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匆匆进了刑房,还是照着昨天商量好的,让那些仆妇小厮认人。星河坐在圈椅里高声警告:“都瞧好了,认准了你们能脱罪,认不准就是诬告朝廷命官,要当场杖毙的。”

众人瑟瑟发抖,一声是,应得高低错落。

这帮人原都在上房伺候,曹瞻小来小往全由他们服侍,就连完事后的热水都是由他们抬进去的,别说穿着衣裳的曹瞻,就是精着身子的,他们也能一眼认出来。于是几十只手纷纷指向曹瞻面门,被拖来旁观的外室们发现大势已去,纷纷掩口抽泣起来。

曹瞻脸上五颜六色,一位将军落得这样,实在叫人悲伤。星河摸了摸鼻子道:“曹将军,贪多嚼不烂啊。外室弄上个把就成了,您一气儿养十房,大胤的半壁江山都让您吃空喽。”

曹瞻起先看不上女官,这回吃了亏,不得不服。他蔫头耷脑的,“宿大人,我只想知道是谁写密函告发的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星河沉吟了下,“按说不该告诉您,但念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是您正房太太。”

曹瞻愣了一下,忽然苦笑起来,武将的大嗓门儿,把大牢都快笑塌了。

星河从刑房出来,后面江城子追着问:“咱们还没审出写密函的人是谁呢,您怎么断定是曹夫人?”

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怎么突破人犯的心防?就是拿他最信得过的人扎他心窝。你想想,连自己的夫人都指证他,可是大势已去了,还有什么狡赖的,都交代了完了。”

江城子眨霎着眼睛,刚要夸一句大人神机妙算,门外清渭回来复命,说大人的话已经转呈枢密使,霍大人说下半晌就可动身。

星河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雪已经停了,天也微微有了放晴的迹象。书上有记载,说冬至是“阴极之至,阳气始生”,过了冬至万物都开始复苏了,这场雪,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吧!

下半晌要出城,她打发叶近春回去禀报了太子爷一声。要是赶上他正在内朝议事,时候不凑巧的话,也不能怪她先斩后奏。

她暗里打着小算盘,饭也吃得匆匆忙忙。约好了德胜门上碰头的,她已经多年没有踏出过这座城,不管是去办案还是干什么,都像孩子似的,难掩喜悦之情。

放下碗筷出去看了眼,很好,叶近春还没回来,太子也没有半点动静。今天刚下了封后诏书,政务又那么忙,他八成是顾不上了。

她点了徐行之和金瓷随行,又带上两三个番子,整装上马,直奔德胜门。从德胜门往北军营地最近,如果天儿能就此停雪,两个时辰可赶一个来回。既约了别人,就不能去晚了,晚了显得不懂规矩,所以她早早儿就到了那里。瞧一瞧京城的风光,城门上来往的行人络绎,将近年尾了,小商贩也多,挑着担子往来。偶尔还听见小孩儿放鞭的声响,啪地一声炸,隐约已经有了年味儿。

金瓷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了长街上的一队人马,叫声大人,“枢密使来了。”

星河转头看,萧条的街景儿,忽然注入了鲜焕的色彩,不管那来人是不是霍焰,都有赏心悦目的奇效。

抿起一点笑,看着为首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她忽然有些羞涩,不自觉抬起手,悄悄整了整圈领。

枢密使还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朝她拱了拱手,“宿大人久等了。”

星河说哪里,“我这回又要麻烦霍大人了,真不好意思的。”

姑娘家,最温柔的就是那腼腆一笑。老成的武将堆儿里穿插进了一个女孩,仿佛兵刃上戴了花儿,就算她从冷血的控戎司来,也还是让人感觉新奇,且充满干劲。

霍焰是领教过她口风犀利的,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看着这个人,又衍生出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况味来。见她笑着,不好意思板着脸,轻轻牵一下唇角,便算回礼了。

随行挺多,两头带人,数了数总有十几个。控戎司和枢密院联手,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要论他们的心,控戎司是帝王家的爪牙,难免受些轻视。但案子牵扯,又不得不支应,这可不就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吗。

