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决明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他的双眼十分茫然,开电视,依旧没信号,关电视,开开关关,重复了好几次,最后让它开着。缓缓起身,走到门上的猫眼前朝外望去。

过道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按道理不应该才对。

“救命——”女人凄惨的叫声,将门擂得砰砰响,决明的眉毛被震荡的门碰了碰,朝后退了点。

他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低头时看见门边排得整整齐齐的,自己的球鞋,张岷的军靴,一大一小两双人字拖。

决明道:“我爸让我别给人开门。”

过道里疯狂地擂门,片刻后响起一声哀号,决明站了一会,躬身穿鞋子。

单膝跪地绑鞋带时,一团粘稠的血从门缝下渗了进来,决明注视片刻,让开些许,继续穿鞋。

穿好鞋起身时,决明将手放在门把上,门外一片安静,叫声没有了。

决明又改变了主意,坐回沙发上,定定盯着门。

不片刻,有节奏的捶门声响起,伴随着“嗬——嗬——”的野兽般的叫声。

决明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后电梯“叮”一声响了。

“爸。”决明道。

张岷的声音在过道里怒吼,消防栓玻璃碎裂声,大喊声,撞击声,决明上前去开门,将系着保险链的大门拉开一条缝,张岷大吼道:“别出来!现在别出来!”

决明站在门口,被碰地一撞,门外伸进一只腐烂的手乱挠,紧接着被拖了出去。

张岷道:“关门——!”

决明关上了门。

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外面安静了。

“爸?”决明道。

“没事…”张岷发着抖的声音说:“别看猫眼,再等会。”

决明默默点头,又过一会,他忍不住凑到猫眼上看,张岷正在把什么东西藏进安全过道里,擦了把汗,说:“宝贝,可以开门了。”

决明把保险链下了,打开门。

张岷一身是血,喘息着注视他,双眼通红,二人面对面地站着。

张岷身高一米八,决明才十五岁,比他矮了个头,抬头看着他。

张岷咽了下唾沫,堪堪把决明抱在身前,摸了摸他的头,长吁道:“总算…见着你了,还以为这次回不来了。”

决明没有说什么,只是简短地答了句:“嗯。”

张岷:“我爱你,宝贝。”

决明点了点头。

张岷把门关上,倚在门上直喘,决明问:“吃饭了吗。”

张岷答道:“怕是吃不成了,外头的店都关了,改天吧。”

决明道:“我问你吃了吗。”

张岷茫然摇头,疲惫地说:“宝贝你呢。”

决明说:“来电了,我去热饭。”

张岷马上意识到危险:“不,咱们得走了,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车就在楼下,马上走,离开这里。”

决明说:“你能开车吗。”

张岷睁着通红的双眼,一阵风般进了房间,找了瓶红牛打开灌下去,继而进浴室,拧开花洒,决明入内去给他翻找换洗的衣服。

张岷二十八岁,念过书,当过兵,走南闯北地去过不少地方,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光,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站在花洒下哗哗地淋着热水,全身赤裸,水流沿着他健美的腹肌淌下,像一只充满野性却又温柔的豹子。

决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热水令张岷放松了不少,先前神经兮兮的紧张感已消退,终于镇定下来了,他侧头看着决明,想说点什么。

决明道:“爸,我也爱你。”

张岷想招手让他过来一起洗,却想到时间紧迫,忙道:“宝贝,东西收拾好了吗。”

决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走出浴室。

“生意怎么样。”决明问。

张岷叹了口气,答:“挺好,咱们从北面的高速公路出省,去别的城市,找上次请吃过饭的那个王大哥,开车两天能到。”

决明又问:“这里呢。”

张岷穿好衣服,换了条西裤,衬衣,匆忙出来,说:“顾不上了。”

决明:“公司呢。”

张岷静了片刻,而后道:“没法再开张,咱们离开以后,明天再给他们打电话,走。”

张岷取过旅行包,反手挎在肩后,一手开门,另一手牵着他的养子,在门口一停,那滩血迹仍在,已变得干涸粘稠。

“别看,宝贝。”张岷小声说,继而右手揽过决明肩膀,手掌捂在他的眉前,半抱着他走出楼道。

决明也不挣扎,踉踉跄跄地跟着张岷走,进了电梯,下地下车库,张岷一路把决明带上车,深吸一口气,把副驾驶座的车窗设成深茶色,让决明系上安全带,取来毯子给他盖上。

“你睡会儿,到时候爸叫你。”张岷道。

决明点了点头,像只蜷在毯子里的猫:“油够么?”

