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这一刻,池仁有些乱了分寸:“不单单是唐茹,这十几年来,我锁定过不下三十个女孩子,不管她们有多像你,又有多不是你,我都一度希望她们就是你。唯独对你…如果我说这也是一种注定,你又相不相信?”

而他的乱了分寸,不过是气江百果波澜不惊。

而再紧接着,江百果如了他的愿,她猛地抬手,朝他肩头狠狠推了一把:“我不相信!你说你伤害我是一种注定,漠视我是一种注定,折磨我是一种注定,那我又为什么要稀罕这些注定?这狗屁不通!”

池仁被江百果推得一踉跄,撞进了一群黑压压的飞虫。

他胆战心惊地逃出来:“如果能重来一次,那时候我一定会捂住你的眼睛。”

江百果加紧了脚步:“如果你知道那时候你到底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一定不会再做这些可笑的假设。如果能重来一次?呵,你这是吟诗,还是作对?”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池仁从后方攥住了江百果的手腕,“我们在谈的不就这个!”

江百果被迫停下来,对池仁高昂着头:“你知道你伤害了我?呵,就这样?”

说着,江百果伸出食指,轻轻戳在池仁的胸膛上:“我这样是不是也叫伤害了你?而这两件事又能不能一概而论?”

池仁恼怒地松开江百果,用手背按了按暴跳的额头,灵光乍闪:“对,我们用你喜欢的数字说话,伤害指数…江百果,既然今天你是打无准备之仗,而我是有备而来,你跟我走。我知道这十五年来我带给你的伤害指数高达了八,或是九?可今天,我恐怕还得再伤害你一次,之后,该还的,我再一并还你。”

说完,池仁重新攥住江百果的手腕,将她带向了反方向。

几百米的路途,江百果没有一刻停止过反抗。她今天假设过的一百种可能性,通通应了验,他会顾左右而言他,会低三下四地求她,也会狂妄自大,而她,也绝不会饶了他。除了拳打脚踢,她甚至伺机从路边抄上了一把泥土,狠狠扔在了他白色衬衫的背后。

可她还是被他拖到了姚曼安的家园。

池仁当然不是要甩开江百果,他不过是放开了她,但由于她抵死反抗,一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地。

他忙不迭去扶她,却被她一抬脚,踹在了下颌上。

池仁吃痛地站直身。

江百果紧随其后,指着池仁的鼻子:“你再敢动我一下!”

池仁没有异议,痛快地点点头,直奔主题:“这是我妈,你…见过的。”

江百果这才被动地面向墓碑上的照片。她见过的,可惜,她见过的是她的肝脑涂地,并非她的巧笑嫣然…

而池仁丝毫不给江百果喘息的机会:“江百果,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会令我带给你的伤害指数一跃到十,所以,我就说一遍,你听好了。致鑫集团的董事长曲振文,是我的父亲,当年,是他对我妈忘恩负义,逼得她跳楼,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幕。而我从十六岁到今天,终于进入致鑫集团,就是为了让他血债血偿,为了从他手里夺回属于我妈的一切…”

话说到这儿,池仁的下颌后知后觉地痛彻心扉,加之心乱如麻,他将手里的夹克疯癫癫地扔在了地上。

江百果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而池仁并没有看在眼里,他埋着头,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总之,江百果你听好了…你要原谅我的,不止是我十六岁的自私,也不止是三十岁的我和你面对面,却认不出你,你首先要原谅我的,是我到今天仍不能把你放在第一位。无论你怎么认为,是支持我,理解我,可怜我,还是认为我猪狗不如,我都不能半途而废。曲振文一天不倒下,我就一天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江百果呆若木鸡,有蚊子叮在她的脖子,她后知后觉地一拍,晚了三春。

他说的对…他是有备而来。

而他说的更对是,是另外四个字——猪狗不如。

第119章,你要说的VS我要说的

第119章,你要说的vs我要说的

不远处,静安公墓的工作人员一直盯着池仁和江百果的梢儿。最初,池仁还不大放在心上,敬他们尽忠职守,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过就是个混世魔王了,不分青红皂白,逮着谁,拿谁开刀。