星河喜欢这种身不由己,很快便决定了,对付霍焰绝不能用铲除,必定是拉拢。先前星海和她这样建议,她还很犹豫,眼下人在跟前,她就动摇了,果真她是喜爱他这个款儿的。

头回相见战战兢兢,二回相见,心境大不相同。星河抚抚自己的脸,从未觉得被一个男人看着,能让她心慌气短。她觉得难堪且不安,拽起斗篷上的护领,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众人勒转马头准备出城,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回首一顾,一队玄衣银甲的禁卫疾驰而至。队伍末梢跨着小矮马的叶近春上前来,“大人,主子爷忙机务,抽不出身来,把禁卫给您调来了,供您差遣。”

星河觉得头晕,只得叹息:“转呈太子殿下,宿星河谢恩。”

这会儿可没什么旖旎的心思了,瞧瞧这帮钉子似的东宫禁卫,再看看霍焰……人家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她觉得扫脸至极,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马背上颠腾,像男人一样迎风而行,身后斗篷招展,要追上她还得花点力气。这么快的速度,随行的人必须跟着一同狂奔,到北军营地时天色将晚不晚,下马头一个迎接她的,就是霍焰的警告。

“宿大人没有行过军,不知道其中厉害,刚下过雪路滑,万一马失前蹄,连补救都来不及。宿大人急于办差的心可以理解,但自身的安危也要紧,还请切记。”

他皱着眉头,神情简直有点像星海。星河顿时红了脸,嗫嚅着:“对不住,我一上马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是在城里憋久了……多谢霍大人提点,幸好没有闯祸。回去的路上我会加注意的,霍大人千万不要笑话我。”

笑话当然不至于,女人有这样的胆色也不多见。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飒爽上,如今这个印象愈加深刻了,飒爽上又添不要命的那股子冲劲儿,这位女官,着实是大胤难得一见的狠角色。

不过太子护食儿,也护得不加遮掩。东宫禁卫向来不能随意调动,这回大动干戈派遣过来,难怪她脸上不是颜色。

一个有气性儿的姑娘,不爱处处受人掣肘。太子的脾气他也了解,虽说两个人的关系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可照他的分析来看,宿星河要当真成了太子的私有物,断然不可能再有机会抛头露面。一个护着,一个不耐烦……他微微一笑,霍家的男人,对情向来不含糊。

他的这点细微的表情,自然也落了星河的眼。后来北军主帅帐篷里集满将士,她看他在上首问话,静静听着,并没有插嘴的意思。心里暗自思量,南玉书果然老奸巨猾,这帮子北军都是当年上沙场征战过的,控戎司的威风在城内叫得响,到了军中可没人买他们的账。这回要是霍焰不出马,他们这些人除了碰壁,没别的出路。请不动霍焰,他南大人是断不肯来的,到时候把案子甩手扔给她,让她来啃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锦衣使办事手腕不行,皇上面前就有话可说了——女人嘛,做官终究差了一程子。

霍焰过问军务,点了人暂代曹瞻的职,“等回头案子有了眉目,朝廷自然会重新任命。卫将军侵吞军饷,损害的是诸君的利益,大家戎马倥偬多年,居然在这上头吃亏,细论起来,是我的过失。”

他一番自责,将士们自然众口一词替他脱罪。生死之交,钱算个什么。别说拖欠,哪怕不给,喝风也能饱,这就是男人的义气。

霍焰转过头来看她,“宿大人有什么示下没有?”

星河哦了声道:“卑职此行只为查档,军中的事我不便插手,一切听霍大人的安排。”

那就没旁的要议了,本来也不过客套一句罢了。霍焰传人来,拿了钥匙上档子房,那地方是全军机要所在,历年的兵防、边备、戎马政令、出纳密命全都收录在此,所以非要员不得入内,以防军机外泄。

星河带来的千户和东宫亲军只能守在外面,刀笔吏开了门,小心翼翼引着一盏灯往内,点亮了深处的灯架。这里的灯架也和外面的不同,全拿羊角罩子扣着,以防走水。等最后一个罩子罩上后,刀笔吏向他们揖手,“卑职是未入流小吏,按制不能停留,这就先告退了。也不走远,只在门外候着,二位大人若有疑问,只管传唤卑职。”说着复行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大门阖上了大半,只余一道半人宽的缝。档子房里剩下孤男寡女,气氛有些尴尬,不过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兴那套小家子气。沉默了片刻,霍焰向西指了指,“宿大人要的兵饷存档,全在那边的架子上。只是数量太大,要搬出去,恐怕得传人进来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