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难理解。

安宝贝一直都知道,她是这个家里的大宝贝,她的出生得来不易,所有人都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她小心翼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安宝贝总有一种错觉,妈妈似乎隐瞒对她了什么,尤其当她谈到“生死”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态,总像是那些事还没有过去,而且离他们很近很近。

……

时间一晃,很快就到了安宝贝三十一岁这一年。

由于特殊的生长环境,她无论是在心理、生理,还是性格上,逗比同龄人要年轻几岁,有时候她觉得她就是电视里常说的那种大龄傻白甜,一把年纪了还没体验过人间疾苦,小心从天而降惊雷一道,把她劈的七荤八素。

这一年的安家,有些不同寻常。

先是叶寻,他像是突然得了重度失眠症,经常一整宿都不睡,只两眼发直的看着睡眠中的安小意,一坐到天明。

安小意有时候半夜起夜,见到他愁眉不展的模样,还开玩笑似的问他,是不是年纪大了,睡得少了?

其实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是为什么,只是那个秘密各种坚守着,谁也不愿先开口。

仿佛要是说开了,就会打破固有的平静。

再来是安小意。

安小意突然开始足不出户,将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家里,而且每天都将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做事滴水不漏,几近完美主义。

叶寻和安宝贝出门的时候,安小意就用来写日记,并将要嘱咐的事情逐一记下,宁可写重复了也不要漏掉一样,连储藏室的杂物都是怎么摆放的,都写的一清二楚,生怕将来她和叶寻走了,安宝贝连个东西都找不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一切都很平静。

一直到安宝贝三十一岁生日那天,她又拒绝了一个追求她的男人,刚回到家里,就听到安小意说,今年的生日礼物已经放在她卧室里了。

结果安宝贝回房找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安宝贝觉得很奇怪,回到厨房问安小意,安小意却这样说:“你要自己找,找不到就没有了。”

安宝贝虽然已经三十一岁,可是面对自己的妈妈还是忍不住要撒娇,她一把搂住安小意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肩膀上:“你就告诉我嘛……”

安小意却无动于衷,笑着拨开安宝贝的手,从烤箱中端出一盘胖乎乎的牛角面包,逐一夹到盘子里,然后摘掉围裙,绕出来。

安宝贝一直很有耐心的等她,没想到安小意却理了理头发,说:“妈妈有点困,先去睡个午觉。”

然后,安小意就真的回了卧室,关上门,很久都没有动静。

安宝贝挫败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卧室,一屁股坐在床头,这才感觉到安小意似乎有哪里不太对,说半句留半句,连个生日礼物也要藏。

其实不过就是个生日礼物,安宝贝大可以慢慢找。

只是没由来的,她心里莫名有点发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于是,她又安静的坐了会儿,转而开始换位思考,如果她是安小意,要藏起女儿的生日礼物,又不能藏得太严实,会选择哪里呢?

安宝贝突然就想到了。

她在床垫下摸索了一阵,按住一个按钮,那床板就渐渐升了起来,露出下面的隐藏柜。

果然,原本堆放着换季衣物隐藏柜里,多了几十个笔记本。这些笔记本样式不同,但厚度都差不多,显然都是用过的,有的新一点,有的旧一点。

只是,生日礼物送笔记本?

安宝贝茫然的拿出一本翻开,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安小意的日记本,上面每一页都准确地写下日期和天气。

她又拿起另一本,里面仍然写满了日记,一天接一天,从未间断。

安宝贝越看越震惊,一连翻了十几本,还将它们按照时间排好顺序,直到排到一半时才意识到什么。

她心里一咯噔,立刻冲出卧室。

与此同时,就听大门那边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叶寻回家了。

……

叶寻今天的情绪似乎比前几天高了一些,见到安宝贝就说:“宝贝,生日快乐!”

再一抬眼,见安宝贝脸色苍白的矗在客厅里,不由得一愣。

“怎么了?”

事实上,安宝贝也不知道“怎么了”,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不会是好事:“Daddy,妈妈送了我好多她的日记本……”

叶寻一怔:“什么?”