他气势恢宏地向工作人员走去。

接着,江百果只见他对人家颐指气使,又面目可憎地从裤兜里掏出了皮夹。可巴掌大的皮夹,又哪里装得下金山银山,他倾囊相授,也不过就区区一小沓钞票。可人家还当真被他打发了,江百果好笑,她这是不是就叫贱命一条?事已至此,倘若她死在他手上,连个目击者都没有了。

不过,最后是谁死在谁的手上,却还未必。

池仁凯旋,只见江百果弯着腰,不紧不慢地拾起了他扔在地上的夹克,掸了掸灰,拿在手上。

顿时,他暗呼不妙。

毕竟,这本就是一场谁纶巾羽扇,谁就赢了一半的战争。

“说完了吗?”她问。

池仁急刹在谁也够不到谁的地方,几乎是嗫嚅:“说完了。”

江百果点点头,一转身,对着姚曼安的墓碑,一板一眼地鞠了三个躬。冤有头,债有主,对姚曼安,她总归也希望她入土为安。

但对池仁,另当别论。

她来到他眼底皮下:“那轮到我了。”说时迟那时快,她尽管矮他一大截,却还是一跳脚,掐住了他的后脖子。池仁没有在第一时间反抗,俯首就缚似的,被江百果钳制着走出去了五六米,终于是忍无可忍,挥开了她的手。

江百果没在怕的,又扑上去:“池仁,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池仁人高马大,眼都不带眨的,就将江百果挡了个绰绰有余:“肝硬化。”

江百果再扑:“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知道明天也是他的忌日吗?”

池仁再挡:“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这么颠三倒四?但鉴于十五年前的明天对你我来说,一样不堪回首,我就不把它上升到‘注定’的高度了。”

江百果再扑:“别再和我提‘注定’两个字!”

池仁再挡:“江百果我们是不是没法对话了!”

江百果精疲力尽,鸣金收兵,调头就走:“因为你,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她将池仁的夹克拖在地上,权当是他。

池仁紧追不舍:“你说什么?”

才不过一瞬间,江百果今夜唯一一次泪流满面:“我说,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等救护车拉走了你和你妈,等你上了车,连头也不回,等那里一眨眼的工夫,就剩下我一个人,等我跑到我爸身边,来不及了。”

池仁一不小心,踩在自己的夹克上,一个趔趄。

江百果飞快地抹了把脸:“所以,你所谓的伤害指数,早就是十,是一百,是一千一万了。”

池仁大脑一片空白,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最大就是十,你不要犯规。”

江百果对池仁的“笑话”不为所动,昂首阔步。

而池仁的脚步时快时慢,走在江百果忽前忽后。这一刻,他推翻了他之前妄下的定论。或许,这一场战争比的从来不是谁有备而来,也不是谁从容不迫,甚至和今天的他和她,漠不相关。假如江百果所言句句属实,那么,这一场战争早在十五年前,就决出了胜负,那么,他从十五年前苟活至今,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甚至就在刚刚,他还对她大呼小叫,凭的不过四个字——恬不知耻。

“江百果,你还真是什么玩笑都敢开啊?”池仁调侃道。

他的唯一一线生机,就是江百果胡说八道。

一时间,他并不接受他恬不知耻…的事实。

二人一波三折,终于是来到了骨灰堂。

门上上了拳头大的黑色铁锁,江百果没有鸡蛋碰石头,转而去一扇扇地摇晃窗户。难得运气好,还真被她闯开一扇,她命令池仁:“趴下。”

池仁别无选择。她踩着他的肩膀,翻身进去。

池仁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这时候,他反倒希望有人来阻止他们。是阻止他们,更是救他。可那“救兵”分明是被他打发走的,他这分明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池仁双手一撑,翻身进去。

而他几乎撞上江百果,因为江百果就停驻在窗口,一步都没再往里走。

整整三面墙的水泥格子顶天立地,像中药房整齐划一的抽屉,但那些抽屉里装的是生的希望,这里,却满溢着死的事实。江百果抬手,指向右上角:“我爸在那儿。”

