您少吃几口,督主交代了一会回了府里还要陪你好好用顿膳呢。”

秦慢坐在地罩旁的矮墩上:“哎?陛下不是给督主摆了酒吗?”

“哎!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说是摆酒其实是招督主去问话呢!”

秦慢了然地点头:“哦…”她看看四四方方鸽子笼一样的房子,叹气道,“宫里真不自在,我都想回上清山里去了,这个时候野兔子最肥,我和宋微纹每天都能吃上肉呢。”

霍安心里直哎呦,姑奶奶您还想着上山打兔呢,俗话说得好这宫里是进门易出门难,上了督主那条船想下船那就只有一条路——淹死了。

他其实有点同情秦慢,毕竟跟了太监,就算是雍阙那样风光体面的太监,到底是身上少了一块肉不如意的。可是这种话他又不便和秦慢说,只好给她夹着点心:“姑娘您先垫垫肚啊。”

秦慢唉声叹气地吃着点心,几块下了肚才端起汤羹,外头跑来一阵慌促的脚步声。霍安一转身,朝着外面吼:“喝了孟婆汤,赶着投胎做鬼去呢!没看着贵人在里头安歇,懂不懂规矩!”

小太监被训斥得委屈,虽说霍安品阶不高,但是跟在雍阙身边那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心腹红人。他砸吧下嘴咽下去苦水,低声下气地回道:“小霍公公,外头李公公亲自传了话来,说是圣人下旨要见一见跟着督主回来的秦姑娘。”

“哈?”

秦慢目瞪口呆。

这消息传得真是飞快,前脚才入宫,后脚皇帝就知道雍阙带着个姑娘家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为了表示对这位只手遮天的内臣看重,还是打了别的注意,但既然皇帝要见,就算你是个升斗小民,那也得诚惶诚恐地跪着去见。

打点头面是来不及了,霍安匆匆将秦慢上下一扫,就往外一推,笑容满脸地将人交给了御前侍奉的李幸从:“劳李公公您贵步了,姑娘她非出身官门世族不大懂宫里的礼数,烦请您多照顾了。”

李幸从是新帝身边的老人了,打新帝幼时就伺候着,虽说对东厂这些人不待见但逢面不打笑脸人,他也和气地应道:“霍公公言重了,雍大人的人照看也是应该的。姑娘,您请吧。”

雍阙像是早就料到了这回,秦慢落脚的地方离延英殿乍看隔着重重殿所,走起来穿廊过殿的,不多时就到了丹陛之下。

李幸从不冷不热地交代了两句就进去了,想是考虑到秦慢是个女子很快里头走出个宫娥打扮的姑娘来传唤她。

秦慢一抬头,两人俱是一愣。

即便多年未见,但宫娥圆圆的脸蛋儿却让秦慢记忆犹新,毕竟女扮男装投笔从戎的花木兰有,男扮女装跑出来闲游的人可少之又少了。

一照面,两个人显然都认出了对方,宫娥脱口而出了个:“你…”

马上又闭紧了嘴,依旧板着张冷淡的脸道:“陛下有请姑娘进殿,请吧。”

秦慢眨巴眨巴眼,十分识相地默默点点头,跟着她进去了。

短短的一段路,宫娥回头好奇打量了她好几眼。秦慢的长相并不出众,但是她浅淡的发色和眸色实在突出,让人过目难忘。

跨进殿的同时,圆脸宫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地面,悄悄提脚在秦慢膝弯出一踢,:“跪。”

那一脚不轻不重,秦慢猝不及防地就噗咚一声伏倒在地,就听着宫娥一本正经地福身朝前道:“陛下,秦姑娘到了。”

碧青石的地面光可鉴人,秦慢没头没脑地跪在那里只瞧见自己一头雾水的脸,雍阙在何方,皇帝在哪里她全然不知,因此有点小忐忑。

“既是雍厂臣的人,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大礼,起来吧。”

“起来。”宫娥又是目无斜视地悄声道。

秦慢龇牙咧嘴地揉揉膝盖爬起来,木木愣愣地就抬起头来。

首先她瞧见了雍阙,依旧是那副笃定自若的模样坐在酒席之后,微撇的目光像是在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他的对面坐着另外一个人,近四十的模样,颧骨瘦得突起,下巴尖尖,一双眼微微上吊时而闪烁着精光,仿佛像一把刀,将她一寸寸的削下剖开,打量得透彻。

最后她看向了上首,龙椅之上坐着个明黄身影,虽是龙袍但样式轻便,并非衮服。那人穿得自在,神态也温和自如,在与秦慢对视的刹那,他的眼中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的闪说一丝情绪:“这就是雍厂臣的家眷吗?”

