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哥,您老变得真快,上次还说我是胡搅蛮缠。”相比下来,今天的评价可谓是质地飞跃了。夕蕴笑着打量他,上一次见面太匆忙,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会才觉得这张脸确实有几分熟悉,十五岁时花玉楼那段荒唐的记忆,又浮了上来。

乔嵩似乎变了些,眉宇间少了曾经的轻浮,添了丝稳重。据说,这样的稳重很诱人,很多姑娘都爱。很久以前,有句话叫做“钱塘月皓益州桥”,可能是某书生随口说的一句话,慢慢地经人附会,就成了歌颂展越浩和乔嵩的话了。乔嵩长得很不错,这点夕蕴承认,可那是种更适合女子的艳丽,配上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着实让人觉得阴美,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便是因为这个,夕蕴对他亲近不起来,总觉得有时时被人算计着的错觉。

“没有变,还是一样。生龙活虎地胡搅蛮缠,挺不错,可是你偏偏选择了个不懂欣赏的男人。”乔嵩轻扫了眼夕蕴,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不敢久留,口吻里参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为了消除这种味道,他转开了话题:“听说你不愿把贩卖私盐的人供出来?”

“益州的米和扬州的盐,也有关系吗?”夕蕴找了个靠近严峰的位置坐下,撇了眼身旁的几案,上头放着一盏残茶,已凉透。不是严峰的,看来,他们有客人刚走。她没动声色,讪凉笑语。

“怎么没有,一顿饭不能没有米也不能没有盐。”

“乔大哥真有幽默感”夕蕴无力地挎下双肩,很配合地傻笑了两声,“其实我也不是不愿说,能不能告诉我,如果被朝廷查出贩卖私盐,一般会是什么下场?”

“不清楚律法,你也敢犯法?!”显然,对于夕蕴提出的这个问题,乔嵩完全无法接受。

相较于他的激动,夕蕴只是顽劣地笑,若无其事地耸肩。不是说不知者无罪吗?她要是知道了,还能无罪吗?

“没收家产,杀头,连相关官员可能都会连坐。”严峰很冷静,仿佛所有一切事不关己。

反而是夕蕴被吓到了,“那那不就是说,无论我说不说,身为盐商会会长的你都逃不掉?”

“如果我主动把人交出来,那就是明察秋毫、大公无私。”依旧还是冰冷的口吻,对于严峰而言,为了保护自己以及一些他想要保护的人,难免要有牺牲,人性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地自私:“杨钊初任,碍于杨妃的关系,户部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所以这次查得很严,但是,没有官是不贪的。何况扬州盐商做的都是官盐,多少有点人脉,如果扬益二州各行有头有脸的商人联手,他们也未必会怎样,只要交差即可。”

“很多私盐商靠这些养家糊口。”夕蕴痴望着门外,轻言,眉宇间是复杂的情绪。

“也有很多人在其中牟取暴利,不顾百姓疾苦。”

这次说话的是乔嵩。紧紧逼视了他许久,夕蕴忽而嗤笑,“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那么积极,不要告诉我是为了百姓疾苦。”

“因为我和你好歹也算”

“也不要说我们好歹算旧识。做人偶尔虚伪就够了,把虚伪当成习惯那就是恶心了。”

“真拿你没办法,严兄,若没事的话你先回吧,改天再来找你浅酌两杯。”话还没出口,就被看透了,乔嵩无奈地摇了摇头。婉转地逐走严峰后,他才继续开口,语气里杂了一丝极淡的宠溺,“这事很丢脸,换个人问,我就不会说了。那得从我买下陆仪说起”

乔嵩那个丢脸的故事很长,等到夕蕴离开乔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钟楼的钟声刚响过,她没细细听,也不太知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瞧见天边日头落了一半,霞光染红了天际,几片奇形怪状的云浮着,煞是漂亮。

街口原本停留着的轿夫们,一见夕蕴走近,就一窝蜂地逃开了。

叹了口气后,夕蕴下意识地想到了展越浩曾说过的话,那一句“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讨喜”。

呆滞了片刻,她慢慢回过神,轿子怕是坐不成了。又不想那么快展府,最近总觉得那宅子里压抑得紧,兴许是因为那些跟屁虫高手的缘故。想了会,她索性决定晃去看看从商他们,也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现在怎样了。

一路上,夕蕴的脚步很慢,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悠闲。她想起了严峰和乔嵩的规劝,夕蕴也知道,他们都是想帮她,生怕她牵扯到这次的事件中。可是,她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