张岷倒车朝后看,片刻后侧过身,决明自觉地凑过来点,二人接了个悠远绵长的吻。

决明伸出双手抱着张岷的脖子,颇有点依恋的意味,张岷喘着气道:“待会,出市就好了。”说着用力揉了揉决明的额头,发动轿车,驰出公寓大厦。

F市就如遭到一场世界末日的浩劫清洗,街边昏黄的路灯亮着,满街乱飞的报纸,空弃的车辆便这么扔在马路边,广告牌的灯箱一闪一闪。

张岷开车沿路经过荒芜的市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从高速进市区时还没有这种景象,只是短短一夜间,整个F市公园,街道竟是空空荡荡。

马路上游荡过一个人。

张岷猛打方向盘,刹车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然而终究转弯不及,砰一声巨响,将横过马路的那人铲得直飞起来。

决明马上睁开双眼,醒了。

张岷道:“没事…我下车去看看。”说着解开安全带,却被决明一只手拉住衣袖。

只见马路上不远处那具被撞翻的“尸体”又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张岷喘息着系上安全带,绕开活死人,继续开车一路前行。

汽车开过封锁线,警察示意张岷摇下车窗,打着手电筒朝车里张望,照上决明清秀的脸。

“受伤了么?”警察问道:“被抓伤和咬伤到隔壁的医务所去包扎。”

“没有。”张岷忍不住一阵胆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狂犬病峰潮。”警察道:“你没听广播?”

张岷摇了摇头,他和决明脸色如常,不像染病的人。

警察问:“你呢,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做什么的?家在哪里?”

张岷道:“他是我儿子,养子,我是他监护人。”

一名女警过来,招手道:“我看看你的眼睛。”

决明瞳孔不太适应光线,微微收缩,警察评价道:“很漂亮的小子,你妈妈呢?怎么不吭声?身体不舒服?叫什么名字?”说着对照身份证。

张岷道:“宝贝?告诉叔叔你的名字。”

“决明。”他开口道。

张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孩不爱开口,他妈妈…”

决明忽然道:“我没有妈。”

张岷十分尴尬,警察却理解地点头,打了个手势,放行。

活人终于渐渐地多了起来,张岷的呼吸仍有点发抖,出高速的路上排起车队的长龙。前后左右都有车了,不少车主时不时还摇下车窗怒骂。

张岷终于松了口气。

还有两百米就是高速的收费站,四台刺眼的白炽灯将路口照得犹如白昼。远处传来争吵声,以及喇叭的广播:“各位市民请耐心等候,经过关口时需要接受扫描与检查…”

看样子一时半会出不去了,四处都是武警,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张岷连着开了近十五小时的车,实在撑不住,侧头道:“宝贝。”

决明凑在车窗前朝外看,被叫了声,回头迷惑地看着张岷。

张岷道:“你再睡一会,听话。”

决明摇了摇头,张岷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说:“爸休息一会,待会前面的车走了你喊我。”

决明点头,张岷脱下外套盖在自己身前,斜依在驾驶座上,闭上眼。

决明朝窗外张望,漆黑的天幕中闪电此起彼伏,在高速路口下,旷野的尽头将天地连在一起。

他们的车隔壁停着另一辆吉普车,堪堪错开些许,决明坐的位置正对着吉普车的后座侧窗。

那里坐了个女人,转头笑着看决明。

决明一只手按在车窗上,雨又下了起来,晶莹的雨水顺着玻璃淌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吉普车窗后的女人不见了。

紧接着一股鲜血泼在车窗上,凄厉至极的尖叫传出,一只手抓上车窗,抓出一个血手印。

张岷被猛然惊醒,外面传来警察的大喊。

“怎么回事!”

“把车门打开——!”

“里面的人把手放在头上,走下车来——!”

决明探头张望,只见吉普车驾驶座被拉开,几名警察把车主按在地上,车主不住挣扎,乱叫乱咬,一名警察被咬着手臂,痛得忍不住大叫。

父子二人静静看着这一幕。

警察们将那咬人的车主拖走,血水被淌下车来,被雨水冲刷进路边。先前朝决明微笑的那女人半个尸体悬下车,被牙齿咬得面目全非。

决明说:“肖老师。”

张岷:“…”

死者是决明学校里的老师,决明朝她挥了挥手,张岷道:“别朝外看,走了,宝贝。”

堵塞的车队又动了起来,决明眼光涣散地看着灯光流转的队伍。

终于轮到他们过关,二人被带到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屋里,坐着数名医生。

“去什么地方。”一人问。

张岷答了,是去S市。

“衣服脱了。”

张岷脱下外衣和长裤,数人扫了一眼,张岷穿上,又给决明脱了衣服。

“过来打针。”又有护士道。

预防针的针管很细,注射后张岷问:“这是什么血清?”

一名医生抬眼道:“你们去的地方也有狂犬病爆发,建议朝西北走,西北有亲戚吗。”

“张总!”一名主管医生发现了张岷。

张岷忙与他握手,决明走到车旁,张岷道:“是流行病?”

主管医师小声道:“不太清楚,张总那边能调集一些药材支援么?”

