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茵陈粘人,实在像她母亲说的那样,粘得十分厉害。当初得亏了太子没幸她,她对他一直不大待见。倘或是好上了,就凭她得这股糖瓜似的黏糊劲儿,太子大概就完了。

星河指派人在殿前摆小桌,紫檀木的小小的月牙桌,可以拆分的,对拼起来就是个整桌。放在能看得见天的地方,这么着就算没有月亮,等万家放炮仗、放烟花的时候,他们坐着就能瞧见了。

膳房的太监先上凉菜,来来往往忙碌着,她站在一旁,想起手腕子上的蜜蜡,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彷徨。把手串摘下来,一颗一颗珠子慢慢抚摩,那手串他戴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从来不离身,作养得温润细腻。她就这么捏在手里,心境渐渐平和,也不知是不是那蜜蜡的功效,没过多久,周身前所未有地熨帖起来。

第47章 风月有情

苍黑的夜, 天上疏星几点。上回冬至大好晴天, 太子说初一也许会下雨,瞧这天色儿,断不出明天怎么样, 今晚上倒还凑合。

丽正殿的滴水下燃起了红色的灯笼, 把髹金掖门照得扎眼。星河倚门站着,等了很久, 太子还没回来。

偏殿里依旧在笑闹, 一阵阵的人声鼎沸,只有大年三十大家可以敞开了吃喝。像平时上夜的,晚饭是不能由着性子吃饱的, 防着夜半要如厕,或有不怎么好闻的气味传出来。隐约一声门臼的吱呀, 德全从偏殿迈出来, 吃锅子吃红了脸,拿手哗哗给脸扇风。边走边回头瞧丽正门上,小声说:“主子爷还没回来, 宿大人别在门前等着, 怪冷的。”

星河说不冷,“先头喝了两杯,身上暖和着呢。”

德全掖着手和她一同张望, “先皇后走后, 这还是头一个有皇后的除夕呢。原来都是左昭仪给皇太后侍宴的, 如今换人啦, 不知这位心里什么想头儿。”

提起后宫的局势,星河也觉得开始变得复杂,左昭仪目下再不平,暂且也只有按捺。让她意外的是皇后,这位惠皇后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安分,弄出了个长御来顶缸,显然并不满足于当个无甚实权的空壳皇后。

这样的野心,对宿家来说很合胃口。惠家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兄弟,当着从五品的骑都尉。骑都尉隶属于羽林南军,虽说和中军都督府没有多大牵扯,但星海早就攀上了关系,将来寻个机会让这位骑都尉和惠后见上一面,稍加点拨,便会醍醐灌顶。

皇后和长御,说穿了都是内廷撅了翅膀的鸟儿,就算通天的本事,没有外戚撑腰也是枉然。这时候有个能自由行走皇城的人扶植,对她们来说是机会。星河望着长空叹息,等她得了空,还得上中宫去一趟,巩固交情是一桩,另一桩要紧的,是去瞧一瞧那位闻长御。

手指下意识摩挲蜜蜡珠串,蜜蜡的质地温和,贴着掌心,轻易便焐得发热。她这会儿牵挂太子,也不知他会不会受什么委屈。其实担心很多余,凭他的圆融和新后的隐忍,这样和乐融融的大宴上不可能让矛盾凸显。她只是担心,皇帝那头会不会因枕头风,出什么新花样。毕竟左昭仪的老生常谈,必定及不上新人不经意地一个娇嗔。在宿家还没和新后达成共识前,中宫对皇帝任何的煽动,都是极危险的。

她等得焦灼,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难道被信王拉到武德殿去了么?正胡乱猜测着,看见宫门上有小太监引着羊角灯进来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匆匆赶下丹陛迎接。

太子打老远就看见她站在殿门前,要是回来没见她的身影,他倒又要不痛快了。可灯笼映照出那曼妙的轮廓,总不住朝这里张望。夜里那么冷,又下霜了,她连件大氅都没披,他开始忧心,只怕她要着凉。

她迎上来,他先牵了她的手,一摸之下果然冰冷。他皱了眉,“谁叫你在外头等了?把自己当鹿鹤同春?”

所谓的鹿鹤同春,是宫门前一左一右摆放的巨大石鹿和石鹤,风吹日晒都在那里,石头疙瘩当然不知道冷。他一开口准没好话,倘或换个说法,说“你怎么在外头站着呀,可心疼死我了”,这么着一来,星河就觉得受用得多。

她把手扽了回来,“您暖和不就成了吗,臣是石头,石头不怕冷。”

太子一听有缓,就算她口气不善,但戳在丹陛上盼他回来,即便是个石头,也是块儿望夫石。

他心里暖烘烘的,重把小手拽过来,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往上头呵热气儿,一面说着:“我给你暖和暖和。”

星河倒笑了,“怎么当得起主子这么抬举。殿里备好了酒菜,您在安仁殿里吃过没有?”