记忆百转,街城的景依旧,仿佛把她带回了三年前的那个春日黄昏。

十七岁的钱夕蕴初为人妇,有一个愿为她离乡背井的夫君,他像爹一样地疼她,像男人一样地爱她。那一日,在街城,他送了一块地给她,说:“这一生我不求你爱我,只求往后你能替我照顾谦镇。替我撑住万家。还有别总是横冲直撞的,不要再闯祸了,好好快乐。”

这天,夕蕴终于知道,这个画得一手好画的君子,为什么会有能力替她摆平市舶使,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一掷千金。

那天傍晚,万漠为她引荐了一个人,在街城最不起眼的一家酒馆里。那人叫做万泗,是万漠的一个远亲,扬州城里最大的私盐贩子,年过五十。他待夕蕴很好,像自家女儿般的亲切,那晚他们喝了很多酒,天南地北地聊,聊诗,聊画,聊时势。

最后,万漠醉了,他痴痴地看着她,一个劲地笑。良久良久,他说:“谦镇三岁的时候,他娘亲就去了。呵,百无一用是书生怀才不遇的事,历朝历代都有。为了养大谦镇,我做过苦力,当过先生,那些银子连买米都不够。直到遇见了万泗,他不断地资助我们父子俩,但我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我开始贩卖私盐,明知罪当诛,可每次看见谦镇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即使有天朝廷查下来了,我也一定会替你们顶了罪。你只管好好照顾谦镇,还有这小娘子,哈哈哈”

“呵呵,这丫头性子劣,我就怕她再闯祸。这几年我身子大不如前了,往后真有什么事,万泗哥,劳烦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万泗豪爽举起酒盅,抹了抹满是胡渣子的嘴,大声喊着:“就讨厌你这种文绉绉的人,娘的,跟我客气什么,你娘子就是我娘”话到一半,被万漠恶狠狠地一瞪,他便意识到错了,赶紧大笑着改口:“哈哈,瞧我这粗人,把你这小娘子给吓到了。你娘子就是我弟媳,照顾她那是天经地义!”

“娘的,我也讨厌你这文绉绉的性子!以后你好好养身体,换我来照顾你,万泗叔,明儿我就找严峰去盐商会学着点,以后跟着你卖私盐!”始终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夕蕴,忽然跳了起来,比起万泗,更显豪气。

“胡闹!”

万漠的斥骂声,被淹没在了万泗的激赏中:“好样的,干了这杯,万漠这死小子什么都不好,就眼光好。”

光阴荏苒,一晃眼就是三年,当年的酒馆还在,万泗叔也还在,一切如昨。唯一的不同,便是那个总担忧她闯祸的男人不在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晚她一定也是醉了,才会就这样从此开始瞒着万漠贩卖起私盐。

说是瞒着,也不尽然,万漠定是知晓一切的。他只是清楚,自己的寒疾撑不了太久,她必须学会靠自己活下去,万家的担子往后也得靠她撑。便是因为有万泗的照顾,他也安了心。彼时,是各取所需的无奈;此时,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凄怆。

“老家伙呵,他们想要我交出泗叔呢。我好累,你在多好”

轻轻呢喃着,夕蕴仰起头看着天空,已经没有落日了,目光对上的是一轮弯月。月儿上被蒙上了一层水气,无论夕蕴怎么隐忍,那酸酸的水越来越来沸腾,直至溢出眼眶,滑落而下。

她拼命地赚钱,私盐、胭脂铺用尽了一切全力,为了谦镇,为了爹和小弟,为了让万漠能一直陪着她。结果,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这么久了,夕蕴其实比谁都明白:强求的东西不会长久。

第十七章

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展府的灯火很亮,里里外外是逼人的静谧,守门的家丁不知道去哪了。

夕蕴探头探脑观望了会,最后决定一鼓作气,“咻”地一下,往里头冲了去。

左转,左转,直接左转,很快就能到东园了。千万不要左右顾盼,不要偷偷去看正厅的画面。不停地,夕蕴在心底不停告诫自己。

“娘子回、来、了?”

好亲切的称呼,好险恶的用心。夕蕴狠狠地咬牙,碎碎念着:“我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有银子拿哦。”

魔音又来了。钱夕蕴,士可杀不可辱!不为五斗米而折腰!