单刀直入的问法令秦慢与雍阙同时一愣。

第57章 【伍柒】故知

家眷这个词,此时此地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十分微妙。WwW.lwXs520.cOM

宫里内臣有对食的不少,稍微有点来头在外开府养姬妾的也不少。雍阙身为东厂提督,执掌司礼监大权,有女人不是个稀罕事,但说到底都是上不得台面脏了这些贵人眼的事。

秦慢的境地略有些难堪,雍阙抬举她是夫人纯粹是在惠州敷衍海惠王了事,现在带回京里她琢磨着自己怎么也就是个端茶递水跑腿打杂的丫鬟命。哪晓得,脚才沾京城地没一会,就被皇帝特意召唤过来瞧新鲜似的瞧一瞧,还金口玉言地说是雍阙的家眷。

也不知道是针对她,还是针对雍阙。

皇帝一言出,无人敢应声,连着雍阙也静然地端坐在那里。说不焦虑,那是假的。秦慢这个人早晚是瞒不住的,但他私心里抱着侥幸,毕竟新帝才登基不久,朝里那帮子老臣的口舌都没安稳好,哪会有时间去管一个内臣的家事。

可他偏生就是管了,不仅知道还把他有意藏着的人给传唤来了。

他望着金盏里的碧酒,倒映着头顶七宝九盏连枝灯,粼粼碎碎的波光晃动着自己的眼睛。从前他足不出户便可知宫中事,朝中事,天下事,即便哪个大臣睡梦中磨牙碎语几句,第二天也能准确无误的传到自己耳中。因而他们怕他,惧他,现在风水轮流转换了他做被听着看着的那个人,个中滋味他竟一时有些不分明。

西厂啊,他没有去看对面的人,但知道对面的人一定在看他。

他抿了抿唇,摩挲着酒盏,想着还是要给秦慢那丫头找个台阶下的。

可他还没开口,秦慢竟然自己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道:“啊?”像是没听清。

旁边的宫娥倒吸了一口冷气,殿里静得连根针都能听得见。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俄而轻轻叹了口气:“是朕唐突了,这个话本该私下里与厂臣说说的。问你倒叫你为难,罢了,别傻站着了,去厂臣那里坐着吧。”

他一口一个厂臣,喊得亲热而毫无芥蒂,雍阙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向着皇帝欠身一礼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是臣冒失。她是个乡野出身,不懂规矩,此番冒犯圣颜,罪无可恕。”

他顿了一顿,瞥了秦慢一眼,秦慢显然受了惊吓。好好地才说一句话,怎就罪无可恕了呢!

他话锋一转:“但归根结底还在于臣先头赶着进宫向陛下复命,一时思虑欠妥就将她带进宫来。罪责在我,请陛下重罚于我。”

撩起袍子他作势便要跪下。

“罢了,”皇帝笑着叹口气,“你瞧瞧你瞧瞧,刘卿可瞧见了,朕还没说什么呢,上赶着护犊子的。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厂臣他对哪个人这般上心过。坐吧,再站着倒显得朕斤斤计较。”

雍阙口中称着不敢不敢,回过头来淡淡一眼,秦慢乖觉地小步过去,背后就听那宫娥轻轻嘀咕了声。

才要落座,皇帝又似想起了什么,和蔼可亲问道:“方才忘了个正事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秦慢只好又重新站直,瞧着前方那金灿灿的丹陛,细声细气道:“回陛下话,草民姓秦,名慢。”

“秦慢…是个好名字。”

陪皇帝吃饭注定是个战战兢兢,了无乐趣的差事,好在皇帝兴致也不多高,来回两巡就借故离了席。

他一走,自然剩下的人也不能多待。秦慢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雍阙,想说什么可当着其他人的面又不敢说出口。

雍阙岂能瞧不见她的可怜相,今儿算是难为了她,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圣颜,她第一天进京就被召见了。伴君如伴虎,先帝也罢,新帝也好,都是心深如海的主子。说到底,他是个做下人的,今儿一番虽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但少不了是敲山震虎,让他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再手眼通天也不过是他手里攥着的鸟,膝下跪着的奴才。

皇帝一走再没什么顾忌,当着刘崇喜的面雍阙径自将霍安递来的披风披到了秦慢身上,温声道:“今儿累了,回去吧。”