张岷苦笑摇头,员工都走了,调集什么药材?张岷的老家在离这里不远的乡下,数年前当兵退伍,无亲无故,到省城来创业,凭着老父生前传下的中医手艺开办了一家小规模的药材公司。与省城的几个大医院素有药材生意往来,面前的主管医师便是收过他红包的人。

张岷道:“库存不多了,正打算去外地进货,这不刚回来,货还没到,订金已经付了…”说着一手在外套口袋里摸,摸不出东西。

决明走过来,递出一包烟。张岷哭笑不得,心想幸好决明心细带了烟。

主管医生接了,张岷给他点烟,又问:“已经有疫苗了?”

主管说:“作用尚不清楚,但对人体无害,先打一针看看,还需要小心。”

张岷点了点头,主管医生又道:“注意听广播,这次的流行病虽然来势汹汹,但还没有达到当年非典的规模,应该能好起来的。”

张岷说:“走了,你们也千万注意自己安全。”说毕与那医生作别,上车离开高速路口。朝S市出发。

第4章 感染

炎炎夏天,烈日当空,第二天的正午,一轮烈阳灼得柏油马路快要融化般的滚烫。

他们抵达S市的郊区。

“这是怎么回事?”张岷摘下墨镜喃喃道。

面前是破败的入关收费站,张岷下了车,不少人从收费站内冲出,各个恐惧大喊,看那架势似要过来抢车,张岷当机立断,坐回车内,猛打方向盘离开高速路段。

“王大哥,喂,听得见吗?”张岷把耳机戴上,焦急地说:“对,我们快到了,还有二十分钟车程。好的,没问题,嫂子和小珊呢?”

决明注视车窗外远处的人,张岷一进车,对面的人马上停下脚步,远远看着。

“他人呢。”决明问。

张岷顾不得查看周围环境,开车前往电话中指定的地点,答道:“他不在家,待会可能有点挤,宝贝,你得坐到后座去。”

决明理解地点了点头,张岷把车停靠在一栋两层小楼后的停车场上,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路边的行道树萎靡不振,空旷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垃圾,碰翻的垃圾桶被热风推来推去,轻轻滚着,发出当啷声。

上高速后决明睡了一夜,张岷却已经连着四十八小时没合过眼了,此刻在方向盘前不住耷拉脑袋。

“你睡吧。”决明说。

张岷疲劳点头,索性侧过身,枕在决明腿上,迷迷糊糊说:“他来了以后喊我。”

决明嗯了一声,遥望远处发呆。

父子在车上等人,决明一会捂着自己左耳朵,又换捂着自己右耳朵,歪着脑袋听了听,抬手摸了摸张岷帅气的侧脸——他的眉毛拧着。

决明用手指把养父的眉毛舒开,抬头看了一眼。

远处一群小孩在烈日下漫无目的行走,双手微微抬着,拖着脚步,穿过马路,其中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凹陷下去,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歪着。

决明微微眯起眼,他们在这里等的人是张岷生意上的伙伴,名唤王博,三十出头的一名中年人,也是昔年张岷当兵时,部队连长介绍的战友之一。

王博已结婚了,妻子很漂亮,有个四岁的小女儿,张岷曾经带着决明过来玩,这对夫妻很喜欢决明。

决明也挺喜欢他们,当然,以他的性格不会有太热情的表达方式。王博的女儿亲近他,决明来做客的时候会陪着她,带她去游乐场,让她玩,自己则在一旁看着。

决明的旅行袋上还贴着小珊的不干胶贴纸。

足足过了三小时,决明摇了摇张岷,说:“爸,他来了。”

张岷睡得口干舌燥,撑着起来,定神朝外看,见人行道旁站着一名中年人,正是王博。

“只有他一个?”张岷登时有点不祥的预感:“宝贝,你坐到后面去。”说毕下车。

一推开车门,热浪登时席卷而来,张岷快步跑向他的朋友,发现王博精神恍惚,忙牵着他的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把他搀着走向车。

决明躬身朝外张望,视线始终跟随着他,直至张岷把王博扶上车来,王博筋疲力尽地瘫着,脸色灰败,浑不似个活人的模样,眼窝凹陷下去。

张岷探了王博额头,又摸他的脉门,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沉吟不语。

决明取来矿泉水,一分钟后,张岷道:“中暑了…脉弦怎这么慢?喝点水。”

王博点了点头,抬手接过矿泉水时,手腕鲜红的肉外翻,被咬得一片模糊。张岷心内一惊,问:“被人咬了?”

王博喘息片刻,开口道:“你们快走吧,别管我。”

张岷道:“这叫什么话,嫂子和小珊呢?”

王博摇了摇头,仿佛刚经历完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战或是打击,喃喃道:“不知道。”

张岷说:“小珊没在家里?嫂子没和你一起么。”

王博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道:“她…带着小珊回娘家去了。”

张岷蹙眉,王博的话颇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未及细想,决明便取来医药箱,张岷抽出绷带,给王博受伤的手腕包扎。