“大哥,好闪。”

是吴越的声音,夕蕴猛地收住所有动作,耳朵竖起。好闪,她仿佛已经看见了闪亮亮的画面。五斗米不能折腰,那五十斗米应该可以了吧。

“相公,我回来了。”在经过一番挣扎后,夕蕴堆着笑,乖乖地迈进了正厅。

她看见了满屋的高手,那群上午随她出门时还精神奕奕的高手们,这会正以千奇百怪的姿态倒在地上睡觉,鼾声很微弱,连呼吸都很微弱,果然是高手。除了越蒙,其他人都到齐了,连如乐都在,她垂着头,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手指偷偷地指向展越浩。

顺着如乐手指的方向,夕蕴看了过去。展越浩侧坐着,看起来很慵懒,脚底踩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不是禽兽不得入内”外加偌大的“好闪”二字,果然是“好闪”

“咦,为什么变成‘禽兽’了?”夕蕴把疑惑脱口而出,明明记得原来是“畜牲”的。

“哦,我觉得就用词上而言,‘禽兽’显得更和谐。”展越浩的声音很轻柔,连看向夕蕴的眼神中,都没有丝毫的愠色。

“不要这样阴嗖嗖的!谁让你非要派这么一群人监视我,我没弄死他们已经很含蓄了。”如果真是保护那么单纯,她也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了。

“你是不是银子多到用不完,居然宁愿替这些人找歌妓,都不让我去找。”

“不是啦,那些都是老顾客,不用银子,无偿的等下,你生气是因为我不让你狎妓?!”点头,这家伙居然真的敢点头:“展越浩,你够狠!”

“妹妹”她看起来像是真的生气了,方明婕犹豫了会,还是上前拉住了夕蕴,面有难色地看向展越浩:“当家的,你明明”

“随你怎么玩,老娘腻了!我去写休书,我要休了你!”夕蕴开始语无伦次了,本来心情就不怎么好,仅剩的理智也被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弄没了。管它有没有娘子休相公的规矩,气大了谁有空理那么多。

“怎么还是和三年前一个样。”展越浩侧过头,哭笑不得地叹了句,想起那一次,她当着他的面,说要嫁给万漠时的画面。曾经,他以为夕蕴是真的想嫁;直到最近,他才终于领悟到,原来兜率寺的大师没有胡说。这个笨妞,果然是因为吃醋嫉妒才会一时冲动。

似乎,三年后的今天,她容易冲动的本性还是没有改变。

“好了,不闹了,回房去,有话跟你说。”说着,展越浩起身,顺势握住夕蕴的手,将她带进怀里,亲昵自然地往东园走。

可惜他怀里的女人还再闹别扭:“放开我啦,凭凭什么你说不闹就不闹。”

“真烦。”为了制止她无意义的反抗,展越浩低咒了声,索性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当家的,这些人”

身后传来了东叔的声音,展越浩略微停下脚步,夕蕴的聒噪声还在持续,他只好扯开喉咙大喊:“丢到酒缸里去,让他们醉个彻底。”

“可是展府没有酒缸,只有粪缸”东叔还在纠结。

展越浩已经懒得理会,径自离开,就连盛雅也悻悻然地走开了,唯有一向好心的吴越发表了意见:“东叔,就尺寸上而言,我觉得都一样,只要是缸就好。”

从正厅到东园,这一路,仿佛走了很久很久。夕蕴的反抗声渐渐消弭了,因为太过徒劳,她不想再浪费力气。可当静下来后,她才发现展越浩的心跳很快,脸紧绷着,仿佛忽然间变了个人一样。

她一直不敢再出声,直到到了东园后,他很轻柔地把她放在床上。

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月光,他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让夕蕴怎么都瞧不透,却觉得呼吸紧窒。许久之后,她吞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地开口:“你想做什么?”