太子说只用了两块点心垫垫,“这不是留着肚子,回来和你一块儿吃饽饽嘛。”

两个人相携上了丹陛,身后的德全啧啧赞叹着,瞧这亲热劲儿,到底是小两口啊。往常东宫女尚书拿大,他这个总管太监还不服气过一阵子。现在看来,那时候没和她过不去,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抉择。不管现在怎么蹦达,等将来该生孩子的时候,还不得老老实实晋位吗。就凭宿家的地位,只要太子请旨,一个太子妃是跑不掉的。有爷们儿爱着就是好,德全吸了吸鼻子想,这点哪怕上官家门第再高,太子爷瞧不上,该蹬下床,照样还是蹬下床。

抱着拂尘提着袍裾,他从边路爬上了丹陛,站在掖门前击掌,传令温在后头小灶上的热菜送上来。太监们捧着盅盘鱼贯进了殿里,试吃的太监一样里头择一点儿验过了,主子爷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月牙桌摆在前殿,一溜殿门都大开着,旁边供着炭盆,不会觉得寒冷。星河说:“这儿能看见烟火。”

太子从没研究过这个,他一直觉得这四方城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站在这城的哪一端,都窥不见外面的凡尘俗世,除非登高上角楼。

横竖不管能不能看见烟火,总之是她的小情趣,太子爷也从善如流。两个人对坐下来,一把龙吐珠的铜壶在炭盆上温着,他取来各自斟了一杯。鉴于她的海量,这回可不敢硬碰硬了,叮地撞了一下杯,“小酌即可,豪饮我怕乱性。”

星河冲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未必没有心领神会的狡黠。

太子觉得有点扫脸,喝酒输给一个女人,是他一辈子的耻辱。他窝囊地嘬了一口,花雕没多大劲儿,加了点红糖,很好上口,让他找回了一点自信,“今儿夜里一块儿守岁吧,明儿我陪你回家,怎么样?”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一拍大腿,“说定了。”

太子笑得很文雅,“不到子时,谁也不许睡。”

守岁这种事儿是旧俗,历年都干的,不过今年陪同的人不一样罢了。星河应得豪迈,复给他夹上两个饽饽,“留神咬,万一咬到了铜钱,那您就要发大财了。”

太子发大财,国库充盈么?想到棘手的朝政就痛快不起来,但再一瞧跟前人,不痛快也得抛开了,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星河打量他神情,问:“主子先前侍宴,一切都顺利么?”

他说顺利,“现如今还没什么苗头呢,自然一切顺利。”

“您瞧惠皇后,待您客气么?”

他失笑,“哪能不客气呢,这才刚上台,又是我保举的,有什么说头也得过了这程子。只是我告诉你,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你多加留意些,总不会错的。”

星河应了,心里总在琢磨皇帝幸了中宫长御的事儿。原本不说,是不想给他添堵,后来又生私心,想给宿家留后路。现如今是想说也不能说了,错过了回禀的最佳时机,那就只能把话咽回去,一切等事到临头再作打算。

又是一轮推杯换盏,这回是星河劝酒,太子推辞不迭,“我不成,酒量欠佳,在您跟前不敢现眼。上回领教过了,这回自己小心,没的喝醉了,又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她嗔起来,“胡说,我还把您从城墙上背下来呢,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再说我后来也没对您干什么,趁乱薅了一把而已……又不是没薅过,发小不该计较这些。”

说的也是,楼越亭还让她看见过屁股蛋子呢,自己的小鸡儿也不知她瞧真周没有。她老小鸡儿小鸡儿的,估摸着也是含糊一瞥,要是瞧仔细喽……太子可不认为她能说得出那个小字来。

其实她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太子慢慢喝酒,自己琢磨。两个人就差点儿火星子,都到了年纪了,瓜也熟透了,拿手指头一蹦就该裂开,还等到这会子!她的脑子是木鱼,他得时不时敲一敲,要是那木鱼是实心的可怎么办,他是不是还得想辙钻木取火?这丫头,实在太叫人寒心了。

他咽了口酒,壮了壮胆儿,“发小不该计较是不错,我也从来没计较过,要不早让你负责了。咱们话先说在头里,没有那一层,你怎么薅都无所谓,我挺腰子接着。要是有了那一层,你得抛家舍口的跟我,我不是那种吃完不擦嘴的人,你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