安宝贝:“好像有四十多本。”

静了两秒,叶寻也变了脸:“她人呢?”

“在卧室睡……”

不等安宝贝话落,叶寻就倏地移动进去,这些年他已经很少用超能力。

安宝贝慢了一步,跟进卧室的时候,叶寻正紧紧搂着安小意,他的手在颤抖,手臂上的力气很大,衬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绷紧的肌肉线条,他几乎要将安小意揉进身体里。

可饶是如此,安小意却纹丝不动,她安详的闭着眼,唇角还带着笑。

安宝贝彻底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甚至有点不能置信,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妈妈说只是睡个午觉,怎么就……

空气仿佛凝固了,整个屋子都安静的不可思议。

直到一声低而压抑的呜咽,自叶寻胸腔里溢出,安宝贝肩膀一僵,这才看到他的身体正在颤抖。

接着,安宝贝就只听到叶寻沙哑着嗓音说了这样一句:“照顾好自己。”

下一秒,他和安小意就不见了。

安宝贝如梦初醒,想立刻追上去,却不知道叶寻会瞬间移动到哪里,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想起卧室里那些日记本。

安宝贝立刻返回卧室,一边命令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一边努力翻找里面的蛛丝马迹。

妈妈一定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且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做准备,到了这一天,她依然有条不紊的在做家务,仿佛一切早就安排妥当,只需要按部就班,只需要平静的接受。

那么,这些日记本里一定也讲了来龙去脉!

这一刻,从没有离开父母身边,当了三十一年“傻白甜”的安宝贝,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没有安小意的声音,没有叶寻的气息,只有她一个人。

她心里又慌又乱,眼泪也被急出来,可她却十分笃定,她要找的关键一定就在这些日记本里,而且她一定能找到,也必须找到!

……

另一边,叶寻抱着呼吸微弱的安小意来到一片空地。

四周一片荒芜,远处能见到几座山峰,近处还有几颗枯树。

身着黑斗篷的殷越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他肩上还立着一只黑黝黝的猫,是已经“去世”多年的安大勺。

安大勺一见到昔日的主人,就跳到地上,跑上前仰头叫了一声。

叶寻却仿佛没有看到它,冲到殷越跟前,一双眼睛仿佛要吃人:“快救她!”

殷越眉头一皱,看了看叶寻,又看了看安小意,抬手探向她的脉搏,脸色也有些不好。

“她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

“废话!”叶寻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有办法,快救她!”

殷越张了张嘴,本想回两句,可又见叶寻似乎快要疯了,只好按耐住情绪说:“那你先告诉我,要不要加入逆行者。”

叶寻这回毫不犹豫,什么原则坚持都滚一边去:“只要小意好好的,我什么都肯!”

“好。一言为定。”

殷越边说边从身上拿出黑色的电子手铐,一边铐在叶寻的手腕上,一边铐住自己:“你们先跟我回去,我尽快安排。”

话音落地时,安大勺向上一跃,稳稳落在殷越的肩头。

下一刻,四周的尘土拔地而起,突然掀起了小型漩涡,团团将三人一猫围住,眨眼间又倾泻而下,落在地上,扬起一片烟尘。

再看中间,哪里还有人?

……

殷越没有食言。

自那天三人一起回到逆行者基地,殷越就安排了一个套间给叶寻和安小意住下,并让叶寻将安小意放进一早准备好的休眠仓。

安小意的休眠仓也比一般的要大些,里面的温度非常适合睡眠,她的太阳穴、后颈和大脑两侧接着一些线路,用来传输数据。

这些安排,叶寻从头到尾都没有质疑,甚至可以忽略掉所谓“休眠”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都好过安小意停止呼吸。

而事实证明,自从进了休眠仓,安小意的生命体征就渐渐稳定下来,仿佛根本没有过异样,一切都是叶寻自己吓自己。

叶寻大多时间都在休眠仓前看着她,不敢睡,时不时注意一下她的身体各项数值,实在困极了就趴在舱门上眯一会儿,只是每隔几分钟就惊醒一次,生怕安小意醒了,在里面叫他,他会听不到。

偶尔,他也会出现幻觉,以为安小意的手指动了,以为安小意睁开眼了。

但他每一次把殷越喊来,殷越都会说同样丧气的话:“叶寻,她已经休眠了,不会再醒了。”

叶寻听不得,一个字都听不得,还和殷越打了好几架。

殷越一直在让他,有一次真是被打急了,就大声吼他:“你他妈的醒醒,这是休眠仓,什么人才会进来?是将死的人!是,这玩意是能维系生命!可是你敢不敢把她抱出来看看?我保证她会立刻停止呼吸!”