展越浩很安静,始终用那双深邃的眼逼视着她,徐徐靠近,就在两人距离近在咫尺时,他忽然转过身,靠坐在床上,问了句:“想知道你和明婕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方明婕?”夕蕴震了下,才渐渐回忆起那晚和方明婕之前的谈话,不禁笑出声:“哈哈,你难道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愣了会,展越浩从她的笑容中醒悟了过来,他喜欢看她笑,似炽艳的牡丹,如火如荼地开:“当然知道。我是说,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她只是个局外人。”

“你到底在女人堆里混了些什么?竟然可以那么不懂女人。全扬州,怕是只有你把她当作局外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多少有些诧异,夕蕴以为以风流著称的男人,该是最会拿捏女人心思的。

“我”比起她的惊诧,展越浩也没好到哪去,连说话都有些无措了。

“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留在展府的?”夕蕴翻了翻白眼,对眼前这人的觉悟度丧失信心了。

“我会替她物色个好点的人家。”

隔了好半晌,展越浩像是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夕蕴着实有些没能反映过来,她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觉得怔愣,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他。如果说劝他留下方明婕,私心里她是绝对不愿的,可一想到心有所属的女人转而再嫁,那种无奈她比谁清楚。

如万漠这般的如玉君子,世间毕竟是不多的。

“万漠他真的是因为画那幅画才死的?”

“嗯?”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夕蕴带回了现实,她一下子没能反映过来,显得有点迟钝:“哦,也不算是。即使不画那幅画,他也确实拖不了太久了。”

“他比我想像中的更完美。”展越浩扬了扬眉,分明是称赞,却说得极苦涩。如果万漠不是那么的无暇,他也不会那么的介意了。那样一个男人,连同样身为男人的他都觉得望尘莫及,何况是女人,有几个能不心动的。

“是呀,要换作是你,如果有人跑来求你娘子的画像,估计活不久了。不过,人无完人,万漠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他也不是生来就是君子,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这些他都经历过。”这话,起先只是想用来调侃展越浩,可是说到后来,夕蕴反而伤感了起来。

又想起从前了,那时夏影还活着,夕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万府见到这对夫妻。他们看起来很恩爱,相偕而来,席间展越浩百般体贴。后来,夕蕴才知道,他们是为了来求画的,她的画像。万漠也不是真的无私,他是在事隔两年后,才告诉她真相的。

“展越浩给了我很多银子,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画可以那么值钱,可我最终没有收他的银子。因为他说想要我每年在你生辰的那天,画一副你的画给他,我娘子是无价的。小蕴,我想他是爱你的。”

那时候的万漠如是说,没多久后,他就去了。毕竟是男人呵,怎也不至于爱到如此无私。只是觉着无法再给自己女人幸福了,急于托付罢了。现在想来,夕蕴才方觉,那话语有多无奈涩然。

“那场赌约,也是万漠教你的吗?”争争吵吵了那么多年,第一次平心静气地把所有心事开诚布公,展越浩有些惘然。

偷偷看了眼展越浩后,夕蕴才嗫嚅出声:“如果我说是,你会生气吗?不会哦,我想也是,你怎么会那么小气。万漠让我试试,他说我会赢。但我还是觉得心慌,所以求了严峰帮我,严大哥也是个好人哦,这些年多亏了他照顾谦镇和我。”

“嗯,他怎么帮你的?”

“也没什么,就是让他帮我打理了阵采轩斋,有人订货,就给灵为斋的货,帐记在灵为斋上,我一个人毕竟分不了身做这些。严峰常说其实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太懒,看见帐本我就开始头疼,以前有谦镇帮忙,后来就一个人,疲于奔命。”想了很久,夕蕴才决定直言不讳,这个秘密全天下也只有严峰和谦镇知道,她原本打算再也不要告诉第四个人的。

“采轩斋是你的?你干吗弄两个东西一样的胭脂铺?”展越浩揪着眉,实在觉得奇怪。

“我爹做生意太中规中矩了,他病倒的时候,我们欠了一身的债,已经没人再愿意借银子给我们了,我才会逼不得已去青楼。之后的事你也知道,青楼的姐姐们帮了我,兴许是为了怕我难受,她们说银子不是借的,就当买我的胭脂。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们真识货。可是我这么一闹,真正的大户人家都不愿买我的胭脂了,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又折腾了个采轩斋。奇了,竟然误打误撞弄出声色了。本来想把灵为斋结束掉的,我爹死活不肯,说那是祖业,我就只好瞒着他两边都扛着,幸好熬过来了。唉没办法,只能说我忒有天赋。”

展越浩大张着嘴,极力地想消化掉这些话,全因为夕蕴的口吻太过云淡风轻,仿佛一切的作为都是她玩出来的。一句“无心插柳”又一句“误打误撞”,这般比较下来,让展越浩异常郁闷,只觉自己那么多年的努力简直堪称可笑。

“相公。”感觉到了他的心思,夕蕴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也不要气馁,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得到老天垂怜的。像我这样的是极少数,正所谓勤能补拙,来,跟我大声念:我行,我可以!”