池仁看过去,但碍于光线和距离,看了和没看也没什么两样。

“你知道就算是这儿,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吗?”江百果指点江山,“中间这一块,最方便取放的,是最贵的。然后是上面几排,站得高,看得远。再然后,是往下这一部分,怎么说呢?树大根深?而最便宜的,就是最顶上的几行,倒是看得远了,但每次取放都要爬梯子,叫人望而却步。”

池仁的视线跟着江百果的讲解忽上忽下,不禁头晕目眩,悄悄靠在了窗户上。

最后,江百果的手指指回右上角:“那几年,我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搬着他爬上爬下,所以每次来,就只能站在这儿,就算来看过他了。”

“你没钱吗?”池仁脱口而出。

江百果转过头,恭候池仁的下文。

池仁理直气壮:“假如说那几年,你还小,没钱,没办法,只能让令尊受受委屈。可现在呢?现在你有什么理由不为他找一块风水宝地,入土为安?就算你没钱,我有,我有啊。”

江百果挪了一步,和池仁面对面:“你问理由?我给你理由。他活着的时候,我走错了一步,等他化成灰了,我无论做什么,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至于什么叫走错了一步,你知道的,我没在开玩笑。”

池仁被夹在江百果和窗户中间,插翅难飞。

江百果双目炯炯:“你要说的说完了,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现在你告诉我,我首先要原谅你的,是什么?”

池仁哑口无言。

“或者说,管它什么首先其次,我真的要原谅你吗?”江百果像是不耻下问。

“我…跪下会不会很可笑?”池仁又朝着右上角的方向看过去,不知道是什么作祟,隐隐地怕那里也藏着一双眼睛。

“当然,因为没有用,所以很可笑。”这一次,江百果像是无师自通。

而这二人,又谁服过谁?她说她的,他跪他的,她见他身子降下来,便下意识地向后撤了撤,应声地,他跪倒在地。

这一刻,池仁又一次推翻了他之前妄下的定论。在他心里,她怎能不是第一位的?怎能?姑且不论她对他的指控是真是假,虽然,那是板上钉钉的真,但仅凭当他就他的复仇大业侃侃而谈时,那挥斥方遒背后的虚张声势,也足以将他拆穿。

仅凭他跪倒在地的这一刻,他整颗心都着陆了似的安稳,也足以说明,他早该这么做了。

他早该将她奉上神坛,无论他认不认得出她,也无论她原不原谅他。

而池仁的俯首帖耳,令他无缘了江百果的悸动。

那一刻,她的右手仍死死地握着他的夹克,左手抬到他的头顶,想抚下去,却又像是等着最后一点点电量的耗尽。

到底,她还是抚了下去:“池仁啊…”

“嗯?”

“帮我做一件事。”江百果决策千里,“要我原谅你,就帮我做一件事。”

第120章,恨他VS成全他

第120章,恨他vs成全他

翌日,周二。

早上九点半,张什一走进无误沙龙,看江百果在对着镜子自己修剪刘海儿,可谓是吃了一惊又一惊。“靠,我又穿越了?”他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一边自言自语,“没有啊…”每年的今天,江百果雷打不动地要去哪,要做什么,他是知道的,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钦点江百果给他理理发,她也会说今天恕不奉陪。

“早。”江百果从镜子里和张什打了个招呼。

张什狐疑地走过去:“怎么着?叔叔给你托梦,说今年要以事业为重?”

江百果轻描淡写:“昨儿个去看过他了。”

张什一知半解地点点头,着手第二个问题。

他撸胳膊挽袖子,抢江百果的剪刀:“我来吧。”有他在,什么时候轮到她自己修剪刘海儿了?她当他这师父不中用了不成?

却不料,江百果用手肘隔开了他:“这就完事儿了。”

张什一颗心七上八下:“果子,我…没招你吧?”