那眼里眼外通通只有一个秦慢,横竖没将刘崇喜放进过眼皮里。那刘崇喜能被皇帝看重,建起西厂自然也有两分本事,此时走近了他不像在殿中看人那么剥皮剜骨,笑盈盈道:“雍督主此番办差千里归来,陛下可是龙心大悦啊。”

雍阙始才看向他,客气道:“刘大人身为西厂提督,咱们同官同职,同辈相称便可。陛下不治我等延时之罪,是他恩泽体恤,我等自应感恩戴德。”

回了宫里,人话鬼话都要说得冠冕堂皇。雍阙本以为自己生疏了,没想到还是那么手到擒来。看来做鬼做久了,终究脱不下那层皮。

他不软不硬地给了有意示好的刘崇喜一个钉子,对方自然脸色拧巴拧巴还没想好怎么个接话法,那头御前奉笔李幸突然又来了,径直对着雍阙道:“雍督主,圣上传您前去一叙。”

话说一半又转向秦慢,这回客气了许多:“陛下还说了,只是传督主去说几句体己话,很快即好,劳秦姑娘稍等。”

秦慢受宠若惊,这说得好像雍阙是她什么私物似的,征用一下还得经过她同意哈?她连忙对着雍阙道:“去吧去吧,督主您快去吧。”

那模样像迫不及待赶雍阙走一样,倒是把几个人都乐得笑了起来,雍阙替她将披风系好,留下“等我”二字后便留下脸色微妙的刘崇喜和懵懵然的秦慢翩然离去。

初夏时分,皇帝搬到了邻水的清凉殿住着,雍阙来时他正坐在栏前洒着鱼食。池子里的鱼还是雍阙从东海里日夜不停换着水运来的,说是鲛鱼,但实则不过是几尾金鳞细尾,品貌迥异的海鱼罢了。

先帝时爱着它们,新帝登基后也没动它们,照旧养在池子里,时不时还亲自喂一喂。

“厂臣来了?”

雍阙连忙躬着身回了个是。

“这里没有二人,你我就不必拘束了。”

年轻的帝王站在水光里,他的五官本生得柔和,与文文诺诺的先帝一看就是亲兄弟。但若是先帝,今日绝不会摆上这么一出不算鸿门宴的鸿门宴来给雍阙来难堪。

谁是主子,谁是奴才,有的人最好时时记着。

“秦姑娘是你从惠州带回来的?”

皇帝问得漫不经心,可雍阙却听得心一惊。这般迂回绝不像皇帝的作风,一个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值得皇帝三番两次另眼相待也绝非常事。

雍阙回得谨慎:“倒也不是在惠州,此前臣去追查京城十三弄灭门一案时路上偶遇了她。”

“所以就一眼瞧上了?”

皇帝含笑问,俊秀的五官上笑意略显轻佻,此刻两人倒真不像君臣,而仅仅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

可哪有什么君臣挚交,雍阙回答得愈发谨慎:“只怪臣近来不够自省,轻狂张扬,以至于这等小事污了圣人耳朵。“

“说得什么话,男女相悦本是人之常情。此前朕也打算送过你几个宫女,不为别的,放在宅子里多个人说话也好,但都被你婉拒了。”皇帝轻轻将青瓷口放下,擦了擦手,轻描淡写道,“这回是真看上了?”

这可真是个难题,要真坐实了,秦慢这辈子就真得和他绑在了一起逃不掉了。雍阙心软了,从他把秦慢带进京来本就不该心软。可她还那么年轻,她心心念念的江湖还在等着她,一犹豫间他便沉默着没说话。

皇帝看着他,想看透那张缄默面孔下的真实情绪,可是什么也有看出来,他玩味地看了一会道:“其实有件事方才我才发现,故而传你来问问。”

雍阙那种不祥的自觉更强烈了,皇帝敲打着膝盖慢慢道:“这个秦姑娘,似是朕的一个旧识。”

雍阙心思沉沉地走出了长廊,不远处秦慢站在浓荫下等着他,快傍晚了起了风,他的披风罩着她瘦弱的肩膀显得人不胜衣。她一手小心抓着披风以防它落到地上,一手比划着和霍安说着话。

她听到响动,回过头来,浅淡的五官立刻漾出一个笑容:“督主,您回来啦!”