“呵呵,看来你是觉得我最近对你太呵护了。忘了告诉你,银子上我很大方,感情上我很小气的。”没理会她的话,展越浩兀自把话转回了之前的话题,他不喜欢这种仿佛步步走进陷阱的感觉。

万漠料得太准,甚至料定了他会在赌约中故意让夕蕴赢。他想娶她,也想了她好多年,这一切他无法去说。因为当年选择毅然选择了的路,那就没有悔的资格。可是当命运真正给了他机会的时候,多年来已经习惯隐忍藏掖的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了。

想当时,刘姨跑来提起那场赌约时,他分明是暗喜在心的,却故作勉为其难;最终,分明是他故意让她赢的,却在迎亲的那日怕了,他怕夕蕴口中惊天动地的爱,只是因为他的万贯家财。可是当一切都说开,发现这个傻气的女人竟然什么都算计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自娱自乐的戏子,可笑极了!

“我没有想过要算计你,是你自己太别扭,明明喜欢又憋在心里。你上辈子是不是做厨子的,拿手菜是不是闷烧越浩”

“谁跟你说我喜欢你了。”

“完了,你这男人没药救了。算了算了,不喜欢也不勉强你了,这样我追你闪太累了,赶明儿我换个男人去,不来烦你。你太没激情了,实在不好玩”

“你敢!”

“赶什么?赶猪?赶驴?赶越浩,赶过来让你煮闷烧越浩给我吃?我不要吃,我对你没兴趣了。”

“钱夕蕴!”

“干吗,没用了,心死了,叫再大声都叫不活了。”

第十八章

随着天色慢慢暖和了,丝栈的生意也越来越忙了。展家丝栈降价而引发的混乱,还在持续,这一年的丝商大会,更显得凌乱了。

展越浩皱着眉,满脸的不耐,眼眸惺忪显得很昏昏欲睡。面前的那些老家伙们还在闹,从百年前的辛酸史,一直说到现今,滔滔不绝,唾沫飞溅。就连一直向着展越浩的老会长,都亢奋了。

“越浩,你好歹也给大家一个交待。这样说降就降,会导致丝市大乱。”见展越浩始终不发一言,老会长耐着性子,面色凝重地劝着。先前严峰府上的那次宴会,他还以为展越浩只是随便说说,这小子性情怪,又容易冲动,时常会突然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主意。却没料到,那之后展家丝栈竟然真的开始降价了。

“我又不是扬州丝商会的,没义务要维护你们的市场规则。”看在老会长的面子,展越浩终于还是开口了。

可这话却着实把大伙气得不轻,四周又一次的喧哗了起来。

“周叔,不是我们要闹,你看他这副样子!”最先气不过的是个年前刚入丝商会的年轻人,到底是初生牛犊,天地不怕:“展越浩,你到底清不清楚现在的时局。我们的丝绸质量和姑苏根本不能比,去姑苏进货成本又太高。你家底厚,经得起亏本,我们可经不起。”

“丝绸质量不好是你的事,这也要怨我吗?我只是降了自家丝绸的价格,没有逼着你们跟风。”越浩显得很哭笑不得,搞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人呐,走路走不稳,还怨人家地没铺平。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该把夕蕴带来,如果她在,一定会把这群家伙骂得哑口无言。

“展当家的,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既然把家业搬来扬州,就该遵守扬州的规矩,考虑到大家的利益。展家丝栈本来就生意好,这么一来,如果我们不跟着降价,都会活活饿死的。”这回说话的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语气要比刚才那个年轻人缓和不少。

展越浩飘了他眼,很快就认出了,他所经营的丝栈是扬州一家老字号。三年前,老当家的死了,身为长子,他扛下了家业,却应了那句古话:富不过三代。

“不好意思,我是商人,只注重自己的利益。至于其他人,自求多福。”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其他人气得都快说不出话了。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向老会长,在眼神攻势地微逼下,刚过古稀之年的老会长干笑了两声,只好挺身上前,“越浩,别没规矩,这里很多都是你的前辈。你当日来扬州的时候,曾说过是来帮老朽的,怎么尽添乱。”