听到这话,叶寻终于垮了。

连续三天的自欺欺人,如同海市蜃楼,轰然倒塌。

原本他还抱有幻想的告诉自己,只要在休眠仓里睡久了,时间长了,调养过来,安小意就能恢复,从里面坐起身,对他笑,问他怎么还不睡觉。

直到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跳了出来,对他说——奇迹不会再发生了。

……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看不过眼的殷越终于忍无可忍,拿着一个电子芯片登门了。

他看了一眼胡子拉碴坐在休眠仓前发呆的叶寻,决定先不理他,以免两人一言不合有要约架,索性保持沉默,将电子芯片插进休眠仓的卡槽里。

就听“滴滴”两声,这声响震动了叶寻,他倏地惊醒,先是看了一眼安小意,又看向殷越:“怎么回事?”

殷越没看叶寻,在旁边的电子按钮上操作了几下,才说:“这个芯片里是给安小意安排的睡眠程序,刚刚做好。”

叶寻有些茫然:“什么睡眠程序。”

殷越手上一顿,这才抬眼:“原来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叶寻怔住:“你什么意思……你们……你之前见过她?”

尽管一个星期没怎么合眼,反应有些迟钝,可叶寻的智商还在线,他立刻想到一些细节,比如这些年安小意凡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合理规划时间,将短短四十几年利用的比别人一生的效率还要高,事发那天她还突然留下日记本,仿佛早就知道自己的寿命有多长,哪一天哪一刻会走到尽头。

是啊,安小意一定是见过殷越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四十二年前她突然说不再做西点师,要和他一起周游世界,十年后又突然说要休息,还说要生个孩子给安家留后。

连安博尔走的时候,安小意都表现的出奇的平静,欧若韦一个糙汉子哭的泣不成声,她却从始至终都很淡定,还有条不紊的处理好葬礼上的一切。

这一切,都太过反常。

叶寻本以为,那是安小意多次经历“生死”,早就看开了,看淡了。

如今想来,那分明是早知道自己的将来,这才一步步事先安排好……

殷越没有回答叶寻,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撂下另一张芯片和一个全息影像机,说:“这是安小意留给你的,你自己看吧。”

叶寻愣了片刻,等殷越走了才反应过来,将芯片插进全息影像机的卡槽里,按下播放键。

影像机上的全息探头打开了,很快投射出光影。

接着,安小意的模样就浮现在那光影中,立体而鲜活。

她就像过去四十几年一样,笑着叫他的名字:“叶寻,是你么?”

叶寻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抹了把脸,定定望着悬浮在空中小小的人,明明知道她只是影像,却仍是对着她点头。

然后,他就听到安小意温柔和煦的声音:“如无意外的话,当你看到这段影像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睡着了。请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儿。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总觉得过去四十几年说得好像还不够,可是真到这一刻,我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好像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和你坦白了,我也一直在等你跟我开口。我每一年都在想,时间又少了一年啊,叶寻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逆行者的事呢,他啊就是个大骗子,骗了我这么久,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可是再反过来一想,呵,我又何尝不是骗子?”

“老实告诉你吧,早在四十二年前我就见过殷越了,我和他还做了一笔交易——不好意思,我把你卖了,我用如何才能说服你加入逆行者作为条件,用来交换了咱们四十一年的相处时间。可是殷越却说,反正也不差最后一年,凑齐四十二。呵,你看,这真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是不是?”