雍阙看着她恍了恍神,耳边又响起皇帝的那句话:“难得遇故知,有空你便时常带她进宫来走动走动。”

皇帝不仅是皇帝,还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说出这句话让在宫中行走多年的雍阙不得不多想。

第58章 【伍捌】心肝

碧蓝的天穹轻悠悠地晃碎在一池柳波中,丝丝云絮被水纹扯碎又揉合,在盈盈碧波里上演着聚散无常。

“陛下,该午歇了。”

和逍遥自在的先帝不一样,初登基的新帝在这几月里没几个晚上不是通宵达旦地忙于政务,一面是为了做给天下百姓与臣子看,一面先帝也确实留下太多的烂摊子给他。

一日总共就几个时辰好眠的时光,见了雍阙已经耗去了大半个时辰,圆脸宫娥将寝殿打理妥当就出来请他午歇去了。

皇帝却不急着睡,摩挲着掌中的青瓷钵:“你看出来了吗?”

圆脸宫娥眨巴了一下眼,不大确定自己从小伺候的这位主子爷问得究竟是什么,可他偏生不给出明确的指示,犹豫了一下回道:“认出来了,可是就不是不知道她认出来没?”

虽然是答非所问,他还是笑了起来,当初一眼就识破他的身份,今日怎么会认不出来呢。多年过去了,不说天翻地覆也算物是人非,他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病苦皇子,一跃成了九五之尊。而她倒还是那么个老样子,浑然一丝没变。

宫娥拧了帕子小心地伺候他擦了脸和手,觑觑他的神色:“陛下,您今儿和雍厂臣说得话是真的吗?”

他来了兴致:“你说得是哪一句?”

“就是…就是,让秦姑娘多进宫走动走动。”

她从小跟在他身边,不说和李幸一样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但他一开口多少也知道点意思。皇帝登基打着忙于政事的旗号,推拒了诸多大臣的女儿,宫里也就一后两妃,冷清倒也清净。但雍阙一回来,他突然开了那个口,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先例就有二有三再拦不得了。

“怎么着,小若你不喜欢那个秦姑娘?”皇帝笑问。

宫娥将他的外衫褪去,圆圆的脸蛋皱巴巴的:“也不算不喜欢,奴婢只是觉得那姑娘看似无害但是精明得厉害,何况是雍阙带在身边的人,居心也难测。”

“精明好,不精明怎么和别人抖,又怎么和雍阙斗。”皇帝拢了拢雪白的袖口,望了眼廊下争相夺食的金鳞,“这宫里啊静得太久,有的时候朕都仿佛觉得大行皇帝的魂还飘在上面…”

他突然住了口,摆摆首,往内寝里走去:“歇了,过个半个时辰就叫朕起来。”

小若心一惊,连忙道了个好字,皇帝这口气十拿九稳是瞧上秦慢了。以秦慢的姿色甚至多年前的过往未必能入皇帝的眼,可她偏生是雍阙的人。也不知道是和那位权臣置气还是要继续给他立威,横竖别的地方拿捏不到,要那位爷真是对秦慢上了心思,那这一刀可真够痛的。

入了宫里一趟,再出来时雍阙远没了久别归故里的淡淡欣喜,从上马车起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锁着。

秦慢左看看街,右看看市,一回头见着煞着脸的雍阙嘘得就噤了声。过了会她还是没能受得了坟茔里般死寂的气氛,小声问:“督主,陛下和您说什么了?”

雍阙瞥开眼角,却做他言:“别您啊您的了,听得怪累的。我有名有姓,你们江湖人不都是直呼其名吗,直接叫着我的名字来。”

“那多不好意思,多失礼啊。”秦慢连连推就,小脸上一点不好意思都没看出来。

“得了,”雍阙一掌拍在那张虚伪的脸蛋儿上,“你觉得皇帝会对我说什么?”

转眼问题又抛回给了她,秦慢认真思考了一下:“是西厂的事?”

雍阙摇头。

“那是批红权的事?”

雍阙还是摇头。

秦慢慢吞吞地说:“那…是我的事?”

雍阙霍然睁开眼,一双凤眸里精光毕现,然而却是一闪而逝,他带着似苦笑问道:“我本以为你不论是什么来历,绿林劫匪也好,魔道妖邪也罢,哪一样我都是能摆平的。可万万没想到,你竟和当今圣上有着前尘旧事的瓜葛。”

他压低的声音像擦过磁石的火星,暗藏着星星点点的试探与慎重:“你老实告诉咱家,你究竟是什么人?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