“我记得”越浩抿了抿唇,一脸无奈。当时他也不过就是一句戏言,这老家伙竟一天到晚拿着这句话牵制他:“我说了帮你,就一定会帮。你不是说,这个丝商会是一盘散沙,形同于无,让你觉得心有余力不足了吗?呵,你看他们现在多团结,自家门前雪都不扫了,只管他人瓦上霜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笨!那么明显的讽刺都听不出来。越浩没好气横了眼大吼大叫的那人,“如果你们觉得这样下去会活活饿死,我不介意花点银子帮你们度过这一关,代价是什么,你们也应该很清楚。想要银子的,可以来展府找我。”

周遭静了,谁也没有再说话。就算有些人原本料想到了展越浩降价的真正目的,可当听他这样说出来,还是不免惊讶。他想逐步吞并扬州的丝绸市场,这份野心,让人胆寒。

“好了,都散了吧,你们不就是要一句话嘛,他也给你们了。”反而是老会长,很平静,轻挥了下手,意在逐客:“越浩,留一留,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人群渐渐散去,越浩靠坐在椅上,懒懒的,看向周叔的目光却很凌厉。良久后,他反而主动开口了:“周叔,是想劝我收敛下吗?”

“一家独大会很惨,你经商那么多年,结得仇家还算少吗?是忘了钱塘展府的那场大火吗?”

“没忘,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你放心,我会适可而止,不会影响扬州丝市。”

只是一瞬间,展越浩就像变了个人般,深邃的眼中浮出几丝恨意。凝视了他片刻,周叔转过头,叹了声:“该放的还是放下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在扬州安了家,又娶到了她,何必执着。”

“呵呵,周叔,你最近是不是时常和智元大师论禅,怎么说话越来越像他了。”

“是呀,大师说,在你死之前,千万不要告诉你他的下落。”周叔想到了大师说这话时的表情,不禁觉得心酸,做大师做到这份上,也算一种境界啊。

“还用说,不就是去偷偷看师太了嘛。难怪大师喜欢和你聊天,老来念旧情,周叔也是同道人啊。”

“”周叔垂下头,对于大师百口莫辩的无奈,终于感同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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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展府的饭厅和往日比起来冷清了些许,越浩留在了周叔那用晚膳,盛雅便借口身子微恙没出现;吴越又不知去了哪做善事,好些天不见人影了;东叔去接小弟了。偌大的饭厅,只有方明婕姐弟俩。

一餐饭,便也就在这样的静谧里消磨着,直到如乐蹑手蹑脚地跑来张望了会,刚巧落入方明婕的眼中。她搁下手里的碗,冲自己的丫鬟招了招手,喊住了如乐:“去把我刚才炖的燕窝拿来如乐,那些燕窝是我从老家拿来的,很补,你拿去给你家夫人吧。”

“谢谢方夫人,只是”如乐乖巧地行了礼,而后又言辞闪烁了起来。

这模样,引来了展越蒙的好奇,“怎么了?你家夫人出事了?”

“倒也不是出事,只是夫人一早收到封信,就急匆匆地出门了,什么话也没留,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有些担心。”以往夫人去哪都会带着她,或者也会说一声,可今天的情形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谁送来的信?”想了会,越蒙又问道。

“是个农夫打扮的男人,说是夫人娘家来的信,可夫人看完信脸色都变了”

“嗯。”越蒙轻应了声,打断了如乐的话,扫了眼方明婕,见她也是一脸担忧的模样,便说道:“你先回东园吧,给你们家夫人温些饭菜,怕是她晚膳还没用呢。我出去找找,当家的回来了就先瞒着,实在瞒不下了再说。”

“嗯,谢谢二爷,谢谢方夫人。”如乐哭丧着脸,心思还是悬着,后悔极了,早知道上回就不该配合夫人对付高手们,如果高手们还在,她也不用这么揪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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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起雾了,雾气弥漫在错综的街巷里,再配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街城的夜,很诡异。

“二爷,这路太黑了,您等着,我去想法给您借个灯笼。”驾车的家丁探了探,冲着马车里头嚷了句。出来的时候,还是黄昏,二爷急得慌,连灯笼都忘了备;找了一大圈,夜色已经这么浓了。

“不必了,我进去找找,你在这候着就是了。”

声音就在耳畔响起,家丁猛地打了个哆嗦,机械式地转过头,看清身边的人后,松了口气:“二爷,您走路怎么悄无声息的,下了马车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见鬼了”她怎么会在这?

展越蒙没有理会家丁,怔怔看着不远处浓雾里,那个渐渐清晰的人影。

“鬼哪、哪里”家丁被吓得不轻,声音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