“殷越说,只要你加入逆行者,你的寿命就会真的脱离轨迹,百年之后你不会死,你会一直健健康康的生活,你会和他一起维护时空秩序,你每天都会很忙。我说,那真的很好啊,你闲了这么久,也该动动筋骨了。然后我又问殷越,那我呢?我会怎么样。殷越说,他会跟领导争取最好的休眠仓,还要为我量身订造最完美的睡眠程序,我可以将我记忆中最甜蜜的回忆都输入芯片,每天重温,就跟真实经历的一样,一点都不会假。所以,如果你看到我在睡觉的时候笑了,哭了,那应该是我正梦到那些场景吧。”

“哦对了,殷越还说,他们正在研发一种新的程序,可以通过线路将两个人的意识和思想连接在一起,让他们进入同一个虚拟空间,在里面一起生活。我已经向殷越申请了这项技术,只要申请通过了,那么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能在梦里见到我了。至于逆行者,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如果你白天的时间无处打发,不如就答应吧?否则我真怕殷越的领导一个不高兴,会把咱们轰走。”

——叶寻,你用了四十一年想尽办法让我“活”下来,我也用尽余生还你四十二年,算起来,还是你赚了。

——叶寻,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安小意保证永远不会变。

这之后,安小意还说了很多很多,叶寻反复听着,整宿都开着影像机循环播放,连眼睛都没合过。

直到天光大亮,殷越再度登门。

叶寻依然目不转睛的望着全息影像中的安小意,就在殷越出现的瞬间,他终于做了个决定。

一个星期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不短,足够让他认清现实,也足够让他振作起来,寻找新的解决途径,尤其当他看到影像中安小意。

梦中相会呵,多么虚幻的存在。

换做以前,他一定不会赞同,可是眼下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么?

在现实面前,他早已没有选择的权利。

梦里就梦里吧,总好过这样一直看着“睡着”的安小意。

想到这里,叶寻终于如释重负的闭了闭眼,抬手揉着眉心,声音沙哑的问:“是不是只要我加入逆行者,就能在梦里见到小意?”

这话自然是在问殷越。

殷越闻言先是一顿,看了叶寻一眼,却没吭声。

叶寻半晌没等到回复,又问:“是不是。”

隔了几秒,殷越才不清不楚的“嗯”了一声,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觉得,他真的快被这两口子折磨疯了。

听到回应,叶寻缓缓点了下头,撑着桌角站起身,弯腰关上影像机的同时,说:“好,我同意加入。”

叶寻突然变得痛快,殷越反倒不适应了:“你说真的?”

叶寻抬了抬眼,因为几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他的上眼皮已经多出好几褶:“当然,只要能见到小意,我甚至可以陪她一起休眠。”

话落,叶寻一顿,又道:“所以,我也希望你们能兑现承诺。”

殷越仿佛被什么触动到,肩膀一僵,下意识看过来,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了一丝光彩,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存在,还给他注入了全新的生命。

安小意的办法果然奏效。

叶寻,活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虐一下,冷静淡定从容~

第49章2

逆行者基地所在的地方,和地球的时间不在一个次元,由于太过漫长,已经相当于地球的时间静止状态。

叶寻在这里每一天,都觉得度日如年,他的身体再没有走向衰败的迹象,真的如同安小意在全息影像中所说,痊愈了。

但叶寻心里并不觉得好受,一夜之间,他仿佛被打回原形,再度变回那个“时间对他来说不过是漫长、无聊的消磨”的男人。

而安小意,则成了这世界上最不聒噪的女人。

尽管她脸上的气色还算不错,身体数值的显示也和正常人一样,殷越还对他保证过,这种休眠科技,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使人体肌肉萎缩,器官衰竭,它会非常合理的降低人体新陈代谢的速度,相当于冻龄。

叶寻听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挪开目光,眼不见为净,只怕他一张口就是脏话,怕再多看殷越一眼,就忍不住干架。

他恨极了殷越这种每次都以十分乐观的口吻,描述一件悲剧。

但与此同时,叶寻也知道是自己强人所难。

安小意是人类,能活到今时今日且青春永葆,已经是奇迹,多少人都羡慕不来,他却还要得寸进尺的要求她和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