江百果大功告成,掸了掸脸上的发茬,一扭脸,打量张什的小辫儿:“坐下,我捎带着给你也修修。”

张什退避三舍:“别,咱改天。今天你一准儿是吃错药了,你是要给我修修,还是要‘修理修理’我,这真保不齐的。”

而尽管张什驴唇不对马嘴,江百果却是有一说一。

很久以前,池仁说过一次,他说他不喜欢江百果只能放心大胆地将头发交给张什一人,他甚至还说,以后,就交给他好了。而尽管他就说过那一次,像是一时冲动,不计后果,说完就完了,不关他的事了,但江百果今天早上洗了头,发梢一扫眼,雷厉风行——她并非只能将头发交给张什一人,她可以自力更生。

至于什么时候可以交给池仁…江百果苦笑了一下,假如不谈恩怨情仇,既然连修眉都难不倒他,那是不是也指日可待?

昨晚,在静安公墓的骨灰堂,池仁跪倒在江百果的脚下。他知道他这么做于事无补,却还是这么做了。他天真地以为,这么做至少能让他自己好过一点,但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座他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却还是没有活路的大雪封山。

事实上,那不叫好过一点,那叫哀莫大于心死。

直到,江百果遇山劈山。她说,要她原谅他,就帮她做一件事。

一件事。

到了她的嘴里,就像是小事一桩。

那一刻,池仁也做出了一百种假设,她要他自行了断吗?远渡重洋吗?从今以后,在路上面对面地碰上,也要绕道而行吗?总之,那一百种的假设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百种的生离死别:她要他消失在她的世界吗?

而池仁咬定牙关:不,那他宁可她不原谅他。

江百果一手握着池仁的夹克,一手梳理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叫什么?曲振文?帮我赢了他。”

而池仁陷在他自编自导的生离死别中,脱口而出:“不…”

旋即,他才猛地一抬头:“你说什么?”

江百果居高临下:“池仁,你是我的敌人,曲振文是你的敌人,可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却不存在着敌人的敌人等于朋友的公式,曲振文…一样是我的敌人。要不是他,你妈会长命百岁,而我爸虽然并不会多活一天,却至少能踏踏实实地闭眼,要不是他,我不会是今天这个奇怪的我,而我们,也不会是敌人。”

“所以?”池仁没着没落地,抓住江百果的衣角。她今天穿了件陈旧的帽衫,被他轻轻一扯,领口就变了形。

“比起你和曲振文,我和十五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我,其实没什么两样。除了恨透了这个四面楚歌的世界,除了要装作我行,我什么都行,我一个人什么都行,但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自寻烦恼,我动不了你们一根汗毛。”江百果的手落在池仁的脸颊上,“所以,你当我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好,当我是借刀杀人也罢,你帮我赢了曲振文,我就原谅你。”

一时间,池仁没有说话。

即便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可他仍不免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江百果恨他,怪他,气他,却还是抵不过她要成全他?

他才说过,他不能将她放在第一位,因为他不能放过曲振文。小则,或许他疲于奔命,不能随叫随到。大至,当一切选择皆和曲振文的兴衰挂钩,一旦杀红了眼,或许他保不住自己,甚至保不住她。

而这才多大的光景,她反倒请他帮她赢了曲振文?如此一来,他的猪狗不如摇身一变,变得冠冕堂皇。

小则,当他不能随叫随到,他反倒可以理直气壮:我可是在为了你冲锋陷阵。

大至,当他牺牲了自己,甚至牺牲了她,那也是她的选择。

光是这样想想,池仁都觉得荒唐到不可思议。江百果没有说过她爱他,甚至连“喜欢”,她都拐弯抹角的做得多,说得少,但他知道她爱他,无论他们有没有开始,又是不是落下了帷幕,尽管十五年的厚积薄发,也躲不过天翻地覆,逃不掉横尸遍野,他也知道,她爱他。

光是她至今仍要逃,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有多爱他,才能做到连他都对他自己恨之入骨,她却仍要成全他?

“做不到吗?”江百果催促道。

相较于刚刚的入理切情,这一次,她急不可耐。

池仁当机立断:“我赢了他,你就原谅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百果默认。

池仁却不依不饶:“说话。”

“是是是,”江百果连珠炮似的,“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